祕 密 作者:軍中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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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下了決心,放下醫院裡的一切。 直到站務員將手上的車票剪下, 我心中的浮動和不確定感,才得以稍事安寧。
列車疾駛在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相對而成的花東縱谷, 轟隆飛快地打破午後幽靜。 一墩墩胡克綠的山脈,就在我臉頰兩邊矗立。 紮實而連貫的鋪陳,一直沿著鐵軌綿延, 層層斧劈節理,隱匿於蔥翠山嶺之間,一如長者堅毅的面容。 這是千百年來,多少淚水和悲哀才造就出的美麗。 天晴氣爽,高氣壓籠罩大地,所有影像都是清晰飽和的。 從密閉的冷氣車廂向外望去,白雲朵朵,天空藍得幾乎要泛出水來。
車行已過玉里,台東在望。 關於服役期間的那個秘密, 似乎已經薄弱淡化到無法按圖索驥, 但疾駛的列車卻依循著軌道,精準無誤的, 將我拉回記憶中那個模糊區域。
記得,那是我光榮退伍後的第七年
......,
「這個玉米很『舔』!」
他又認真的說了一遍。
我依舊滿頭霧水看著面前的年輕人, 百思不得其解地,拼命想要猜出 「舔」
是麼意思? 一臉憨厚的他,察覺到我們溝通有些障礙,不知該如何化解當面的窘境。 索性轉身對不遠的同伴吆喝,幾個英爽健碩的年輕人便散漫的向我們走來。
「他是說:這個玉米很『甜』,是他家自己種的,要請你吃的啦!」
解圍的人才幫忙翻譯完,就惹得大伙哄笑成一堆。 或許是笑我的魯鈍,亦或是自嘲他們濃重的原鄉口音吧! 我豁然明白開朗,原來,他只是要請我品嚐自己種的玉米。
請我吃玉米的友善年輕人叫做
「撒路」, 他是我在山上,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從小學到醫學院畢業的求學過程, 我全然沒有完整的遊戲童年,或是接近野趣的機會, 總是羨慕那些擁有電視卡通、捉蝦捕蝶的同學們。 而父母告訴我,所謂的犧牲享受, 一切都無不是為著那件象徵社會地位與財富保證的白袍。 就連畢業前的醫院實習,我也得整天在病房和書本廝殺, 為了保衛分數和不被挨罵,全神貫注的不敢多想其他。
後來入了伍,我和絕大多數的醫學院畢業生一樣, 在醫療單位擔任軍醫官一職。 也正因為如此,才得以因緣際會來到這個偏遠部落支援服務。
山上的一切對我來說總是新鮮。 即便是在服役,那種遠離制約的快感, 使我像個孩子似的雀躍不已。
「長老要我來幫你!」 撒路扛著我的軍用大背包,絲毫不顯吃力,一路領著我走進診療間後的寢室。
「那你自己的工作呢?」 「我種玉米還有菜,就在附近,很方便!」 他搔搔頭笑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靦腆口拙的模樣,感受不到一絲都市人的油條味。
部落在行政區域的劃分上,應該是屬海端鄉的利稻村, 不過,從利稻卻還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才能到達此地。 我們執行這次醫療服務團任務,一行共有
6 人; 內外科各 2 人、牙科 1 人、外加 1
個醫務兵, 服務地點設在利稻村的衛生室。 因為部落離這裡還是太遠了,必須要有一位醫官過去駐點。 這種差事,自然是輪到資歷最菜的我去。
臨時診療所是長老親戚的房子,他們全都搬到台東市去了。 雖然我並不介意,但部落的環境與生活條件,真的比我想像中要差得許多。 海拔
1000 公尺左右,只有 20
多戶布農族家庭, 大多是體弱的長者或婦孺,其餘少數壯丁,皆從事農務工作; 他們每天要花一小時的車程才能到田地, 收益卻被盤銷商強力剝削到少得可憐。 部落有電,卻沒有自來水,生活條件已是相當匱乏,醫療資源就更為窘陋。 利稻村雖設有醫療室,但是只有一位保健員,沒有合格的醫師。
我將幾個大藥箱裡的藥品,分門別類魚貫陳列在客廳的舊木櫃上, 再從臥室搬張單人床充做病床,點滴架還是靠撒路砍回來的竹子做成的。 沒有護士,沒有藥師,沒有外科助理,只有一個菜鳥醫師和一位布農族青年, 臨時醫療站,就這樣簡單的成立了。
鄉親們是極愛喝酒的,稻香酒加綠茶的滋味真是好! 可是當我喝下不知第幾杯後,才覺得大勢不妙。 清香甜美的稻綠酒雖然順口,後勁卻是來勢洶洶。 撒路看我臉色發白,便把我扶到廣場邊的樹下, 還沒站定,我就抱著樹幹吐了出來。
「很過癮對不對,林醫官?」
他一面幫我拍背一面笑著說。 我全身虛弱倚著樹幹,無力的揮著手,什麼話也答不上來。 從前也曾聽過,原住民朋友的喝酒氣魄與酒量好, 沒想到來山上第一天,就如此真實的領略。 長老邀集全體鄉親,在廣場為我辦了歡迎會, 大家盡興地圍著營火喝酒、歌唱、舞蹈。 起初,我還覺得有些羞怯, 但鄉親們好像真的很歡喜我的到來,紛紛踴躍向我敬酒; 他們與我親切撘肩攀談,用最燦爛的笑容向我對話, 從來沒想到,離開城市和書本的日子,竟是如此這般美好。 或許是純真而豐沛的情意打動,我竟不知死活的和他們舉杯暢飲, 菜鳥畢竟是菜鳥,很快的,我便敗下陣來。
「有沒有舒服一點?」 「我
...... 我想坐一下!頭好暈 ......」 「才喝一點點而已,等一下還要繼續呦!」 「我酒量不好 ......」
胃部又是一陣強烈地翻攪。 我只能滿臉無奈的看著撒路,並且一定還帶著些許討饒的表情。 「嘿!林醫官,你可能不知道,我們這裡酒量就等於工作量, 不會喝酒的人,會被看不起的啦!」 撒路一臉驕傲,並且使勁地拍打著他厚實的胸膛, 狂野不羈的模樣,和初見時一臉的靦腆簡直判若兩人。 喝過酒的他,有一股脫僵野馬的魅力。
「大家常常這樣喝嗎?」 「哪裡有?平常好朋友來的時候,喝一點點;只有總統來才這樣喝咧。」 總統?哪一國的?我不禁怪住了! 不是我喝多了耳朵有問題,就是撒路也喝醉了。 「哈哈哈哈
......
騙你的啦!你還真的相信喔?」 我拍拍額頭,無奈的笑了出來!
酒這個東西,果然是妙不可言。 在今天以前不曾相識的人,藉由酒精的引渡, 輕易地化解重重陌生,毫無章法的熟稔起來。 他見我開心,一股腦便席地而坐與我倒成一團。 我隱約感觸到他的體溫,正持續沁透我的臂膀, 陣陣成熟男子的健康體味,輕飄向我的嗅覺神經。
「喂!撒路
......」 人群中有人朝我們呼喊。 撒路一躍而起,用布農語大聲的回答,略為沙啞的喉音,性感而強壯。
「林醫官!我們再去喝酒。」 「你先去吧!我
...... 想休息一下。」 「要快一點來喔!」 撒路走了兩步又轉頭憨笑:
「酒量等於工作量喔!」 我揮揮手,要他快些回去。
看著他不算高大,卻健壯黝黑的背影, 一陣莫名混亂的波濤暗湧,在心中千軍萬馬般迴旋擎起。 那是屬於年少情懷的激盪,恰如初潮造訪似的驚懼,羞得不敢聲張。
時歲初冬,未見寒涼反倒更勝秋爽。 坐在樹下,山風輕輕的吹拂著我, 像是輕飄飄、軟綿綿的撫觸。 我感覺,酒精在我的體內,溫潤地燒著, 好像人群裡的那堆營火,溫暖而和煦。 那群歡樂的人們仍舊圍著火堆,喧嘩飲酒、高歌笑鬧, 幢幢焰光人影,把墨黑的天幕染得精采萬分, 這麼平凡的山村,卻有這樣驚奇的夜。
我醉了,我真的醉了
......
原來,頭痛欲裂的臨床症狀,是如此要人老命。 應該已經接近中午時刻了吧? 刺眼的光線,從床頭的小窗外穿透進來, 我掙扎著要坐起身,只覺整個人暈眩得很厲害, 搖搖晃晃的,腦筋幾乎也是一片空白, 喉嚨,像吞了炭火似的燥熱。
才一睜眼,就迫不及待的想找水喝。 勉強下了床,發現昨晚連鞋都沒脫,真是狼狽極了。 洗把臉該會清醒些吧?
扶著牆壁緩緩走出寢室,可讓人嚇一大跳! 診療室裡,滿滿都是人。 原來,部落的鄉親們一大早就等著來看病了。 他們看見我的慘相,紛紛掩著嘴,嗤嗤笑著。
「林醫官早
......」 昨晚猛灌我酒的阿嬸一臉捉狹的表情。 「早 ...... 早,各位早啊!」
我吱唔的應對,順手把聽診器掛上。 「大家都來給你看病。睡得好不好?」 「還好!還好!只是頭有點痛。」 鄉親們終於忍不住的噴笑出來!嘰哩呱啦的交談著。 小小的診療室,一下便顯得熱鬧許多。
對於第一天開張就出狀況,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從頭到尾除了問診,始終羞紅著臉的不敢多說話。 來看診的鄉親們大半是些感冒、小外傷、腸胃不適等等小毛病, 這些倒還難不住我這個菜鳥醫師; 可是另有許多慢性肝功能疾病、齲齒等等狀況, 因為限於檢驗器材及藥品設備不夠,或是我能力範圍所及, 我必須另外想辦法,將他們轉介到大醫院的專科門診, 或是請求單位裡的支援了。
折騰到下午
4
點多,終於把今天的病人看完。 探頭看看窗外,起霧了。 我將診療室的門鎖上,預備到警察分駐所借電話,向單位回報狀況。 沿著山坡路緩緩踱步,視線穿過薄霧, 白晝看來滄鬱的山群,現在全是茫茫一片。 偶而才有些峰影,淡淡而神秘地顯現其中, 那沉穩的藍色漸層,使我的心情既不快樂也不悲傷。 幾個貪玩的孩童,還賴在一起嬉戲不肯回家, 吱吱喳喳的吵鬧追逐,一點也不在意我的經過。
我有些失望的掛上電話。 因為主任說:單位裡已經沒有多餘人力可以支援, 後天會派車上山,載鄉親們去台東市轉診,其餘的要我自己想辦法。 我想也只好如此。 城鄉間的醫療資源,本來就差距甚遠,這種窮鄉僻壤的山村部落,更是糟糕。 縣政府一定也是沒有辦法,才會找上軍方幫忙, 看來,我必須自己克服萬難獨立作戰了。
分駐所的
2
位警員,也是當地布農族鄉親。 他們跟撒路一樣,有著飽滿豐潤的額,和透亮的大眼。 警員們堅持要我用過晚飯再走, 我拗不過他們,只好厚顏地留下接受難卻的盛情。 酒,是不敢再喝了!
還沒走進診療所,撒路就一臉驚恐的跳出來。 「后
~~ 你去哪裡了?我在後山到處找你勒。」 「去打電話呀!」
我有些不解,為何撒路這麼大驚小怪?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熊給吃掉了呢。」 「熊?」
這倒把我駭住了! 我竟然沒想到這樣的深山野嶺,的確可能會有熊出沒。 「這裡真的有熊?」 「有喔!比房子還大的熊喔
......」 淘氣的他,原來又是在開玩笑的! 我抿著嘴,丟了一個鬼臉給他。
長老要撒路在這幾天照顧我的飲食起居, 他倒也貼心盡責,親自做了兩個飯盒,熱騰騰地在桌上冒著蒸氣。 看不出來這樣一個粗線條的大男生,竟然也擅烹飪, 想到自己,連個最起碼的荷包蛋都煎不出來, 我實在汗顏,並且在心理暗暗佩服著撒路。
「我
......
不好意思耶,我已經吃過了。」 「是喔!好可惜。特別為你準備的肉耶!」 撒路用筷子在飯盒裡撥弄著, 一臉蠻不在乎的表情。 「什麼肉啊?這麼特別?」 「熊肉啦!」 再也受不了他的頑皮,一個箭步便要上前搔他的癢, 他咯咯大笑,像靈動敏捷的山羌,極有力的扭動身軀想要掙脫, 我沒有停手,總要給他些教訓。 這是我又一次觸及撒路的身體。 透過薄薄的汗衫,可以清楚感覺到他強健結實的軀幹,正強烈的撲動著, 一波又一波經由我的指尖,向我的感官中樞強烈撞擊。 純良的撒路,毫不知曉什麼叫做無心的引誘。 直到他開口討饒的時候,我才回神過來。 勉強忍住尷尬的表情,拙劣地掩飾心中的罪惡感, 咧著嘴,和他一起痴痴的傻笑著,一直笑到山頂的星星都跑出來
......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總之,我還一直傻傻地笑著,而且還笑出聲音。 鄰座的旅客用狐疑的眼神望著我,我才警覺自己失態。 看著窗外,田疇裡熟黃的稻穗,低垂的堰伏著, 列車飛馳而過,捲起的強風, 把它們吹襲得像一陣陣鉻黃色的浪。
退伍後的住院醫師生活,總是忙碌於醫院中; 值班、考試、讀書報告、病理會議佔去了我絕大多數的時間, 從來沒有精力想過,在假日時做趟旅行, 甚至,就連一般社交,都覺得奢侈。 台東,這個曾經令我難以忘情的地方, 也自然緩緩地,沉滯於心底最深沉的區域, 逐漸淡忘。
週而復始,庸碌單調的生活,反覆延續。 起床、刷牙、晨報、巡房、自助餐、寫報告、聽病人家屬抱怨
...... 每天回到宿舍,在上床前的 15
分鐘,是最脆弱的時間。 結束了一天的慌張和荒唐,陪伴我入夢的,卻是無盡的荒涼。 有時候我也會思索,在生命中一定還有些人或事,是值得我去經歷與回憶的, 我努力地想要記起些什麼,可總是一片空白。
終於有一天,在醫院餐廳裡急忙草率的吃著午飯, 4
菜 1 湯的自助餐有些什麼菜色,我完全沒有注意, 迅速的將飯菜吞嚥完畢後,才發現
...... 湯碗裡有些碎小的排骨,和兩截黃澄澄的甜玉米。 我征著凝視那兩截鮮黃晶亮的玉米,不禁漸漸淚濕起來。 原來,我還是有些回憶的。
亞熱帶的初冬,還稱不上寒冷。 但在這海拔
1000
多公尺的部落, 涼颼颼的山風,卻是讓蒼白虛弱的我直打寒顫。 很佩服撒路的強健。 從田裡工作回來,他總是精赤著上身, 僅著一條髒污的紅短褲。 一叢體毛突越了褲帶,向上蔓延盤結在腹部, 垛垛腹肌在汗溼的皮膚下,顯得鼓漲爆跳, 結實粗壯的雙腿上,毛髮粗黑濃密。 他是一具發育極好的男體,在雄偉的群山中頭角崢嶸!
撒路的歌唱得非常好,吉他彈得更棒, 閒著沒事,他就會拿著那把破爛吉他,自彈自唱起來。 他喜歡張雨生,幾乎每一首他的歌都會唱。 在大三那年,寢室有一位同學要參加大學城的比賽, 每天抱著吉他練習,自談自唱陶醉其中的模樣,叫我看了好生著迷, 從此,便羨慕會彈吉他的人。
「哇!好痛!」 沒想到按住鋼弦的指尖其痛無比,我忍不住大叫出來。 「你才知道喔!練吉他很苦的,你看我的手指頭,都是繭。」 撒路把手掌往我面前一攤,我才知道自己真是天真。 「我不要學吉他了,痛死了!」 「不行不行!至少要會基本的和絃啦!」 撒路從背後環抱抓著我的手, 一個把位一個把位的,將我引導到正確位置。 那,幾乎是零距離的貼近著。 一陣陣均勻的鼻息,從我的耳垂輕輕滑過, 像有節奏的浪花,反覆撩撥著海岸; 粗硬的鬍渣,若有似無地螫刺著我的頸項。 我開始有些心悸,耳朵也嗡嗡做響, 撒路一嘴嘟囔說了些什麼,我根本聽不清楚, 只有隱約聽到他罵我一句:「笨死了。」 面對談笑自若的他,也只能應答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結識撒路,恰似驚見夜空裡瞬逝的隕石, 心雖狂喜,卻也炙痛了我的迷惘。 情慾,總在不及防備的當下到來,千軍萬馬,無從抵擋。
自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碰過吉他了。 茫茫人海、滾滾紅塵, 在美麗而徬徨的青春年少歲月中,與成長路上必經的憂愁不期而遇, 我盼望憧憬,幸運地能如自己所願愛過一場, 可是比肩而行的平行線,似乎永遠沒有交會的點。 這樣的習題,對一個惶惶無知的年輕醫師來說,的確太過沉重; 不是我不思、我不悟,實是資質魯鈍,因而心力憔悴。 畢竟,不同世界的人,只能相遇,不能相知。
「林醫官!你在想什麼?」
撒路用手在我眼前晃了幾下。 「你們都市人就是喜歡想很多,那樣很不快樂的。」 我勉強笑了笑,反問撒路一句:
「你從來都沒有煩惱嗎?」 「當然有啦!種田的賺不多錢,去都市工作平地人又會欺負我們。」 「還是你們醫生比較好,將來可以賺很多錢。」 他仍是一口濃重的原鄉口音,說完自己還天真地笑著。 「有錢的人,不一定是快樂的。」 「因為有些東西,比金錢還要珍貴,而且買都買不到
......」 撒路收起笑容征忡地望著我,然後緩緩低下頭撥弄把玩自己的手指。 我想,他大概並不明白,我要說的是什麼。 他,應該是不明白的。
山中歲月,恰如壑谷中的悠悠溪水, 驀然回首,早已淡淡行過千山。 今天,是支援醫療任務最後一日。
從小就很不喜歡,說再見的感覺。 父母是不愛酬酢的人,每次家裡難得有親戚客人來訪,我是最開心的; 父親有位同事莊叔叔,在我小學那幾年常常到家裡吃飯, 每次我總愛黏著他,跟前跟後的。 我喜歡他身上那股特別的氣味,不像媽媽或姊姊的香水那麼嗆鼻。 後來上了高中才知道,那是刮鬍水的味道。 莊叔叔每次要走的時候,我總是難過得耍賴哭鬧, 小小年紀,也不知道心底那種難過的感覺,就叫做失落。
送走最後一位病人,外頭已經是漆黑的霧夜了, 我開始收拾所有的裝備與藥品,準備明天下山。 撒路提著一把白蘿蔔,從外頭走進來, 他看見我在收拾東西,也沒說什麼,便搶下我的行李幫我打包。 強壯的雙臂,靈巧的將一件件物品放入箱中,然後再用麻繩使勁打結綑紮。 從今天早上開始,就感覺他有些不對勁,話少了,笑容也少了。
「你又喝酒了?」
我嗅到他滿身的酒氣。 「嗯!」 他抬起頭,兩隻眼睛紅紅的。 「以後少喝一點,對身體不好的。」 「林醫官 ......
你以後還會不會再來?」 「或許吧!應該會的。」
是不該這麼說的。 我心虛得厲害,知道自己在對他撒謊。 我把頭撇過去,背對著他, 一股強烈的力量,正在體內鬱集, 只差一點觸引,便要全然爆發。 最後一夜,好幾度幾乎壓抑不住,想要對他傾白。 可是我害怕,一旦把心赤裸地捧在撒路面前後, 將會是一幕
...... 無法粉飾太平的殘酷場景。
「林醫官 ......
我要祝你以後能當上很有名的醫生,賺大錢。」 沉默許久,他拙劣的擠出這句話。 「那我也要祝福你,早日娶一位美麗的太太。」 我不敢直視撒路。 只因為,怕他窺見我眼中的脆弱與不踏實, 像是被揭穿說謊的孩子。
撒路離開後,我徹夜無法入睡。 坐在診療室前的露台,思索著。 墨藍的空氣中,凝結著冰鎮的霧氣, 把山巒暈染得婆娑而冷峻,怎麼也看不清楚。 就像撒路的面容,漸漸地在我眼中迷茫
......
第二天清晨,幾乎部落裡所有的鄉親都來送行,惟獨不見撒路。 大包小包的土產和聲聲感謝,讓我感動得手足無措, 我只能一一叮嚀大家要注意身體健康,然後吃力地扛起背包上車。 感覺背包異常的沉重。 或許是因為,負載著一個隱諱的秘密吧!
車子行進在蜿蜒山路,迂迴盤繞的漸漸遠離部落。 我搖下車窗,山風呼呼的灌進車裡,把我的鼻子和眼睛都吹紅了。 淡橙橙的薄陽,已經悄悄越過山稜,暖暖地撒開一片。 山雀輕盈飛舞,在空中發出啾吱的鳴叫, 彷彿一陣陣爽朗而熟悉的笑聲,忽遠忽近地,飄盪在初冬的山谷中
......
列車緩緩地滑進月台。 車站出口閘門外,早已站滿了引頸盼望許久的人群。 一雙雙殷切的眼,難掩歡喜地準備迎接心愛的歸人。 「林醫師!這邊這邊
......」 撒路隔著人群朝我呼喊,手舞足蹈的好不高興。 他簡直還是那一副燦爛健朗的老樣子,唯一不同的是, 多了一臉粗獷烏黑的鬍渣,在台東的陽光下驕傲地閃閃發亮。 快步通過了收票口,一陣複雜的情緒湧現,讓我有些哽咽。 走過光陰的年輪,現在與他重新交會在初遇的原點。 相見甚歡,卻是不能言語, 只能藉著生硬的擁抱,喚回我們曾經的熟悉。
「走!大家都在等你了。」 「都知道我要來?」 「當然啦!前幾天還去山上放夾子,有抓到山羌喔!」
至情至性的鄉親,依然是那樣可愛。 才剛到部落口,大家就一湧而上圍繞著我, 像是歡迎久別歸鄉的親人。 長老親切地邀我入席,還未坐定, 一大杯清香的稻綠酒,便橫衝直撞地要我乾杯。 雖然生活條件並不優渥,他們卻使盡氣力的款待我。 撒路拉著我的手,大聲嚷著, 向我介紹滿滿一桌豐盛的山產野味, 當然,其中也有很
「舔」
的玉米。
舊地重遊,心中真的感慨萬千。 當年的菜鳥醫官,如今已是醫學中心的主治醫師了。 成長的學費,果然昂貴無比, 我鎮日在金錢權勢與庸俗愛情的賭局中, 大把輸去了年少的純真善感,卻渾然不知, 寂寞和空洞漸漸累積成形,順著時光悄悄匯集,填充在我左右, 直到週身發疼才驚覺,早已坐困這個巨大的錮中。 青橄欖的滋味,初出難以入口,復而回味無窮。 我終究是明白了,回到這裡, 只是為了一溫過去,青春綺夢裡的那一點悸動罷了。
夜色,深遂而美麗。 像一隻溫馴的貓,安靜而柔緩的輕輕向我靠近。 我和撒路都喝茫了,兩人快活囂張地, 坐在沒有車輛往來的馬路中間,恣意的高聲暢談。 他,曾經是我心中,一份深切的遺憾。 而今事過境遷,歡喜相見, 我不得不讚嘆,時間與空間改變世事的力量是那麼可觀!
「欸!你真了不起,真的當上大醫生了
......」 他竟然還記得,當年他對我的祝福。 「咦!那你的美麗太太呢?」
我捉狹地反問。 他先是一陣極不自然的苦笑, 然後,表情緩緩沉了下來,不發一語。
原以為,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蠢問題, 是不是
......
撒路在這些年,經歷過不甚愉快的婚姻或者愛情? 總之,我的問題顯然不禮貌,尷尬得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一陣沉疾後,撒路緩緩地轉過頭來。 當我與他目光交會的那一剎那, 我明白了一切。
他的眼神似曾相識,脆弱且不踏實, 像是被揭穿說謊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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