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亮如白昼。虽是这样,空气中仍流淌着异样的沉默。因为无言,所以沉默。 阿潮死死地盯着摆在茶几上那座浅蓝色水晶烟灰钵。里面满满地盛着惨白的烟灰。粉烂糜碎,万劫不复。 烟灰钵是他和小吉在厦门初相会时在中山路一家老店的橱窗里看中的。就在两人不经意的回首一瞥间,那蓝丝丝的水晶仿佛就已是久久地立在那里等着他们了。法国货,价值不菲,但因为喜欢,因为难得的这份默契,没顾得计划今后的支出,就买下了。阿潮到现在还想得起小吉捧着烟灰钵那小心翼翼的神情。 父亲挪了挪位置。倔着头,整个人半靠在沙发的边上。他不想再正眼看一眼这个孽子。早知是这样,当初何必生他,养他。当初,当初……父亲的老眼又潮润了。早就指望抱孙子养老了。忙乎了大半辈子,最大的期盼就是与老伴在家含饴弄孙,谁知这个浑小子是这样一个东西。一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真是枉做了一世清白人。他也不想也不忍心看老伴一眼。他知道她的心早已碎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她都是心如止水一般平静地过来了,一路都有他捧着她,呵护她,连文革那个黑白颠倒、是非紊乱的时期也没让她受过半点罪。他有点后悔,不该那么兴致勃勃地带她来福建过春节。但谁又知道儿子会把这个天大一样的霹雳扔给他俩。哪辈子造的孽啊。 阿潮看了下手表。小吉应该快到了。他瞟了父亲一眼,点上了一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在姐姐发电报来讲父母会从四川老家来福建他这儿过春节后,他就盘算着把小吉安排在哪儿去了。小吉看了电报后,那可怜兮兮的样儿真叫人心里生痛。像只受惊的鸟仔,惶惶恐恐,无处藏身。他也知道暴风雨快来了。阿潮曾一度要向家里摊牌。他好怕,不要,不要,他一直对阿潮哀求。这次阿潮父母来,他知道祸事临头了。但阿潮有他自己的想法。向家里摊牌是迟早的事。不可能一辈子就这么掖掖藏藏地,他不甘心。到今天,他还是认为自己没错。书上都讲,爱一个人是没罪的,被一个人爱也是没罪的。母亲平日看电视不是最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吗?姐姐当年与姐夫的婚事不也是因为她的宽容与善良才得以成事的吗?为什么就不能成全自己与小吉呢?他爱小吉,小吉也爱他。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就不能走在一起呢?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但如果不对父母讲清楚,那对小吉太不公平了。他只期望父母亲的谅解,让他与小吉平淡而快乐地相对一生。夫复何求? 窗外传来哔哩啪啦的鞭炮声。忍不住欢欣的人们已提早在迎接新年的到来。 母亲的眼泪又默默地淌了下来。手里捏着的毛巾早已浸湿透了。阿潮是她最疼的儿子。也是她一生的骄傲与自豪。儿子从读书到工作都没让她操过心。直到这一、两年,看着邻居阿姨们一个个都抱上了孙子,自家儿子却迟迟没有谈恋爱的动静,她才有点着急了。可转念一想,不像他们那个年代了,现在的年青人都贪玩,儿子也兴许是还想自由两年吧。可儿子年坎过了也快二十八了,该带个媳妇回来给老俩口瞧瞧了。这次与他父亲来福建,本也是想叮嘱叮嘱他,爸妈急着抱孙子了。谁知道……昨晚,儿子竟然……真的是想都不敢想,儿子喜欢的竟然是男孩子。忽然间,她觉得儿子好陌生,这是我的潮儿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昨夜两口子一夜未合眼。她更是泪水止不住的流。已经记不起什么时候这样流过泪?只预感这个家不再有往日的平静了。她有点恨儿子了,为什么把这个残忍的事实告诉她。她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宁愿一辈子都不晓得这个真相。这个日子该怎么过啊?母亲拭了拭眼角的泪,耽心地看了看紧绷着嘴的父亲。她知道父亲的沉默背后是什么。她好怕。 小吉怎么还没来。阿潮有点不安了。 昨晚对父母摊牌了后,阿潮并没感到丝毫轻松。相反,压力更大了。其实父母的反应是在预料之中的。在这之前,他曾揣测过千百种结局。但是不甘心,绝对地不甘心。他要小吉正大光明地处在这个家里,他要家里人把小吉当成家里理所当然的一员。明知这很难,他也要去努力。所以,他挂了电话给小吉,要他回来见见父母。与小吉的通话是非常艰难的。小吉还是在惊恐之中。阿潮用尽了所有办法,才使小吉肯回来见他父母。他知道小吉能这样做,非常不容易。但是没办法。他要让父母亲眼看到,他的小吉有多好,有多善良……他期望小吉的出现能使父母的想法得以转变,也许,也许当他们亲眼看到小吉,知道小吉的好后,会……阿潮不敢深想。 “砰…砰…”几声微弱而迟疑的敲门声。阿潮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冲向大门。 小吉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外,不敢进来。两眼看着阿潮,满是惊慌。阿潮的心又一阵阵地疼起来。拉过小吉的手,湿湿的,满是汗。 “爸,妈,这是小吉…” “叔叔,阿姨……”小吉声音在颤抖。 父亲没有吭声,眼光盯着对面空白的墙壁,好像什么都没听见。母亲捏着毛巾,不自然地将目光投向小吉。 这是个清秀的男孩,一脸的慌乱。看见母亲在看他,忙低垂下头。 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害了我的潮儿。母亲恨意顿起。 阿潮拉着小吉,坐在了沙发上。小吉不自然地往后靠,极力想躲在阿潮身后,逃避父母的视线。但手还是紧紧地抓着阿潮。 阿潮抽出手来,点了根烟,清了清嗓子,盯着那座蓝色水晶烟灰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爸,妈,小吉也来了。你们有什么想法,就讲吧。小吉,我是要定了。我这辈子,除了你们,就只有他对我最好。如果你们不肯谅解我们,我们也只有对不起你们了……” 小吉拉了拉阿潮的手,“叔叔,阿姨,我,我……” 父亲飕地站起来,两眼通红,盯着小吉,“你他妈的什么东西,你,你,你给我马上离开阿潮,否则我对你不客气,王八蛋!…” 阿潮一愣,也站了起来,想要护着小吉。“爸,你干什么啊?不关小吉的事,我告诉你,你别乱来!…” 母亲也慌了。她知道丈夫的脾气。“阿潮,你少说两句…” “反了你啊……”父亲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烟灰钵,死死地砸向阿潮… “砰”,烟灰钵砸在阿潮手臂上,然后在地板上炸裂开来。一地亮晶晶的水晶渣,泛着蓝幽幽的光。屋子里忽然静得可怕。 父亲瘫坐在沙发上,浑身发抖。 阿潮拉过小吉的手。“我们走!……” 一把推开拦阻的母亲,拉开门,两人踉踉跄跄地向楼下冲去,将母亲的哭泣声远远地抛在脑后。 巷子里黑漆漆的一片。月牙儿斜斜地挂在天边。 两人蹲在食杂店门外的阶梯上。 “还疼吗?”小吉流着泪,揉着阿潮的手臂。 阿潮捧着小吉的脸,动情地吻着他淌出的泪。“我对不起你,小吉。让你受苦了……”用双手紧紧地围着小吉瘦弱的身躯。 “我愿意的。我不怕……”小吉在怀中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是明天,明天该怎么办啊?” 阿潮没有回答。他在心里也在问自己:“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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