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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ξ 梦留烟雪 ξ☆【本文作者】:肖红袖 〖e-mail〗: 

第一章 
1

郎文儿走进柴房,因为心中惊悸,她的行步很乱,几乎撞到那扇破旧的板门上。与之同时而来的是激烈的心跳。她几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那颗心就要挤破了胸膛,就要挣出粗布衣服的束缚跳出来。她尽力地平息着,深深地呼吸。但握起柴刀的手依旧很软,什么力气也没有。这时,她的眼角溢出两滴泪水。

火终于燃起来了。干柴"劈劈啪啪"地炸响。天完全暗了下来,火映得文儿的脸一阵明黄一阵暗红。她努力着渐渐地使自己平静,并把那方丝帕从怀里掏出来借着火光端看。当手指触及那丝帕柔滑的一角时,心里又是一阵发紧发乱。她用力地握住了这方丝帕。在此之前曾稍作迟疑。当握住以后又是一派坦然。她。已经顾不得了许多。

这是一块小小的白色丝帕。真丝制的薄如蝉翼,几乎透明了,雪白。这一方普普通通的手帕蒋小姐随意就可以扯出几条来。文儿想,可惟独这一条在她的眼里如此珍贵。不因为它的质地和做工,是因为这是钰少爷的东西。

想起钰少爷,文儿的心里一酸,好象突然触了电一般,极其舒服又极其不舒服。钰少爷那雪白的衬衣领口,黑呢制白铜扣映衬下的一张白皙的面庞,消瘦却又极其柔和。单薄的唇及唇边淡青的一抹绒毛,那睫毛很浓很黑,两道剑眉飞扬起来了似的。那眸子很亮,亮得使人不敢直视,又是那么深那么深。文儿禁不住心中再次紧悸。

再看那方手帕,依旧雪白,没有任何花纹,在火光中粘上不尽的瑰丽,握在手中感觉如水般凉凉地很柔滑,似乎手指已经无法将它拢住。文儿知道,刚才它还静静藏在钰少爷的怀中。文儿也知道,半个时辰前也是钰少爷一把把它揪出来要撕个粉碎,是自己从他的手中争夺过来的。她触摸到了他的手,如同女人般柔嫩又很有力。她努力地又必然地洒了泪说:"别撕坏它……你不要……我……喜欢……"钰少爷的手骤然一松,她的手也骤然一停。那粘着蒋若萍脂香的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小石桥头。

文儿不明白,蒋若萍怎么会如此忍心地退亲。

或者说她不明白,蒋若萍怎么会忍心伤害钰少爷。孱弱、文质、纤细憨柔的钰少爷能禁得起如此的伤害吗?在文儿的眼中,蒋若萍嫁给钰少爷是最为合适不过了。她那单细的身材,纤纤巧巧又白净的手指象白玉雕琢的一般。锦蓝色的金边旗袍把她勾得娇小玲珑。她细眉顺眼,言谈举止间掩藏不住那么样的高贵与孤傲,活脱脱地酷似绮芳。

文儿称绮芳为表小姐。三年前从文儿进周府那天开始她就知道表小姐与钰少爷定下姻亲的事情。如果不是姨表老爷早逝,表小姐绮芳也不会从小就在周府长大。那个时候钰少爷是多么的开心。总是放下书包一阵风似地跑进后花园,捉知了逗表小姐开心。在小石桥上垂钓,隔三差五地去喂暖水池畔饲养的两只白鹭。后来白鹭先后病死了,表小姐也咳了几个月的血死了,文儿心里明白表小姐的死给钰少爷造成了太大的伤心。他年少的欢乐就此烟消云散了。

文儿轻轻地叹息,往炉子里填了两块柴,炉子上的茶壶开始冒热气。

蒋若萍是二太太拉扯着轻移莲步走进周府的。二太太说蒋若萍是新派的女孩家不计较太多,来的时候是蒋老爷坐着汽车陪着的。先是周老爷去了蒋家三次,但他并不怎么看中蒋若萍,心想只要是能救治钰少爷就好。所以破例请蒋若萍这个未出阁的姑娘来了,其时钰少爷病卧在床上已神志不清,文儿每天都要熬两大罐子怪味的汤药灌给他喝。打回廊里文儿瞥了蒋若萍两眼,禁不住暗暗称奇,世上竟然有如此相似的人!绮芳小姐生前也不过是这样的眉眼唇鼻,只是衣装服饰略有差别而已。称奇之余文儿预料钰少爷的病将不药而愈。事实果然如此,自此周府上下视蒋若萍为一大功臣。

但文儿对蒋若萍却无法亲近起来,尽管她貌似绮芳,也习惯地换上了绮芳平素的衣裳,当然都是新做的。文儿觉得蒋若萍的开朗很不真实。文儿见过行走于街头齐肩短发素色短裙的女学生,尽管文儿有些看不惯,但自内心深处也非常羡慕她们的自由自在。蒋若萍绝比不了她们的谈笑风生,尽管也偶尔谈笑。即使蒋若萍换上了洋裙也烫了卷卷长长的洋发,她也总是缺少点儿什么,甚至无法与胡佩玲比。胡小姐才是真正留过洋的人。

2

想起了胡小姐,文儿的思绪断线了。炉上的水壶里翻起了泡儿,她揣起了丝帕,琢磨着给钰少爷泡杯茶。她很怕,怕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

二太太拼命讨好着老爷,她把蒋若萍夸得十全十美,并且把钰少爷起死回生的功劳全全归在自己身上。她同时极力撮合着这门亲事,不仅仅因为众人眼中蒋小姐可以完全替代绮芳与钰少爷极为般配;更因为蒋老爷与二太太娘家弟弟冯满堂是生意上的合伙人。老爷一边忙着绸缎庄的生意应酬,一边也琢磨着给钰少爷成亲。铭少爷与胡小姐正月十五拜的堂,出了正月周家的彩礼就送到了蒋家。那段日子钰少爷每天除了给老爷大太太请安之外,一直在书房里闭门不出。那段日子文儿正伺候着钰少爷,因为钰少爷的小童板栗回东北老家奔丧。周府下人里除了门房老赵外,只有文儿识文断字,文儿自然照顾了钰少爷的书房。闭门不出的时候钰少爷俯在案子上写诗,诗稿丢得满地都是。文儿每天都要替他拾起来整齐地码在桌角上。也要每天从后花园里折几枝初放的梅花插到瓶子里。钰少爷也画画,泼墨的山水和花鸟,也有人物。画上的女子都是细眉顺眼的辨不清是绮芳还是蒋若萍。一次钰少爷问文儿蒋若萍是不是绮芳变的?文儿听这话傻得有些离谱,支支吾吾没答出个所以然来,又听钰少爷自言自语说一定是的。文儿没敢说出自己心中对蒋若萍不坦实的感觉。

钰少爷写诗的时候偶尔要文儿铺纸研墨。他握着笔抖几抖,象一阵风似地在纸上一泻千里。文儿看见他的手象白色的瘦竹,停顿或者飞舞着,又显得很有力。文儿也说过,若有若无地说老爷大概跟蒋家定了日子。钰少爷报以一笑,那般明朗没有一丝阴晦。文儿知道钰少爷的心中蒋若萍就是绮芳,他会同蒋小姐一起跑到后花园捉知了、垂钓。文儿想告诉钰少爷这不是真的。蒋小姐不可能同绮芳小姐一样同你开开心心地玩儿。但她见他如此执着地深信不疑,又极不忍心。看着钰少爷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开展,她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沉重悲凉起来,是一种因为太复杂而说不清楚了的感觉。

终于有一天钰少爷掏出一方洁白的丝帕给文儿看。那一尺见方的雪白手帕,白得象笼着轻纱的梦。文儿知道那是蒋小姐给钰少爷的。钰少爷那么珍惜,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贴胸的袋子里,即使上学去了,也会揣着不放。文儿看出蒋小姐在他心目中有多么重要的位置。文儿心里有种淡淡的酸楚,常常萦绕着,时而也会浓烈一下。有一天黄昏她突然不本分地想如果能被钰少爷拥抱住,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清淡的洋香皂的味道,能触摸到他唇边一抹绒毛如何轻柔又刺痒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于是她的脸就红得不可开交了。自此接连几天她不敢抬头,心中一直负罪又羞愧。也再也没有看钰少爷一眼。

可是她的心再也无法安宁了,常常魂不守舍。她有时会忙碌到深夜,往往只是希望能在回廊檐下见到钰少爷的背影。她知道三月就要来,钰少爷也就要换上那件腐白的长衫,越发显得清秀。正是如此,她的心情更加难过。她听二太太的丫头倩儿说老爷已经给钰少爷定了大喜的日子为五月初六——五月初六往年正是划龙舟锣鼓喧天的热闹日子,今年也许会更喜庆些。前年的时候绮芳亲手系了几个香荷包挂在钰少爷的脖子上,也赏给了文儿倩儿等小丫头们,而今年的蒋若萍会不会有这样的举措?即使有,文儿也乐不起来了。她心里空洞洞的,象是失去了什么。文儿的眼中多了几许幽怨。
板栗回来后,是带着重孝的,大太太不让他接近钰少爷,文儿依旧打理着钰少爷的书房。大太太比较喜欢文儿的乖巧温顺,特别是能识字,月底的时候也悄悄地多塞给她几个钱。又问她钰少爷平素都看些什么书。文儿说都是学校里识字的书,她也看不懂。文儿怎敢说钰少爷有时候会掌着灯读老爷的禁书《西厢记》呢?偏偏一日钰少爷塞给了文儿看。文儿胆战心惊地堕入崔小姐与张相公的故事里去了。那一天她痴迷地在后花园的石桥畔的小亭子里看,老赵催促她说老爷急着要喝茶。结果她将那本书遗失在亭子里的石桌子上了,被铭少爷拾了去。私下里大少奶奶胡佩玲找了文儿无呵斥了一顿。"幸而这事被我压了下来,全府上下只有你一个下人能看书的,老爷要是知道了会怎样,你心里清楚。以后要多检点着些。这书哪儿来的?是不是二少爷的?"文儿唯唯诺诺地点头。

3

胡佩玲没有再说些什么,将书还给了她。文儿很羡慕胡佩玲,很羡慕很羡慕。她留洋到法兰西,同铭少爷一起,为人开朗通透,又总有讲不完的新鲜事。烫起卷发,又穿起带飞褶花边的衬衣,给人一种怪异又很美好的感觉。她也很是羡慕胡小姐能"叽里咕噜"说上一大串法国话,老爷若是有法国人来谈生意,总免不了她在一旁。事实上铭少爷与她早已是老爷生意上的得力助手和继承人了。

由此再次把思绪扯到胡佩玲与蒋若萍的对比上来。作为铭少爷的太太,胡佩玲与之是天作之合,而蒋若萍总象是缺少点什么,就象是没烧开的温吞水。想到这里文耳儿又是叹气。她明白也许是自己过于钟意钰少爷,眼见得钰少爷日益健康,她心里也稍稍明朗些了,可距五月初六也越来越近了,文儿心中怅然越重。她甚至怕得很,怕什么?今后大概不会再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轻松自然而迷人的微笑去学堂;不会再见他丢下书包和外衣穿着雪白的衬衣撸起袖子去暖池里抓鱼。文儿忘不了他写字前总习惯性地扭几下手腕,还有随意一掀头发的动作,那短发一丝丝柔顺又规矩地从指缝间滑下来。

没有人说得清文儿是怎样的一种想法或者一种感觉,夜沉寂下来以后文儿会望见窗棂外几颗清亮的星星。文儿知道钰少爷就是那天上的星星。每日里会距离他很近但时时刻刻又很远,她下结论地自我哀怨地说少爷总是少爷,下人也永远是下人,中间的台阶数也数不清也不可攀登。由此她也不顾一切地暗恨命运,原本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老爹郎十七中过秀才,曾手不手地教她识字。天生的聪慧也使得她灵秀出众。那个时候老爹开了间私塾,也调教着不少纨绔子弟。只是一把大火烧败了房地家园。从此一直使文儿衰落进了周府做了丫头。命运也就该如此,文儿只是恨却无法改变。如同而今一样,钰少爷的影子鬼魅般杂脑海里眼里心里转悠,文儿只是凭他匆匆来去,没有半点挽留。她懂得留也留不住,自然挥也挥不走。

可是钰少爷就要迎娶蒋小姐了呀!那是很喜庆的事情,文儿同样也会乐不可支,同府内上下老少一起喜形于色。也忙于操办起来。没有人知道这欣喜之中会掺杂着几丝涩楚和不情愿还有嫉妒。文儿警告自己这种悲哀是无原由的无根据也无道理,但她无法止住深夜中的叹息。每每倩儿熟睡的鼾声传过来之际,文儿依旧难眠,即使睡了,也会有一连串怪模怪样的梦闯进来。梦就是梦,文儿有时也情愿在梦中停留一时半刻,哪怕梦醒后会一种沉痛。因为她知道梦中的一切不会受人指责非议,只要她不说,没有人知道。一次梦中竟如此清晰,一条弯弯的小河,有雾,弥漫着,迷蒙,钰少爷在河的一畔,穿着一件玄色的长衫,白围巾细长搭在肩上。他双眉促动着,目光深沉凄迷又波动。文儿叫他,他一路奔来。醒来后文儿发觉耳畔很湿。她回味,是梦中的小河流到了自己的枕端。

老爷去了南京,陪同的是铭少爷和大少奶奶胡佩玲。这次是官方的生意。家里仍由大太太来操持。一切井井有条的。但没想到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杏花微微露白。钰少爷去了学堂。赵先生报了帐。倩儿伺候着二太太在偏厅里遛了遛嗓子,请了个琴师来。文儿忙着给回廊里种的海棠花洒水。门外几声汽车的鸣笛,开门进来的首先是面色灰白的冯满堂。二太太忙迎了上去。冯满堂身后是面色灰暗的蒋老爷,还有几个伙计担着彩礼箱子跟着。不消说必定是为了钰少爷与蒋小姐的亲事而来的。众人紧步簇拥着进了主客厅,文儿慌忙地上了香茶。大太太见这情势叫下人下去回避了。文儿预料到是有不测的事情发生,而最大的事情莫过于蒋家悔亲退婚。末了片刻时光,蒋老爷风卷残云般地出来了,将彩礼物品统统丢下。冯满堂哈巴狗似的尾随着。二太太追了出来,拖着她的弟弟,顾不得人多眼杂,气急败坏地叫:"你这个不争气的杀千刀的,这么做叫我以后怎么在府里做人?!在府里还怎么抬头啊?!"冯满堂也是满脸地气急败坏,更多的是衰尾,说:"我和蒋四爷合伙的生意赔了个底儿朝天。如今蒋四爷靠上了比周家更稳的大树,正要甩我。你叫我怎么活?!钰少爷比不得别人,人家要退亲也是有理由的,谁让你开始不说明钰少爷同绮芳是有婚姻的?蒋四爷怕他女儿也跟绮芳一个命呢!"二太太被一顿抢白,脸色发灰。冯满堂已跨门而去了。蒋四爷早就上了汽车,透过玻璃窗文儿看见蒋若萍的侧影,依旧美丽动人,却半点也不再酷似绮芳了。冯满堂没追上汽车,反被溅了一身泥巴。

文儿顿时明白了,蒋小姐也许只是蒋家生意上的筹码。文儿还不明白筹码这个词语,她只是体会,蒋老爷会把女儿嫁给一个更有权势或金钱的人物。蒋家忌讳钰少爷曾经与绮芳订过婚,而绮芳的死是使人很反感的。二太太的心血随着抛下的彩礼而付之东流了。文儿想这一次钰少爷更会伤透了心。蒋家翻脸不义就如同六月天气般轻易。姑且不去细虑蒋老爷的势力与蒋若萍的无情,钰少爷该如何面对和承受这样的打击呢?正值老爷、铭少爷与少奶奶外出,全府上下仓皇之色极为明显。二太太灰了脸躲进了偏房里"嘤嘤"啜泣,大太太将全体上下都召集到厅院里训话。

4

大太太素来威严使人不寒而栗,而现在竟又在严肃中多了份平和。她的面前散乱地堆放着蒋家刚刚丢还的彩礼,有几绢上品绸缎,也有珠宝首饰。下人们垂手肃立,没人敢大声喘气。

"蒋家欺人太甚。"大太太冷冷地说:"只是也怪咱们没说明白。冯念莲——"二太太的名字念在她嘴里总是最轻微和最蔑气的"办事总是差点儿火候。"老赵资格最老,谨慎又唯诺地插话说:"要不等老爷回来再决定?先别告诉二少爷,他身子刚刚恢复,还弱着呢。"大太太摇头,又望倩儿,说:"你二奶奶呢?招了风又躲到哪儿去了?"倩儿不敢言语。大太太自言自语般地说:"等老爷回来再算这笔新帐!"又说:"这些东西拿回来都觉得晦气!老赵计一下,大伙分了,也帮这消消霉气!"分东西自然是好事,哪管是怎样的来头?绫罗绸缎布匹各自分配,众人瞩目的还有那些金银饰品。大太太将贵重的收回了,剩下的分了四份,分别给文儿、倩儿、小露和碧兰等几个贴身的丫头。文儿得了两只雕花的银镯子。人都走后,大太太又赏给她一对银耳环,听她叨咕道:"这事不是拖就能解决的,钰越早断了这份念想越好。"

聪颖的文儿明白,钰少爷从学堂里回来后,就要听到这一噩耗了。她替他担心。如果钰少爷再大病下去,真的恐怕会不可救治了。等钰少爷从后门进院来的一刹那,文儿差点叫出声来。钰少爷对她习惯性地微微一笑,洁白的脸庞在夕阳的光辉中闪着柔和的光泽。他风一阵地进了大太太的卧室,文儿的腿也一软,就要从台阶上瘫下来似的。她心里在强烈地喊钰少爷你别进去,会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压在你头顶!!但她表面上还是若无其事地向自己的下房走去。其实她的两条腿都木了。
她坐在自己的床铺上,心里特别难受。她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难过。蒋小姐要同钰少爷成亲了,她心里空洞得如同失去什么似的。而今蒋小姐退了亲,她心里仍然空洞得要死。她的心被钰少爷牵得太死太紧,而她明白自己的一些想法太不应该,她心神不宁地又静静地坐了很久。看日头往西偏了下去,才想起该是做晚饭的时候。她狼狈地窜进了厨房,甚至经过上房的时候绕了一个弯儿。她怕极了见到钰少爷,又想马上见到他。

晚饭上基本没有人吃。二太太称病没动身。她的病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太太只是动了动筷子也没吃什么。餐桌上不见钰少爷。文儿正愣神的时候大太太已经吩咐文儿拾掇下去。又嘱咐板栗到外面把钰少爷找回来。文儿才知道钰少爷出去了。无疑大太太已经把退亲的事情说给他听了。他会怎么样?心乱如麻的文儿把一切收拾完毕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文儿失意地向后花园方向走去,隔着花墙外是钰少爷的书房,此刻正有微弱的灯光透过来。文儿不由自主地向书房走去,隔着门缝她看见钰少爷正俯在案子上写字。他的头发散乱,面色更加惨白,胸襟上浸湿了一大片。文儿敲门说:"是我,二少爷。"钰少爷低低地说:"门没扣,自己开。"文儿推门进来,见钰少爷握笔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他不抬头,依旧在纸上写。墨干了。文儿倒了点儿残茶在一边轻轻地研。他写了一首诗。文儿认得。

化风化梦化蝴蝶,蝴蝶逐花花逐月。

月里嫦娥轻舞纱,纱遮残柳空落叶。

叶落归根雨做雪,雪压寒枝恨春鹊。

春鹊飞时人亦飞,飞来飞回只余恨!

他将笔极其轻柔地放置在右侧,又低低沉沉地吟颂,越是低柔,文儿越是感觉他内心愤慨和伤感得凝重。不知觉间,她的眼里止不住滑下泪水来了。钰少爷突然问,又象是在问自己:"蒋若萍是不是绮芳?"文儿哽咽着答:"不是……二少爷,蒋小姐根本就不是表小姐。"钰少爷望着她,喃喃呓语地说:"是啊。她不是。绮芳死了。死,就是永远永远不能再见。"他的声音涩楚而沙哑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即使我病得不行了,我也知道,绮芳她不会再同我一起捉知了、垂钓了,不会再听我唱歌,听我讲学校里那么多那么多有趣的事情了……"他的头几乎要垂到桌面上了,又一甩头勉强地站起来,歪歪斜斜地要倒。文儿忙扶住他,这时,文儿才闻到他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5

文儿扶着钰少爷走到后花园的小石桥上,小桥下"哗哗"流淌的水自前面的暖池涌来。暖水池子掩在假山后面,假山边上是小石亭子。石亭子外的一蓬杏树杏花正白,几株病梅已经枯萎了。

钰少爷沙哑着嗓子要说话,一张嘴去呕了出来。文儿忙替他捶背。他就站在昔日曾经玩笑嬉戏的地方倾吐着满腹的不快与伤楚。文儿感觉他的背是如此单薄,脆弱得象一片枯叶,仿佛自己用大一点力气就会捶散了似的。可她是如此虔诚又均匀地一下下棰着,那般尽心呵护着。钰少爷喘息几下挣扎着起身,醉得象滩泥。又问:"文儿。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不是板栗?"文儿什么也说不出来。钰少爷就斜倚着石栏,安慰着她又似乎在安慰着自己说:"看我都不哭,多好。这世界上的事情许多都是这样的……蒋若萍,她只是个封建利益的殉道品……殉道品啊……她不会有自己的选择……"文儿哪懂得什么叫殉道品呢?她只觉得钰少爷醉了会挨大太太的骂,会伤身体。钰少爷突然象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在怀里摸索,掏出来的就是那方丝帕。叹着气带着醉腔说:"帕子是洁白方正的,只是不应该属于她,也不应该属于我。"他用力扯去。文儿记得,记得钰少爷曾经如此喜欢这方帕子的。在文儿眼中,这帕子洁白纯柔不代表蒋若萍,也不证明着什么突如其来的又突如消失的婚姻。文儿只觉得这小小丝帕应完整的保存。不管为什么不为什么。她用力争夺,帕子却飘落到了小石桥头。

"你喜欢?……"钰少爷惊讶地问。又苦叹着说:"这个时代,这个民族,这世间的女子都喜欢这样的命运和际遇吗?"实际上他也不能分清这种命运这种际遇是怎样的命运和际遇,他只是扪心自问着又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各种各样的压抑。文儿俯身去捡那白丝帕,钰少爷也去捡。他没抓到白丝帕,却握到了文儿的手。

文儿周身一颤,没来得及把手抽回,被钰少爷一下子揽到怀中,并且发烫的脸在钰少爷湿软的唇碰触一下后,她的大脑涨大到平常的数十倍。多少次梦中相依相偎曾有微妙值得回味的感觉,一刹那间空白成一片。钰少爷真实地在身边时,文儿的感觉器官全部失灵,所有所有。

"我一直都……"她说不出来了。她连白天黑夜都不能分辨。来不及品味钰少爷身上散发的是洋香皂的清香还是酒精的迷腐,她只是远远地看见倩儿走来,定睛的时候倩儿已在桥下了。说:"二少爷,二太太请你过去一下呢。"文儿自心一声哀鸣,完了。

钰少爷歪歪斜斜地晃走了,一路踉跄。倩儿尾随着。回首她又指向花墙边上的一眼盖着石板的水井,说:"文儿姐,你要多留点心,别忘了月亮。"文儿无疑被一记霹雳击中,她失灵的感觉迅速转变成了冰凉。她扶着石栏才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她才发觉石栏甚至比自己的双手还温暖许多。月亮是伺候铭少爷的丫头,后来跟了铭少爷,有了身孕,最后投到那眼水井里死了。从此井上落了石盖。月亮浮肿发白的尸体,不闭的双眼使全府的人都联想到鬼怪精灵,尽管已经事隔多年。文儿摇晃着回到自己的房间的一路上,眼前总是浮现井上的石盖已被打开,黑漆漆的井水上荡漾着蓝幽幽的月光。

此刻炉火渐熄,壶里的水正要干涸。尽管文儿靠坐在炉前,仍感觉心里和脊背的发凉。她正想往壶里填水。板栗跑了进来,说:"大太太叫你过去一下!"文儿的头皮发麻了,接着四肢发麻,继而周身也一片麻乱只有一颗心异常敏锐。她起身跟着板栗往偏厅走。板栗说:"刚才你哥哥郎安来了。说你老爹病重了,要接你回去。"文儿应了一声。她明白自己是该回去了,不仅仅是因为老爹的病重。在偏厅里郎安的确局促不安地坐在那里,而大太太的脸色着实冷得象冬日挂了霜的天。

"文儿,你哥哥说你老爹病了,怕是要不行了。"她说:"他接你回去看看。我想你是该回去了。我让老赵给你算了工钱,另外多给你算了些。"她不在意文儿是否在听,依旧说:"你当初进我们周府时并不是卖身,你抵押的钱也一并还清了,你回去就不用再回来了,这个,不用我说什么原因了吧。"郎安正觉得奇怪,文儿已经向大太太施了一个礼,什么也没说,没有辩解,步履如风地出了厅,回房里卷了铺盖。倩儿站在门口,满脸的哀愁和愧疚,反复地说:"文儿姐,你别怪我啊。我也没办法,我只是害怕。"

6

文儿淡淡地说:"我不怪你,你说什么没说什么是别人逼迫还是自己愿意的都是你的事。"她一面将银镯子、耳环摘下来塞进包袱里,一面说:"咱们姐妹住了一场,也不易。今儿我要走了,也许没得机会再见面,你以后再府里还要多乖巧一点……"说到这里,她禁不住流泪了,又说:"你以后多照应点二少爷。我品得久了……这里啊,只有他人最好。"倩儿止不住说:"钰少爷他走了。刚走。不知道去哪里了。""怎么了?""二太太她……不要脸……刚才脱了衣服在屋里等着,要勾引钰少爷。被他骂了。就走了。才刚的事。大太太不知道。"文儿没有太大的震惊。说:"我也该走了。"她预料自己也该退出这块是非之地了。不管今后的日子是怎样的苦和累,这个小姐品格丫头命运的女人,无法抵抗一些上天的注定。她义无反顾地夹着包袱出了门,郎安扛着简单破旧的行李,没有问妹子一句话。他了解妹子的个性。临出门前老赵的女儿碧兰追上来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又说又什么事情也找她说一声。文儿勉强地挤出一分笑容来,头也不回地走入了茫茫夜色。
一间破草房在夜风中微微颤栗,清冷的月光给它镀了一层浓重的颓迷。文儿心里说到了家了,此刻她的心才从悬吊中摔落到现实里。这一天来她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浑身疲惫不堪。但这个日子并未结束,老爹的咳嗽声使得破落的小草房几乎要坍塌。带着朽木洞的破门推开了,黯淡到了极点的油灯映出一个青年男人的身影。他长得粗糙不堪,褴褛的衣衫散发出酸臭味儿。郎安吭了声:"妹子,叫三哥。"文儿讷讷地叫了声"三哥".于三也讷讷地答了声。屋的一角破门板铺成的草铺上老爹正佝偻着身子一边抖一边咳嗽,傻嫂子依依哑哑地哼唱着不成调子的歌谣,嘴角流着一股清涎。文儿顾不得细看什么,便一头扑在床边,带着哭腔叫:"爹!爹……"郎十七暂时忍住了咳嗽,微启失神的双眼,那眼角积着厚厚的白沫,嗓子里咕哝了半天,叫了声:"文儿……"文儿心里明白老爹已经不行了,她知道拉黄包车的哥哥根本没有钱给爹治病。他每天用瘦弱的身躯牛马般的奔走街头,到头来还是填不满嫂子的嘴——她傻得只知道吃,她心里不责怪哥哥。自从火灾之后老爹瘫痪,她常恨命运与苍天不公,此刻她别无选择,只有从容面对老爹死去。

望着女儿。郎十七的目光竟多了分神采,如微风掠过湖面而起的浅浅涟漪,晃动了一下又消失了。他挣扎着支吾不清地说:"想我……郎十七也曾经……风光过……"伴着一阵阵急喘与剧烈的咳嗽。他也许要诉说自己说不尽的无奈苍凉和遗恨,却都被湮灭在咳嗽中了。他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文儿的手,固执地最后地行使自己的权利。"文儿……这些日子来多亏了……于三照顾我……帮忙……他是个好人……你今后跟了他……我,放心……"他终于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郎安如何捶胸顿足骂自己不孝和痛哭,于三如何虔诚地替他刚刚得到又失去的岳父擦洗身体,傻嫂子如何呆呆地望着草屋里的情景又放声大笑全部淹没在文儿的泪水里,她在泪水中摇摇欲坠。

她终于没有坠落,而是爆发出女人柔弱的另一侧面——刚强。拿不起的哥哥嫂子,尚不熟悉的于三,刚刚死去的老爹把她逼到了一个绝望的角落,在角落中她猛地镇定了。她从包裹里掏出刚刚拿回来的微薄的工钱,塞大正呆呆抽泣的郎安手中。"爹也做过秀才,好好替他买个寿材,修个墓。"郎安默默地接过了钱。

之后,文儿才又陷入了悲极的氛围中。

郎十七的墓修得还算体面,只是体面之后是饥饿的纠缠。文儿憔悴了一些日子。她没想再到哪个大户人家去做工,只是把草房收拾得异常清洁。几日来郎安和于三的生意看好,竟也填补些生活,文儿的脸反而有了些红润。她齐整的刘海,细细眉毛下一双水灵乌黑的大眼睛着实使于三神不守舍。三十岁的于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飞来艳福被许了个如花似玉又识字的老婆。但文儿从未正眼看过他。文儿的心里于三浑身的汗臭、粗糙的手脚、蓬头垢面和时常茂盛着的脏兮兮的唇边腮帮子上的胡子根本比不了钰少爷雪白的衬衣、白净的皮肤,和优雅的姿态。于三偶尔冒出的几句脏话也比不了钰少爷明朗的笑容和丰富多彩的话语。可文儿心里知道,属于自己的不是清秀高贵的钰少爷。只是于三。她怅然。任凭一种抑郁泛滥在身心。她不会以类洗面,只是终日不见笑容。郎安有意无意地提及她和于三的事情,她便以世故的语气说:"迟早的事。我还要守孝。"

7

郎文儿与于三正式拜堂成亲是民国二十年的七月,距老爹郎十七去世的日子四个月。

四个月来文儿彻底埋葬了自己关于少女怀春的畅想也磨钝了微妙的感受。她不能忘记钰少爷握住她的手的刹那自己是怎样的紧张与颤栗,却也模糊着些许微茫的感觉。钰少爷的身影永远潇洒又固执地在眼前不断显现,但却永远保留着触摸布道的距离。她不想选择苦涩,那苦味荡漾着消散成了酸辛,就再也化不去了。她时时掏出白丝帕来抚摩,并绣上了钰少爷临走前写的诗句。

春鹊飞时人亦飞,飞来飞回只余恨。

这诗句,每天奔忙的郎安不会体味到,粗俗的于三连一个字也不认得,痴傻的嫂子更不用说,就是文儿自己也未必懂得其中的含义。她只是努力地为钰少爷保留着什么,尽管这种保留已经越来越遥远。她总想自己有什么属于钰少爷,可实际上却无半点瓜葛。为此她疲惫不堪,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勉强糊弄一点点四个人的口粮,浆洗缝补之后,握着白帕发呆。一天在挖野菜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出城来的碧兰。碧兰是给她娘上坟的。见了文儿问候了几句。文儿什么也没问,关于府里的事情。碧兰却凄楚地对文儿说:"倩儿死了。"倩儿……文儿迅速地放下手中挖菜的半片铁剪刀,呆滞了片刻,听着碧兰说:"倩儿患了风寒,府里的人都不知道。二太太也不给她找大夫治。后来发烧,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死了。"碧兰几乎要流下泪来。她也许什么也不懂。但文儿明白,二太太是存心要倩儿死。因为她勾引钰少爷的事情只有倩儿知道。文儿明白戏子出身的二太太心肠最是狠毒,幸而自己早早离开了周府。她想了一会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半晌才回味般地说:"都是苦命的人……碧兰,你以后要多照顾自己,别得罪二太太。"碧兰点头称是。又说:"二少爷回来了。"没等文儿有什么反应又说:"又走了。是大少爷和板栗拉回来的。听说这段日子二少爷住在他的同学林静亭家里,大少爷说林少爷是个危险的人。不过二少爷回来后跟老爷大吵了一架。气得老爷吐血。又走了。"

碧兰说了几句话就赶回去了,文儿的心绪却飞扬了起来。她知道钰少爷一定是要走的。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到哪里才是个落脚之处呢?听哥哥说而今外面总有军队在打仗,说不定会打过来。每个人都惶惶不安,而钰少爷偏要离开家么?难道仅仅是因为二太太的下流,还是蒋若萍的无情无意?以周府的财势钰少爷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七挑八拣的,文儿断定他是读书读得太多而发了臆症。但她又隐隐地觉得,钰少爷才是个敢作敢为的男人。

这样胡思乱想地煮了野菜,做了干粮,等着郎安和于三回来吃晚饭。空隙的时候她又掏出那白帕来。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憋屈得要死,她几乎想见钰少爷想得要发疯了,甚至不由得喊出了钰少爷的名字。正昏昏暗暗的手那白帕子却被傻嫂子抢了去。傻子以为那又是什么好吃好玩的东西,文儿用力去夺,傻子不给,撕撕扯扯。傻子慌忙之间把白丝帕塞到了嘴里去。文儿急疯了般将傻子推了个跟头,栽到地上,抠出帕子来。郎安和于三收了车回来,见到此景,郎安的眼睛顿时血红。

他甩手给了文儿一个耳光。

"你……你干啥要推你嫂子?你不知道她有身子了吗?……你这个不争气的死妮子!"他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气,并一把抢过那快手帕来。那手帕上已粘了傻子粘粘的唾液,并咬破了一角,"什么破烂玩意儿?整天捧着发呆!丢了魂了?今儿看我不给你烧了!"说着他将帕子一下丢进火堆里。
"不!"文儿不顾一切去抓,丝帕在火堆上扭曲了几下,化成了一串火苗,剩下了一堆灰烬。

"不!不!"文儿止不住泪如泉涌声嘶力竭,"哥!你不能烧它啊!不能!在你眼里,我或许比不上嫂子一半。在我眼里,那帕子值钱啊!!"她的手指燎起了水泡,却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最后,她掩着脸,失望绝望地哭泣了。

于三闷不做声,他手里提了两瓶子烧酒和一包猪耳朵。今天多拉了几个客人读挣了几个钱。他垂头坐在火炉边上倒了一杯酒给郎安。自己也咂巴着。郎安一边喝酒,一边止不住唠叨"……你在周府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叫人给哄出来了……还以为自己是做小姐的时候呢?……我容易吗?瘫子老爹傻子媳妇……每天拉车……你傻嫂子能有了身子我还得烧高香呢。咱郎家不就这一条根吗?……你这个赔钱的死货!……"

8

很久很久,文儿才抬起哭肿的双眼。

她平缓地说:"明儿把蔡伯请来,也买个酒菜,两根喜烛两挂鞭炮。我明儿就和三哥成亲。"文儿的决定是不可动摇的。她认为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有许多事情丢是上天早已安排下的了,就象人想飞,但总长不出翅膀。文儿似乎明白,于三是自己的注定的丈夫。关于钰少爷的所有所有只是梦,只是不可成真的梦啊!于三喜出望外,郎安则觉得有些唐突,但他看到文儿的眼神,知道了文儿绝对不是在赌气。文儿涩涩地说:"三哥。我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我不要什么……"她说:"只是你明天到城里的蒋家缎庄给我买一方白色丝绢来。"

夜是冗长难捱的,每个人都各怀心事地难以入睡。文儿想通过这样的一个夜晚能把钰少爷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而她的心里又异常渴望能够有一方白色丝帕的满足。天刚刚亮,郎安就爬起来了,去请傻子的爹蔡九,而于三也起身进城。他头一回没有拉车。文儿从怀里掏出一对银镯子放到他粗硬的手里,说让他当些钱来用。两个人都走了以后,文儿才温了水擦洗着身子,又用木梳轻轻梳理着长发,蘸了茶使头发硬挺发亮,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又戴上了那对银耳环。她对着镜子擦了胭脂和香粉,也换上了那件红色的绸布衫,她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家当,在镜子中欣赏自己的美丽。她略带着一死笑容,却发觉笑容中掺杂了太多无奈哀伤。她努力想找出一种满足的感觉,也努力使自己不再辛酸。

中午的时候郎安和于三先后回来了,蔡伯欣然前来,带了一包红纸裹着的布料做礼物。几个人忙着打扫了茅草屋,片刻间一个草房被布帘子隔成了两间,成了两个家庭。郎安下厨,在炉子上炒了两个菜。文儿一直没有动身,坐在里间的新搭成的铺上,一针一针精心缝她的白丝帕。那块丝绢是于三刚刚买回来的,同曾经的一样柔滑洁白。文儿的心很乱,每针下去都险些刺中手指。鞭炮在屋外的杨树枝上炸响之后,惊起了一窝刚安家不久的麻雀,也惊动的附近几户拉车的邻居。都是女人与孩子在家,好奇地张望了几眼。好事地过来看看,于三乐颠颠地赏酒。文儿木然地与于三并肩行礼,随着蔡伯几声公鸭嗓子的吆喝拜了天地。傻嫂子傻得连老爹也不认识了就直奔桌上几盘异香扑鼻的菜而去。之后文儿成了新娘子,坐在里间属于自己的铺上,而畔是郎安、于三、蔡伯几人行酒咀嚼的声音。

终于有个人掀帘子进来了,却是小露。她惊疑地问:"怎么?文儿姐,就要嫁人了么?"文儿低怨地说:"女人迟早要嫁人的,我是爹许给于三的。你今天不用伺候大太太么?"小露说:"大太太一早去了庙里进香,现在北边都打仗,她求佛祖保佑二少爷别到那边去呢。她去一天,我就偷空来看你。就走。"说着与文儿并肩坐下了,挽起她的手,无限惋惜地说:"你走得就是那么急,现在又这么急地嫁了。我还有心求大太太叫你回去呢。"文儿说:"我是没脸回去了。你在府里要多保重。如果找个好人家,也就嫁了吧。"小露不语。片刻从腕子上褪下一只玉镯子来,塞到文儿手中,说:"我也没什么好送的,随身只带了这个来,还算是比较金贵心爱的,姐姐留下吧。我先回了。晚了怕老爷会骂。有空的时候我会来看你。等姐姐有了小孩子,我也一定会来。"说着起身风也似地走了。文儿送至门口,没有出屋。小露出门时顺便看了于三一眼。于三正仰脸往嘴巴里灌酒,肮脏的脖子上长满了胡茬。她的心里翻了几个个,很不是滋味。

酒喝得到了量,于三流下了长长的泪水,先是拉着蔡泊细数悲惨穷途的家事,又是缠着郎安庆幸自己的艳福。唯一的一只粗瓷盘子打碎了,郎安既心疼又无奈。又听于三说今后拉车就是累死也甘心,他觉得妹子也算有了个坚实的依靠。再看自己的傻媳妇吃饱了,正卧在床上打鼾,面目虽然肮脏,却也肥壮,肚子一天天隆起来了。他唯一的安慰就是有一天能有个白胖的儿子。此刻他很想扑到爹的坟上去大哭一场。为自己的苦累和奔波。先前也写得一手好字的,但现在的一双手再也无法握笔了。

之后,于三带着醉意走进了新婚的洞房。文儿没有抬头看于三。没有羞涩和任何感觉。她只是看见了床头那块自己刚刚缝好的白色丝帕,如此洁白,如钰少爷铺下的写诗作画的纸;如钰少爷微微一笑露出的整齐的牙齿;如钰少爷修长的手指……钰少爷的一切一切都不属于自己,着全是命,全是上天的注定。她不懂什么是温存,但心里永远也抹不去钰少爷的音容笑貌,就象是钰少爷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揽到了怀里。她能感觉钰少爷的力气,那样的柔中带钢,钢中带柔。他的胸膛很单薄很瘦弱但又很坚实,即使是一瞬,她也感受得到。可是钰少爷那么高啊,那么遥不可及。于三的一切带给她的是一种痛,一种打击和凌辱,她难以抵抗,却别无选择,只能闭着眼睛幻想和盼望一切快点结束。

或许她知道,一个象她这样的女人,没有权利选择什么。

第二章

9

二叔的确死于一场大火。

钰少爷的心一阵悸动。

倒不是因为二叔与父亲有多么深的交情。父亲与他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结拜,对钰少爷来讲只是个又无趣的过程,也不必要去了解。至于他搬迁至河谷,父亲驱马扬鞭十八相送,与他依依难舍,对钰少爷来说更加遥远。钰少爷内心贴近的只是一段岁月,一种简简单单的朴素和感情。

那一段日子钰少爷正离开周府,落脚于林静亭的家里。梦幻般爱的破灭,绮芳的死,蒋若萍的离弃,二太太的无耻使他受了创伤,他暂时不能解脱,又没什么办法解决。挥也挥不去的困惑纷扰逼迫着他只想以出走的方式做逃避。暂居在林静亭的家里,百无聊赖,每天最隆重的活动就是把那盆玉兰搬到门外向阳的地方接受阳光的爱抚,而日已偏西的时候再把它搬回来。就这样搬来搬去那株病萎的玉兰竟也在钰少爷的呵爱下绽开了几朵淡淡绯红又乳白的花儿来。嫩黄的细花蕊也确实勾起了钰少爷的怜爱。这段日子以来每天进行的最多的消闲就是抬头细数漫天飞舞的片片杨絮,点点纷纷,洋洋洒洒,让人常暇思起冬季的雪。然而大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索不出个所以然来。离家的正确与否碍着面子不去细想,但离家后的空洞失落却是实实在在的。心情从平静激发到不平静,又从不平静退隐为平静,他倍尝失落的伤痛。

于是数着飞絮的日子多了起来,淤积的愤懑也沉甸甸的了,可又无从发泄。毕业的到来,使得抑郁更加的不饶人。那株纤纤亭亭的玉兰也颤栗地谢了姿色,如约而来的雨季飘然又模糊。雨季撩痛了钰少爷的梦想。记得常会携几位好友在江边柳树丛中淋雨,烟雨蒙蒙中感觉几分浪漫。林静亭也会推着那辆崭新的西洋人力自行车,他的妹妹林静仪梳了齐肩的新派短发,旗袍改制的新式白衣黑裙被雨淋得更新更耀眼。此刻林静仪依旧在读女中,林静亭又仿佛很忙。钰少爷阴着脸的时候,林静亭总会说:"看你的脸色恐怕闷出病来,出去走走吧。"出去?又能到哪里去呢?看见风扬絮雨淋花都会满怀伤感的钰少爷不敢轻易出门。偶尔的一次出门便被板栗看见了。之后便是铭少爷到来苦口婆心地软硬兼施地劝解。铭少爷自然不会知道二太太冯念莲的丑事,钰少爷也无法开口说出来。于是回到了周府,却仍然无法忍受父亲的约束。由于二太太的关系,她处处挑拨,使得父亲横竖看他不顺眼,更因为两次婚姻的不成使得他觉得钰少爷丢尽了周家的脸面。终于钰少爷再一次莫名地与父亲吵了一架后,又选择了出走。
他茫然地徘徊在街头,没有再回到林静亭家里。彷徨了几日,他想到了二叔。其实在钰少爷的记忆一 对这个二叔是很模糊的。周老爷家族兴旺,弃政从商的周老爷每天忙着赚钱,早把与万福祥磕头结拜的事情忘记了。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吧,那时候周老爷还是个初混江湖的毛头小伙子,而万福祥是个猎户。万福祥高高的个子,黑红的脸膛,很壮,嗜酒如命。这是六年前他登门拜访时给钰少爷留下的印象。

河谷,有是个钰少爷所陌生的地方。学校里的生活虽然不算是封闭,但钰少爷仍不知那个山乡是什么样子的。河谷距城里会是很远吧?二叔告别周府后需要走二十多个日夜才到。当时周老爷骑了高头大马相送。据说沿着山路弯弯曲折前进,青山秀水中他们曾经抛洒了不少豪言壮语。父亲说中途一夜露宿在一块大岩石上,那岩石突兀在悬崖的一端,很具气势。上面不知道是什么人刻了几个篆字,几个人辨认了很久也没认出是什么。之后道别,从此各奔天涯。周老爷回了城,二叔去了那陌生的河谷。

不知怎地钰少爷萌生了去那个地方的愿望,并不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也许是被一种传奇色彩所诱动。没过几日,在林静亭的帮助下钰少爷打探到了有关河谷的一些情况。那是个省边缘的村落的总称,多山区河流。必须乘坐政府统治下某派军阀铺设的铁路抵达一个名为古源的小镇,而后步行至河谷。至于万福祥则无从打听了。然后林静亭以探询的语气问:"你还要知道些什么呢?"钰少爷皱眉,又模糊着微笑着说:"如果有川资的话我决意去。"林静亭便直言不讳地说:"周钰,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才直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虽好,但是性格处事等各个方面有太大差异。我想我们还有其它事情可以做。日本人已经虎视眈眈窥视这座古城很久了。我们应该尽一分力,发一分光……"钰少爷侧过了头去。天高云淡,国家大事与我何干呢?他本来就很疲惫,已不想给自己任何压力。林静亭太了解他了。只是报以遗憾,随后将银票塞到他的手中,说:"你就去河谷吧。只是有一天,我希望你能回来。那时候你会知道,我们有很多事要做。"钰少爷拎起一只半新不旧的藤条衣服箱子,随意带了些生活用品出发了。蒸汽火车烟雾缭绕之时,钰少爷向这座城市挥手告别,向他20年的岁月暂做了结。他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但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和选择是有责任的。

10

沿途的景色果然宜人。而且越往前走空气越湿润起来。绿草如茵,细柳轻扬,偶尔小河弯弯,莺歌燕舞。又时常繁花似锦。钰少爷想,那个古源小镇必定如传说中的桃花源般,而河谷也必将是桃花源中的圣境。他偷闲地吐了一口气,阴云密布的脸上显现出一丝难以捕捉的笑容。

钰少爷环顾四周,乘车的人多衣冠楚楚,大部分是有钱的商人老板之流,也有乡民装扮的人,形形色色不一而同。与他侧对而坐的中年人满脸的纵横交错的皱纹,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正对他投来探询的目光。那一双眼睛闪烁着逼人的锐利,钰少爷避开他的目光暗自观察着他。他穿着紫色缎子的长袍马褂,修长的手指上套着银制的扳指,右手撑着把折扇,白面上墨书着一个斗大的"测"字。钰少爷这才明白,他是个算命的先生。概凡这样的人都善察言观色,机智聪慧能言善辩又有丰富的知识与经验。钰少爷想他不知道是否常走这条路,如果向他打听万福祥说不定会有点希望。未等钰少爷开口,他却先搭话道:"测字看相、道破玄机,小兄弟你是否要测字算命预测一下吉凶祸福呢?在下不才,人称神算诸葛莫一言,说得准凭赏以糊口,说不准分文不收。小兄弟,人在旅途,勿言寂寞。你只要随意写一个字,我猜字测字,给你指点迷津如同苦海明灯,使你求财逢源寻人遇路,我说得好说得对了再给你看相,面相手相,命中注定……"经他这么一说,钰少爷心动,便说:"那就让你说一说看准不准吧。"钰少爷取出林静亭赠送的自来水笔来,随意在一张白纸上写了一个"我"字,递给那叫莫一言的人。莫一言接过来扫了一眼,嘴角现出一抹笑容来,立即道:"'我'字去掉一撇再拆开,就是个'找'字,看来小兄弟此行不是寻亲就是访友啊。"他又沉吟了一下,说:"无论是寻亲还是访友,必是一人。而'人'字是一撇一捺,也就是说你要找的人并不知道你来,如果有缘的话自会相见。"钰少爷惊服,点头称使,问:"那么先生说我能否找到呢?"莫一言说:"你刚才把字递给我的时候,纸上的字正对着我,倒对着你,应了一个'到'字,举手之间已注定了你找得到了。"钰少爷含笑称是。再说:"先生果然神机妙算,那么再请先生给我看看面相手相吧。"莫一言端详钰少爷片刻,又拉过他的手来细看,发出一声长叹:"唉——"钰少爷问:"怎么?"莫一言清了一下嗓音,慢条斯理地说:"你长得很秀,骨骼清奇,看来是个书生命。你的手相告诉我你出身富庶门第,学识亦广,且官路财路皆通。只可惜生不逢时啊。你的面相也是上相,五官端正,风度翩翩,如果鼻梁再直通些将做大官。两道眉毛阔而浓,福相,只可惜一双眼睛……" "眼睛怎样?"钰少爷问。

"恕我直言,"莫一言道:"眼有灵气,却暗藏杀机,但生性怯懦,所以这份隐晦恐怕是克亲之患。你的身体不够健康,望自珍重。"钰少爷付诸一笑,问:"先生还看出了什么?"莫一言道:"至于姻缘嘛,小兄弟命犯桃花,但婚姻难成,而且会为情所困难以自拔。乱世人才才难济,小兄弟好自为之啊!"钰少爷再次笑道:"年纪轻轻,管它命运做甚?"说着掏出一块银洋塞到他的手里。他半推半就地收了。钰少爷又问:"先生是否常在古源镇落脚?" "哦?"莫一言道:"小兄弟要找的人在古源?"钰少爷说:"在河谷。是家严的结拜弟兄,我叫做二叔的。多年没见,我去探望,也不知道在不在河谷了。"莫一言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这一带我也算熟,说不定会帮你的忙。"钰少爷点头,然后在纸上写了"万福祥"的名字。莫一言看过,脸色微微一沉,又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注意,才压低声音说:"看来你不会落空,说不定就会遇到你想要找的人呢,只是——"他又压低一些声音,几乎贴到了钰少爷的耳朵边上,说:"山上有树待雨浇,炉中有柴待火烧。龙虎自有龙虎道,一世英雄一世毫。"又伸出右手,并扣了拇指在左肩上打了个手势,弄得钰少爷莫名其妙。正迷惑的时候,听他说:"小兄弟,你我也算是有缘,听我一劝。你们叔侄二人最好不要同行,同处必伤。日后有缘,自会再见。"说完起身,握起白纸扇提着衣箱挤过人群走了。钰少爷叫了声:"先生——"他也不回头。钰少爷便止住了声,又问身边的乘客,"古源镇要什么时候到?"答:"快了。"钰少爷心里满是疑问,觉得莫一言这个人又神秘又难测,他的话也很隐暗,他究竟是什么人?说的话又是什么用意呢?火车依旧不减速地前行,钰少爷百思不得其解。
正思忖之际,身子却猛然向前一掼,险些栽倒,火车仿佛撞到了什么一般猛然刹车,钢轨铁轮之间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乘客慌乱地站起身来目光惊疑向窗外探询。却听得有个人大叫了一声:"马贼来啦!!"顿时四下里乱窜了起来!年轻力壮地夺路破窗而逃,小孩子哭叫,拥挤,惊悸……钰少爷不知所措地时候,已听得一声尖锐的枪响。几个人如狼似虎般地窜进车厢里来。为首的身穿白布短衫,用青布绑腿,腰上别着尺把长的匕首,身体健硕。长相倒还俊朗,只是把一幅横壮的身体四下狠撞着,嘴里叫:"有银洋首饰珠宝山货的交出来买命喽!要不统统他娘地杀了喂狗!!"吓得人浑身发抖,纷纷后退,退路却已经被同伙地堵住。

有几个骁勇地青年奋力冲过去拼杀,被那青年一枪一个撂倒了。又红着眼睛叫:"想死的上来!奶奶的,要钱不要命的上来!!"他一挥手,身后的几个人冲到人群里抢夺行李包裹,在女人身上又抓又摸,又扯了项链耳环。顿时哭叫声揪心掼耳,又有人颤栗着交出了包裹金银,放了过去跳下车慌乱地逃了。那个为首的马贼叫:"快点快点!都活得不耐烦啦妈的!"

11

片刻,车厢里的人已所剩无几了,只有钰少爷和几个人。窗外马蹄声声有数十个人骑马奔过,女人的嘶喊声不绝于耳。那年轻精壮的马贼径直地走了过来,甩手给了钰少爷一个耳光!

马贼身后的一个人说:"二当家的快走!当兵的来了!" "他妈的我就不信这几个要钱不要命!"年轻马贼把枪别在腰间,又拔出匕首来。钰少爷未及起身,匕首冰凉地刀锋已经架在他的咽喉上了。钰少爷心中一急,大脑发热,竟脱口叫了一句:"上上有树待雨浇!"年轻的马贼一愣,随口接道:"炉中有柴袋火烧!"钰少爷顾不得许多,接着说:"龙虎自有龙虎道!"年轻人笑了一下,叫:"一世英雄一世豪!妈妈的,自己人,差一点出错!"说着左手扣右肩打了个手势,钰少爷也仿照着做了一下。此刻他才明白,莫一言耳畔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竟原来是用做救命的。

年轻的马贼粗壮有力的大手在钰少爷肩上一拍,说:"快撤!"不由分说地拉扯着钰少爷下了火车。钰少爷慌忙提了藤箱物品。他已经没了选择,只得身不由己得跟着走。就有人牵了一匹备鞍子的马来叫钰少爷骑上,风驰电掣地离开了铁路线往一片草野尽头的树林走去。

一路上他尾随着年轻的马贼,不断有各种年龄的人骑马超过,都穿着山民的衣服,打着绑腿,膘悍凶猛的样子。或怀里揣着财物,或驮着箱子衣服,也都向年轻马贼打招呼叫:"二当家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马上夹带着被捆了手脚独着嘴巴的少女。年轻马贼横眉一扫,叫:"李八!你干什么?"叫李八的低声道:"兄弟们都憋坏了,玩玩儿!""他妈的有钱了进城嫖去!"年轻马贼叫:"放了!"李八不情愿地解开了那少女,悻悻地鞭马往前奔去。

转过了小树林,队伍走进了一条窄窄的山路,山势嶙峋起来,偶尔也穿过树丛,速度明显慢了。年轻马贼对身后一年长的说:"五伯,今天收成不错吧!"五伯下巴上甩动着一蓬花白的胡子,说:"还不错,可以给老爷子五十大寿添点儿彩了!"又把目光投向钰少爷,迟疑了一下,道:"这位兄弟……"钰少爷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年轻马贼说:"同道上的朋友!"说着山路渐宽了,整队速度越发慢了下来。前面劫了财物的早已经两腿一夹一溜烟地远去了,年轻的马贼下了马牵着走,几乎是散步一般。钰少爷无奈,也下了马与他并肩走。

年轻马贼说:"刚才多有得罪。你就别放在心上了。知道那句暗语的人不多。还不知道你是哪座宝山上的——"钰少爷欲言又止,心中思忖我若说是莫一言教的,恐怕他不会相信,也恐怕连累那算命先生,如果胡编乱造,也会出了差错丢了性命。横竖都是要死,不如直说。便说:"我也同样冒犯了二当家的,刚才几句话是我胡说的,因为害怕顺嘴遍出来的。我不是跟你们一条道上的人。"钰少爷心想他必定会恼羞成怒,心里也做好了拼命的准备,那年轻马贼却笑了。憨声憨气地说:"那倒是奇怪了。你顺嘴胡说就能对得上号么?看样子你是个读书的人,说不定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少爷呢。我绑了你的票一定能换不少票子!"钰少爷斗胆问:"那你为什么不绑我呢?"年轻马贼哈哈笑道:"不绑你你能跑得了吗?看你那单细的样子,一阵山风就把你吹到沟里去了,还用我绑吗?!"他仰天大笑,又说:"你不怕吗?"再喃喃自语地说:"当然怕了。只是比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少爷强点点了。那些人早就吓得尿裤子了!"又是一连串的大笑。钰少爷也朗朗笑了起来。年轻马贼问:"你笑什么?!"钰少爷此刻也不在意是否会激怒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马贼了,道:"人总有一死,尿裤子是他们的事情,我周钰只会流血不流泪,更不会吓得尿裤子!哈哈……""是吗?"年轻马贼说:"说不定硬撑着呢,已经尿了吧!""呸!士可杀不可辱!"钰少爷吐了他一口。"呵呵。"年轻马贼笑了笑,又突地把脸一板一把拉过钰少爷来用手臂箍住他,一只手突破他的裤子来伸到里面乱摸一气,说:"我倒要摸摸看,看你到底尿没尿!""你干什么!?"钰少爷羞红了脸,却又无法挣脱。然后他叫:"看来你真的没尿。"然后他松了手,很是欣赏地看着钰少爷窘迫的样子。他说:"看来绑了你的票,你家里人多花点儿钱买票值得了!"钰少爷冷冷地说:"如果从前你可能绑我得些银子,现在只是怕徒劳了!"马贼问:"为什么?"钰少爷说:"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身上有几块光洋,身后没有退路。倒耽误了少爷的行程了!"马贼说:"看不出你还挺有骨气。那么你从城里跑到这穷乡僻壤来干什么?"钰少爷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我受了你的欺辱,也下了死的决心了。我看不惯自己家里的一套出走来到古源,想找一个朋友,他叫万福祥!"年轻马贼一愣,问:"万福祥是你的朋友?"钰少爷道:"也不是,是家父早年结拜过的弟兄。听说在河谷做猎民。你问这个干什么?快点把我杀了,免得耽误你们赶路!"年轻马贼说:"要是这么说,我还偏不杀你呢!"说着翻身上马。钰少爷只得随着上马,甩了一个响鞭又奔驰起来。

那花白胡子的五伯一直在后尾随着,听两个人的谈话。此刻也快马加鞭地冲到前面来,在钰少爷身边叫了一声:"小子你找正了!万福祥就是我们老爷子!他是我们的大少爷!你们谈着,我先赶到前面报信去!"说着一阵风般地冲入林海中了,马蹄踏起了一溜青烟。

钰少爷心中一颤,他万没想到自己执意想投奔的二叔竟然成了占山为王劫财杀人的马贼了,而此刻自己何去何从也不得选择,他后悔了。再联想起算命先生莫一言的一些话语,竟有些准确,想必莫一言与这伙马贼是有所关联的,思忖之际马不停蹄,记不清曲曲折折过了多少个弯,回头望是茫茫群山,望前方是群山茫茫。马上的颠簸使得他的腰开始酸了起来了,他暗暗吸了口气。而年轻的马贼仍快马加鞭,没有一丝停下来的迹象。他既然是二叔万福祥的大少爷,也就是当日二叔所说的长子万逸龙了。按年龄计算小钰少爷一岁,没想到这般骁勇了。

12

思忖片刻,钰少爷心道,横竖也是来了,是对是错自己无从选择,硬着头皮走下去吧。这时万逸龙慢了脚步,回头搭讪道:"我听爹说过城里有个结拜的大哥姓周,他家里有两个少爷。只是不知道你是铭哥还是钰哥?"钰少爷说:"我是周钰。"又问:"二叔身体可好?"万逸龙说:"不错。今儿是他五十大寿,身体还硬朗着呢,领着这帮弟兄干得正起劲。不知道大伯怎样?"钰少爷道:"他也不错。只是人古板着呢,这次我跟他吵翻了,就不打算回去了。"万逸龙一笑:"不回去做什么?跟我们一起做马贼么?我们的日子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做,真是书读多了发呆。"他猛然停止话头,又郑重地问:"我这么说你不生气吧?"钰少爷说:"不生气。"他心里想这小子看似蛮横粗鲁,竟也是个细致的人,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当了马贼。不过也怪不得他,老子做土匪,儿子也没得选择了。想想自己,父亲是个封建专制的奸商,自己就一定要反叛。只是这一步反叛是对是错自己也无法衡量。这时万逸龙道:"我刚刚摸你……你不生气吧?"钰少爷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道:"你很喜欢摸人家的吗?"万逸龙笑了笑,说:"你细皮嫩肉的象女孩子,我摸摸看是不是。"赶紧打转话题,说:"快要到了!"昏暗的天色中四周一片模糊了。能分辨出很高伟的群山环绕在四周,山体的轮廓线外,天幕暗紫还蓝,映出万逸龙骑着高头骏马的身影来。夕阳没落不久,月亮还没有爬上来,没有一丝风。山路迂回辗转,时宽时窄,有类似蒿草一样的植物打在脚面上。夜露使鞋面湿漉漉的。万逸龙悠闲地吹着口哨,显然是对路径熟悉得很了,时而提醒钰少爷哪里是水沟,哪里是坑洼。片刻他又下了马,在路边的草丛里撒了泡尿。又拿出一支洋香烟来叼在嘴里点火吸了起来。钰少爷也停歇片刻,下了马猛然看见远处上脚下有数点光亮在黑暗中分明地晃动。刹那间钰少爷懵懂地脑海里涌出许多意念来——那也许是小村的灯火?堕落凡尘的星辰?饿狼的眼睛?或者是遗兽残尸腐骨的鬼火?总之是星星点点地光亮在微微摇动。在这静寂的异乡之夜犹使人思绪乱飞。万逸龙似乎感应了他的心思,道:"那是一种会发光的兰花。"兰花?!
钰少爷的身体极其舒服的一颤,惬意的感觉撩拨得他每根神经都发抖了。诗一般的夜幽兰,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人讲述过这一种神秘而又高贵的花卉了,仿佛在林静亭的妹妹林静仪的个人文集里写到过,却不知道这种散发着沁人心脾香气和有醉人心绪的兰怎么会发出黄荧荧地光呢?钰少爷感叹之余,只有任凭它静默地散发光泽了,给这浓浓夜色抹一笔淡淡又难以排遣的离奇神秘色彩。于是带着对兰的畅想再次上马,稍走几步,便听到了人声的宣扬,看到了火光的闪耀。钰少爷知道自己走进了名副其实的匪窝了,只是自己的身份是客人。

下了马。他已经很疲惫。

二叔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更真实。他极爽朗地用力拍了钰少爷的肩膀,很疼地一下。"长这么高了?!象是个有学问的人。白白净净的,只是单细了点儿。"又询问了关于周府其它的事情。钰少爷谨慎地一一作答。而后他道:"你既然来了就多住一段日子,也尝尝咱山里人生活的滋味!"一个开阔的草场中心有一片人工堆积的沙地,上面架起了枯柴点燃了篝火。人们围在火堆边上。火苗上烤着一只羊,"孳孳"地冒着油,散发着香味。人们举着粗瓷大碗纷纷给万福祥敬酒。万福祥红红的脸膛在火光中冒着汗,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放着异样的光彩。钰少爷勉强喝了一碗酒,吃了两口羊肉,腥膻的味道令人作呕,却又有着诱人的异香。钰少爷借着火光仔细地观察四周,才发觉这老森林里竟然隐藏着一个村子。开阔地上种着庄稼,屋舍井然,倒不象是马贼的散乱居地。他心中逐渐明白,这帮马贼原本是这个村子里的居民,偶尔会窜出去抢劫,并不是地道的匪徒。

他有写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这些村民不老老实实地种地生活,是因为生性野蛮吗?他暂时不能找到明确的答案。他想住上一段时间也许就会明白的吧,反正自己也没有退路了。不过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不会也沾染上了匪气呢?

钰少爷疲惫得很,酒意也一阵阵往上涌。人们却欢叫正酣。男人们光着脊梁猜拳行酒令,女人们渐渐走到附近略微显得安静的角落里哄着小孩睡觉。也有的走回了自己的茅屋。突然间有个叫李八的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嘴里大喊大叫:"我他妈的是个马贼!没有钱没有家没有老婆!!"五伯站起来拉他,他一把推开五伯,趔趄地走到万福祥面前,"老爷子!我是你的一只狗,一只狗!少爷说放了那娘们,我就放了……"万福祥一脚踏到了他的胸口上,骂道:"你他妈地喝醉了!"穿着马靴的脚重重地用力一踹,把他踹趴到火堆边上,溅起一蓬灰尘。众人大笑。万福祥又骂:"谁家没有姐姐妹妹?你他妈的应该正式地找个媳妇要个娃,也省得惹事!"五伯顺口说:"老爷子不如给他保个媒,也叫他成个家。"万福祥说:"难哪!咱们村子里男人多女人少,就是这河谷也都是一个鸟样!外地的女人不知道根底怎好往咱这领?这日子是过一天是一天,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丢了脑袋。李八这龟孙子谁又看得上眼呢?"五伯道:"女人都是一个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等闲着的时候老爷子也就多操份心,这营子里男女不都是你的儿?"万福祥笑:"你又被李八灌多了马尿了吧?!"睡意一阵阵涌了来,钰少爷禁不住呵欠连连了。万福祥说:"二侄子先回去休息吧。"又对万逸龙说:"你领你钰哥回去睡觉吧。跟你一个屋。好好照顾钰哥知道吗?"逸龙应了声,随后领钰少爷走出了人群。转过几间房舍,推开篱笆门,到了自家的房子。

一铺长炕上铺着凉席,逸龙拉过一条薄被子,说:"哥你先睡吧,我还得忙一阵子,明天要起大早伺候庄稼。你是个城里人也许不大习惯,不过也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吧。"说完笑一笑转身出去了,临出门前又回头说:"你要是害怕我就陪你做伴。"钰少爷摇头,他便轻轻地掩上门去了。

13

的确是累了。一睁眼日已中天,周围静得很。长长的一条炕上只有钰少爷一个人躺着,旁边的被褥已经叠整齐了。小草房很是简陋,古朴又淡雅也很清洁。木桌木椅是树木的本色,没有上漆上色,在墙角规矩地放置着。后墙上一扇小窗正敞开着,透过窗可以看到后园子里亭亭玉立的向日葵放肆地舞动着肥硕的叶子。房子天花糊着白纸,已经发出草黄,却没有一丝灰条儿。

钰少爷坐起身来,穿上衬衣,突然听到有人"扑——"地笑了一声。

"谁?"应声而动,从小窗上探出一张稚气掺杂成稳的脸来,精亮的一双眼睛,浓浓的眉毛,睫毛密密长长地向上翘着,是万逸龙。他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小男孩,散发着乡土气息却丝毫也没有淹没他的青春活力。他一个健步从窗子跳进来。"快穿好衣服,再洗脸吃饭吧!钰哥!"一声哥叫得亲切自然又干净利索。之后他开始叠被子了,又搬起短腿的小桌子往炕端一放,动作麻利从容。

钰少爷惊诧了,恍惚又怀疑,昨日见到的那个开枪杀人的马贼,那个劫人钱财膘悍蛮横的马贼是他吗?

白米饭喷香嫩软。一盘豌豆丝儿,翠绿地荡漾着油亮。一盘木耳炒鸡蛋,黑亮中掺着鹅黄。香气扑鼻,直进入钰少爷的胃中了。的确是饿了,顾不得吃相难看,只是埋头狂吃。抬头瞥见逸龙正望着自己舒心地笑,顿时觉得很窘迫。

钰少爷道:"你笑什么?"逸龙道:"笑你象个小孩子。"钰少爷道:"你才象是个小孩子呢。昨天凶神恶煞的样子,今天怎么象绵羊?"逸龙道:"难道你不是吗?白天还硬气得很,晚上却抱着我不松开。"钰少爷道:"我哪有?"逸龙道:"你哪没有?"钰少爷又叫:"我哪里有?我根本就没有!"逸龙岔开话题道:"好了,没有了。钰哥,吃完饭后我带你到饿头山去玩。" "怎么,今天不用干活了么?" "不用。我爹和娘还有许多乡亲进城去卖山货,我呢——留下来陪你。"逸龙说。

钰少爷点头,说:"那我就听你发落了,二当家的。"随后迅速地吃完了饭。逸龙收拾了碗筷,拉着他的手走出门。

房外一片大好的时光。

上是青翠的山,水是柔媚的水。二叔家的独门小院原来坐落在画卷里。背靠着青山,柞木森森,叶如玉雕。树枝围系的篱笆小园上爬满了喇叭花,都放纵地甩着蔓儿,紫的红的绽放笑颜。小桥下流水悠悠如带,绕过草坪。南侧一条石砾堆砌天然登山小路蜿蜒曲折。爬上山路,另有一侧有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有阔绰的规划整齐的院落。处处是绿色,又绿得有层次。有一种似云如雾的淡淡烟霭轻柔缭绕弥漫,小村一片怡然。钰少爷的心情被彻底征服了。一切归于原始又韵味的平静。钰少爷甚至有种大喊大叫的冲动,却惟恐打破一种和谐的自然。这儿的环境是一种太完美的隐居气氛。使人不忍心破坏。

顺山路南行,东侧是高高的山岭,西侧是平平的草地。银链般的河流扭转着消失在视线的远方。柳树如同人为的景致一般错落参差。逸龙说那是难河。他又指着远方一座岩石突兀的山说那就是鹅头山。鹅头山上长的满是古松翁蓊郁郁的一片,又有几丝几缕白雾飘带般系在山腰间,凭添了不尽的美妙神韵。两个人加快脚步,片刻登到了山的最高处。一路上的艰难劳苦都在陶醉中消逝。遍地是不知名草,叶形奇特别致,颜色也绚丽得叫人心颤,只是一丝一毫也带不去。山尖上的几块巨石不知道是谁人安放的,从各个角度望去都美不胜收。登石远眺,风起云涌,真有成了神仙的感觉。面对着一种安安静静又惊心动魄的景色与氛围,竟然哑口无言。怀疑自己是不是人类,甚至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一切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所有的压抑已经不在了。封建家庭中的各种烦心的事情和打击在安然的一瞬变成渺小的了,可怜甚至可笑。这个世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能安慰一个微不足道的钰少爷。

钰少爷轻闭双眼,坐在岩石上凭风轻抚脸庞。他知道自己此行是正确的。尽管不尽人意之处是二叔成了马贼。但他们的行凶作恶是有针对性的,绝对不会强加到自己的头上。逸龙的爽直可爱也使自己可心。他希冀自己的选择无悔。

钰少爷轻启双眼,微风过去云海茫茫,与之相距不远的一块大山石时隐时现,那石面上站着一个人,的确,是一个白衣少女。一袭白衣掩映下的少女,如此圣洁美丽,犹如昙花,纤弱地仿佛就要在微风中凋零。那清秀白皙的脸上,两道弯婉的细眉好似书法家笔下的极富妙韵的两笔,一勾一抹,凭添了不禁风韵。玲珑端正挺直的鼻子与红润的唇及一双闪亮的眼睛形成一种夺魂摄魄的美。她披肩的秀发在风中波动,飘舞着随同那袭白衣白裙在风中摇曳雾蒙蒙、云飘飘,绿茵岩上,少女如仙。钰少爷呆了,完完全全地呆了。一刹那间钰少爷以为自己脱离了凡尘,成了游弋仙境的精灵。他以为自己邂逅了观音的玉女。他不敢大声呼吸,生怕亵渎了这种意境,如梦似幻的瞬境。

"钰哥,你怎么了?"逸龙问。

钰少爷从凝思中惊起,幽思仍深,道:"别出声,你看到了吗?仙女。" "仙女?"逸龙惊奇地望去。继而一笑,说:"我以为什么呢。走,咱们上去会会她!""怎么?"钰少爷问:"你们认识?"逸龙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少有的羞色,微微一笑,说:"那是我媳妇。现在还没成亲,等过了秋收就拜堂了。"说着他象一只敏捷的猴子,拉着钰少爷几下就攀缘到了对面的石头上。

14

这时候雾已经散去,青松碧草分外逼真。杜泊烟正真实地站在他们面前,背对着他们,秀发垂过了肩头,上面挂着零星的露珠儿。看清了,确实是个实在的人,不是仙,是逸龙未过门的妻。她转过身来,说:"我就知道是你,逸龙,你没有进城吗?"逸龙说:"我留下来陪钰哥。你又跑到这里来了,这上面都是青苔,滑下去非摔死不可。"她不理会逸龙,只是对着钰少爷款款一笑,叫了声:"钰哥。"钰少爷再次惊呆。怎样形容这样的容颜?在古代也许应该是个倾国倾城的尤物,玉雕般的完美,却隐身于这安静的山村里,在与世隔绝中销藏自己的美丽,钰少爷语塞了,不知所措。平素还算言辞流利的他竟哑口无言了。逸龙说:"快回去弄几个菜来,中午我和钰哥喝两杯。"泊烟道:"那我也一定要喝两杯了。"说完"吃吃"地一笑。俯身收拾去散乱与松树畔的红缨飞刀。在她的身旁的一株古松树干上,用白石灰勾勒出一个与真人般大小的人形轮廓来,上面咽喉、眼睛等要害部位画着醒目的的白圈子。泊烟竟然是一个人偷偷来练习杀人的飞刀绝技的。

"怎么样?有进步吗?"逸龙说:"我说啪啪两枪就结果了狗贼的性命,干净利索。"泊烟的眼中闪过一瞬灼热的仇恨,恨恨地说:"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钰少爷无法猜度深深埋藏于泊烟心中的仇恨是怎样的仇恨,总之他感觉到这个外貌超凡美丽的女子有着不寻常的经历。她是怎么会成为逸龙未过门的妻子的?他不知道也不好去问。他只感觉这个美丽的女人属于谁都将是一种埋没。她太美,美得深不可测。古松上的累累刀痕显示着她的刻苦一刚毅,那柔柔玉手能否发出势如破竹快如闪电的夺命飞刀?钰少爷不知道。他很荣幸能够结识这个女匪,即使她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是逸龙的女人。酒席间泊烟竟然先干为敬地敬了钰少爷几碗酒,展现了酷似男子的豪爽给她更添了别样的魅力。钰少爷却一直没有再次正视她因为她会使人心醉和颤栗。逸龙的自豪已溢于言表。他如同他的父亲一样酒量很好。日渐黑的时候二叔二婶回来了,从城里换回了盐巴和一些生活用品。欢笑之声充满了小屋。二叔也带回了一些城里的消息。

酒后他说:"我去了你府上。只是大哥不在。同铭少爷、大少奶奶跑生意去了。"钰少爷一怔,等待他的下文。二叔道:"听你母亲说你出来多半是为了婚姻的事情。我并没有说你的下落,她们询问我也当做不知道。我想婚姻的事多半要讲究缘分,象你们大户人家讲究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象我们这样的人家日子都是混着过的。能结一门亲也足够了。"说着拉起逸龙道:"象这小子救了泊烟一命,却救回了一个老婆来,也是我们万家祖上积了德吧。"泊烟妩媚地一笑,说:"我是自愿的。"

泊烟来自东北,故乡沦丧亲人离散使得她在瞬间成熟了。她父亲惨死在日本军的刺刀之下,当时她与哥哥藏在自家的暗室里目睹了一切。她痛不欲生,发誓要手刃仇人替父母报仇。她一路跟踪这个日本军官。那日本军官仿佛有什么特殊任务来到了这个古城,她一路尾随着。哥哥杜泊山在一次行动中与她失散了。她在另一次刺杀行动中不幸被抓,落入了日本人的魔掌。她的美丽给自己带了了一线生存的希望,她被押解着乘火车秘密送往日军司令部的途中是一伙马贼的劫掠给她带来了出逃的机会。在车轮滚滚人群惊悸之间她一跃而下,正巧落入逸龙的怀中。之后她来到了这与世隔绝的河谷万家村。她苦练飞刀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了尝夙愿。她嫁给万逸龙是为了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同时万逸龙英姿飒爽的男子气概也深深占据了她的心。她同样温柔,柔情似水的时候她珍惜着逸龙的刚毅勇猛。她也同样坚强,有时候复仇是她活下来的唯一精神支柱。

这一切钰少爷无法弄清楚,但这一夜钰少爷失眠了。这是他来河谷的第二天,泊烟的音容笑貌朗朗话语都是那么使人心神不宁。她真的太美,绮芳的质朴纯真、蒋若萍的高傲贵派、胡佩玲的开朗果断、林静仪的机智俏丽似乎都被她几声话语几个动作体现。钰少爷开始深深嫉妒起万逸龙来,又替他深深地兴奋和祝福。钰少爷暂时不能判定万家父子是否为善良之辈,但他敢断言泊烟是一派正气的。这一夜钰少爷听到了墙缝里蛐蛐唧唧的哼唱,听到屋外池塘里青蛙的哇哇长鸣。这一夜钰少爷看到了夜幕中星斗如织、斜月钩饰。钰少爷弄不清自己睡不着的真正原因,只是随着思绪飘飞在任何一贯特角落却终也飞不出这间小小草房,飞不出一双顾盼流莹的眼睛。那毛茸茸如同羽扇般的两排睫毛扇动中,或机灵或诡异或凄迷的眼神让他迷恋,但无论哪一种目光都不是向自己投射来的。钰少爷无法牵引她的目光,只是想默然地处置自己的存在。他知道自己终究是客,终究不属于这山这水的一部分,终究是逸龙口中尊称的一声"钰哥".钰少爷寻到了一种极度孤独的感觉。男人有时候也会畏惧自己无依无靠,特别是象钰少爷这样的抛弃了家庭寻找出路的人。他飘飘荡荡似处于游离状态,在无牵无绊之中同样品味着凄怆。泊烟的飞刀射中了那株百年古松,也许同时会射中钰少爷年轻的心。钰少爷又果断的判定,即使刀锋再冷,自己也绝对不会言语。因为一切没有理由。
第三章

15

接连几日钰少爷更深地陷入了河谷的生活。同时也了解万姓氏父子更多了些。如果不是因为生不逢时,他们也许还是朴实的农民,但一个"逼"字可以把朴实雕塑成强悍。他们选择了马贼是因为他们要生存。那一天钰少爷静静坐在鹅头山密林深处的岩石上,面对着微风中的绿草感叹。逸龙去了邻村,陪他坐着的是泊烟。钰少爷无端地说:"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做马贼呢?!"泊烟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了。丝毫没留空隙地反唇相讥,"好端端的在城里做少爷不好,为什么要跟低级的草莽混在一起?"她激动的样子很生动,似乎自言自语地说:"谁不愿意安然地过自己的日子?就象我一样的一个弱小女子,拥有的曾经是小康的家境,忙是耕种闲时读书。有乡绅世族的爹,有精明能干的哥哥。象我这样的年龄,可以找个相称的人家,嫁相称的丈夫,何苦要日夜磨练杀人斗狠呢?唉。要不是日本人进了家门,烧杀掳掠……把成片成片的园子在鬼子的狂喊乱叫中成了瓦砾和灰烬,你不知道有多么惨!……"她蓦然止声,抑制住声音的颤抖。钰少爷以为他话到伤心处会流下两行伤心泪水,但她却没有哭,一滴泪也没有,只是瞳孔中积满了凄迷神色。继而对钰少爷一小,又叹气,又说:"逸龙不想有安稳的日子吗?他们要躲避军阀的征兵征税啊!这个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何苦从原来的家乡隐居到这里苟且偷生呢?五伯的亲闺女红红为了抗拒匪兵的侮辱投了井,李八的老婆被日本人活活弄死了……这个村子每一户都有一笔血泪帐。要活下去只有抗争!当马贼怎么了?他们抢的是该抢的人。火车上的富人有几个不是刮削民脂民膏发国难财的?杀几个人怎么了?我相信逸龙的枪下不会错杀好人。如果他是滥杀无辜的话,当日早把你结果了。当然也不能逃过一个坏人!"她一甩手,一枚飞刀如流星般射出,正中松树干上人形轮廓的左眼上,刀柄依旧微微发抖。

钰少爷才明白二叔的每次行动都要进行精密的策划与安排,事先也要进行一系列精心而准确的调查,甚至哟时候打劫的每一个对象的身份都要做一些了解。他们不是普通的山匪马贼。实际上做了山匪马贼也都是想让自己过得好些,又有什么非议呢?

钰少爷不得不对泊烟另眼相看了。这个出众的女人使他深羡而信服,并抑制不住地喜欢她,只是一切没有人知道。每晚入睡逸龙总会孩子气说起泊烟的温柔与刚强,也孩子般的抱着钰少爷说联合其他马帮奇袭某商行大户的计划。钰少爷很少发表自己的见解,但仍然能感觉到自己被潜移默化地沾染了太多的"匪气",他已习惯于这种潜移默化,而且还饶有兴致地握起逸龙的盒子枪来看,尽管他还射不中很近的目标。日子渐渐变得充实起来,他开始把心思放在锻炼自己射击水平上来,逸龙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二叔也高兴地送给他一把心爱的驳壳枪。泊烟在他的手腕上吊了一块重重的砖,戏谑地说是要增进他的稳定性。他甚至很少照顾到自己的外表了,衬衣脏了也不介意地套上。但泊烟总是装做无意般地把衣服收了去,洗干净了叠得整整齐齐地送回来,以保持他温文尔雅的书卷之气。

第一次随马帮去打劫是为了救回被劫持到沙家庄的山梅。山梅是二叔的干女儿,在小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被沙家庄的老爷子沙玉田的狗腿子抢去的给沙玉田做小老婆。沙玉田养了一支火枪队捍卫自己的庄子,并投靠了政府被编入了某营某排。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马帮开始行动,每个人都精神抖擞的,到了沙家庄正是日出的时候。沙玉田还躺在被窝里做美梦,山梅因为不堪凌辱嚼舌自尽了。逸龙一把把他从被窝里拖到了地上,狠狠地踹了一顿,又五花大绑起来,并把沙家一顿大抄。翻了许多金银细软和房产地契,又一把火烧了房子。撤退的时候遇到了沙玉田的儿子沙克金带了一支队伍回来,四下里打起了枪。逸龙用枪指着沙玉田的脑袋逼退了沙克金,并要沙克金用两箱子金条来换他老爹的命。沙克金自然不敢怎么样。三天之后用钱来赎人。二叔恨恨地说便宜了他,伤心地将山梅埋葬在山坡上,烧了黄纸,落了老泪。在这次行动中钰少爷第一次开了枪,杀了人。当时是为了掩护逸龙撤退。一个阶段地磨练有了初步的成效,钰少爷发现了自己潜在的勇敢和凶狠。他才破译了自己懵懂文质中时常潜在的些许冲动,原来是要大刀阔斧地闯天下的。自己想要变成英雄。他不再把自己定义为文弱书生了,他知道,有许多命运是由时势缔造的。

16

沙克金没有善罢甘休,他名正言顺地带了整整一个营的兵力以肃清山匪为名向万家村进发。之前他也做了周密的计划,并暗自联合了日本军队。这些日军和他们是和平共处的态度,而实际上又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沙克金告密说前不久在古源火车站被人枪杀的日军小队长山田就是死于万福祥的马帮之手,其实山田也正是死在逸龙的枪下的。此际,日本人荷枪实弹地挺进河谷,而河谷内,小小的村落里,沙克金正引着自己的人马与村民们做殊死的拼杀。

沙克金刚进村的时候,先是开枪打死了几个在村口嬉戏的小孩子。枪声惊醒了正在午睡的女人们。男人们刚刚走到庄稼地边上准备铲草,纷纷急忙往回跑。奔到村口时已经有几间草房起了火。万逸龙麻利地从炕席底下掏出枪来,奔出去还击。这时钰少爷慌然不知所措。逸龙扯着嗓子喊:"钰哥你快逃!他们的火力太强!"这时候门口扑倒了一个人,正是中弹的二婶,鲜血从她的胸口一直抹到了土地上。门外的二叔正趴在矮墙后边开枪还击,仍阻挡不了沙克金疯狂的进攻。耳畔的枪声呼啸与村民的惨叫打破了原来的宁静,清新的空气也顿时被血腥遮盖。钰少爷随着逸龙奔出房门,躲在一棵老榕树后面。两个人几乎同时想起泊烟此刻不知去向了。钰少爷一边还击一边急促地叫:"你快去找泊烟,我给你打掩护!"而逸龙则叫:"钰哥你快到山上去,泊烟应该在那里。快去,我来掩护你!"但两个人都无法动身,身旁的冷弹如雨般溅起串串火花。

枪声停了一下,杀红了眼的沙克金握着柄砍刀冲进村落中一顿砍杀。二叔抵挡着一边往后退。他已经眼睁睁地看着年迈的五伯死在刀下了,年轻的李八被人脑后一枪击中,白生生的脑浆和着鲜红的血喷了一地,惨叫着扑倒在地上。生命的消亡就是那一瞬间的事。他明白这个小小村落今天遭遇了灭顶之灾,自己精心照料的家园就要毁于一旦了。正在这时他的腰间一凉,沙克金的刀锋已在他的小腹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顾不得疼痛他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铁棍子一边往后退,叫:"逸龙!钰!你们快走,给我报仇!!"却被自己老婆的尸体绊了一跤。他心中剧痛。猛抡几下将沙克金逼开,抱起老婆退回到草屋里。
逸龙赤手空拳地跟几个小兵搏斗着,一边叫:"钰哥!你快走!"钰少爷趁机往深山处跑,迎面正遇到狂奔而回的泊烟。她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钰少爷说:"沙克金带兵杀进来了,村子毁了!"泊烟疯了般继续往村子里跑,远远地看见自家的草屋已经起了火。

将万福祥逼进屋子后,沙克金并没有冲进去追杀。他深知鱼死网破的典故,冷笑声中他点燃了熊熊烈火。

万福祥的肠子已从肚子的伤口流出体外。他跌坐在地上,靠着门板,已无力站起。他用双臂抱紧自己的老伴。她死得很突然很仓皇,鲜血模糊了衣襟和面颊。他拥抱着这个伴随自己几十年的女人,心中有太多太多感慨,同时也预感自己的生命也将要就此终结了。打打杀杀的一生中他早就预料会有这样的一天,它来得很突然也很必然。他只有希望逸龙能活下去,活到过安稳日子的一天。他哪里知道,就在草房燃起大火的时候,逸龙如受伤的野兽般冲了过来,却被沙克金一刀砍中了头,血拉着线在面颊上滑落。他微微抬手,却无力射出枪膛里最后的子弹了。干燥的房脊在烈火中炸响着断裂坍塌,灼烈的火焰覆盖了他们父子……

"逸龙!!"泊烟的一声惨叫在烈焰呼呼做响中犹为刺耳。她一跃身从柳树梢头扑向土墙,在空中划出一道白色弧线。狂卷的火苗把她打了一个跟头,她跌倒在地。这时她听到了沙克金粗糙狂妄的笑声,火光中沙克金狰狞可怕的脸荡漾着异样的神采。她胸膛就要炸裂了,猛一甩手,飞刀象闪电般射过!沙克金未及躲闪,飞刀入眼,一声惨叫栽倒在地。泊烟摇晃着从地上爬起来,飞刀在手,正要补射,枪声已响,匪兵的子弹射中她的胳膊。"杀了她!杀了她!我的眼睛!!"在沙克金杀猪般的嚎叫声中,端着枪的兵卒一步步逼近,逼向这个女子。她手臂上在汩汩涌血,手中仍死死握着一柄红缨飞刀。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恐惧,只是凝聚着火焰,愈烧愈烈!

钰少爷及时地勾动了扳机,为首逼近泊烟的士兵应声倒地,与此同时他飞身上马策鞭,马冲了过去,踢散人群。他身子一闪搭住了泊烟的手腕用力一拉,泊烟如凌空的燕子飞身上马,搂住他的腰。钰少爷一勒马缰,马蹄飞扬踏过土墙,冲过烈火向村外逃去。身后响起密密匝匝如同雨点般的枪声。

钰少爷已顾不得许多了,只是一路狂奔,枣红马纵跃在草丛沼泽跨过山涧山脊。他如一片叶子般死死贴在马背上,一手挽缰,一手紧紧握住泊烟的手。猛然间他勒住马缰。透过密林,他看见一队杀气腾腾的日本兵直奔河谷的方向冲过去了。

"日本鬼子!"他深吸了一口气。

钰少爷暗暗庆幸自己早一步逃离,只是二叔二婶还有逸龙,还有那么多村民都要难逃一死了。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发紧,每一块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17

他再度策马跑了一段山路。这时身后泊烟的双手一松,她从马背上跌落下去。

他慌忙地跳下马背,回头望去,泊烟正坐在路边的草丛中,本来洁白的脸庞越发白得几乎透亮。她低低地说了一句:"我得歇一下了。陪我坐在一会儿,好吗?"钰少爷点点头,勒住马,而后看看四周并没有人追赶,才坐在她的身边。

她闪动着眼睛,噙着泪水说:"钰哥,你看到了吗?逸龙是不是死了?刚刚死去?"钰少爷心中一痛,他偷偷牵马时回眸的刹那,目睹了沙克金的刀正结实地砍在逸龙头上,鲜血一下子喷得很高,憨壮的逸龙摇晃着倒了下去。但是他不能说,不能再目睹泊烟的崩溃。这突然降临的灾祸使所有人都不能承受了。他缓缓地说:"我没看到。逸龙……我想他一定会逃出来的,象我们一样,骑着马……""那老爷子呢?也能逃出来吗?""……他也一定会的……"泊烟却哀婉地说了一句:"你别再骗我了!" "我看到了。逸龙死了。他没来得及开枪就倒下去了。他死了。老爷子也死了……"她几乎一字一句地说:"刚才的一切不是在做梦。"她浑身都在颤抖,抖得厉害,无限凄迷地说:"人总有一死的,对吗?钰哥。你书读得多,知道的也多。你说人死后会不会相见?"不等钰少爷言语,她又说:"一定会的。"钰少爷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他自己暂时仍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只是一味地逃命,来不及伤心和痛苦的时候,自己还要以刚强来抚慰一个精神面临崩溃的女子,他一把握住她冰冷的手,"泊烟,我们这个时候不能伤心。因为我们还要报仇,报仇啊!逸龙死了,二叔也死了,可我们还活着,我们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我们要讨回血债啊!"泊烟听着,脸上现出一丝模糊的笑容来。

她更加美丽逼人了,一双眼睛开始迷蒙起来。她身子一软,扑倒在他的怀抱里。"钰哥,你是个不俗的人。我见你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尽管我们认识没有多少日子,可我总想有一天你会成为真的英雄的。"她语音渐渐的弱了起来,天色渐暗,夕阳沉缓地在西天边缘做最后的停留。"钰哥,你说逸龙会来娶我吗?……一定会的,那小子说话算数,他说娶我,我就嫁他,尽管他在我眼里还很小……"她喃喃呓语,说着禁不住喉咙哽咽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溅了钰少爷一身。钰少爷大惊失色,扶住她柔弱无骨的身子,却抹了两手尚且微热的鲜血。他猛然看见,在泊烟一袭白衣遮掩的背后,密密麻麻布满了数十个枪眼儿,白衣已红。

钰少爷猛然明白,为什么泊烟会飞身上马,紧紧抱着他的腰。她是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飞射的子弹。

"泊烟!"他叫她的名字,而她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钰哥,这个村子只有你一个人活着走出来的,"她依旧一字一句努力地说:"你要珍惜自己的生命啊!我是个苦命的人,太苦,太苦。虽然我长得还算美……钰哥,你说我美吗?"钰少爷禁不住哽咽了,忍着说:"美,你长得很美……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里,你最漂亮……"泊烟极其满意地一笑,却已经笑不出来平素的妩媚灿烂了。她最后一抹微妙的感觉捕捉到的是自己脸部肌肉的僵直,"钰哥,那你亲我一下吧……我从来没让……男人碰过……"她挣扎着说:"你亲我一下……就行……我愿意……"她的眼前看见了逸龙,强壮俊朗的逸龙,那么健康,充满活力,浑身的肌肉隆起了小山,整齐洁白的牙齿在微笑中象是美玉。那飞奔的列车上逃命的纵身一跳跌入了他的怀抱中,那一次生死抉择之间跳入了他的心湖。她看见了珠泪滚滚的钰少爷,文质纤柔的钰少爷,那么哀伤的样子。她想说不要悲伤人的生命总有尽头,来生再见的时候依旧会开心幸福的。她又想起了自己的老爹和哥哥,她想呼唤挽留他们匆匆远去的影子,却无力开口。

钰少爷温软的唇触及她细嫩额头的时候,看见她闭上了双眼。

夕阳猛地跌落到了山的背后。起风了。呜咽的咆哮的山风摇晃着山草和野树。马在嘶鸣。晚归的鸟惊慌不安地窜过树梢。天地一片迷蒙,似乎有幽歌飘飞又止。钰少爷不知道自己眼中垂落到嘴边的咸涩的液体是血是泪还是他的无助。他脑子里空白得没有了运转。泊烟的美丽就此终结,他知道仙女总有飞天的时候。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善良与美丽总是会消逝得如此匆匆呢?让人来不及挽留与珍重。天边的星星也徒然坠落,是一阵流星雨还是一次灾难性的毁灭?钰少爷曾经面临过几次死亡。当年绮芳长辞的时候他以为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刺上自己的心了,他结束了年少的欢乐。而今泊烟静静地死在自己的怀抱里,他才明白,有时候真正会伤透自心的,不仅止是结束年少欢乐的打击,更是一种愤怒无奈与嗟伤,还有仇恨。
18

就是这样的一场大火,结束了钰少爷的一段岁月,同时也烧毁了他用隐居方式逃避世事的想法。逸龙与二叔的惨烈,泊烟的凄美都使他的心受到了深深的创伤和强烈的震撼。他时常会怀疑,那个悠然美丽的小村子就这样消失了吗?那在夜色中发出点点星光的兰花也就在铁蹄的践踏下枯萎了吗?他也问自己,泊烟是飞天而去的仙女吗?他又给自己以明确的答案,一切不是,一切不再有,一切不再来。都去了,消失在红尘之中。他想忘记什么,可又无法忘记。自己用双手一捧捧挖着山土埋葬泊烟的苦楚他不会忘。那破裂的手指带着刺痛滴着鲜血。泊烟的白衣白裙在夜幕中如一片西天的云彩,从容消失了。马蹄声声敲打着大地,钰少爷仓皇得如同丧家之犬般不知道何去何从。

钰少爷拖着即将垮了的身体扑倒在林家大门口的时候,林静仪惊叫了一声,从竹椅子上跳了起来。当时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钰少爷浑身的血渍和凹陷的眼窝使她几乎认不出来了。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受伤,只是神志不大清醒了,惊吓疲劳和悲痛使他昏厥了过去。林静仪将他偷偷地拖到了哥哥的房间里,用湿手巾给他擦脸,之后给他号脉。林家五代行医,如今的门面仍由林老爷林继圣支撑,林静仪自然略通一二。林静仪初步诊断钰少爷是因为惊吓与劳顿造成的急火攻心,之后她暗自从家里的药房取了几味药煎了。等林静亭回来之后,钰少爷仍未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嘴里不停地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泊烟……"林静亭苦笑:"这个转世的唐伯虎,大概又纠缠了什么恩怨情结。"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钰少爷沉默了相当长的时间。他非常感激林家胸没的寝食安排,也为自己今后的出路深深迷惘。他更加消匿了,每日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自己的卧室和林家的一个小小菜园,这样林继圣根本不知道钰少爷的存在,隔几条街道的周府也自然不知道钰少爷在经历了一次生死抉择之后又悄悄回到了这个城市。每天林静仪把校园或校外的新闻带回来。或是抵制日货的学生运动,或是军阀们的一些动态。即使处在封闭小院子里的钰少爷也感觉到了来自日本侵略者的威胁了。他冷冷地说游行示威有什么用?演讲和募捐又能够解决什么问题呢?他受到过死亡的威胁,也承受过血淋淋的痛楚。他只想杀死每一个侵略者,用暴力,用残忍来报复。为此他每天的日程里多了一份飞刀与枪法的练习,在林家菜园的一个荒芜角落里立了一根粗木桩子。他时常抚着一枚闪亮的红缨飞刀,那是一个为了掩护他而牺牲了自己生命的女子留下的永久的纪念。

一天下午林静仪带回了一位同学,她是成熟稳重又聪慧的李敏嘉。李敏嘉在菜园里与钰少爷打了个照面,之后,似不经意地说:"咦?这不是曾很有名气的校园才子周钰吗?怎么蜕变得跟个老夫子一般?"钰少爷木然地一笑,说:"你倒还是老样子,女中的麻辣西施李敏嘉。"李敏嘉说:"怎么?我们的周二少爷打算就这样隐居下去了?记得你到女中演讲的时候可是满腹经纶满腔热血啊!"钰少爷听了她的话,目光变得凝重起来了。

"是静亭安排的吧?"钰少爷说:"他们兄妹的苦心我何尝不知道呢?"他掂了掂手中练习用的飞刀,说:"他们以为周钰第了,或许是吧。可今天的周钰还活着。""好!我就等你这句话呢!"李敏嘉粲然一笑,"你来吧,跟静亭他们一起,每天晚上在郝建伯家里。"

结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就是在郝建伯家里,更重要的是与尹念几的相识。一件长衫,一副金丝边眼镜,一柄折扇给尹念几带来了浓重的儒雅气息。初见他是时候钰少爷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一面之缘的算命先生莫一言呢,而尹念几也正如莫一言一样给人带来了些须神秘的感觉。他博学多才给人以深深的教益,用他的话来评价当今的时事就是"该换换世道了".为此这仅有七个人集结的社团便以"更世会"命名了,并且实施了第一步"绝杀计划".

这正是符合钰少爷心愿的事情。绝杀计划的背后是资金的支持,而支持者正是尹念几,他说这笔资金来自海外。普通人无权过问资金的来源,这操心的事情自然由老大哥般的尹念几来解决。而此刻钰少爷才发觉,林静亭已经加入很久了,并且处在副会长的重要位置。他才想起林静亭每日忙碌的情景,也想起当日告别是林静亭欲言又止的样子。钰少爷并不在乎这个社团是怎样的性质,只想在这里能够做自己想干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已经按捺得太久了了,强烈地渴望着一种释放发泄。每每这样的时候,他的眼前便出现了逸龙摇摇晃晃倒在地上的情景,更有泊烟如同昙花般的凋零。而尹念几似乎也很赏识和重用他,因为钰少爷外表纤细柔弱,经历过很残酷的挫折,并且他对枪的射击和飞刀的准确性有着非凡的潜力。真想不到握着毛笔也会发抖的手竟然能握得稳后坐力很强的盒子枪,他炯炯的洋溢光芒的双眼放出极具穿透力的目光能透过浓雾,射中目标。只有钰少爷自己心里明白,他的一切飞跃都是以仇恨为催化剂来完成的。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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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杀计划"是由一次次的暗杀行动组合而成的。钰少爷初次的行动是暗杀亲日的经济汉奸梁广三。在此之前钰少爷通过尹念几安排介绍以一个乡下人的身份在聚兴茶馆当了一个月的伙计,每天端茶送水殷勤周到的伺候客人,使聚兴茶馆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个孱弱就是个投亲谋生的乡巴佬。梁广三的习惯是在酒后到聚兴茶馆喝一壶滚热的龙井茶。在甲号雅座里,梁广三曾提供了许多经济情报给了日本商会。这卖国求荣的行径在他的趾高气昂和茶馆老板的卑躬屈膝中更加使人愤恨。倒茶的小伙计更不在梁广三的眼睛里。这样等了一个月的机会,都因为梁广三身边跟从保镖而无法下手。在每晚的聚会中钰少爷提出了自己的方案。然后在次日雾霭朦胧的黄昏里,梁广三又带着醉意来到茶馆作威作福,茶馆老板忙叫脾气最好最会讨人喜欢的伙计来福去伺候,来福正是钰少爷的化名。正在来福倒茶的时候门外突然响起了单弦声,一对卖艺的父女在楼下的茶客中唱开了场。钰少爷暗暗佩服,李敏嘉的嗓子还真的不错,而郝建伯的弦子弹得也象那么回事。梁广三有些按捺不住探起身来看究竟,他的两个狗腿子也早就心神不宁地伸出脑袋搜寻那个卖唱的女子是否有姿色。在这一刹那钰少爷手指一弹,早藏在手心的剧毒药粉粘成的小丸弹到了梁广三的茶杯中了。一切无人觉察。之后聚兴老板站在楼道上一顿臭骂:"哪儿来的卖唱的?干嚎也不找找场子?!"骂得李敏嘉和郝建伯灰溜溜地收了弦子滚出门去了。这时梁广三一口喝了桌子上的茶水,叫:"走!跟上去,卖唱的小娘们儿长得不错!"他破马张飞地带着两个狗腿子追出门外,却怎么也找不到卖唱的父女的影子了。在四下里遛了两个弯儿,梁广三突然一头栽到了地上,吐一口黑血死掉了。时隔几天,钰少爷说要回乡下照顾生病的老娘,自然而然地辞了茶馆的工作。

尹念几赞钰少爷干得漂亮。钰少爷也领悟到一次行动的成功也需要朋友的密切配合的。自己单枪匹马想完成一个任务是很难的事情。这时钰少爷已搬到了郝建伯的家里住。郝建伯是个教书先生,单身一人,拥有独门小院,在这里方便得多。而尹念几也时常照顾到钰少爷的生活。因为绝杀计划还要一步步进行下去。

粱广三的猝死引起了商界的怀疑和警觉,市政厅警备部开始着手调查。他是中毒而死这毫无疑问,而投毒的途径,投毒人的线索却无从追查。他们也怀疑聚兴茶馆的伙计来福有问题,但人去楼空根本无从追查了。所以最终焦头烂额不了了之。很长的一段时间,还有便衣们转悠在粱广三死倒的两条街附近。

而此刻钰少爷已经化名为刘玉周进了市报的编辑室,他是以应聘记者的名义进入市报的。但他的目的很明确,并不是想采访到商界巨头们的头条新闻,而是要在这次采访活动中找到契机刺杀陆立鼎。

陆立鼎的位置很显赫。他从丝织页白手起家,后来垄断了许多行业。"更世会"刺杀他的原因只有一条,就是他秘密侵吞了海外华商募捐的救国基金修建了大烟馆。这样的行为在当今的情势下无异于汉奸走狗,务必要除掉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钰少爷的第一步是混进报社成为记者,第二步是争取到采访商头聚会的机会,第三步是在集会上寻找机会刺杀陆立鼎。这一系列计划是尹念几策划的,巧合的是市报正公开招聘记者。钰少爷以国大毕业生的身份应聘。负责招聘的编辑只问了两句话:会写文章吗?会照相吗?钰少爷一一作答。事实上对于写文章钰少爷当然得心应手,而普通的摄影也不是什么难事。之后的一段日子钰少爷努力又乖巧地做着记者的工作,逐渐取得了主编的信任和重视,许多重彩的文章都有机会让他来完成。正逢本市商业巨头集会的时候,主编以嘉宾的身份出席,钰少爷被任命为新闻组长专门来采访焦点人物陆立鼎。

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钰少爷潜伏了这么久也无非是为了等待这样的时刻。他不禁钦佩起尹念几的神机妙算来了。详密周到的计划终于等到了实施的一天,钰少爷把手枪藏在特制的大盒子西洋照相机中。李敏嘉以另一家报社记者的身份混进会议大厅做钰少爷的内应,他们撤离逃跑的路径是会议厅二楼男卫生间的一个临街的窗户。窗下是个垃圾场,而林静亭会将车停在底下等候。陆立鼎出现的时候人群有些骚动,钰少爷尽量压抑着心情的激奋,在记者群中选好的射击的角度和有效距离。陆立鼎正滔滔不绝讲着自己的商业计划的时候,他正暗暗打开照相机的盒子准备掏枪射击。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钰少爷惊出了一身冷汗,回头看,见是市报的主编,正向他伸手说:"刘玉周,把照相机给我,我去给陆先生拍几张特写。"

20

钰少爷暗叫"惨了",正不知所措,身边有人一撞,一个漂亮的女记者冒失地撞过来了,一下子把钰少爷手中的相机撞到了地上,而她自己手中的相机失手落地。她忙拾起来,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主编彬彬有礼地说:"没什么。没碰伤你吧,小姐。"她迷人地一笑,说:"没有。"而后起身翩翩而去。钰少爷心领神会,李敏嘉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相机掉了包,那藏着手枪的照相机被她拿走了。于是他放心地把相机交给了主编。等主编走开之后,他迅速地挤到李敏嘉身边,利用李敏嘉宽大的围巾的遮蔽,把枪藏到了自己的西服袖子里。李敏嘉小声地说:"我吸引到人们注意力的时候你就开枪,记住要在陆立鼎左边开枪,然后乘乱上二楼按原路逃走,一定要万无一失。"钰少爷点头,然后悄悄向左侧移动。

市报主编给陆立鼎拍了几张照片后,回到记者群里找刘玉周,没找到却发现了刚才那位美丽的女记者,于是搭讪说:"小姐,刚才真的对不起,你受惊了吧?"李敏嘉带着微笑说:"没什么。"又没话找话地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市报的主编吧?""啊,鄙人正是。"说着主编忙从口袋里掏名片。与此同时李敏嘉瞥见主席台上的陆立鼎正要起身离去,她果断地一声尖叫:"流氓啊!!"甩手给了主编一记响亮的耳光!人群哗然,扭头争先恐后地看,耳畔突地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枪响:"砰!!——"主席台上,陆立鼎捂着冒血的胸口倒了下去。

人群涌动,惊慌失措,女士惊叫,先生后拥。钰少爷乘着混乱一闪身上了二楼,一口气跑到了卫生间,按预定的窗口向下一跃,松软的垃圾堆将他稳稳地接住。林静亭正微笑着等着他。稍后李敏嘉也跳了下来,两个人立即上了汽车,并抛下一具面目全非的与钰少爷穿着一样的男尸,启动马达扬长而去。

次日,各家报纸争相登出轰动全城的新闻:商业集会,主编调戏女记者;巨人遇刺,杀手暴尸遭毁容。

尹念几特为钰少爷等人召开了秘密的庆功会,由于计周详,合作密切,使得"绝杀"计划得以旗开得胜顺利进行。而几个人并不满足已经取得的小小成绩。更世会一直是个秘密组织,它还很渺小,很脆弱。尹念几又何尝不想把它发展壮大呢?只是每个人员的入选与加入都要严格考查和考验,他害怕在这样开始的时候一失足成千古恨。对钰少爷他加倍赏识,并将委以更重要的任务。

那就是刺杀加藤雄义。

作为日军驻东北司令部的高级参事一员,加藤雄义成在中国的土地上进行残暴的侵略和蹂躏。秘密调到这里以后,他现在的公开是这座城市的日本商会会长。但他的目的绝对不是进行和平商贸,而是要一步步垄断整个城市的经济命脉,为日军占领古城后的统治工作铺垫。尹念几知道即便是杀死一个加藤雄义也是无法使这个阴谋破产的,但他所做的也只能是这样的细微缓解一下危机了。况且,根据可靠情报,加藤雄义所掌握到了一份秘密清剿名单上,已经有了尹念几这个"危险人物"的名字,只是他们的行动还因为不明的原因没有实施。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尹念几只有选择先下手为强地杀死加藤雄义。这是件难上加难的事情。加藤雄义住在日本租界深入简出,生活规律很难被人掌握。他也很懂得保护自己,刺杀行动是危险的。钰少爷几次成功的行动使尹念几破釜沉舟地想用他赌一把。
连日来钰少爷几次梦见了泊烟。梦中她目光楚楚,似在称赞自己终于由一个文弱书生成长为一个勇敢的斗士。事实上钰少爷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这一转变到底是驾驭了什么力量,也许是仇恨还是仇恨。在每天晚上尹念几的思想传播下他贴实地感受到了国家的危难和自身责任的重大。为此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天高云淡,国家大事与己无关"的无知少年了,他不惧以任何代价去换取绝杀计划的成功实施,哪怕是牺牲了性命。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对得起泊烟。在掌握的情况下,加藤雄义是来自东北的,他就暗定了加藤雄义就是使泊烟家破人亡的人,为此他下定了决心要杀了他。在此之前钰少爷做了充分的休息,利用尹念几提供的活动资金与李敏嘉一起到香港去游玩。所到之处呈现着畸态的繁荣,灯红酒绿的夜色掩盖不了丑恶的人吃人与金钱至上的实质。美丽的海滨风光侧畔着普通劳作者在流血流汗,更有许多为了生存逃亡的难民与贩卖劳工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善良贫穷与贪婪凶恶的剑拔弩张。钰少爷才知道自己的兄长周铭留洋归来所学的一些所谓的先进无非是一些西方残忍势理道德的衣钵。他痛恨之余是深深的无奈,于是发誓即使嗑尽全力也要留得一世清白。他诠释泊烟临终前嘱托自己要珍惜生命是希冀自己的生命更要有价值。为此他更刻苦专注地磨练自己的枪法,使之能够百步穿杨,并不断积累着各种各样的经验,使之丰富成熟,为将来的出师必胜奠定基础。并谨慎地对待人际关系及择友等问题,使认识自己的人越少越好,了解自己的人则更要少中又少。他养精蓄锐,回城之后便立即琐要尹念几下一步的绝杀计划,而尹念几已踌躇了相当一段时间,也没有找到完美的实施办法,只是递给钰少爷一张加藤雄义的照片。

21

林静仪每天放学都要经过翠荫路,每每经过这条路的时候她都要垂下头去,行步很快,象是在逃避什么,以至于她都能数得出青石路面上有多少坑洼,路边有几棵法国梧桐树了。其实她并非在逃避什么,只是因为她知道,日租界的界限就在这条路的侧面。尽管她步履匆匆,却总会又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僵立在那里。因为她的面前站了一个人。她没抬头,只看见这个人的军用皮靴放着黑油的光亮。

她抬头,又是他。已经有很多次了,这个人怪怪地阻止在她面前 .起初她很害怕这个穿着日本巡警制服相貌有点土的年轻男人。但他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甚至还很羞涩的样子,轻轻地让开路放她过去了。转过了一个弯林静仪一路小跑,直到跑得累得跑不动了为止。心还在不停地跳。她很紧张,曾有段日子她不走那段路了,绕道而行,后来她又走了翠荫路。那个日本租界巡警似乎没有恶意,但还是出现了,有时候隔着铁栏杆在里面对她招手和微笑。她清楚地记得那是寒假的某一天,她一个人到街里买东西,经过翠荫路的时候,这个人又截住了她递给她一个大大的信封,而后腼腆地转身而去,皮靴踩得路面咯咯地响。林静仪打开信封,里面有一枝剪下来的红色玫瑰花,还有一封信。敏感的少女林静仪立即明白了自己遇到了一个马路天使。雪白的信纸上有毛笔正楷清楚地写着些许表达爱慕的字句。这个名叫加藤俊的日本少年倾慕"如天使般纯洁美丽文静"的不知名的少女,"每天都能看到你上学和放学的身影","裙子飘飘的,好象是我在京都的姐姐……"所以冒昧地送一朵玫瑰花表示心意。这个日本……色狼!出于厌恶,林静仪把信和玫瑰花丢进了路边的脏水沟。

然而她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厌恶感觉,如果他不是日本人,不是带着强烈的占有欲望踏如这片土地的侵略者,她也许会欣然地给他回信的。她也很诧异,那个加藤俊竟然能写一手中文字,而且文笔还不错。她心里厌恶着又惊奇着,止不住进行一些荒诞又支离破碎的幻想了。

而这次她停住了脚步,并抬起头来凝视他了。在她的目光中他竟然有些慌张,脚尖踢来踢去地并低下了头躲避她的目光的探询。这时她说:"你……你叫加藤俊……是吧?"他"啊"了一声,支支吾吾地说:"是的,我……是日本人……"他竟然会说汉语,虽然生硬,但还算纯正。她惊奇地说:"原来你会说汉语的……那你为什么总拦住我?""我……我……"他更加不知所措了,脸也红了起来,执拗地不安的半晌。林静仪望着他的窘态,爽然地一笑,说:"你给我的信我看过了。"她也羞怯了一下,摆动着脚尖低低地说:"那玫瑰花……很红……只可惜已经凋谢了。能不能再送我一枝呢?""能!能!"他连忙说:"你喜欢是吗?那太好了!"

加藤俊来到中国两年了。在此之前他学习了三年的中国历史和语言。他喜欢中国的文化并且梦想有一天能到中国来看看,终于得到了机会在征兵中入伍,并荣幸地编制进了巡警队。在古城日租界里服役。这其中不无他叔父加藤雄义的关系。在这两年中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这个俏丽可爱的女学生经过翠荫路,她的风采使情窦初开的他心生向往,深深爱慕。而今林静仪对他的表白有了反应,他自然在欣喜中陶醉起来了。

林静仪态度明朗,有时候如同蓝天上的小鸟,纯净得没有一丝隐晦,有时候又似乎有重重的心事,却也静默得叫人怜爱。之后她与加藤俊便经常约会在翠荫路旁的法国梧桐树下了。然后两个人迈着闲散的步子走向街心的一个绿荫遮蔽的小广场。小小的广场曾经是一个公园,只是人心惶惶的年月里,人们已经把他冷落了,所以显得格外宁静。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木椅子上,悄悄地长谈,所说的话题都是一些奇闻趣事。加藤俊讲述他童年的一些经历和家乡的风土人情,林静仪讲自己的一些梦想和学校里学生们的嬉戏。两个人绝口不提经济政治,都在巧妙地深深的避讳着什么。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无法脱离经济基础的,加藤俊总会买给她一些小礼物,诸如发卡饰物等一类的,更有自己从日本家乡带来的贝壳工艺品,林静仪欣然地接受,并显得很喜爱和很珍惜的样子,同时回赠一些物品,多是些女孩子特有的东西,其中有一只她亲手绣制的香荷包,红绒布面上绣了朵白色的木棉花,香草夹杂着脂粉的香气使加藤俊每天都头晕。

于是城郊的青冈上留下了两个人的足迹,小河边也留下了两个人的身影。放风筝的时候加藤俊擎着那只纸糊的燕,林静仪抻着那条细细的线。躺在河滩细沙的时候加藤俊用低沉的日语唱着一支婉转而古老的歌谣,声音单调又颇耐人寻味。这段日子林静仪荒废了学校的学业,加藤俊也经常请假离岗,两个人几乎天天泡在一起。半知不解的人捕捉到了她的部分行径,都深深地唾弃。国难即将当头,她竟然顶风而上同敌人谈情说爱,足见她人格的低贱与奴性。同学们视她为卖国贼,给予她的是一种鄙夷和歧视,还有言语行动上的攻击与侮辱。更有人在校报上发表了一幅漫画,一个很丑的大鼻子士兵一手举着日本膏药旗,一手牵着一只哈巴狗。那狗俏丽又妩媚,脖子上的项圈赫然标着"静、仪"等字样。更有甚者竟然有人在她过街时往她身上丢脏袜子。林静仪受了很大打击,委屈地缩在长椅一角哽咽。加藤俊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分担安慰她的苦楚,不安而又局促地帮她擦拭腮边晶亮的泪水。许久,她歇斯底里地说:"他们根本不懂,根本不懂什么是火辣辣的真挚的爱情!"
22

事实上林静仪原本没能对加藤俊产生什么爱情,至于达到了火辣辣又真挚程度更是弥天大谎。而加藤俊为此深受感动,更对她至爱不渝,他何从知道,刺杀加藤雄义的计划已经由林静仪的恋爱开始了。林静仪之所以所以产生了"火辣辣的真挚的爱情"完全是因为这个日本青年是日本租界的巡警队长并且也姓加藤。后来林静仪了解到加藤俊竟然是加藤雄义的嫡亲侄子,使得她的"爱"更加无悔和灼热了。她一步步走入了日本租界的范围,在她进入铁栅栏时加藤俊似乎不经意地侧身挡住了围栏上挂着的一块木头牌子,上面用中文写着"中国人不得入内"等字样。林静仪似乎没有注意到,脸上仍然挂着新奇天真的笑容。

"加藤君,你的兵营里不好玩。我好想看看你们日本居室里是什么样子的呀!"她伺机说:"你能不能带我到你叔叔家里去玩?"加藤俊面露难色,说:"我叔叔不喜欢陌生人拜访。"她娇嗔地问:"我也不行么?"他语塞了,面色阴沉,十分为难的样子。林静仪适时地哀怨起来:"也不行是吗?我又算什么呢?可是我现在有多么为难啊?同学和朋友都不理我了,把我当敌人一样看待。我没想到我付出的是真心,失去的又是那么多,我……"她的泪水噙在眼窝里了,仿佛马上就要掉下来。加藤俊慌忙说:"我想办法,一定想办法。"

须臾几日,加藤俊便乘加藤雄义不在的空隙里领着林静仪参观了那座外观欧式内部布局日式的美丽小楼。而几乎与此同时,一张详细直观的日本租界兼加藤雄义住宅结构图便由林静仪绘制而成,交到了尹念几和钰少爷手中。

当夜,尹念几便在郝建伯家里召开了行动方案部署会议。更世会全体成员无一缺席。林静仪兄妹、钰少爷、郝建伯、李敏嘉、刘汉颜都严阵以待。准备实施这一次惊天动地的计划。尹念几带着必胜的信心豪迈地说:"刺杀加藤雄义的行动第一步基本成功了。加藤雄义住宅的结构图已经获得了。在这里首先感谢林小姐的努力。"林静仪一笑,表示无须感谢,但她的一笑包含了太多的内容别人却不会了解了。她承受了所有的讥笑鄙视和侮辱几抨击,付出所有的虚情假义意也只不过是为了这个不知道是否成功的计划能有个起点。而且她甚至有些歉疚自己欺骗了加藤俊纯真的感情。然而在一个大主题下,她又没什么悔憾的了,不求什么理解谅解,她只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够得到成功。

这时尹念几将图纸交到钰少爷手中。钰少爷并没有立即研究它,继续听林静仪说:"我出入日本租界的几天里,了解了一些巡警的生活和工作的规律。他们对来往人员盘查得很紧,想进入是件很难的事情。但有一辆每隔三天送一趟菜的毛驴车可以不被盘查。赶车的叫李老栓是个菜农。我想这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尹念几点头,把目光投向钰少爷。钰少爷知道,接下来的一切将由他来唱主角了。

为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一次刺杀的行动,从刺杀的方式到撤离的路线、时间等等细节都要无微不至,钰少爷知道自己又要有几个不眠之夜要度过了。而全体人员也作出了孤注一掷的准备,沉重的使命感正积压在自己的肩头。他没感到压抑,相反却有种说不出来的亢奋。他静了一下,说:"我将为自己到一个最适合的方法使本次成功。尹会长还有话没说完吧?"尹念几接过话来,"那么具体行动方案梢后再共同协商。我说一下我们更世会今后的发展计划。在刺杀成功之后,我们七个人将分头行动,任务是发展会员。因为刺杀了加藤将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号召力。我们扩大队伍,但要紧守古城这块阵地。我们的组织在今后将改名为救国党,并已设定好了党旗党徽,现在李敏嘉正在制作第一面党旗,而静亭也起草了党章等细则。我们刺杀成功后将在各家报纸公开发表生命宣告党的成立,并筹备召开第一次党会。这一切要于今年十一月底完成,并且要建立在刺杀成功的基础上。"他充满了雄心壮志,似乎眼前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队伍发展壮大,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浩浩荡荡地赶走了侵略者和太多不平等的事情。大家都很激奋,畅谈了很久很多。有美好的憧憬,有切实的顾虑,有理智的建议,有灼热的渴望。在这样的氛围内钰少爷被感染着,激励着和鼓舞着,感觉胸膛里积满了力量,撞击着就要爆发似的。在这样的感染中他才不会失落和孤独,才不会陷入感伤。他看着这些志同道合的伙伴们,因为几次的出生入死大家都建立了比友谊更深更真挚的情谊。他感觉到了一种充实,这种充实不是曾经的逍遥和迷情。他品味着,思虑着,想起了许许多多。活着的和死去的,他要问心无愧,还要努力拼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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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钰少爷都在翠荫路徘徊。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乔装打扮,在这里他偶尔看到林静仪与一个青年男子成双入对地出出进进。钰少爷知道此刻林静仪的任务只是与加藤俊维持一段"恋情",避免他产生怀疑。钰少爷心想,这一次行动付出的代价不可不说是很大的。象林静仪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孩子都要学会去玩弄感情。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行动更加关键了。转过翠荫路上的一个小弯,在几株郁郁葱葱的阔叶橡树后显现的一撞乳白色小楼便是加藤雄义的家。根据林静仪所掌握的情报来说,二楼左起第三个临街而开的窗子便是加藤雄义的书房。钰少爷心想如果加藤雄义在窗前伫足片刻,自己便有足够的时间开枪射击。只是别墅窗前的树叶子太密太多,不方便角度的寻找。树与铁栅栏之间又隔着一块草坪,栅栏外是一棵很茂盛的法国梧桐和橡树,树下是一片茂密的丁香丛,丁香丛中是钰少爷。这段距离远远超过了手枪的射程。钰少爷不得不另谋它计。

过了几天尹念几弄回了一枝德国制造的单筒小口径猎枪。通常德国人用它来捕杀飞奔在原野上的羚羊或者斑马。它的优点是后坐力小,射击性强,杀伤力大,更优越的是它的后脊上配备了一架四倍的瞄准望远镜,这无疑使丁香丛到别墅窗口之间的距离缩短为原来的四分之一,大大利于射杀了。而且开枪之后撤离也安全简单多了,丁香丛边上就是马路,林静亭可以开着汽车载着钰少爷逃跑。但这种计划同样有着种种不利的隐患,德国制造的这种猎枪每次只能发射一发子弹,而枪响之后驻守在附近的巡警会在三分之一分钟内赶到,这段时间钰少爷是来不及换好子弹的当然也不能再补射了。而且加藤雄义在窗口停留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的,因为机灵的林静仪从侧面通过加藤俊了解到他叔叔根本没有开窗子乘凉或看风景的习惯。另外利用丁香丛做掩护,射击要绕过别墅前的橡树,这样射击的角度太偏,几乎是刚刚上线,这样等一切条件具备之后开枪也未必会使加藤雄义必死。如果行动失败就打草惊蛇了,下一次行动则更难了。

为此钰少爷犹豫了很久,最终否定了这一方案。他显得有些烦躁了,但没有抱怨。刺杀饿困难越大越能激发他的斗志与兴趣。他同尹念几、林静亭等继续研究着林静仪提供的材料,商讨最佳的办法。

情况又有了新的变化。一日林静仪与加藤俊约会后匆匆赶回来。她已经完全脱离了女中的学业。她带回的消息使人不能乐观,因为加藤雄义昨天在日本租界内已经遭到了一个刺客的袭击。只是刺客进错了房间没有得手,被捕后服毒自尽了。是个年轻的男子,想必是某一个爱国团体或者个人采取的报复行动。这是加藤俊悄悄告诉林静仪的,证明加藤俊对林静仪还没有怀疑,但通过这件事情日本租界里必定有了警觉而加强了防范,巡警队还增加了巡逻次数,对来往的人员更加严密检查和控制了。刺杀计划遇到了更大的艰难。

当时钰少爷正和尹念几等人商讨刺杀的新途径,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后几个人脸色陷入了沉郁。沉默了半晌后,林静亭说:"如果没有更好的方法,只有让静仪潜入到内部进行刺杀了。"林静仪不管怎样勇敢机灵毕竟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女孩子,而且连枪都没摸过。与加誊俊周旋已经能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了,如果让她行刺,必定是破釜沉舟了,可胜算微乎其微,几乎是没有。而对于钰少爷来说,这也是一种不平衡,没等到尹念几表态钰少爷抢先道:"这样做不可以,我们不能白白牺牲。我想实行新的措施,就是利用那个菜农李老栓送菜的机会找到突破口。"

机会是等待与寻找的结合。很快的几天钰少爷制定出了几中选择中自认为是最佳的刺杀方案。刺杀地点仍然是日租界加藤雄义的别墅内,在此之前几个人不下百次研究过在外面行刺,都因为种种原因而放弃。刺杀行动的实施者确认为几次出马成功的钰少爷。刺杀的武器决定放弃手枪而改为飞刀,因为考虑到行刺后安全撤逃等因素。枪响之后会使日租界大乱造成警戒,作为组织重要成员的钰少爷必须要保全自己,因为今后的道路还很长呢。当然钰少爷也可以选择投毒或者绳索绞死的方法,但投毒的把握性不大,而钰少爷并没有十足的力量能够勒死高大威猛的加藤雄义。近距离的飞刀投射命中率可达到百分之百,同时钰少爷认为这样做也别具意义,因为加藤雄义是日本人,对付泊烟的仇敌应该选择泊烟的方式。潜入的方式也很简单,可以藏身在李老栓的菜筐内免受检查混如租界,然后藏身在租界北侧的一个菜窖内。菜窖不大,木盖上没有锁,这可以保证钰少爷的出入。这一切还是要感谢林静仪的进一步冒险侦察。天黑以后钰少爷可以避开巡警的视线溜入到加藤雄义的别墅内行动,得手后逃走。如果暂时不能逃走也可以在菜窖内躲避一时,另寻机会。

计划未必是最科学的,一些细节性的问题只能凭钰少爷的机智灵活来解决了。寻找的阶段已经宣告结束,接下来的就是等待,等待合适的时候采取行动。钰少爷每日加大了练习的力度,李敏嘉、郝建伯、林静亭等人也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各种各样的接应工作,一切已成万事具备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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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小村。

茅草屋点缀在青葱的庄稼地中,虽然清新,却很破落。青山脚下有参差不齐的坟包,荒草在上面茁壮地生长着,并在风中摇曳不停。在一颗歪斜的枯萎的杨树下有一座还比较新的没长草的坟。坟包不大,碑却很新,看地出来是刻意讲究了一下的。碑前有个小石头供桌,上面的小钵子里插着刚点燃的香。香烟袅袅,缠绕在这个年轻女人的发际。她跪在坟前,在地上用木棍画圈,在圈里烧纸。

她一边烧纸一边小声地叨咕着,声音干涩平缓。她目光如死水般没有任何波动。她小心翼翼地烧着纸,好似生怕一阵风吹来把冥钱抢走了似的。她说:"爹呀,今儿是鬼节,女儿给您来上坟了,您收钱吧……嫂子快要生了,您保佑她生个儿子吧……于三他对我很好,您放心吧……"她一句句细数着直到最后一张纸烧完,仿佛死了以后的人变成了能通天神一样,她把心愿寄托在飘渺的香烟和飞散的纸灰中。之后她伏在地上叩头,站起来,拽了拽衣襟的一角,拢了拢鬓角几根张扬的发丝,挎着篮子迈着细碎的脚步往回走。

郎文儿给她死去的爹郎十七上完坟后,心中惦记着该给丈夫于三做一双鞋子了。先前的那一双鞋已经磨得露了脚趾头,不能再穿着拉黄包车奔走于大街小巷。一天比一天凉了下来,眼见着是要下第一场秋雪了,不能让他再光着脚拉车,象个没老婆的人似的。她正想着事情,冷不防在村口路岔上撞到了一个人,还踩了那个人的脚。崭新的白地黑面布鞋帮上留下了半边灰尘脚印儿。她面色通红,惊慌地定睛一看,这个人是身穿白布长衫的钰少爷。

"啊……"她失口叫了一声,却又立即梗塞在喉了。钰少爷就在眼前,这是以往只能在梦中出现的人哪!这么真实,这么近的距离,却又仿佛太遥远。文儿心里千般情愫万分感念交织纠结,却端端地品味不出来是怎样的味道。心中的钰少爷依然白皙清秀,却看得出比起当日府上的他来更加容光焕发了。白衫映衬之下他俊秀的端正的脸庞依旧,清亮的眸子依旧,两道剑眉依旧,就连左边眉毛上细小得象沙粒的痣也依旧清晰可辨。文儿对他是多么熟悉啊……而自己呢?一个普通的村妇。文儿突然看到了自己腰肢的粗笨和双手的粗糙,就连拖在脑后的发髻也仿佛变成了石头块一样沉沉地压了下来,直把她的头压低,再也无法抬起来了。她嗫喏地,仿佛声音不是自己的了,说:"……你……回来了,二少爷。"钰少爷应了一声,他才认出了是文儿。他心中的某中东西正在猛然复苏。周府二十年来的时光一下子在阴暗中明亮起来。凄冷的黄昏,冰凉的小石桥头,一切的一切顷刻显现。他以为自己是在猛然回首,尽管自己依然伫立在原地不一动不动。他其实是到这里来买通李老栓为了刺杀行动做准备的,万没想到竟然会邂逅文儿。此刻,曾在他生活中微乎其微的文儿给他带来了一种沉痛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曾在最失意落魄的时候拉过面前这个女人的手,轻吻过她发烫的面颊。他想起了自己拼力撕扯一方白丝帕的时候是她一把夺了过去,将它留做了纪念。他想起了她总保持着纯美的笑颜给自己端茶送水铺纸磨墨。他想起了在绮芳死的时候伤心的泪水也曾经涌在她的眼睛里,在蒋若萍离弃的瞬间他以温存来抚慰。他想起了太多,似乎才发觉她对自己的感情很不一般。他复杂而又迷离地想着,因为文儿的突然出现使他寻找到了忽略了很久的感受了。直到郝建伯拉他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按理,有点儿慌乱地说:"建伯,你先走吧。我跟这位……老朋友说两句话。"郝建伯便走了。

该说什么呢?文儿不知道,钰少爷也不知道,但不能总僵立在村口。终于她说:"到……家里坐坐?"他说:"不了。"她又说:"我才刚……去给爹上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她暂时找不到任何一种别的话题来摆平思绪杂乱无章的乱飞。钰少爷说:"怎么,郎先生已经去世了?那我得去拜祭他。"钰少爷七岁的时候曾经受过郎十七的启蒙。此刻他只有顺话这样说。两个人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坟场走去。

短短的一条毛路让他们走得很漫长。谁也没有说话,却又在无声地对答。"少爷,你回来了。我想你想地好苦。""真的吗?我回来几不让你苦了。""在这些日子里,你想起过文儿吗?""经常会想起你。你漂亮、聪明、可爱,笑声总象铃声那样悦耳动听。""你骗人,我知道你心里忘不了表小姐,还惦记着蒋小姐呢。""那都象是浮云一样没有边际没有踪影的事。我现在要的你呀。""可是我已经嫁了……"文儿思绪断裂了,痛楚地向他抬眼望去。钰少爷的嘴唇一动。看了她的目光,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他想说什么呢?少爷总是少爷,永远是少爷。她知道他总有一天还要回到城市里,她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找得到。她知道他回来了不是为了自己,他有显赫的家世,富贵的门庭,他高不可攀,永远只是梦中的影子,只是丝帕凝聚中的洁白,只是于三轻轻而或粗暴地与她亲热中自己可怜的寄托。命啊。只是命。她没有再抬头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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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想说什么要说什么该说什么钰少爷也不知道了。他的大脑失灵了,不再敏锐地高速运转。坐在郎十七的坟前他无法去缅怀郎十七。自己曾经历的阶段曾经接触的女人一个个在脑海里突如其来,是文儿的原因,又不是她的错误。

琦芳死了,蒋若萍走了,泊烟也死了。他无法抹去记忆中的种种伤怀切切。童年的真纯少年的乐趣一并随绮芳埋葬,青年的执着与希望也被蒋若萍致命的一击打得粉碎。特别是颤栗着死在自己怀中的泊烟,离去的那么从容没有反顾,也带着那么多的遗憾。是鲜血染红了洁白的玉兰花,是山风摧毁了梦幻的夜幽兰。他一下堕入了伤情的深潭中沉溺,他想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株纤细的带着清香柔弱的小草,就象当年小石桥头握住了文儿冷冷又充满抚慰怜惜的手一样。而此刻他不知不觉中竟然又握住了文儿的手。文儿如同往昔般地一颤,却再也没有反应。
"钰少爷,你这段日子去哪儿?""我……一直在不远地方。""我知道二太太对你……你才走的,你知道吗?二太太被老爷赶出来了,因为她对铭少爷也……铭少爷告诉给老爷了……倩儿死了。小露嫁人了。这都是小露出嫁前告诉我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府上上来的吧。""我不知道,也不是从府上来的。也不想回到那儿去。"钰少爷站起来,靠在树干上点了一根烟。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朦胧黑幕的坟茔地里肃穆恐怖,野风打着呼哨从山弯里拐过来,吹得坟头野草摇晃不止穸穸索索作响,枯树在风中嘶鸣。钰少爷回头打量这个娇小文静的女人,她的目光中仍看得见荡漾的深情。他突然很感动。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想起如果痛斥过蒋若萍是封建的殉道品,而文儿是什么呢?一个紧贴从命运又无力改变命运的小女人?他觉得她太可怜太无助了。她有过爱吗?有爱她敢说出来吗?她敢去爱吗?他此刻才发现自己应该真心对待这个娇小的柔弱的女人。他痛责自己没能珍惜泊烟,尽管他知道泊烟的心始终归依着逸龙。但如果自己当初勇敢地领泊烟走,那么她就不会死,那么美好的一个人啊,善良刚强,美丽非常,就这样匆匆走了,永远永远地死了。他的心伤得太深,而今面前的文儿又将是什么样命运呢?也许不会有泊烟那样悲壮,可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呢?是切切楚楚的相思,即使过着普通人平实贫苦的日子。他也再也无法忍心世俗的卑微把她改造,有一天她会彻彻底底地沦为村妇,粗野刁蛮,愚昧无知,贫瘠懦弱,任凭各种命运摆布。他不忍心。他要让她品尝一下改变命运的快乐。他要让她感受到挣脱束缚的洒脱。他轻轻问:"文儿,你还喜欢我么?"文儿一怔,惊了一下,但惊愕的表情被夜幕遮盖了。她回头望着爹坟,她想自己该如何回答,她是选择真实还是谎言?她善良地想钰少爷是不是又被哪个女人伤害了?象钰少爷这么出众的男人怎么会没人珍惜呢?她不想再欺骗自己,况且这坟地里除了死人不会有第三个人存在了,她于是说:"我都一直都喜欢你。"但话一出口却悔到了肠子里了,她看见了一个人飞快地掩身到老爹坟后的野草丛中。她吓了一跳,借着凄淡的月光看清了那个人是自己的男人于三。钰少爷已一把把她揽在怀里。"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吧。"

"不,不行。"文儿一下子挣开钰少爷的怀抱。钰少爷问:"为什么?"文儿哭出声来:"钰少爷,我已经嫁人了!"钰少爷问:"你心里放不下他?""……不是……可是我不配啊。你是少爷啊!"钰少爷心里一凉。仿佛被塞进了一块冰,凉意迅速地深入骨髓,追击大脑。他浑身一抖,头皮发麻,喃喃地问,似乎在问文儿,也似乎在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他开始憎恨起文儿的懦弱与善良来了。在她的眼里永远存在着不可跨越的等级,在她的心中永远存在着不可跳过的障碍。这种障碍是人心的阻隔。她不能摆脱,她只认为许多许多的事是不可更改的命,不知道是人为的约束。她无法摆脱,声泪俱下,"钰少爷,你忘了我吧!找一个配得上你的小姐……"钰少爷浑身冰得更厉害了,是一种伤痛掺杂的无奈。此际风更猛烈夜也更漆黑,枯树枝更加嘶鸣呜咽。山风中隐约传来了林静亭、郝建伯寻他的呼唤声:"周钰!周钰!……"钰少爷回头深深地凝望文儿,然后转身觅着呼声去了,跌跌撞撞。

文儿呆呆地望着钰少爷的背影消失,停止住了哭泣,坐在一块青石上。她猛然转头对着荒草丛中喊:"你还藏在那里装鬼啊!还不出来?!"于三鬼鬼祟祟地踏着草走了过来,傻子般地站在她面前。她叫:"你为什么不出来?人家要领你老婆走呢!"于三闷吭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来说:"人家……人家是少爷……"文儿望着自己的憨实有懦弱的丈夫,心中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禁不住再次落下泪来,抬腿往家里走去,同样地跌跌撞撞。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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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郝建伯家里,钰少爷静静地躺了一天,之后才从寥落感伤的情绪中走了出来,也似乎想开了更多。原本也应该是个刚强的人,感情上的一波三折使他品味出个人情感在太多方面是取决于社会因素的。这更大地坚定了他改变这个社会的决心。于是趁这身体状况尚佳的时刻决定实施刺杀加藤雄义的计划。尹念几问是不是太仓促,钰少爷说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

天近黄昏,李老栓如同平常一样赶着毛驴车拉着一筐筐蔬菜来到了日本租界。钰少爷张藏在居中的一只花筐里,上面覆盖着生菜。他周身被菠菜、番茄包围着。李老栓神情有些紧张,但巡警们因为几日来平安无事又加班疲惫了,便没注意到什么,一切出奇地顺利。钰少爷在阴暗潮湿的菜窖里等待天黑的时候,禁不住一次次深呼吸,只是希望下一步能更加顺利些。他将判绳缚在腰间,滑轮与钢爪系在绳头,宽皮带的背侧插着六只夺命的红缨飞刀。他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镇定,树立必胜的信心。看着德国制造的怀表指针已经指向二十一点钟了,根据白天林静仪所掌握的情况,这个时候应该是加藤雄义参加商会酒会回来的时间,他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钟。漫长而折磨的五分钟,紧张而兴奋的五分钟。之后钰少爷再次检查自己的装备,认为没有差错了,才轻轻推开菜窖需掩着的盖子,抽身出来,迅速地掩藏到旁边的一棵梧桐树后。

巡警刚刚巡逻完毕,翠荫路上的高秆路灯惨黄的灯光投下了班驳的树影。加藤雄义的别墅在昏暗的夜色中轮廓模糊,只有一间二楼的窗口透出灯光来。钰少爷知道那是加藤雄义的卧室。钰少爷正观察四周的环境,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驶了过来,停在别墅门口。门前的两盏门灯亮了,车门打开,加藤俊掺着加藤雄义下来,看们的佣人打开门。加藤雄义对着加藤俊叽里咕噜讲了几句日本话后进了别墅,门关了。汽车开走了。加藤俊步行回巡警营去了。趁此机会钰少爷几个箭步从梧桐树后闪身到别墅后的阴影里,看准了位置抛上攀绳,铁爪挂在二楼的阳台栏杆上。之后钰少爷握紧绳子附着墙壁三下两下无声无息地上了阳台。钰少爷攀上阳台的时候,加藤雄义正在门厅换了木屐往楼上走,佣人上的茶也没有喝。钰少爷轻轻拨开一扇窗户钻进书房的时候,加藤雄义正换好了和服往书房里走,他没有趁着酒意到卧室休息,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急着去书房里研究。那是一份秘密暗杀的名单,、上面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尹念几。钰少爷正准备打开书房门潜入卧室去,书房门几乎同时打开了,他一闪身藏在了门后面一个挂着衣服的屏风后面,加藤雄义走进来了,顺手打开书桌上的台灯。

灯光下的加藤雄义狰狞地笑着,握着蘸了朱砂的笔依次在名单上圈写着什么。他仿佛很满足,仿佛看到了鲜红的血正喷射着铺平着他侵略的道路。钰少爷在暗处瞄准了他,右手手指扣在飞刀倒刀柄上。他知道只要自己的右手一扬,发出嗨的一声怒吼,飞刀的冷锋就会带着凌厉的风声夺取这个恶狼的性命。正在这时,响起来了敲门声。

"谁?"(原文为日文,因不会打而改做中文)加藤雄义放下手中的笔。对方答:"会长,我是泽田继男。"加藤雄义说:"进来。"泽田继男是别墅护卫队的队长,兼负责保卫加藤雄义的人身安全。他在历行每日的安全检查。推门的时候他猛然看见一个人影飞快地从屏风背后闪到了沙发背后。加藤雄义坐在书桌旁边,借着台灯光看起来很阴森。泽田继男走近前小声地说:"一切检查正常,只是这书房里好象有人潜进来了。"加藤雄义也小声地说:"我也发现了,你立即带几个人过来!"泽田继男应了声敬礼而去。钰少爷乘开门之际闪身到沙发背后,以为万无一失,不料已经被发现了。对方讲的都是日语,他也听不懂。此时,加藤雄义又坐回到椅子上,而泽田继男已经带了一队人杀气腾腾地奔了上来。
钰少爷一闪身从沙发后窜了出来,胳膊用力一甩,飞刀如电直取加藤雄义的咽喉。加藤雄义早有准备,已一晃身拔枪射击。钰少爷脚一落地,肩膀上中了一枪!手一抖,另一枚飞刀掉在了地上。此刻加藤雄义按动了藏在桌子底下的按扭,室内灯光大亮,警报器尖锐地响了起来。钰少爷无处藏身,捂住右臂,靠在门口。手持手枪的加藤雄义指向他,喝问:"你是什么人?!"钰少爷冷笑,道:"要杀你的中国人!"说完又是一枚飞刀弹指而出,与此同时加藤雄义也扣动了扳机,钰少爷又中了一枪。这时楼下的人已经包抄上来了。钰少爷知道刺杀无望,一闪身推门而逃,身后加藤雄义"乒乒……"两枪,但未射中。走廊里的灯已经大亮,钰少爷听得到对面皮靴踩着楼梯奔跑的咣咣声响,砖头向走廊另一方向奔去!

加藤雄义握着左手腕,手腕上冒血了。他气急败坏地歇斯底里地咆哮指着士兵去追。泽田继男断定刺客还在别墅内,于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一面他叫了医务官林间小野来给加藤雄义包扎。加藤俊神情慌张地在楼下大厅里问发生了什么事,泽田继男告诉他刚刚有人刺杀会长,现在逃走了。刺客已经受伤了。加藤俊立即传令封锁租界内的每条通道,并把别墅包围起来,自己整装行动带人去搜查追捕了。

钰少爷身上中了两枪,右臂和肩膀不断地流血。他一边咬牙忍着疼痛,一边在别墅内毫无方向地奔逃。眼前是一扇锁死的门。他正着急,却见旁边的一扇门是能打开的。后面的人声越来越近了,他顾不得考虑什么,不顾一切地推门躲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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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少爷紧紧地掩上了门,平息一下自己的喘息之后,肯定了自己是在一间卧室里。地桌的屏风后面是一张榻榻米,上面正歪斜地卧着一个穿着和服挽着发髻的女人。听到响声那女人蹬着木屐走过来,钰少爷怕她发出声响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那女人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呓:"是你!!"钰少爷一怔,手一松,那女人慌忙地拉住了他的手,说:"你受伤了?"钰少爷在辨认出来了是她——蒋若萍!想象不到昔日穿着丝绸旗袍端庄娟秀的蒋若萍穿起了日本和服,做起了日本太太也仍然漂亮量,只是眉宇间再也没有那种孤傲了。钰少爷仿佛闻到了一股腐落又贱格的味道,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冷冷地说:"原来是你。你喊吧!"蒋若萍说:"你是刺客?"钰少爷说:"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是刺客。"又说:"你现在喊还来得及,他们正在门外抓我。"蒋若萍一愣,眸子里充满了忧伤,说:"你快到壁橱里藏一下他们就要过来了!快!!"忙擦着自己脸上和滴落在地板上的血迹。这时加藤俊和泽田继男已经在敲门。钰少爷被推进了壁橱了,蒋若萍在开门的时候灵机一动咬破了手指。

她慌忙惊恐地说:"怎么了?我听到的警报声,发生了什么事情?"加藤俊环视一周,说:"有刺客窜进来了,我叔叔受了伤。你看见了没有?"蒋若萍说:"没有。你叔叔没事吧?""只是右手受了轻伤,已经包扎过了,你到楼下去看他吧。"蒋若萍说:"我立刻去。"泽田继男说:"这地上怎么有一滴血?"蒋若萍把手伸给他看,说:"刚才你们开门的时候不小心挤破了。"加藤俊说:"那我叫林间上来给你包一下吧。"说着带队出去继续搜索了。蒋若萍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钰少爷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忍着疼痛使自己没有发出声音。蒋若萍打开壁橱门的时候他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蒋若萍哀婉地说:"虽然我现在是加藤雄义的太太,可你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她又关了壁橱的门。匆匆地下了楼。加藤雄义已被加藤俊和护卫着去租界医院了,卫兵在别墅内没有发现刺客的影子,判断刺客已经逃到了外面去了,便在外面搜寻着。趁林间小野给自己包扎的时候蒋若萍偷了卷纱布和一包止血药粉,之后又回到了二楼卧室。钰少爷从壁橱了出来了,巡视窗口想伺机逃走。蒋若萍说:"外面戒严了,你出去只有死路一条,还是先在这里躲一下,他们暂时不会回来。"

钰少爷迟疑了一下。伤痛不住地发作,他摇摇欲坠,将若平不容分说地给他敷了药,包扎了伤口,钰少爷就势坐在了榻榻米上。片刻蒋若萍才擦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问:"你为什么要杀他呢?"昏暗的灯光下,她的脸上表情既肃穆又天真,钰少爷禁不住叹了一口气,一种厌恶的感觉在瞬间变成了怜悯。他反问:"你不知道塌实个强盗,是个侵略者,是个批着羊皮的狼吗?你又为什么嫁给他呢?"蒋若萍嘴角一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了半晌才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也许真的太傻,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我爸爸生意上的伙伴,我如果不嫁给他,我爸爸就会破产,跳楼自杀。我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人能告诉我。"她欠起了身,被和服裹着的身子扭动着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了隔壁的小房间里,在衣箱底下掏出了一件东西递给钰少爷。"上一次也有个年轻人来刺杀他。我要帮他藏起来,他不肯。他以为我是个日本人。他出去的时候掉了这个东西,我藏起来了。他出去了就被抓住了,打死了……"她的脸上出现了惊恐和凄楚的神色。

钰少爷手拿到手里的是个小小的绒布袋子,用丝线系着口。解开袋口,里面有一只系着红缨的飞刀,还有一封书信。钰少爷打开看,原来是一封绝命信,讲的是这个人如何被日本人害得家破人亡的,自己要怎样血债血偿。信的署名是"杜泊山".钰少爷心中异样地波动了一下,他想起了夕阳中弥留的一张惨白又庄重的脸孔。是泊烟。他依稀记得泊烟说过,她的哥哥叫做杜泊山的。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获得了信息。如果泊烟知道了她的哥哥也同样为了报仇牺牲了生命,该是怎样的伤心啊?!钰少爷的手不住颤抖了,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扭曲,薄薄的几页纸似乎要被他抓碎。蒋若萍关切地问:"很疼吗?"钰少爷根本没听见,也没有回答。蒋若萍怎么会知道他此刻心中的怨艾至深至痛到了刺骨的时候呢?钰少爷咬紧了牙关,似乎都要把牙齿咬碎了。他疯了似地想,一定要把加藤雄义杀死,一定一定!他知道目前蒋若萍是唯一的成功的掩护,加藤雄义绝对不会想到刺杀他的人正躲在他自己的卧室里呢。他抬头望了一眼发呆的蒋若萍,说:"能帮我一下吗?弄点吃的东西来。我要在这里躲一躲。"蒋若萍忙说:"我下去看看。你千万别出去,千万。有什么动静就躲到壁橱里面去。"说着出去了。

钰少爷稳定了一下情绪,他猜想蒋若萍是不会把自己出卖的了。两处中枪的地方已在药物的麻醉下不再剧痛了,只剩下丝丝连连的酸痒。他担心的是加藤雄义短时期内不回到别墅里来,而子弹在胳臂里迟早会发炎,那时候就没有力气做最后的搏杀了。他想先把子弹取出来,不知道蒋若萍能否帮得上忙。那个懦弱的没有主见的女人啊,为什么自己命运中总会与她纠缠不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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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叶子仿佛在刹那间全部在寒风中凋零了似的,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卷,卷着尘土,在铁栅栏边上堆积。蒋若萍发觉秋天已经深了。昨日还葱郁的丁香树衰微了,晨曦也不在绚烂温暖。她没有象往常一样叫车,而是换了一套朴素的中式衣服,在翠荫路上似乎漫不经心地徘徊向前。昨夜钰少爷发了高烧,最后神志有点不清醒了,而右臂伤处红肿得很高,很恐怖。她不忍心下手切开他的肌肉取出里面的子弹头,又不可能找人帮忙。同时她也没有手术的工具,她是不可能从林间小野那里偷出手术刀和止血钳子的。迫于无奈她决定去翠荫路上去想想办法。她记得在翠荫路尽头有个法国人开的西医诊所,应该可以买到所需的物品。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望诊所方向步行着,绕过了日本租界的视线范围,在街拐角处碰到了冯满堂。

自从二太太冯念莲被赶出来后就一直住在她的娘家弟弟冯满堂那里,冯满堂也彻底地断绝了与周家的往来,死心塌地地追随着蒋四页,更确切地说是追随着日本人。他百无聊赖地在街上闲逛,在翠荫路上看到了一个袅娜的女子,仔细一看眼睛一亮,竟然是蒋若萍!他皮笑肉不笑地搭讪:"蒋小姐,哦,不……应该是加藤太太这么早一个人去哪儿啊?"蒋若萍被吓了一跳,看清了是他,心里面止不住地厌恶,没好气地说:"关你什么事!"冯满堂接着说:"也没坐车啊。听说加藤会长受了伤啊……""没有的事!"蒋若萍绕开他,径直地朝前走了。冯满堂望着她的背影,现出一丝冷笑来。这时一个獐头鼠目右眼戴眼罩的家伙一步三摇地走到冯满堂身边来了。问:"表叔?今天没什么事儿吧?""没事儿?"冯满堂哼了一声,说:"昨天晚上秘密消息,加藤雄义遇刺受伤,刺客一直没抓住呢。刚才过去的就是加藤的小老婆。这么一大早一个人换了衣服出去,不知道干什么。你说,这里面没有文章吗?""哦?那我跟上去瞧瞧!"沙克金立即狗一般地尾随着蒋若萍去了。

沙克金带着兵马平了河谷万家村以后自己也损失惨重,不但不少狗腿子被杀死,自己也失去了一只眼睛。之后他只身进了城投靠了远房的表叔冯满堂。他分析当前的情势迟早是日本人的天下,他自然千方百计地靠拢日本人。他想先讨好表叔,以后再过河拆桥地在日本人那里混个一官半职。因此冯满堂刚提出个小小疑问他便竭尽全力地凑了上去。他跟着蒋若萍,一直盯着她走进了诊所,片刻又见她夹着个黄帆布包出来了。那个包鼓鼓的,但是不大。蒋若萍神色有点儿慌张,慌乱地四下看着,又迈着匆匆脚步往回去的方向走了。沙克金一直藏在一撞土灰恶毒砖墙拐角处,直到看不到蒋若萍的影子了才一遛小跑地在翠荫路的一家茶馆里与冯满堂碰了面。悻悻地说:"我没发现什么可疑的。那娘们儿到药店转了一圈,拿了个帆布包又回别墅了。"冯满堂眼睛一亮,分析说:"加藤雄义要是有什么问题,租界里有医生啊,没必要到法国诊所里买东西吧?她一个人偷偷地去又换了衣服,干什么呢?里面一定有问题!"他如同一只苍蝇,闻到了腥味,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了。

蒋若萍买了手术刀、消毒水、绷带等物品,回来后立即动手给钰少爷取子弹。伤口的地方已经有了化脓的迹象了,她费尽了力气才抠出来两颗粘血带脓的子弹头,包好了伤口后忍不住吐了一气。钰少爷又进入了睡眠状态,她才松了一口气,在别墅内外观察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妥当的迹象。她一面祈祷钰少爷快点好起来,一面祈祷加藤雄义千万要晚一点回来,以免再一次刀兵相见。

加藤俊突然收到了林静仪的邀请信叫他晚上在翠荫路街心小广场见面。他怀着忧喜参半的心情来赴约。忧的是这段时间以来林静仪突然消失了,而日租界里刺杀事件发生了几次,警备署对此提出了种种分析,其中疑点之一就是自己与林静仪的密切往来。喜的是林静仪如果真的是与刺杀有关,就不会再约自己见面,而她能见面就证明了不知情。所以加藤俊急匆匆地赶到了小广场,一眼见到了焦灼不安坐在长椅上的林静仪,他的心一荡。几步奔了过去,叫:"静仪!"林静仪站了起来,黑色呢子长裙上的几片落叶掉在地上。齐齐刘海下面目光波动着,欲言又止。加藤俊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俊哥——"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忍不住地说:"这段时间以来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怎么不跟我见面了呢?还是在家里离不开?他们都怀疑你……"林静仪猛地把手抽回来,乌黑的眸子一转,两颗泪水就落了下来,说:"你也怀疑我吗?"她楚楚地问,实际上心里只是在琢磨该怎样打探到钰少爷的消息。昨晚尹念几召开了紧急会议,组织内部出现了叛徒,正是刘汉颜,大家都有暴露的危险。钰少爷自进入租界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出来了,如果刺杀成功,日本人不会把消息封锁得这么久,现在需要千方百计地获得钰少爷的消息。尹念几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林静仪只有重新通过加藤俊这层关系来打探,虽然这样做已经很危险了。正思忖之间,加藤俊深情地说:"我怎么会怀疑你呢?可你也得告诉我这段时间你怎么了啊!" "她当然不会告诉你的!"一个声音已经替她回答了。两个人一惊。梧桐树后几个人已经荷枪实弹地走了过来,为首的是泽田继男和面带奸笑的冯满堂,还有独眼的沙克金和叛徒刘汉颜以及几个端着枪的日本兵。泽田继男到了面前,道:"加藤君,你叔叔正在医院里养伤,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谈情说爱啊!"又对林静仪说:"林小姐,聪明一点,说出周钰和尹念几的下落,也免得落得和你哥哥一样的下场。"林静仪惊问:"我哥哥?!……我哥哥怎么了?!"刘汉颜无耻地说:"林小姐,你还是和皇军合作了吧。你哥哥不识时务,现在正坐在大牢里受刑呢!""呸!你这个叛徒!败类!"林静仪冲上前去打他的耳光。日本兵冲了过来把她捆了起来,她的头发散乱了,脸上带着不屈的愤怒的表情。黄叶片片凋零中,加藤俊傻了一般看着她,喉咙里哽咽着:"你……你骗我……为什么?为什么?……"

29

日租界警备处的秘密审讯间里,加腾俊正翻阅着刘汉颜提供的材料,其中有"更世会"成员名单和实施行动的记录。他没想到梁广三、陆立鼎的死都是这几个文弱书生策划后采取行动刺杀的。更没想到的是自己所追求的单纯文静的中国女孩林静仪竟然也是其中一员。更世会名单上的人,尹念几、李敏嘉在逃,林静亭兄妹、郝建伯在押,而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周钰却下落不明。很显然几日前夜刺杀叔父的就是周钰,刺杀后周钰又藏身在哪里了呢?他无法想到此际钰少爷正在加藤雄义的别墅里养伤。叛徒刘汉颜自然想不到这层关系。加藤俊抖动着手中的皮鞭下决心要在被俘的三个人口中挖到线索,拔掉危险的钉子。但使自己恼火的是这三个人不象刘汉颜一样可以为刑罚与金钱所屈服。林静亭已经受了三次刑,昏迷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仍然咬紧牙关。郝建伯也一样不吭半句。至于林静仪……加藤俊浑身感觉着不舒服。他有一种被戏耍了的屈辱感觉。他恨这个女人用她的温柔温顺的外表包藏了一颗叵测的心,更恨自己的感情被捉弄了。自己险些犯了大错,刚才加藤雄义亲自追问这件事情,得知林静仪竟然是加藤俊所喜爱和追求的对象时,狠狠地赏给了他一记耳光,并说:"你应该明白怎样去做的!"加藤俊自然明白应该怎样做,但他并不想让这个使自己欢喜又愤怒伤心的女人轻易解脱。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来报偿。为此他度过了一贯特不眠之夜,也吸了一包烟。之后他双眼布满血丝,推开了钢筋牢门。林静仪正缩在阴冷的墙角里。地上铺着一堆草,草上血迹斑斑。她喘息着擦拭着嘴角上的血。加藤俊迟疑了一下,一个箭步跨到她面前,伸出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而她投过来的是两道阴寒的目光。
"静仪,你怎么样了?""我很好,没有出卖自己。""我们不谈这些。""那谈什么?谈情说爱么?那全是欺骗,我有感情,但绝对不会给你。""静仪,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如果你不是那个组织的成员,我们还是能够在一起的。""即使我不是更世会的成员,我也同样会跟你们抗争的,日本狗!""我是日本人,可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坏人。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用皮鞭来保护吗?还是用烙铁?用死亡?加藤俊,你别再费心思了!我感谢你曾给我的喜欢,可从一开始接近你我就是为了刺杀。这次失败了也不会改变我的信念的。你杀死我,但杀不完天底下所有的中国人。你不杀我,我也还是会找机会把你们杀死,把你们赶回哪个岛上去!""静仪,你冷静点儿,相信我,让我带你走,咱们两个人偷偷离开这里……""别再耍花样了!走?去哪里?到哪里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你别想从我嘴里知道任何东西。周钰一定会再行动的,你叔叔的脑袋就要搬家了,你们的阴谋也就要破产了!!""你——"加藤俊气急败坏地出了牢房。泽田继男问:"怎么样?"他丧气地摇摇头。泽田继男牵了一头军训狼犬走了进去。

加藤俊回到巡警办公室,冯满堂、沙克金、刘汉颜三个人象狗一样侧立着等待打赏。加藤俊把皮鞭丢在办公桌上,扯下日本军刀用白布擦拭着。冯满堂小心翼翼地说:"这次多亏了我表侄机灵,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加藤少爷,不知您听不?"加藤俊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有什么话说吧,皇军不会亏待你的。""是!"沙克金立即满脸陪笑,说:"前天一早,我在翠荫路上看见了加藤太太去了法国诊所取了一包东西回来。我想您府上如果有人生病,用不着到外面去……""加藤少爷,您不知道吧,太太的父亲蒋四爷原来给她定过亲事,就是现在市政厅高级秘书周铭的弟弟周钰!太太没出嫁的时候跟周钰可是……老相好。"刘汉颜趁机说:"对对对!更世会里周钰的确是有背景的,他爹是绸缎商人,他哥哥就是市政厅的!他肯定就是跟太太定过亲的周钰!"加藤俊想了想,按时间计算,也就是加誊雄义遇刺的那天晚上,曾经在蒋若萍的房间里发现了血迹。当时蒋若萍说是被门挤伤了手,这很可疑。加藤俊说:"你们的话是真的?"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当然,当然。"加藤俊说:"好。你们各自有奖赏。冯先生你先带着你表侄回去吧。有情况随时报告。刘汉颜你等一下。"冯满堂点头哈腰地带着沙克金出去了。加藤俊端看了刘汉颜片刻,说:"现在你要是同尹念几、李敏嘉见面了会怎么样?"刘汉颜大惊失色地说:"那我可就没命了!加藤少爷,为了您我可是连命都豁出去了,您一定要保护我啊!"加藤俊说:"当然。"刘汉颜说:"我要是再见到了他们,一定会向您汇报。"加藤俊说:"好的。不过现在我们不是让你去找尹念几,而是去见周钰。我想周钰一定还不知道你投靠了皇军。""加藤少爷,您这不是让我去送死么?再说,周钰他在哪里呢?"加藤俊冷冷地说:"你不去送死我现在就叫你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周钰他就在别墅里!"

加藤俊仔细分析,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更世会的主要成员周钰就在他昔日的情人而今的加藤太太蒋若萍的房间里。现在想擒拿他真的是易如反掌。只是加藤俊还要立新的功劳,他需要顺藤摸瓜通过周钰找到尹念几的下落。尹念几的背后将是条大鱼啊!因此他冒险利用刘汉颜。在周钰潜入日本租界的时候刘汉颜还没有叛变,他断定藏匿的周钰是不会知道刘汉颜已经叛变了的。因此他如此如此地做了安排,刘汉颜没有选择地点头点头。之后他再一次提审林静仪。

林静仪的态度仍旧冷如冰霜,使加藤俊的心止不住地痛。终于他颤声问:"你说,你根本没爱过我是吗?根本就是在利用我来完成你们那个所谓的刺杀计划是吗?"林静仪果断地回答:"是!为了我们的利益和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哗"地一下,加藤俊掏出枪来抵住了她的太阳穴,而她却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没能忍心扣动扳机,最后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一列日兵将她押了出去。同时押出去的还有便体伤痕的林静亭和郝建伯。加藤俊与泽田继男已经请示过了加藤雄义,将这几个反日的危险分子秘密处决。

30

行刑在半夜进行,由泽田继男监督,加藤俊不能忍心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在枪响之后倒在血泊中,借口布置捕捉周钰的事情而避开了。之后日兵将尸体进行了秘密处理。大战尚未全面开始,他们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杀人后潇洒离去。在城郊有个乱葬岗死人坑,被反绑着的三具尸体草乱地丢下后掩埋了。天色微明的时候加藤俊身穿便服出现在这里,他如狂如臆地挖着,并且泪如雨下。

林静仪死去不久,面目依旧,但再也不会伶牙俐齿和迷人地微笑了,也再也不能用纤手轻轻地掀起额前的刘海说爱你想你等你了。加藤俊看了她很久很久,呢喃着问:"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但是她不会回答了。她已经随着她的哥哥和战友们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去,临死前甚至没能喊出:"打倒日本侵略者!"的口号,因为她的嘴巴里塞着毛巾。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充满愤恨地怒视群敌,然后从容地闭上了眼睛。她也看不到加藤俊此刻的伤心欲绝。许久,加藤俊折断了一柄木梳,一半塞在林静仪的怀里,一半留给了自己,之是日本埋葬自己爱人的风俗。而后他才轻轻地把她重新埋葬了。

夜色再次降临的时候,钰少爷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了。躲在这里三天等待着却一直没有机会刺杀,他烦躁不安。蒋若萍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不做声。他的伤口开始愈合,每日的饮食状况也良好。红缨飞刀磨得雪亮,准备着随时射死走进房间里来的加誊雄义。他还催促蒋若萍去给他偷一支枪来,以备做飞蛾投火般的最后挣扎。他想,当时考虑到要安全撤离,所以没有用枪的决定是错误的,这是一个杀手最大的失败。他连连问蒋若萍加藤雄义什么时候回来。蒋若萍的心中不希望再次看到流血和牺牲,但又无法扭转什么。她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只能通过流血和牺牲来解决的。正在夜色昏暗的时候,卧室的玻璃窗外有人影一闪。蒋若萍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钰少爷警觉地飞身藏在屏风后面,一个男子破窗而入,并且一把揪住了蒋若萍的头发用枪指住她的咽喉,问:"加藤雄义在哪里?!快说,不说我杀了你!"蒋若萍惊恐地说:"我……我不知道啊……"暗处的钰少爷借着壁灯光看清了来者的模样,忙闪身出来,叫:"刘汉颜!"刘汉颜一惊,看清了是钰少爷,才松了一口气。这时钰少爷说:"快放手。加藤雄义不在这里。你怎么会来?"刘汉颜收起了枪,一边警觉地打量四周,一边说:"组织内出了叛徒,你几天来都没有消息,会长很担心你,冒险让我进来看看。林静亭投靠了日本人。咱们快走吧!""能安全撤离吗?"钰少爷问。刘汉颜急切地说:"现在日本人警戒很松,我找的路线很安全,快跟我走!"钰少爷迟疑了一下,说:"好!"他看了蒋若萍一眼,她正瑟缩在榻榻米的一角,头发散乱着,惊魂未定。钰少爷捡起自己的一些东西,说:"感谢你几天来对我的照顾……你也尽早离开这里吧,我走了。"而后随着刘汉颜从窗子里爬了出去,下面有根绳子悬到了楼下。

蒋若萍来不及跟她说什么,只是看着他顺着绳子爬了出去,想叫又不敢叫,象做了一场噩梦似的。

日本租界内的巡警巡视的果然很松,两个人穿过了枯枝败叶又跳过了铁栅栏,顺着翠荫路一路狂奔,终于将日租界远远地抛在了身后。钰少爷不知道就在他跳过铁栅栏的同时,泽田继男带着两个兵踢开了加藤卧室的门,他阴笑着说:"太太,你跟我们走吧!"蒋若萍心里立即知道了事已败露,明白了钰少爷并不是逃了出去,而是凶多吉少了。但她无能为力,而且自身难保了。她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问:"加藤雄义呢?""加藤会长会亲自审你。"蒋若萍心里不禁泛起了阵阵寒意。她别无选择地未等泽田继男动手,自己走在了前头。
钰少爷与刘汉颜止住了奔跑。古城的夜幕凝重又沉闷。钰少爷没想到逃跑竟是这样的轻松和顺利,他坐在路边的青石台阶上深深地喘息了一会儿。而后猛然转头盯着刘汉颜,看得刘汉颜心里直发毛。之后钰少爷冷冷地问:"你是说林静亭叛变了?""是啊——"他嗫喏着说。"呸!"钰少爷吐了一口,骂:"谁投靠了日本人谁不得好死!我看叛变的未必是他,而是你!"他猛然起身,把刘汉颜吓了一跳,浑身一抖。钰少爷道:"你是怎么进到别墅里的?现在他们警戒正严你却说警戒很松,为什么你找的路线就这样安全?你闯进来是刺杀加藤雄义的为什么找到我以后就急着离开?你反咬一口说是静亭叛变了,他我太了解他了,他如果叛变世界上的人都会叛变!说,林静亭现在在哪里?尹会长现在在哪里?!"钰少爷喝问之际,刘汉颜迅速拔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钰少爷:"周钰。你太聪明了!这反而不好。林静亭兄妹和郝建伯昨天晚上上了西天。识相点儿和合作抓到尹念几和李敏嘉咱们到日本人那儿去领赏,否则……嘿嘿,我杀了你照样立功!""你以为你能杀了我吗?"钰少爷的横眉一扫,"你那枪里没有子弹!"刘汉颜一怔,低头看枪,钰少爷乘此空隙飞起一脚将他手中的枪踢飞,瞬间持刀发刀!冰冷的飞刀闪电般地直中他的咽喉。他闷哼了一声,还未没作出反应,已倒下身去!

钰少爷预料刘汉颜必定是同日本人伙同设了圈套,那么蒋若萍很可能已蒙难,他也无力挽救了。此刻得知林家兄妹和郝建伯都已牺牲了,而尹念几与李敏嘉的下落无可追寻,自己又该何去何从?日本人肯定在监视,刘汉颜的死又是他们预料中的吧?钰少爷狠狠地踢了他尸体了两脚,带着茫然向城中心走去。他知道随时都有可能有一颗流弹飞来要了自己的性命,日本人没有抓自己不过是为了利用自己抓到尹念几罢了。此刻他不能去找尹念几,也无家可回。他甚至以为自己生命要终止了,但他依旧活着,也许还是为了复仇。他更握紧了手中的飞刀。

也色更浓,夜风正冷,午夜的街头,钰少爷在没有方向地前行。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见他心跳与呼吸的声音。但没有死,这是真的。

尾声

31

莫韵雪做好了早餐等待着父亲的回来,早餐是一盆白米煮的稀粥和几个素馅包子。父亲总是行踪不定地在外奔波,这次回城三天了,常常是深夜才回,而进天竟然一夜未归。好在她已经习惯了父亲这种漂泊的习惯,虽然不住地为他担忧,但她也只能选择等待。她静静地等着,尚带稚容的脸上面色凝重。她有一双小眼睛,目光中总是荡漾着狡黠,这使得她有种娟秀的俏丽。她继承了父亲的能言善辩和心计多端,也学习着象父亲一样看相算命。正等待着,听见大门"咣当"地一声被推开了,父亲莫一言叫:"韵雪!"莫韵雪迎了出去,才发现父亲身边多了位年轻英俊的男子。他相貌堂堂,只是略微显得疲倦。莫一言说:"这是小女韵雪。"又指点着韵雪叫了他一声:"钰哥。"钰少爷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钰少爷从翠荫路一直徘徊这脱离了日租界的范围,其实在无意之间竟然摆脱了日本人的监视。天亮时加藤俊在租界附近发现了咽喉中刀而死的刘汉颜。地上的血迹拖了四米长。他仰天长叹:"鱼脱网了!"回去后免不了受到了谴责与惩处。之后他带罪紧锣密鼓地再次捕杀着反日和抗日的杰出人物。事隔不久加腾雄义收到了密令,日军将于即日武力攻城,到那时屠杀再不必隐秘了。而钰少爷心灰意冷失魂落魄地在街头徘徊的时候邂逅了算命先生莫一言。

"小兄弟,我说过,你我有缘自会再见的。怎么样。别来无恙否?"莫一言诡异地笑着说。钰少爷先是一愣,望他片刻。才道:"原来是莫先生。"这个既神秘又难测的人物曾经告戒过自己不要与二叔万福祥相处,因为"同处必伤",之后果然有了火烧河谷兵平万家村的惨剧。而今日的意外重逢,他又会指点什么样的契机呢?未等钰少爷说些什么,莫一言已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说:"你我再见,是实属不易啊!据我的观相,你历尽了磨难而劫数未尽啊!到家里喝杯茶我给你破解如何?"钰少爷不由得随着他东拐西转地在城角一户青砖砌墙的小户人家停留下来。

韵雪烧了几个小菜,又沏了一壶烧酒,伺立在一边,开始偷偷打量着父亲领回来的年轻人来。他清秀儒雅,风度翩翩,谈吐爽朗,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懦弱中又暗藏着杀机。她根据父亲传授的察言观色之术开始猜测他的身份与经历,猛然觉得这个男子是如此有魅力。他必定是欠了很多女儿家的情债,来世要变牛马才能回报呢。只是重要的是,他今生会无悔无怨么?

"韵雪,添酒!"莫一言唤。几杯酒落肚两个人似乎变成了旧知交。钰少爷畅谈了许多这段时间了经历,什么也没有隐讳。他甚至奇怪自己怎么会对他如此信任,至少现在他的身份还不清楚。莫一言已经洞悉了他的心态,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知我者谓我何求,不知我者谓我何忧?人与人之间缘定情分,都是天命啊。小兄弟,我父女本就是江湖术士,浮沉中尝大海,夹缝里求生存。何必非得问个究竟呢?而且今日作别,你我恐怕再无相见之日了。"钰少爷道:"难道我们也是同处必伤吗?"莫一言笑,道:"你我本无缘同处啊。原本还有一段翁婿之情呢,只是时日不多,我也不想小女悲一世,苦一生了。"他虽然只是一笑,却笑得很凄怆。钰少爷听得莫名其妙,韵雪却面色绯红,说:"您乱说什么呀。"扭身而去。钰少爷望着她的背影,苗条灵活又柔顺,竟极似记忆中的绮芳一样的身材举止,不禁浮想联翩。听得莫一言敬酒道:"命运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劝君更尽一杯酒,半做梧桐半做人。"他把酒一饮而尽。钰少爷也连连干杯,不知不觉便倒下了。

等钰少爷醒来的时候日已偏西。他突然萌生了想回家看看的强烈愿望。残阳如血,一抹晚霞将西天边上映照得瑰丽无比。钰少爷捶了捶微痛的头部。这时韵雪上了一杯茶。钰少爷喝着茶,对韵雪笑了笑。韵雪道:"每逢佳节倍思亲,钰哥,你想家了吧?"钰少爷放下茶杯,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家了?"韵雪说:"你别忘了我爹是神算。"钰少爷点点头,他想起在喝酒时的畅谈,不明白莫一言怎么会说出那一番离谱的话来。望着面前聪明文秀的韵雪,心中想如果能与她平淡相对厮守一生或许也会有平实的幸福呢。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叵测的命运,没有一份真实的感情可以慰籍的。不由得想起了林静亭,想着他已经死了,心里面的痛说不出有多么多么深。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问:"你刚才说什么?每逢佳节倍思亲是吧?"韵雪说:"是啊。今天是九九重阳佳节。遍插茱萸少一人的遗憾在你心里很久了吧?"钰少爷凄楚地一笑。他想起中秋节的时候自己同更世会的会员们一起在月色中共度,那时候桌子上摆满了瓜果梨桃。林静仪、李敏嘉两个女子笑声朗朗,尹念几、郝建伯几位才子谈笑风生。当时每个人对未来都怀着深深的美好的憧憬。没想到美梦破灭得如此迅疾,如同中秋的将圆的梦转瞬间已破损残缺了。钰少爷脸上的阴霾更重了。
他问:"莫先生在么?我要向他辞别。"韵雪道:"他已经出去了。他出门时说你会走的,让我捎一句话给你。归家一忍必相依,保全自身莫相离。钰哥,你真的要走吗?"钰少爷整理了衣衫,又别好了飞刀,洗了一把脸,说:"一定是要走的。"送至大门口,钰少爷回头对她粲然一笑,说:"我会记得你这位小妹妹的。"韵雪的眸子里闪过无限依恋来,凄凄地说:"缘分本是秋后枝,怎料寒风茎中折?钰哥,你面色不好,必有血光之灾。今日一别恐怕无缘再见了,这个东西是我心爱的,你拿去做纪念吧。如果有缘再见的话,请务必原物送回。"递到钰少爷手中的,却是一方洁白的手帕。

32

钰少爷心中一酸,接过帕子来,掩饰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去。韵雪忍不住目送,然后猛然返身掩了门。匆匆地一面之缘在她的心里种下了苦涩的相思的种子。她忍耐着不能让它发芽。钰少爷手中的帕子,一如当年蒋若萍赠给自己的那块一样如水柔滑,上面绣了几瓣红色梅花。钰少爷想起当日的白丝帕自己似乎遗落了,记忆中拾掇起来却发觉赠给了一个乖顺的女孩文儿。如今文儿早已经嫁人了过着普通农妇的生活。他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很多情,而这么多的多情又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无情。他把手帕揣好,径直往周府方向走去。

周府已不似年前那样威严繁华了,多了几分朽落清冷和颓萎。此刻门前停了一辆乳白色的卧式汽车。那是市政厅高级秘书铭少爷的专车。胡佩玲也在市政厅谋职,成为本市为数不多的女官员之一。而绸缎庄的生意早已经停顿数月了。钰少爷不知自己徒然增添的牵挂是什么,府里的十九年岁月渐已陌生,他想重温的又是怎样的旧梦呢?后花园的石亭石桥暖水池子还是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呢?父亲的封建威严还是母亲的道义仁爱呢?他本无所牵挂,他明白了自己叛离家庭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所羁绊了,为什么又想着回来?钰少爷在门口徘徊了很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西风凛冽。他终于下定决心正想挥拳砸门,猛然有人开门。他一惊,慌忙闪身躲到了墙拐角的暗处。

门房老赵开门。先走出来的赫然是日本商会会长加誊雄义及随行的加藤俊与泽田继男,送出来的是满脸堆笑的铭少爷和大少奶奶胡佩玲。加藤气势汹汹走在前头,一辆日本小轿车准时驶过来,日本膏药旗在风中飘摇。铭少爷点头哈腰地说:"如果真的是周钰冒犯了先生,我表示万分歉意。一有他的消息,我立即马上通知您!他如果回来,我一定把他抓住亲自送到您府上去解释清楚,请您放心……"在他的卑躬屈膝中加誊数人上车而去。尘土在西风中翻滚着。

钰少爷的双手冰凉了。他回家的愿望在刹那间变得粉碎。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个衣冠楚楚却奴颜婢膝的人是自己的哥哥。铭少爷或许是为了息事宁人,但一旦有人发现自己回到了府里,铭少爷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交出去而保全他自己的。他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他的心也冰凉着,抬起几乎麻木的双脚转身走去。在转身的时候他突然想起韵雪告诉自己的莫一言留下的话:回家一忍必相依,保全自身莫相离。或许这话如同上次的话一样,在危急关头的时候可以保存性命。但钰少爷却不得不转身离去了。他只想与其自己萎缩地活着得以保全,真的比死还要痛苦,他不能从容享受龟缩的生命。他想起了泊烟、逸龙,想起了静亭和他的妹妹林静仪,想起了很多很多活着的和死去了的人。他想起了自己在学校读书时慷慨激昂地一次次演讲,想起游行示威的时候自己总是信步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振臂高呼。他开始不回头地走了,再也没有伫足。西风中开始飘雪,他没意识到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天很冷,钰少爷感觉到世界也同样一片冰冷与黑暗。他没有什么路了,想先回到莫一言家里,然后设法与尹念几和李敏嘉联络。

杂草屋外雪片一一飘落,郎文儿心神不安地点起了一盏煤油灯,屋角的郎安烂醉如泥。他唯一的希望生个白胖的儿子,已因傻媳妇的难产死去而破灭。傻子死了已经五天了,郎安如同一个废人般日日沉醉。于三拖着扭伤的脚又去拉车,夜深了还没有回来。岁月的痕迹在文儿的脸上雕刻得更加明显了。她尽量将油灯的火苗挑拨得更小些。这时于三一瘸一拐地推门奔了回来了。先是喝了一瓢凉水,又蹲在地上喘息。文儿文:"车呢?送回到车行了?"半晌于三才憋出一句话来,说:"丢了。跑丢了。""丢了?!"文儿的声音立即抬高到了尖锐的程度:"丢了车全家喝西北风去呀?你这个废物啊!你丢在哪儿了?怎么丢的?!"于三垂头丧气地说:"我刚送一个老板去了新村回来。在绸缎街拐角看见杀了人……一吓就丢了车回来了!""还不快去找!又不是杀你!你这个该死的该杀千刀的!"文儿咆哮着,极度愤怒。于三没动窝,闷憨地说:"我看见原来做绸缎生意的冯满堂带着一个独眼龙堵住了一个人,要把他抓走。那个人一甩手一道白光把那个独眼龙给打倒了。后来冯满堂开了枪,把那个人打倒了。他也受了伤拐走了。我吓得赶紧跑,车也丢了。我看见那个中枪的人好象是那个……周家的二少爷……"文儿心里猛地一颤,问:"车丢哪儿了?""还在绸缎街拐角那儿吧?我……我不知道……""跟我去找回来!!"她抬脚而起便扑入了茫茫夜色

夜更黑,雪也更大,但风却停了。雪花很厚一片片不紧不慢地向下飘落,凝重而又迟缓。文儿奔跑着来到了街拐角,一盏昏黄的路灯微芒惨淡。她首先看到了自家的黄包车,之后看见了倒在车边地上的一个人。借着灯光他看见他的身上都是血。她看清了塔吊脸,虽然血迹斑斑,但仍是那么熟悉。她的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的身边。颤声叫:"钰少爷……"突然发觉,钰少爷还有一丝气息。

她扶起钰少爷的上身,把双腿枕到他的身下,甩手拂去飘落在他身上的雪屑。"你怎么样了?钰少爷。你怎么会这样?"钰少爷微启双眼,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双唇蠕动着,很费力而嘶哑地说:"是你……文儿?……""是我,少爷。"文儿不知该如何是好,扭头看见于三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她高声喊:"你快去周府告诉快来人,说钰少爷不行了!"见于三还在迟疑,猛地尖叫起来:"快去呀!你!钰少爷要不行了。他快要不行了……"她的声音抖着,终于哽咽了起来。于三受了惊般转身去了。躺在文儿腿上钰少爷愈加沉重,文儿一边哭泣一边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擦拭他的脸。钰少爷更加英俊了,眉毛浓黑得更稠,集促到一起仿佛凝聚了不尽的幽思。他也更加苍白,整个面庞如白玉雕琢,如此光滑却很冰凉。那往日曾经柔顺的头发一丝不乱地背向脑后,尽管粘上了血,但也仍然柔顺。文儿一边擦拭血迹一边止不住心中悲痛,心中异样的沉闷。是曾经的钰少爷吗?那雪白的衬衣领口,那黑呢制白铜扣映衬下的一张白皙的脸再也不见了。昨天的钰少爷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成了今天的钰少爷,而今天的钰少爷又要从容消逝了。该挽留的却怎么也挽留不住,这是怎样的消逝?是深深的遗憾掺杂着不尽的哀愁,是酸涩的痛楚伴随着绵绵的怅惘。漫天的飞雪却缠绕着这复杂的心绪时益逼紧,不肯放松。

雪花片片飘落,密密匝匝,不紧不慢,每片都有自己运行的轨迹。尽管弯曲,却最终要坠落红尘,飘盖在钰少爷身上。每片雪花都是那样的晶莹,丝毫不会融化。这份洁白很快就会将钰少爷淹没,文儿尽力挥手却无法阻止这份终结。钰少爷的身子在往下沉,他轻轻喃喃如同梦呓。文儿将耳朵贴在他唇边,听他无限凄婉又孩子气地委屈着说:"文儿……我冷……"一蓬油布在寒雪中燃起,文儿撕掉了自家黄包车上的雨布为钰少爷取暖。将火堆轻轻移近钰少爷。夜已经那样深了,雪越下越大,任凭怎样呼唤,钰少爷都没什么反应了。文儿握他的手,抚他的胸,他却在渐渐冷了。这凄凉的夜里,无风但烟雪蒙蒙。文儿似乎听到雪花掷地的"扑扑"声。火是那样烈,火苗挣扎着扭曲着。钰少爷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目光凝聚着的是悔是恨还是伤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他的声音又异常清晰了。
"文儿,你喜欢我吗?" "喜欢,钰少爷。我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喜欢你。在府上你每天放学回来我都在痴痴看着你的身影活生生地走进里堂。看见了你我心里就有了依靠。我喜欢你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象每天晚上我睡前看见的星星。望见了星星我的心里就很酸,也很塌实。出了府我也在想你,我是那么想你,想同你在一起。因为我觉得,同你在一起我才会快乐,才会幸福……"文儿喃喃地不顾一切地颂经般地说着,她知道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钰少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匪夷所思的微笑,说:"文儿啊。其实我一直想说。却没有机会说。尽管……那么多的女人在我的身边……我却只爱过一个人……是静亭……然而他却死了……你代替他亲我一下吧。"文儿怔住了。迟缓地望着钰少爷静静地闭上了双眼。她望着钰少爷的唇,苍白得没有了血色,上面落了几片雪花,缓缓地化成了几颗晶莹的水珠儿。她用手托起了钰少爷的头,却发现就在此时钰少爷已经停止了呼吸。她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雪依旧下落。火苗扭了几扭即将熄灭。白丝帕沾着血和泪在火苗中化成了烟灰轻轻飘去。她没想到钰少爷原来是喜欢林少爷的。即便如此她仍然深深地喜欢钰少爷。这不是一种惯性。她只是觉得钰少爷喜欢什么都是美好的,应该的。钰少爷是那样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啊。

汽车的灯光照射出两道闪亮的光柱,光柱中漫空的飞雪似凝滞在空中了又分明在下坠,雪花是那样大。走下车来的是铭少爷和胡佩玲。缩在墙角探头探脑的是于三。文儿的唇始终没能吻在钰少爷的额头。她突然想说我和钰少爷之间是如此清白的什么也没有过,却无法开口。她托着钰少爷的头,一动不动。雪仍旧不停地下。铭少爷和胡配玲越走越近。车灯也分外明亮。两行清澈绵长的泪水流下来,流过钰少爷的面颊,而钰少爷却不能品尝它是怎样的苦涩和酸咸……

(全文完)

写在《梦留烟雪》之后

终于把故事写完了,写得很累,手指打字打得很痛,所幸的是抢在五一前完成了,不禁长嘘了一口气。其实如果说这个故事是我在1994年完成的不知道朋友们会不会奇怪,那时候我刚刚20岁,还没有出来飘。然后如今看它,才发觉写得那么幼稚,很多地方都让自己笑,但仍然很喜欢,毕竟,是自己用心讲的一个故事。它跟别的故事不一样,有深宅大院,有日本鬼子和暗杀啊什么的,非常好玩。当年写它的时候很想写出钰少爷和林静亭之间的不一样的情感,但是不敢。现在写起来了,又觉得不要去渲染的好。写过那么多同志的故事,都是爱来爱去的,未免有些索然,所以这个故事里几乎一句直接描写同志感情的话都没有。6万4千个字里面,写钰少爷和那几个女人之间的纠缠居多,以至于没有人会知道,我其实想写的只是最后的那句话。就是钰少爷临死前对文儿说的那句"尽管……那么多的女人在我的身边……我却只爱过一个人……是静亭……".想想多累啊,只为了说这24个字,要用6万多个字做铺垫。而铺垫得并不好,也许无法引起更多朋友的关注,但终于还是松了一口气啊。呵。

当初写它的时候只是为了宣泄心情,所以信笔游纸。尽管时间、地点、人物、情节都是虚构的,我也不由得为之感动。其实很多的时候我走的就是宿命的路线,其间对世事的纷繁复杂与变幻莫测寄发了很多浓重的嗟伤和叹息。钰少爷是我用心创造出来的一个自己很钟爱的人物。他多才多艺,长得漂亮,思想进步,又在懦弱中蕴藏了杀手的素质与气魄和胆量。故事里他情感世界似乎很混乱,绮芳、蒋若萍、杜泊烟,还有最后一个莫名其妙的莫韵雪,其间一直不断穿插着的是不明不白的郎文儿。其实人的感情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明了的呢?幸福是一种趋于满足的感觉,是一种动态的享受。这种感觉过于微妙,很难捕捉与追逐。我最终只有选择让我的钰少爷死去,因为最终想表达的,只不过是他与林静亭的爱情罢了。死,就算是一种形式上的解脱吧。

让梦永远留在烟雪之中吧。尽管我写的是过去几十年前的故事,但对我来讲将伴随永远。不是所有付出都会得以回报,不是所有花开都会得以结果,不是所有美丽都会得以珍惜和保存。我努力珍存的也仅是一点一滴,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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