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摸手上这支手表，算一算，已经十四年了吧?
上周六在衡阳路逛力霸的時候，我到对面的宝岛钟表替它换了电池．朋友见了问我：『这是哪买的复古手表，样式从来没见过？』
『国中的时候，同学送我的』我说
『国中？』他托起我的手腕再看一眼，『这么久了，还能用吗』他怀疑地问
『嗯』我点点头．
虽然十几年来，这手表摔过好多次，表面也已经换成超薄的水晶片了．表带的卡损早已脱落，我用细铁丝串连起来，但还是不舍得把它给换下来．高三那年，联考前夕的一个放学天，我从公车上被人挤下来跌落路面，把它摔碎了．捡起零件，沿著南海路我一直想找家钟表店把它组合起来．走著走著，含著眼泪，我偷偷把母亲给的补习钱拿去修理它．后来表是重组了起来，但是只剩下指针可以走，日期跟星期几都因为找不到零件而故障了．
很可笑吧？一支手表戴了十四年．
那是一个属于民歌的年代．国二那年，班上转来一位信义国中的同学。他叫哲诚．由于他父母亲的要求，学校将他安排进了我们这一班，当时铭传国中的招牌实验班．哲诚在原来学校的成绩並不理想，老师让他坐在我前面，左右边的同学都是全班前几名．想想真好笑，有点象是戏院的包厢，哲诚就这样被我们几个书呆子圈起来坐在中间，位在讲台的正前方．
哲诚长得很象女孩子．白白的皮肤，长长的睫毛，眼睛好大好亮．尤其是說話的时候，嘴唇红红湿湿的，舌头不停地卷来卷去，好可爱喔．我好喜欢跟他說話----下课班长喊完起立敬礼后，哲诚第一件事，就是回过头来跟我说：『下课了』
『下节课是什么？』我问
『数学』哲诚吐吐舌，溜溜地说
『唉．又是讨厌的数学了啦』我学他的样子再说一遍，他被我逗笑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小．哲诚又是早读的孩子，心智年龄好像跟班上的大男孩有点差距．每堂下课时间，哲诚都不喜欢去操场玩，他拿出一本好厚好重的英文书，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印得很小的英文字．沒有什么插图．我问那是什么书，哲诚说是母亲买给他的．他的母亲是大学的副教授，一本近代西洋文学，里面有文艺复兴以后的名家作品，象莎士比亚啦等等这些人的，我也记不清了．有时候，哲诚会反坐在椅子上回过关来，朗颂一段作品给我听．我的英文程度並不好，哲诚念的英文我大部分都听不懂．经常，我会拿起这本厚厚的书问他一些单字，他总是赶拿出抽屉里的梁实秋字典，一个字一个字耐心地翻给我看，解释给我听．国二这年，是我童年中最快乐的一年．我认识了这位新同学，才短短相处不到一个月，我们就已经形影不离，成为最好的朋友了．哲诚常邀我到他家去玩，他们家住在义六路的台湾银行宿舍里．每户的前面都有一个大花园，日式的木造房子，后院还有个小小的神舍厅．我很喜欢到哲诚家去，我们常在客厅窗外那棵桂花树下挖泥土，挖几只蚯蚓出来玩．傍晚时分，花园里的那只母鸡会咯咯～咯咯～叫，然后我们会过去那个已经荒废的神舍下捡拾鸡蛋，那浅红还带点热气的刚生蛋．义六路底有条山路，往上爬可以通到山顶的中正公园．途中快到图书馆的时候，有一片翠绿的草地斜躺在山坡上．我跟哲诚经常利用周六的下午，趁家人呼呼打瞌睡的時候，跑上山去抓蚱蜢．哲诚负责准备纲子，我就负责抓．
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候，我跟哲诚拖著疲惫的身子下山，途经网球场旁一個废弃的防空洞，那里有条小山沟，清澈的山涧十分的冰凉．我跟哲诚蹲下来洗脸，把弄脏的手臂跟拖鞋浸到涧水里沖洗．
『豆花，我们要分手了』哲诚突然冒出一句来
『什么』我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们家要搬到美国去了....』哲诚似乎被我的口气吓了一跳
『喔』　『什么时候』我强忍住镇定，嘴角都不自主地抖了起來来
『开学前吧．听我母亲说是八月底』
『怎....怎么会这么突然就要搬家了呢？』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妈一直都没跟我讲，直到上个礼拜，才确定要搬了』哲诚一看到我泛著泪光，眼匡竟也跟著红了起来．
从这天起，每天放学全我都会送哲诚回家．我背著重重的书包，一叠叠塞满的考卷和讲义沿路跟著我晃．铭传国中位于铭传路底的山上，刚好是中正公园的正对面，也就是哲诚家的对面．至于我家则住得比较远，在火车站附近，但这并不要紧．从那天起，每天放学后我都会跟哲诚从学校走下山，从铭传路走过田寮河，走到义六路，走回他们家，送他到门口．但是，我并没有再进去他家了．
八月二十五日．这天是哲诚在学校最后一次的上课．从今以后，我想哲诚可能不会再回台湾了．或许就算会，那也是隔了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吧？久得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久得让我们已忘记了曾经有过的这段童年...这天放学，午后下起了雷阵雨．雨下得太突然了，同学们大部分都没有带伞，全都挤在教室骑楼下等著雨停．我跟哲诚留在教室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哲诚反坐在椅子上回过头来，他把头垫在我的书包上，轻轻地哼唱起那首我们最喜欢的流行民歌：施孝荣的「拜春天」．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轻唱，却也是最后一次...
那年　我们来到小小的山巅
有雨细细浓浓的山巅
你飞散发成春天
我们也走进　意像深深的诗篇
你说　我像诗意的雨点
轻轻飘上你的红颜
啊～我醉了好几遍
我～醉了好几遍
我告诉哲诚，等会雨停了，到了他家門口，有句话要告訴他．他一定要听，而且不能笑我喔．他点点头说好．于是我问他，将来到了洛山矶，去念哪所学校，什么有趣的事，一定要写信告诉我喔！我家的地址抄了没？一定要随身收好，要记得带上飞机喔！记得写信给我喔！交待了好几次，好不容易等到雨稍停了，我叫哲诚等我一下，去上个厕所，等下一齐离开学校．不过，就在我洗完手走回教室时，已经找不到哲诚了．同学说：哲诚的母亲刚才带了把伞，把他接走了．顿时我好生气！哲诚，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又没差那几分钟！那个可恶的福利社卖的臭鲜奶，害我今天一整天拉肚子！我好气！坐在教室里，已经没几个同学留在里面了，只剩那几个放牛班的还不走，爱闹爱玩地拿扫把打来打去．过了不久我把书包一拎也走了．沿路上我一直气愤地想：不甘愿被哲诚这样欺骗，说好有句话要告诉他．他一定要听，而且不能笑我！可是他竟然先走了!!他竟然不想听我讲的话，那是我放在内心很久很久，一直想跟他说的一句话！我不要追上去了！不是雨太大，而是我气！我不想再过那个田寮河！我不要!!但是，当我一回到家里，我真的就忍不住爆发了出来．在我扔下书包，想要拿出半个月前就为哲诚准备好的礼物时----买好的玻璃相框，里面还有一张我的照片----我突然哭了出來．原来，就在我离开的那几分钟，哲诚打开了我的书包，看到了我为他准备的惜別礼物．他竟然把自己手上那支最心爱的手表----那支他父亲过世之前买给他的手表----静静地放进我的书包里，留给了我....而我的礼物，他并没有拿走....我哭了一整个晚上
第二天清早，我比平常提早一个钟头出门上学．沿著田寮河畔，我走进了义六路那个熟悉的台银宿舍巷子里．我想告诉哲诚，那句一直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话．但是．太迟了．
已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