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孑然一身来到美国东海岸的这个古老城市已经一年了。夜半, 寒雨敲窗, 我为并非来自万里外故乡的风从梦乡中吹醒。窗外, 昏黄的街灯如渴睡人的眼。而我心,如海潮难以抚平。 一年前进入机场大厅时姐姐泪眼婆娑。本来该哭的不是她。 因为母亲不在送别的人里。
一
我上面只有一个姐姐。 但是我并不是母亲生的第一个男孩。 1966 年, 父亲在轰轰烈烈开展中的文化大革命中靠边站。母亲临产,但却没有资格找车去三十华里以 外的医院。一个从山下卫生所找来的赤脚医生急炽火燎地跑到家里。而以后的半个小时是一 片混乱或是一个永恒的空白。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个初生的男婴, 发出了一声啼哭后, 为何再也没有了声息。 一年后姐姐出生,如同一只孱弱的小猫。。 又两年母亲再次流产。大夫说, 这两年你不能在怀孕了。 而母亲如此渴望再有一个孩子, 最好是个男孩。 七二年,母亲早早地住进了离我后来读书的那所大学几条马路之隔的 一家医院 。护士们都知道这个不再年轻的产妇希望能有一个男孩。所以,当护士长将婴儿一把抱起, 她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说, 理想。 许多年过去了, 母亲在回忆这个故事的每个细节时,仍然是面带微笑。当然, 那个男孩, 就是我。 母亲是一所中学的老师。在从我小时起她就一直带很多的课。我印象最深的是两种事情 。 一是我总是病。 而躺在床上,最高兴的就是她 在课间的时候赶回来喂我药。另一件是她晚上需要备课,准备实验, 有时就带上我一起去。 我特别喜欢玩儿实验室中的磁铁, 透镜什么的。一次她带学生做了一台吊车。 看上去就象在电影"宝葫芦"中那些少先队员做的一样。我趴在那儿摸啊看啊, 母亲就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 可以说, 我在上大学专业的选择, 直至今天的道路,都有母亲在我孩提时代的影响在。而母亲的性格也有许多让我觉得美丽的 地方, 尤其是她的善良。 在我离开家之前, 母亲的同学,同事和邻居, 都握着我的手和我说, 你妈妈真是个大好人。
二
我不得不想我是不是该相信一个理论:凡是和母亲接近得多的男孩, 容易成为同志。 这个理论较那种同志是被男性化母亲的吓出来的理论, 远不为人知, 但我确实觉得它却远为正确, 至少, works for me. 我上高一时对一个初三很优秀也很清秀的男学生看得很顺眼。学校一有什么活动, 只有他去, 我也争取去, 反正我们在各个年级中都是佼佼者, 这种机会还很多。 那个时候,母亲恰好在教他的课。他成绩极好,而人很安静,很讨老师喜欢。而他又是母亲 的课代表。但是开始我和他从来没有说过话。后来一次打乒乓球时算是认识了,见面点个头 而已,他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每次见到他,他冲我点点头笑笑就过去了,我还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细细回味”。我下决心要改变这种状态。后来一天,我看到他拿着一摞作业进了母亲 的办公室,我也跟着进去了。母亲当然不知道我刻意跑进来干什么。 我只是很得意地看到他吃惊的目光, 好象说, 你原来是张老师的孩子。后来我经常有意无意地向母亲打听他, 母亲有一天笑着和我说, 你爱巴结他。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对一个同性的爱意,也是母亲第一次对我的同志心情有所评论, 虽然她从未真正知情。 后来这个学生考高中考到别的学校去了。而我上高三时一度和另外一个同学走得比较近。 他和我第一个同学十分不一样, 是属于那种成绩不好而人很酷的那种。我已记不清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他, 只是记得我那个时候非常孤独,而为了和他接近, 我甚至开始尝试吸烟和夜出不归。 母亲很骄傲他的儿子的一点, 就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和她很接近, 无话不说。我不知是不是每一位母亲都有这种判断, 而又有多少母亲的判断真正接近于事实。对于我母亲来说, 那个时候我不再如同她想象的那样完美。 老实讲, 我在那时很坦然地对母亲编谎话。现在,我无法后悔这最初的扯谎, 我相信许多的同志朋友也有这第一次。 我只是感到伤感, 当我回过头去看到我和母亲之间如何有一堵墙逐渐砌成, 尽管我们真正深深地爱着对方。 我不得不以时间顺序将故事写下去, 虽然这使文章显得益加无趣。但是故事的发生就是这样的, 有因才有果,而有了果, 再去问因, 也无济于事了。
三
大一时我遇到了成。我们两个人很合得来。当我在一个周末的早晨醒来, 我记得我梦见了他。我想我真地是爱上了一个人。寒假他要回家的时候, 我送他到车站。 我想那曾经是我生命中最犹豫的时刻之一, 但我最后还是对他讲了, 我说, 成, 我觉得我越来越喜欢你。 成显然对我的话没有思想准备。他好象说, 人总是有几个知心朋友吧。我在寒假里一直在想成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盼了一个月, 成总算回来了。 开始两天我觉得见不到他。 一天, 他拉我去上晚自习, 我很高兴。 我想他一定把我问他的问题忘了, 这也不错。回来的路上, 快走到宿舍了,他突然问我, 我走那天你问我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在那一刻感到紧张,也感到兴奋。 但故事的继续是很平淡的。成后来和我说他在火车过黄河以前就一下明白了我语调奇怪地到 底要说什么。 和一切Romantic 的故事不一样, 成并不是同志。他只不过想我是多虑了。最终他还是明白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成一直让 我很感动的一点, 他不管我跟他多起腻,他从未把我视为洪水猛兽。他一直将我看作他最要好的朋友。 但我不知足。我渴望成更关注我。我希望生活中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可以要求成来关心。有时 这世上的事让我真觉得难以理解上帝的用意。我发现股骨在靠膝盖的地方长了个硬块, 经检查, 是良性的软骨瘤, 需手术切除。 我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去住的院。成每隔一天就来看我,我的计划实现了。我那时为了博得成 的关心,会和他,还有别人讲我如何在麻药过后,痛得彻夜难眠;如何对药物过敏而导致胃 痉挛。现在回想起来, 我那时真的是太不懂事了。 成听了除了惊讶, 以我们的关系,他比一般同学要多许多关心。然而对母亲,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对我会有多担心。 在我的印象里, 母亲为我一直担忧。 她在两番失去婴儿后, 尤其不放心我这迟迟而来又终为"理想"的孩子。 我确实从小多病, 还骨折过。 这次我住院做了三个多小时的手术。而她自己的身体也十分不好。我住院时, 一天有人从医院打电话找她, 她没有接到, 怕是我有什么事, 急着准备走时人一下晕倒在家里, 头在炉子上碰破了。醒来后发现过了15分钟。经检查是脑供血不足。家里人怕我反过来担心 她, 等我出了院才和我讲。 我并没有太担心母亲。 在我印象里, 母亲总是在教工运动会上拿奖最多的女老师。我开始总觉得母亲的身体并无大碍。我那时住 在医院里,只是贼心不死, 想怎样接近成。 就是在医院里,成见过我母亲一次, 他给我母亲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成有一件特别便宜而看上去象是皮子的衣服, 黑色的而闪着光, 使成看上去非常英俊。那年北京流行白色的长围脖, 姐姐也给我织了一条。我一直想这两样东西搭配在一起看上去会怎么样。我把成的夹克借回 家去过,所以母亲和姐姐都知道我有一个借给我衣服过的同学。那是一个下午, 天气特别好。成在我的病床前坐着, 和我聊天。这时母亲来了,为我带来了许多营养品。我给她介绍,这是那个借给我衣服的同 学, 母亲马上就想起来了。 我一点儿都记不住他和我母亲聊了写什么, 我只记得母亲觉得这个小孩儿特别懂礼貌。而她的儿子表现出奇地差,动不动就打他的同学 两下子。大概成那个时候都已经适应了我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我想我那时一点都不含蓄, 以至让母亲看出来点儿特别。而且那个下午我特别高兴, 因为我看到母亲喜欢我爱的人。 但是与成我不可能再接近。我后来觉得有罪恶感,觉得自己完完全全在干扰成的生活。 其实与成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是孤独的,只不过这时, 尤甚。这才有后面的一段事情。
四
我不知有多少朋友在上大学时有过感情经历, 而又有多少有很糟糕的感情经历。 这个糟糕并不单是指两个人和不来崩了, 或是谁把谁甩了, 而是, 对同志来说, 面临着由于感情问题带来的隐私问题。从这一点看, 做同志, 比十年前搞婚外关系还要危险。 还要痛苦。 我大四和一个同学走得很近,他知道我许多事,除了成。 但是最终两个人关系搞得很僵。那个年代似乎不大会说两个人和不来, 再去和别人谈。 那个时候人没有那么洒脱。我的同学的理论是, 如果我不和他改善关系, 那我一定是去滥交。 (天知道我能找谁)。为避免和他过多接触,我 每天回家住。那时我家已从郊区搬到我学校附近(当然离我出生的那个医院也不远), 而父母还没有退休, 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我走读的理由是可以多回家陪陪我姐姐。 关于同志形成的非官方理论, 除了前面我提到的那一条, 还有一条是,许多同志成长在有许多姐妹的家庭。 我只有一个姐姐, 她对我性格的影响不是特别大,而她确实在学业上给了我许多影响。 要不是她当年以高分进入大学后让我看到了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 我大概真的要专心去谈恋爱了。但是我的大学校园生活未免太丰富了一点, 一直丰富到家里来了。我的那个同学不接受我的冷却处理, 开始出没在我家所在的那个住宅区, 令我心惊肉跳。我真是觉得天下之大,无我藏身之地。 母亲那时已经五十四了。但她仍然不放心我们自己在城里生活,一星期要进城来好几次。 每次要坐两个小时的车,还要走许多路。 我们当然希望她不要太累, 但父亲也说城里的房子舒服一些。现在我就怕她多回来,万一让她知道我的是就糟了。 但是我当然不能不让她回来,这会让她奇怪并且伤心。 于是每次母亲回来, 我都觉得歉然, 因为我连和她了聊天的心情都没有。母亲完全不知道我有这么一段惶恐的日子。 我真觉得母亲很可怜。她每次高高兴兴地回来, 我却作不出高兴的样子。 母亲一定以为她做错了什么。 我不仅让母亲担忧, 也让母亲难过。 我完全不希望我的家人知道这件事。但我却无法不给他们打点儿预防针, 要不然冷不丁一个陌生人钻到家里来, 说你们家儿子同性恋, 大概不只我活不下去了。 最后我选择了这么和他们讲:我有一个同班同学总想接近我。之后又费了很大点劲儿总算让 母亲明白了个大概齐。他们和成一样, 并不理解。母亲觉得事情很可笑, 而且我也犯不上那么紧张。姐姐也觉得十分滑稽, 还问姐夫过去有没有人追过他。我还不敢和父亲说, 而我姐觉得根本不值一提。 唯有姐夫在那一晚变得十分严厉, 说你也要想想自己的原因, 是不是给了别人什么机会。 后来我才知道, 姐夫以他在男生宿舍多年的生活经验, 居然对我早有所感觉。 他不能理解一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为什么从不去谈恋爱。 我的同学终于来了, 要见我。 我始终不知道我是幸运还是不幸,那天, 只有我和我姐下班在家。姐姐终于觉察到事情和她想得不一样。争执之后,她坚决地说,不 管怎么回事, 你让我和他谈谈。半个小时之后, 我听到姐姐送走了他, 就出来到厅里。姐姐低着头在我面前晃了会儿,小心翼翼地说,他说,你是同性恋。就这样 , 我的唯一的秘密, 也是我一切的秘密, 让我姐姐知道了。 姐姐并不理解, 但她力求以宽容的眼光来看这件事。我和姐姐说, 你说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样。 姐姐说, 她肯定会挺伤心的。 爸也一样, 他们一定会想他们在对你的教育中出了问题 。从我的角度来讲, 我也不希望父母知道。但是, 我现在想我可能错了, 这并没有什么好处,无论对母亲还是对我自己。 我的同学终于再不来。但我的状况并没有什么改变。我依旧失魂落魄,这让姐姐很不满意, 她不能接受我之为同性恋。 这并不是说她觉得同性恋坏, 但是显然,她并不觉得它好。我把成的事也和她说了,(人真只是要上手术台时紧张, 之后也就没什么了),把他请来和姐姐谈了一次。成真是没说我什么,但姐姐反而觉得成有所保留而我真正无可救药。而我觉得她应该给我最大的支持才对, 心里很委屈, 也生气,给了她很大压力, 到了她一个人不能排解的地步。 这时我的那个同学得了一场病, 我也和别的同学去看了他几次。 姐姐和我说, 你是不是还有点儿喜欢他?这话后来从母亲那儿我又听到了一次。 你们可以想象到我的惊讶。 事实是, 姐姐和母亲说, 他老跑去看XX, 他也有点儿同性恋。 母亲问我时, 是笑着问的, 但看得出来母亲很紧张, 吞吞吐吐, 在考虑她的措辞。我说不, 很坚决。 现在我常在想, 如果我承认了, 母亲其实会接受。我并不是没有这种机会。虽然姐姐和我属于一个时代, 但就象你我非同志的同龄人一样, 她并不比母亲对同志有更多的理解。 然而, 母亲是不同的。 为了儿子, 我相信很多母亲会放弃原则,或者说, 孩子, 就是她们的原则。 但是我终于没有说。 我想我错了, 以为我的方式可以偿付母亲对我的爱, 但是我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结果。
五
我和母亲说, 我想出国读学位。母亲很吃惊, 也很失落。 她已习惯于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她身边。我向她历数了出国的好处, 说将来把她 接出去, 毕业了实在不想回大陆, 我可以到香港工作。而且现在科技发达,经济上也好多了, 说飞回来就飞回来, 不回来可以用电视电话或网络电视, 您还可以看到我呀。母亲当然说不过我, 但她还是象小孩一样和我讨价还价, 说, 那你最好找个女朋友再走, 最好最好接了婚, 这样我就放心了。 母亲, 您不知道, 这个价, 讨得太大了。 其实,我想几年前的同志朋友们, 交友圈子那么窄,很多人也就是结了婚的。我也并没有真正认清自己。 我倒不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可能去结婚, 但我想先谈个朋友也说得过去。 等到了国外, 我生活安定了, 母亲也不太担心了,如果女朋友谈不下去,也可以吹了。而且, 从来没有谈过女朋友, 我自己也觉得欠缺点什么。 我并不是在糊弄母亲。这时母亲已经退休了了, 但身体还是不好,一年要晕几次。医生说她的病要保持心情愉快。我确实是想要让她高兴。 然而我和母亲间确实有堵看不到的墙,并你不能说它是我一手建筑起来的,但是我确实在加 高它。 一个注定人生有不幸福的女孩结识了我。 讲老实话, 开始的时候, 我和她相处得很融洽, 虽然我们之间象我姐夫说的那样缺乏激情 (姐夫一直不知道我的事情,姐姐觉得那是我的隐私。我想她也不想让更多的人头疼吧)。 好象我去她家是去看她的爸爸妈妈, 而她来我家就是和我家人聊天。 本来就是, 我就是给母亲找的预备儿媳妇。姐姐和我说, 母亲很喜欢她。我听了很高兴。 在那时, 我有一种决心, 为母亲,我可以有婚姻。 那时我有了外甥, 父母都欢喜得不得了。 姐姐很淡然,说这孩子给我的压力比给我的快乐大多了。但是, 我居然有些憧憬母亲抱着我的孩子的样子。母亲显然比我更憧憬。 我们开始正式联系学校了。 我说, 如果谁出不去, 另外一个人可以留在国内一年, 第二年再接出去, 就是脸面上不好看。 母亲说, 那有什么不好看的。 如果她走不了, 你们可以 先在国内生个小孩。母亲说完, 为自己的敏锐想法所激动, 笑了起来。 但很快我就发现,有女朋友并不解决问题。我有时星期六跑到学校打球, 晚上和朋友一起吃饭, 当然也有我的女朋友。我和母亲讲回家吃晚饭, 但实际上十点多时母亲呼我, 我还在同学家呆着呢。有一次她动了气, 我才发觉有没有女朋友, 母亲对我是一样的割舍不开。 我到学校去, 要陪着女朋友。 她不高兴,我要学着哄着她。我觉得自己的空间如此狭窄。 有时回了家, 希望一个人坐一会。 那个晚上, 母亲嫌父亲打呼噜, 敲我的门, 要到我屋里睡, 我正想看电视晚一点儿,特别不乐意, 就很粗声大气的说我还要干事呢。 母亲什么都没说。 一会儿, 我听到拉扯钢丝床的声音。 我觉得不妙, 冲出去一看, 母亲正在费力地移动那沉重的床架。 我问, 您干嘛? 她很难过地哭了起来。 父亲,姐姐也都受了惊动。 母亲说, 你不想让我进去你好好说, 你原来不这样, 是不是有了女朋友就把当妈的给忘了。我惨然立在当中, 无可置言。 我没忘了您, 我只是没法和您讲。 我发现母亲都是很矛盾的,希望我学业上有发展, 又怕我在国外吃苦;希望我有女朋友陪伴我, 又怕儿子有了媳妇忘了娘。 我真地很受打击。 我开始怀疑我做的是不是对的。我谈这个朋友是为了母亲快乐, 而我无所谓快乐不快乐。但我现在发现如果我不快乐,母亲也会不快乐。 过了一天, 我的情绪还是转不过来。母亲来看我,说,你姐批评我 了,说你一直都很好,我不该跟你说那样的话。我才知道姐姐和母亲谈过了。 我去找姐姐说自己的疑虑。 她说, 再有大半年你就该走了,妈也不会管那么多了。 母亲在我面前,变得很紧张。母亲不理解我为什么那么不愉快, 她感到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是她小心地不再惊动我。我在母亲和女朋友都不理解、 都无法照顾的中间焦头烂额。我一度很想以实情相告的,我说, 您去问我姐。 但是显然, 姐姐并不知道她能和母亲说什么。 母亲希望我们结婚并且在国内生个小孩再走的愿望落空了。事实是, 她一下子来了五所学校的奖学金, 而我得到的是一封封拒信。我最怕的就是我落成个伴读。我无法想象我依赖于一个我不爱的 人。 真的, 这时我发现我无法爱她。 老实讲,这很让我沮丧。二月底的时候, 我的女朋友收到了她的首选学校给她的消息, 她被录取了, 全奖。我很为她高兴, 真的, 我没有理由不为她高兴。 她和我谈过那个系在她的领域如何出色。 但是, 在母亲和姐姐面前, 我无法掩饰对自己的失望。母亲每天跑到居委会替我看信 。等我收到第四封拒信时, 她已经会从信的厚度猜到这可能不是录取通知书。 她悄悄地问我姐姐, 这是不是一所好大学。姐姐说, 哎呀,他好象挺想去那儿的。 母亲悄悄地把信藏了起来, 说找个时间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再说。 有了我外甥后,母亲每天很高兴,所以再没有犯过病。但到了二月份,让她心慌的事太多了 。 我们太轻视母亲的病了。我现在回想起来, 我给了她太多压力。 三月初, 我和母亲聊起我现在情况不好。我现在还有几所学校没有来消息。除了一两所, 别的学校太差。我的女朋友希望我能和她到一个学校去(当然她没有强迫我, 但我知道她很想), 但我如果我一个奖没有的话, 我宁可再联系一年。我还和母亲提到了成, 母亲还记得他。 我听说成找到一个工作, 是他过去一直想干的东西。母亲说, 你的事我不大懂, 但我知道你也很想读自己对口的专业。我觉得, 母亲停了一停,我觉得, 你好象将来和她, 也不一定会在一起。 你应该为长远打算。 我没想到母亲能看出这一点来。其实,我是在想我是不是该重新考虑我和女友的关系。 但是我确实顾不上。 而且女友在不断地试图给我信心, 她以为我的冷漠只是因为我不来奖。而她的鼓励, 很不幸,是无效的, 因为,我并没有把心交给她。 母亲分去了我的坏心情,这使她的心情比我还重。我想, 她也一定对我不是那么理想的恋爱心存不安。 母亲从来没有对我的恋爱发表过消极的看法, 她可能观察并且犹豫了很久。虽然她很喜欢那个女孩儿, 虽然她好希望有人能陪着她永远是孩子的孩子远度重洋,但是她觉得, 有些话, 她不得不说。 是的, 母亲不得不说, 不说就来不及了。 三月九日, 母亲走了。没有来得及留下一句话。 那一天, 日蚀。 而我所有的世界如同黑夜漆黑一片因为我所有努力的如今如痴梦一场。 我从来没想过母亲对我有多重要 ,现在却不得不咀嚼失去她的痛苦;我也从来没有想到 我于母亲曾经是多么重要, 然而我现在记起了她说过,我是她的"理想"。这个理想是怎样的, 她一定有过许多憧憬。 她希望他健康,快乐, 她知道这个理想与她血肉一体;也许, 这个理想会给她带来含饴弄孙的满足;也许,她从没想到过这个理想长大后会成为一个同志 , 但是倘若他却并不减少他对她的一丝热爱, 她一定会很欣然地在她老去的那一天,用她苍老的手臂, 挽住他伸过来的, 在他孩童时她曾无数次抚摸而如今健壮有力的手臂。 然而母亲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尾声
四月一日, 母亲入土。是日清晨, 我接到美国长途, 我得到了全奖。我所学的方向, 这所学校排名全美第一。 母亲走后一个月我去见了一次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他一进宿舍见到我,就问我拿 到哪个学校的奖, 又说你们那个学校你的专业特别强。这时他才看到我臂上那不祥的黑纱。他说,哟,怎么了 ?我没想到我几近失语,只说,我妈妈,急病, 没抢回来。这时我知道我无法克制自己的眼泪。 她去世前一周我还和她提到过你, 她记得你,记得你那件衣服…。此时我眼中已一片白茫,如同七年前那个午后的病房内的灿 烂阳光。 我转身把成关在门后,伤心绝望地痛哭起来。我从来没有在向任何一位亲友谈母亲的事情时 这么失态, 因为, 在泪光中,成的身边,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为我操劳着,而又幸福地微笑着的母亲。 我的女朋友参加了我母亲的追悼会。 长辈们心痛之余, 为看到有人陪伴我而略感欣慰。 她对我的父亲开始叫爸。我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拒绝她, 也没有勇气让我的长辈们包括我的父亲失望。我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都不可能做。 我静静地和她领了证。 她比我提前一个星期走。 我本来开学就晚, 我确实又想在家多呆上一周。 就在这个星期里, 我第一次向网上的征友广告发了信。我说,我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去美国了, 想和你聊聊天。 没有人回。 在去机场的路上, 姐姐还在和我说,证明了自己能去美国, 就别真去了。那边生活那么累。 母亲去世后,她好象比原来对我操心了很多。姐夫说, 开--玩--笑--。不过,给你带的美元别都给花了, 不行买张机票飞回来。 我笑笑, 无语。 我想起早上走的时候我的小外甥还在睡觉。 下次回来, 他该有多大了呢?等到他大了, 他会不会知道他的舅舅是个同志呢?他又会不会接受他呢? 父亲一直很沉默。他不会不想起他失去的长子。一同和他走过那段岁月的母亲不在了,而如 今,他最小的儿子也离开了家。他还在想什么, 我不敢想。在机场我发现我没有带一个合适的钱包 ,姐夫说,没关系,到那边买一个。但是父亲静静地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 手里拿着一个新钱包。那是我离开中国以前父亲为我买的最后一样东西。 我听说姐姐在送我走后、回去的路上, 哭了很久。我在机场大厅克制半晌方没有流下泪来。那一刻,我们都想到了没有来的母亲。 母亲静静地长眠在京郊的一所陵园里。因为三面环山,终年云雾缭绕。母亲面前是她故乡的 平原。而她左手的山坡上, 有王小波的墓。不知他们在地下, 串不串门,母亲是不是和小波聊过天,是不是懂得了同志们面对家庭时那种进退两难的心情 , 是不是原谅了我没有来得及和告诉她他的儿子的唯一的秘密。 但是我知道, 虽然母亲只和我一起度过了二十四年, 但是,她抚育过我, 真地爱过我,真正地将心交给过我,她了解我胜过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 她会原谅我的, 至于我的秘密,不用去想她是否真知道。 真的, 不想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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