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这都市的丛林一片苍茫。 雨默默地止了,霓虹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稀薄的灯光尘埃似的飘落在地,把那些微弱的凹凸夸张顾了深深的坎坷。月生从单位大门的阴影蹩到外面的马路上,不见血色的脸上一片漠然,似乎日常的工作和生活悄悄地侵蚀了他所有的情感。五颜六色的光线猛地扑打在脸上,尤如带了一张又一张的面具。。。。。。 哈,当然,这不是真的。路很长,而下班的人总是有点疲倦的嘛。说实话,我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春凤居然还有办法找到我--这需要职业侦探家的本领。因此也让我很难拒绝她的邀请。路很长,而我有些疲倦,但我还是愿意走着去--顺便说一句,还有什么比在人群中更惬意,更能忘记自身的呢?这往来的人流象一道道流沙,天经地义地带走了所有的水份--啊,我是想说的是感情,嗯,或者说情绪。 为了拒绝晚风冰冷的抚摸,月生把手叉进衣服口袋里,暮色一层又一层地浓郁起来,使得路上的行人模糊得象一个个剪影。只有月生潮湿的头发微微地反射着路灯的光亮,在风的摇摆下,泛成一团不确定的光晕。 说实话,春凤的电话,好象刀子在布帷上割开了一个创口,一下子许多事潮水似的汹涌而来,时光的河流不知从何处起,也不知将流向何方,而我早已没有了回忆的习惯。 “那辜负了的 岂止是迟迟的春日 那记忆了的 又岂仅是你我的面容 那奔腾着向眼前涌来的 是尘封的日 尘封的夜 尘封的华年和秋草 那低首敛眉徐徐退去的 是无声的歌 无字的诗稿” 其实又何止这些。。。。。。 “来来来,看看今天股市如何。。。。。明天天气不错嘛,18--29度。。。。。。小袁,你来看看,这双凉鞋我穿了三年还。。。。。。完了完了,这个月才发了那么点钱,明天我也好到丰乐桥下拉二胡去了。。。。。没事吧?三缺一,读什么书。。。。。。好吧,好吧,十分钟后到。。。。。。” 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舞起来,那些空花似的雨丝末儿象是对这都市温柔的抚摸,又象是牧羊女鞭子的轻轻抽打,弥漫着一种旷古的荒凉的无人注意的浪漫情愁。 月生瞟了瞟警亭上的那只电子钟,离开了被这雨弄得茫然无措,混乱起来的人流,拐进一条暗暗滋生着青苔的僻静巷子里。 (当房门被打开的那一霎,雨天特有的清新猛地冲进来涤荡着房间里污浊的空气,眼前的亮光,使我一下子看不清门口暗处的他,只看见那一身风衣飘飘的,似乎不是因为雨天打湿了翅膀,他就要化成大鹤腾空而去。 我猛地吸了口凉气。) 我想我看去是有点狼狈吧,但是在雨天里信步而行,让我有一种近似放荡的快感。春凤打电话给我说是想找几个读书时的老战友聊聊天,我挡不住她的灵牙俐齿,只好投降。虽然脑子里还矜持地抗议着:聚与不聚有什么区别呢?就象地狱里的鬼魂再也感觉不到食物的甘美,我们也是再也感觉不到那份温柔的幸福了。纵使能一一细说从前,可是毕竟是回不去了,而在现实生活的枪林弹雨中,就要象《圣经》中说的,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一回头就会变成盐柱的。可是。。。。。。 不管怎么说,在一番雨中漫步后,我笑吟吟地敲开了春凤家的门。 “吱--” 那隔开两个世界的门板被里面的人用力打开,一个温暖的世界展现在湿漉漉的人面前,灯光、热茶、音乐、朋友,苍茫天地被冲开了一道口子。 然而,在这一番天堂景象中,却似乎有着某道不太一样的暗流,象那些隐藏于大地深处的河流,柔和、清彻,却冰泠彻骨,仓促的我无从细辨它来自何处,然而它是那样深深地浸入我的感觉,以至使春凤那天使般快乐的声音恍若响自天边: “噢,老刘,你终于来了,我们都在商量怎么打上门去兴师问罪了。” (表姐把他拎进屋来,那一霎马上就失去了他地种感觉--嘿,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就象是一个精灵一下子变成了凡人,他的裤脚溅满了水迹,淌水的头发落下一缕来遮住了半条眉毛。他的眉毛很好看,有点象奶奶供的那尊观世音菩萨,唉,他向那群人走过去了,笑眯眯的,很快他也会侃侃而谈,口若悬河起来了,唉,真无聊。) 因为都是熟人,转了一圈后,我又被春凤拉了出来,被她带到一个独自在录音机旁听音乐的男子身旁,他的脸向内倾着,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毛线衣,磨旧了的牛仔裤,浓密的头发下一段棕色的光洁的脖子让人无端地想到巧克力,听到有脚步音走近,便回过头来。 “嗨,这是我表弟,秀强,帅吧。” 春凤拍拍那个男子厚厚的肩膀,“来认识一下,这是我的‘老焦’,刘月生。” 原来,在这里。。。。。。 (原来他叫刘月生,我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近,不知怎的,突然又想起窗外的雨来,那些泠冰冰的雨点,那些清新的空气,无人的街道上路灯孤零零地站立。。。。。。真奇怪,表姐干嘛单单把他介绍我呢?而其他人都是在开场白的“这些都是我的朋友”给结果了的,是因为他最迟一个到时吗?) 当后来,春凤告诉我好表弟才十六岁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那天,春凤拉着我,穿过茶几和椅子向他一步步走去,而他正回过头来,灯光一点点地把他的脸照亮,也一点一点地把他刻进我的脑海里。他有些拘谨地坐在那里,握着茶杯的手显得很用力,然而,无形中在一些连肉眼也不会注意到的细节上,我却分明感到了某种沉重的气息。就象那些沉默着的活火山,孕藏着无从估量的力量。 在他那双光芒四射的眼睛下面,分明有另外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 “嗨”我向他伸出手去,显然他始料未及,“很高兴认识你”他的手很厚,象是在和一块厚橡皮握手。“现在喝浓茶的小伙子不多呀。”我略带调侃地指指他手中的茶杯,里面的茶叶多得象热带雨林。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喜欢那苦味。” 那天,我没能和秀强多说什么,就被拉进人堆里去了,然而,我却常常可以感到他的目光,他不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专心地放着磁带,那些磁带也怪,摇滚的、抒情的、古典的、前卫的都混在一起,听得让人拿不准自己的情绪,而我,也真的神经质地海侃起来。 几年不见,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痕迹,显然大家都感受到了那种重复的生活的巨大力量,都已不再是读书时,指点江山的神色了。不过,在这日渐深厚的冰层下面,却依然有某种火焰在烧燎着。春凤感叹到:和平庸的生活相比,甚至犯罪也有其吸引人之处,说着拿出一本法国作家让。热内的《小偷日记》随手翻开读道:“如果让我真诚地选择我热衷的世界,我将选择囚衣的世界,因为我至少有权在其中发掘出我渴望找到的意义。。。。。。”大家都哄笑起来。 散了的时候,天空被漆黑的雨条遮得密不透风,因为是同一个方向,所以我和秀强就勉强拼着一把伞走了。他的伞很好看,是那种深兰色的底缀着白色兰花的样子。那些兰花在“深渊”里浮动着,总让人无端地要想到“醉生梦死”,它们可以漂到哪里去呢?除了被深渊一点一点地吞没,就象我们。。。。。。 秀强和我就算认识了。 慢慢地,我从春凤那里知道了关于秀强的一些事,他的父亲是某厂的推销员,外面有女人,烈性的母亲也就气出病来了,这家里家外还多靠了秀强,才勉强维持下来。原本不活泼的秀强也就更沉默了,上次就是春凤实在看不下去,怕他这样子下去都快“发霉”了,才死活拖得来的。 秀强和我有了交往,有时也会来我家坐坐,只是大多是在早晨,这着实让我经过了一番脱胎换骨才适应下来。开始是“我可不可以来坐会儿?”后来则“还没爬起来啊?懒!” (刘月生的家,离我们学校很近,有时早晨煅炼好后,我就去坐一会儿。晚上是不行的,家里有太多的活要做,只有早上的时间才真正属于我自己。月生这个人挺好的,从不问我什么,在他这里我觉得自在。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进去的,在时候敲门他没醒,我也就下楼了,并不喊“救火”“地震”什么的去烦他。) 秀强依旧是沉默的,我也就顺其自然。常常开了录音机大家听音乐。不过,说实话,每当清晨打开门,看到“他满头大汗,生气勃勃的样子,总是让我很喜欢。让我想起以前读书时的光阴。可是一坐下来,,那种铅灰色的东西,又不知从哪里聚拢来,罩在他的身上,以至让我常常产生错觉。从他那里常有阴翳出现的眼睛里,从他那牵动的嘴角上,我都能看到抗拒的痕迹。然而,我并不能分担他一点什么,只能尽力给他一个空间,好让他负担过重的肩膀有个憩息的地方。。。。。。 有一次,秀强破开荒地不象往常那么沉默,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好象有什么喜事要说的样子,站在正在厨房刷牙的我身后,叉着手,笑吟吟地看着我,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知道吗?昨天我爹回来了,而且没喝醉呢。” “哦?” “给我带来好多练习本,还有一双运动鞋,特棒!” “好啊,”通过镜子,我往他脚上瞄了一眼,被他发现了。 “我没舍得穿。。。。。。”他脸红红的,“可他没给妈买什么。”眼睑垂下来了。 “他去看你妈了吗?” “去了,可妈睡着了,他就在妈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我本想叫醒她的,可爸不让。” “那就还有希望嘛。” “可是,怎么才能让他们合好呢?爸和妈都是倔骨头。” “动之以情职啊,以你们父子情深去感动他呀,反正讲道理,你又讲不过他,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呢。” 谈话就此结束,我去打开卧室的窗户,阳光挟着新鲜的空气猛地迎面扑来,我不由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以后有许久,我都没有再看到秀强,反正他也是有时来,有时不来的,我也没留意。不知道怎的,这两天工作总不如意,和上司的关系也很微妙,得多个心才是,这种生活让我心力憔悴。总之,我是越来越象《滚滚红尘》中的那个章能才了,拿“我只是一个要吃饭的人”来搪塞自己,而秀强的身影也一点一点地从我记忆中淡去,偶尔想起,仿佛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在心里一转也就去忙别的事了。 直到一天深夜,我被一阵锲而不舍的电话铃吵醒,拎起话筒刚想骂过去,春凤的声音已急急地抢先传了过来,“知道吗?秀强自杀了。” (我和爹谈了好几次,每次不是吵起来,就是他没耐心继续下去,我实在没办法了。我爱我的妈妈,也爱我的爸爸,我十分爱他们,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和好如初呢?我知道爹的心里其实很苦恼,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些外头的女人的,可是生活中的某种东西好象击倒了他,我好几次看到他对着镜子拨早白的头发。他的手也不象从前打我时那以有力了。可是,这并不能作为他不爱妈妈的理由,他想证明些什么,可是,除了绝望之外,他还能证明什么呢?他甚至该向谁叫板,怎么去证明也不知道。其实,只要他平心静气的,妈妈也是能理解他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不是大家都好吗?我知道爹的心里头其实是十分爱我和妈妈的,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再有,那种他想抗拒又无从抗拒的东西的遮蔽,也使他不愿流露了,我要冒这个险,爸,希望我的死,能震开你的大迷惑,让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在这真爱里,所有折磨人的东西都将化为灰烬。爸,希望你会好好去爱妈妈,珍惜妈妈,只有她才是会陪你走到最后的人,试试看,去找回你们最初相识时的那种感觉,能坦然、自由、相亲相爱地生活下去,那我在九泉之下也会微笑的。最后,爸妈,如果有来生,真希望能再做一次你们的儿子。爱你们的秀强。) 我拿着电话,顿时愣住了,刹那间深秋的寒冷布满我全身。脑子好象短路了似的一片空白,电话那边,春凤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深深的疲倦如同月光下涌来的潮水,浸没了天地。这个消息就象是一根燃着的导火索,让生活中那些重复的,繁琐的,乏味的人和事在我胸中澎胀开来,压得人喘不上气,让我觉得窒息。我站起来猛地拉开窗帘,只见在沉沉的深紫色的铁幕的包围中,这钢筋水泥的丛林森森地屹立着,在稀薄的月色下,洋溢近乎荒凉的景象。 不知从何处传来郑智化那孤独的歌声;“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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