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明谈恋爱(1-10)
作者:小 酥

一辆崭新的红色HondaAccord准确地停在两条黄线中间,不偏不倚。赵小明把车子锁好推开车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他皱了皱眉,把车门碰上,抬腕一看表,蓝色的新款G-shock指示:下午一点二十分。

走了几步,赵小明又走了回来,开了车门,在车斗里翻出一个讲义夹。匆匆关了车门,小跑步穿过停车坪。正午的阳光下他在水泥地上身影很短,和他瘦长的身材开着玩笑,打了发胶的短发看上去湿漉漉的。进了4Terminal的玻璃自动门,大厅里扑面的冷气又把他包围,赵小明才停了下来。7号门抵港出 口在陆续地往外走人。一大群阿拉伯人戴着头巾穿着西,几个不知道日本还是香港人,还有东欧不知哪个小国的空姐穿着大红的制服贯挺胸而出。赵小明知道坏了,他要接的人的班机已经放过站了。

十二点半的上海经东京到纽约的班机已经准时到达。 赵小明看了看荧光屏上闪过的航班信息。“他妈的,要知道95公路受费站堵那么多人,我一定十点半出发。” 小明想。事实上今天赵小明是十点半起的床,在周末这已是破例。赵小明是个黑皮小帅哥,头发短短,先洗再吹,把额头前的头发吹得翘起来,然后上发胶,喷上hairspray,直到十一点十分才宣告结束。又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了五分钟,这才灌了一杯冰牛奶出了门。

赵小明有点急,他知道国内刚来的学生有的连英语都听不懂的。他在大厅里窜到东,窜到西,除了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老太太象是在等人以外,没有一个象中国学生的。转了一圈又回到7号出口,赵小明的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满是失望。他的任务是接一个叫“周天”的新学生,在中国学生会的头小李子转过来的妹儿中,在N大没有一个熟人的他希望有人来接他一下。暑假里闲得发慌的赵小明回了一个妹儿,说他可以去接,问周天是什么航班,以及中文名字以及性别,以便在机场联络暗号。那个叫“zhoutian”的学生马上回了一个妹儿,一开头是“Dear Xiaoming”,虽然小明知道出国前每个中国学生写的英文信都是Dear打头,但是他也知道,每个中国学生到美国后就从来不用Dear打头写妹儿,一律“HI” 起头,好像跟你亲密无间,其实,哼哼……。

比如远在加洲的老胡算是很好的哥们,每次也就“Hi,buddy",所以这个无心的Dear还是让赵小明觉得比较爽。还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极其富有同情心的赵小明眼里倒是心知肚明,求人嘛还不就该低三下四一点,往后谁知道谁呢。妹儿的末尾是

P.S. My chinese name is Zhou Tian. Zhou is Zhou zongli de zhou, tian is "tian tian xiang ni"de tian I am male

倒把赵小明看得乐半天,好,咱就来见识一下这天天想你的male是啥样的天,难不成还好过解放区的天?

然而这解放区的天没了踪影。赵小明想起他手里的讲义夹,打开来是一大张纸,上面用 Mark 笔粗粗地写着“周天”两个大字。他把它举在胸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的打算是这样等10分钟,他的希望是那个“天天想你”只是去上洗手间而已。他只有这样消极的等,活受罪的等。在大厅里,赵小明应该很是显眼的,白色镶蓝边的cK 加一条半长的热裤,多去了几次海滩显得更黑的胳膊和结实修长的的小腿,一双不能再短的袜子在Nike球鞋口只露出条厚厚的白边,早上出来碰到Ah-May,她说这叫“挑逗”。

赵小明说,对啊ah-may,可真难为我,我就是为了想挑逗你来着。

这时候的赵小明没有网球场扣杀的勇猛,也见不到游泳池里破浪的雄姿。他就象一个倒霉的渔夫,对着空空的大海发呆。他的视线随旅客的人流机械地游走,更不可忍受的是,诺大一个厅里,竟然没的一个像样的……帅哥。──搞错,国际机场?

过了十分钟,赵小明决定让那位倒霉的“天天想你”流浪在他所不能及的角落。他是无能为力。虽然,我赵小明是来晚了,但是你也不能瞎跑哇。你要是大姑娘,倒是可以学学出国头一招,拿着F-2,一到机场就没人影子。咱跟你没有这利害关系。赵小明把讲义夹收起来,最后在大厅里荡了一圈, 失望的走往入口。透过出口的茶色玻璃,可以看见,有一个男孩坐在外面台阶上,身边是两个大箱子和一个双肩包。赵小明心说妈呀,

敌人总是隐藏在最容易忽视的地方。

飞奔过去,到那个人跟前,赵小明妈呀又差点叫了出来。──赵小明呀,赵小明,现在你终于知道了你不是世界上第一帅哥了。

他的眉毛象两片柳叶刀,黑黑又长长。

他的眼睛弯弯又亮亮,象一汪桃花潭。

他的鼻子挺挺又有点翘,他的嘴角抿的紧紧却带着笑。

他的汗水滴滴答答往下掉……

赵小明在两秒钟内迅速恢复常态,打开讲义夹,知道自己一定语无伦次,索性摆酷,

指指他,再指指纸。

“是我,我就是周天。”他咧开嘴一笑, “你是赵小明吧?”

“齿如编贝”!打小看书就知道这词儿, 赵小明今天头一遭看到了活标本。

周天指指讲义夹,“反了。”笑容更灿烂 了。

赵小明一看,可不是,反了。忙收住念头 :咱小明可不是好色之徒。镇定下来,“呵呵,是,你叫我小明吧。我进来时咋没见你啊 ?”

“我们班机提前到了,我怕你接不到,就站到门口来等。”

“哎呀,你真是的,里面凉凉的不好,非要到外面来受罪。害得我好找。来,我帮你推行李,咱们走。”

“你不是说你开车来的吗?”

“废话!”赵小明话到嘴边,看着周天可爱的脸和疲累的表情,硬生生把两个字咽了下去。

“是啊,车在停车坪,我们要走过去。”

赵小明推着行李车,周天背起双肩包,侧过脸在印有佐丹奴标志的汗衫上搽了一下汗水。

赵小明想起来自己好像也有过这样一件汗衫,只是颜色不同,他的是粉蓝色,自己的是大红的。国内流行这牌子,还有的上面印个癞蛤蟆,恶心的很。但是小明的和周天现在穿的都只有商标没有蛤蟆。这叫有区别的有选择的跟随潮流。从这一点上赵小明发现了自己和周天的第一个共同点。

上了车,赵小明发动车子,把冷气开到最足,沿着原路飞驰,向N大学进发。一路上,周天颇为拘谨,可能是新来乍到,赵小明则克制着保持一般的亲善。看到一条大鱼,笨的渔夫是急猴猴撒网,最后鱼死网破,聪明的渔夫呢,放长线啊,欲擒故纵。赵小明的决定是做一个比较聪明的渔夫。他和周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周天则是有问就答,不问不答。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周天好像有些累了,从车窗向外静静地看着高速公路的两边,赵小明正盘算着下一个问题该问年龄呢还是问家里兄弟姐妹几个才又不过份热烙又不生分,一时间落了闲,车子里除了唰唰的冷气声,只有王菲在又似念经又似深情地唱着:

“不知为什么,心安理得,天晓得,既然说,你快乐,于是我快乐,玫瑰都开了,你还想怎么呢……”

 

阿嚏——!

周天打了一个喷嚏。赵小明这才意识到冷气还在最强档,忙减了一半。

God bless U。”

“你说什么?”周天转过脸。

“这是洋话,你听不懂的。”赵小明歪着嘴一乐。

“你是赵老太爷的本家吧。”周天斜着眼,轻轻地说。两人不禁大笑起来。彼此之间多了一些默契以后,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一搭一档开始说起笑话。

“你是哪里人啊,周天?”

“西安的。”

“西安的?”赵小明明知故问,“倒要请教一下西安话。你们西安人管“水饺”叫啥?”

“水饺啊,就是水饺罗。”

“我是指你们西安话怎么发音来着?”

周天开始吃吃吃地笑,“怎么,你想来一碗啊?(一晚)”

赵小明咬着嘴唇屏住笑,“我啊,只要馍馍(摸摸)就好了,水饺(睡觉)太贵了。”

“好啊,10块钱摸一摸,”周天哈哈哈地笑,前仰后合。“谁告诉你这个笑话的?”

“呵呵。你说你是西安人,不知不觉就想到这个笑话。哎,西安人真管水饺叫睡觉啊?”

“摁,”周天还在笑个不停。“可惜你和我说这个笑话占不了什么便宜,以后留着给女生讲吧。”

赵小明的第一发炮弹,就这么给挡回来了。想要贫嘴再说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占不了便宜?”

想起自己是个聪明的渔夫,来日方长。周天啊周天,你要真不是,我赵小明服你,你要是个小狐狸,嘿嘿,再狡猾我赵小明也要……哼哼,看谁笑到最后。

这一笑把周天刚才的疲惫全驱走了。赵小明手把着方向盘,眼睛不时地斜一眼过去。坐在右座的周天,穿着一条宽宽松松米色的长裤,纤长的指头象夏日里一朵洁白的百合,清香绽放。真想挪一只手过去攥住,又不敢。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赵小明仿佛回到了那十七八岁的年纪,想着,如果在当年那样的年纪遇见他,自己一定是个愚蠢的渔夫。如果当年的鱼也十七八岁的,说不定也就上钩了棗一对年少,两小无猜,然而谁又能说将来呢?渔夫和鱼就这样的错过了各自的轻狂年少,渔夫变得聪明了,鱼也狡猾了,那么现在该是庆幸还是失望?然而这棋逢对手的一天终于要来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赵小明神游于他的寓言故事之间,8号出口一闪而过。该死!只好从9号出去再折回来了。这样也好,他转念一想,多一分钟是一分钟。“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呢?”赵小明从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感情上,对于那些脉脉含情的女孩子们,他是无比吝啬的。对于那些默默无情的丑(臭)男人,他同样的无比吝啬。对于“馍馍”有请的周天,小明我“把青春赌明天”,甘愿付出一把!

车子开出高速,走上Local。从车窗向外看,不再是高速两边无聊的景物,道路狭窄起来,路两边绿树成荫,一座座小木版房子掩映绿树和花丛中间,温馨又漂亮,象是小时候在童话书里看到一样,又象是用积木搭成一般。周天不禁看的有些眼直。“这里真漂亮,”他喃喃自语,又象是问赵小明,“我们学校也是这样的吗?”

“新泽西就是这样的啦。美国越是乡下越漂亮,有钱人都住在乡下。”赵小明说。

“摁,我有个同学在芝加哥,他说他们学校周围住好多黑人,治安不好,又脏又乱。”

周天说,“那你也是有钱人罗?”

“我是学生,穷死了,哪里来的钱?”

“哦,穷死还买这么好的车。我同学来了两年,才买了一辆破车,他说大夏天空调都不能开,车子开起来声音象拖拉机。”

“我那是傍女大款傍来的,正当劳动所得。你刚来,先养好身子,回头我也给你介绍一个,不收你介绍费。”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周天抿着嘴笑着,赵小明也抿着嘴笑着。两个人一路这样你来我往,赵小明是出了名的刻薄嘴,竟然遇到了一个坚强的对手。“至少以后,除了Ah-may,可以有第二个人可以斗斗嘴。”他乐观地想道。车子拐了几个弯,最后在一幢白色的小房子前停了下来。赵小明说:“我家到了。你订的学校宿舍要明天去学校管理处拿钥匙才能进。今天我收留你吧。”

“多谢大哥照顾之恩,来日当涌泉相报。”赵小明看周天跟他磨嘴皮,一字一句,不紧不慢,脸上更是一副无比纯真的表情。是真是假?真糊涂?还是假聪明?小明懒得去深究,反正这样的反差让他很是受用。

“你现在就报吧。”

“我得先喝点水,再看看行不行。”

赵小明差点就说:“不行的话,以身相报我也收。”强忍着咽了下去。“赵小明,放轻松,放——轻——松。”他自己对自己说。

“喏,楼上是我的房间。一楼是房东住。这间是客厅,这是我的卧室,这是Ah-may,我的roommate的房间,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她大概出去了。这里是洗手间,厨房在楼下。”赵小明帮周天把行李提上楼,放到客厅里,一边跟周天说。

“你们不住学校的宿舍吗?”

“我们两年级了,都买了车,住外边方便一点,自由一点啊。”

“不会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吧?”

“看心情啦,看天气啦,自由化也不是想搞就搞的。”赵小明对周天眨了一下眼,做了个鬼脸。

安顿下来,周天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伸了一个懒腰,说:“说真的,上飞机前还担心呢,想不到会这么顺。真的要谢谢你。”

“谢什么。今年我都接了两个新生了。一个是北大的,一个是清华的。昨儿在学校碰到那北大的,他带着个啤酒瓶底眼镜,都快认不出我了。那个清华的女生,嗲的要死,每天打电话来问我事情,好象我成了她保姆。”

“她一定长的很丑吧?”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清华的。”

“呵呵……”

“呵呵呵……”

“饿不饿?”

“饿”

“出去吃?”

“有点困,不想动。”

“家里只有方便面。”

“那就方便面。你带我去厨房,我去煮。”

两个初次相见的人,却好象生活在一起很久一样。赵小明觉得很奇怪,又觉得一点也不奇怪,很自然。这就如同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却仿佛来过似的,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每个人都是一个不同的风景。所以和人相处也是一样。那个词在字典里被称做“缘分”。缘分从字典里跳到桌上,变成两碗热腾腾的面条。在空调大开的客厅里,两个小男人捧着碗,渐渐有一丝暖意从指缝里生出。

 

楼下门锁喀哒一声开了又喀哒一声关上,有人进屋进了厨房,一会儿轻轻的脚步声顺着楼梯往上由远及近。

Ah-may回来了。”赵小明把碗端起来,喝完最后一口面汤,用手擦了一下油油的嘴唇说。

Ah-may拎着几个shopping的纸袋,从客厅经过,往里面探了一下头,看到他们两个人,停了下来,“吃饭呢?”

“要不要?方便面。”

“谢了,外面吃过了。”

Ah-may穿了一件米白色高领高腰短袖的时髦上衣,兰色扎染的长裙,穿一双半高的白色凉鞋,瘦高的个子足有一米七零。白白的皮肤,鸭蛋脸,不施粉黛,厚厚的嘴唇,单眼皮,却眼波流转,剪了一个比一般男孩子就长那么一点的头,挑着染了几缕棕色,乱乱的,看起来又好像就是那么一个发型。

“小明,这是谁家的孩子?”

“路上捡的。”

“哦--哦,小模样挺俊的。--我怎么没这个运气,明儿我也去捡一个。”

“嘿嘿,瞧你这德行,呵呵。好了好了,正经点,别吓着人家小孩子。今年的新生,刚从机场接来的。”

“行吧你,接了两个都没戏,倒真接了个,嘻嘻,呵呵……”Ah-may截住话头,“摁,我叫吴梅,经济系的。你呢?”

“周天,周游的周,天地的天。电子工程的。”

“哦,清华的?”

“是。您呢?”

“我?哦,我这里读的本科。你哪里人?”

“西安的。您呢?”

“好地方。我是哪里人?哎,小明,我是哪里人来着?”

“阿尔巴尼亚。”赵小明眼皮都没抬,忙着收拾碗筷。

“没错。”

“别这么贫,明儿嫁不出去。”赵小明吊儿郎当地说,“Ah-may,今儿dating了几个?”

“几个?你以为我就这么炙手可热?姑娘我替你做了好事,陪你那个清华妹妹去shopping,兜了一大圈,从青菜萝卜买到卫生纸,我要兜兜衣服店,她就吵着要回来给她男朋友写Email,说四点computer center就关门了。你说她累不累呀?”

“噢,她又打电话来了?你也真是的,那么丑你还……”

“哎哎……stop, stop。”Ah-may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周天努努嘴,小声说。

Ah-mayunder上的是所历史悠久的女校,据说女校的女生很多都是Lesbian。反正赵小明刚认识她的时候就觉得她有些不同。虽然说在美国上本科的中国学生本来就有些不同,赵小明却感到在Ah-may的身上更能和自己找到一些微妙的共同之处。两个人很快就混成哥们一般,以致一到两年级两个就相约搬出了学校宿舍,住到了一起。很多人以为他们两个是同居呢。一般说这种言论让女孩子会觉得比较吃亏,赵小明发现她倒一点不在乎,于是他们乐得假凤虚凰,甚至在有些人面前逢场作戏。唯一不同的是赵小明和吴梅come out了,吴梅却还和他打马虎眼。

赵小明也吃不准她,打电话找她的人有男也有女。好像是--男女通吃?如今的女人!

Ah-may忙着转移话题,“你就这样招待人家哦?方便面?你尽让人吃方便面,打算把别人都变成方便面啊?”

“这怎么说?”

“个个都好泡啊。”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周天弓着腰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好像在听他们说话,又好像没在听,脸上淡淡的挂着笑。其实,从Ah-may一进来,周天就是那么平静,赵小明看着他,突然觉得,或许这样的周天,才是原来的他。那么那个一下午凌牙俐齿的周天呢?

“好吧,你们聊。小周啊,你以后有啥事就找你赵大哥。赵小明人称“赛孟尝”,跟他你不用客气的。”Ah-may说着笑着走到自己房间,啪嗒一声关上了门。

“哎哟--不对!”赵小明突然捂住肚子,直奔洗手间。几分钟后出来,原本黑黑的脸煞白煞白,周天忙走过去扶住他,“你怎么啦,赵小明?”

“不知道,好像有点拉肚子。”

赵小明望着周天两条乌黑的眉毛攒在一起那着急的眼神,忘却了疼痛,竟欣赏起来,

“哎哟!

不好,还得去洗手间。”忙又冲向洗手间。几分钟后又出来时,赵小明已经顾不上欣赏周天了,象一只刚阉过的公鸡,一蹶不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周天忙在他身旁坐下,拉住赵小明的胳膊,“小明,你有没有药?”

“没有,我只有头疼感冒药。哎哟--”周天忙找自己的背包,翻出一个小包来,拿了一瓶药,

打开倒了两颗,放在小明手心里。“小明你挺一挺,我去厨房给你倒杯水。”不一会儿周天端着水来了。

“这是什么药啊?”

“专治腹泻的新药,我妈塞给我的,她说很灵的,吃了十分钟就见效。”周天服侍赵小明吃了药,问道“你今天早上吃了什么?”“没有啊,就喝了一杯冰牛奶。”“恐怕就是吃了冷的东西,开车接我又累着了,真是对不起。”“跟你没关系啦。”“小明,你还是去房间躺一会儿,我把空调开小点。你先去,把药带着,我再给你倒点水去。”

“没事的啦。就是拉肚子,没什么大不了啦。”赵小明身子虚虚的,嘴上还逞能。

“还是去躺会儿吧,小明。”

不知什么时候,周天把赵小明的姓去掉,只叫他小明。赵小明顿时心里热热的,“你那药叫什么名?怪灵的,现在不大疼了。”

“我看看,叫阿丝米松。”周天象哄个小孩似的,“去吧小明,啊,去躺会儿。”

赵小明乖乖地走到自己靠在自己那张双人大床上,阳光透过窗帘的隙逢在墙上画出一条金边。

周天捧着一杯水放在床头小桌上。“我给你微波炉里热了两分钟,你再喝点。药也放这儿。等一下再吃它两颗。我看你开车挺累的,累了就睡会儿吧。一觉醒来就好了。”赵小明呆呆地听着,或许是腹泻让他失了元气,或许是别的,他竟然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周天带上门出去。赵小明歪在枕头上,怔怔地看着墙上的那道金边,模模糊糊,渐渐睡着了。

朦胧中赵小明觉得有个人轻轻地在他床头坐下。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是周天。周天微笑着看着他,并不说话。赵小明想挣扎着坐起来,却没有力气。他伸出一只手臂,去摸周天那长长的眉毛。周天握住他的手,把手停在自己的脸颊上,两个人就这样对望着,也不知道望了多久,周天轻轻问:

“小明,你肚子还疼吗?”

赵小明摇摇头,“我看见你就不疼了。”

周天微微一笑,“这药还真的很灵呢。”

赵小明把手从周天温热的掌心抽出来,缓缓拂过周天的耳背,环过去圈住他的脖子,

“你就是治我病的药。”

 

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暗沉沉的,微微的天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来,除了冷气机低沉的噪声,房间里静得象深海的海床,赵小明是一条刚刚苏醒的鱼,从渔夫的梦里归来,他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呆。半晌他蜷缩而起,意识还滞留在温热的梦里。有一丝感觉从身体的一个角落涌起,熟悉,却是遥远。赵小明想捉住这一丝感觉,它柔韧又飘忽,似水草在水流中摇曳,几次象是抓在了手里,又滑落在无影中。这感觉又有些象是鼻子一酸,想打个喷嚏却半天没能酝酿出来最后的一个神经冲动,不再酸不再痒却总哪里觉得不对劲。

这感觉,更象是每次深夜里,在一个人的虚拟高潮中绽放的那朵昙花。

赵小明走到客厅里,客厅里开着壁灯,周天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小,周天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上,discovery channel 一条鲨鱼妙曼的身姿,游弋在幽蓝的海水中。赵小明蹑手蹑脚地走近周天,在他背后站住,棗低下头看着他的乌黑的头发里有两个旋儿,精致的耳廓上有个小凹坑,细细的脖颈,和梦里似乎分毫不差。赵小明想伸出手去圈他的脖子,然而停了一停,落在了周天的肩膀上——他终于醒了。

周天的肩膀微微一颤,他转过头,看见了赵小明,“你醒了?”

“摁。”“肚子还疼吗?”“……不疼了。”

“这药还真的很灵呢。”

“……摁,真的很灵呢。一点也不疼了呢。”

ah-may进去看过你,你睡着了。”

真是梦里不知身是客,错把杭州当忭州了。赵小明怔了一怔,摇摇头莞尔一笑。

“她给你熬了点稀饭,等会儿你吃点。”

“你饿吗?咱们一起吃点。”赵小明看过墙上的钟,已是八点半。

“我和ah-may刚吃过,她刚走,说是去看一个朋友。哎,她做菜很好吃呢。”

“你福气。她很少下厨做菜给人吃的。看来我是沾了你的光,她八成看上你了。你小心着点。”

“我以为她是女大款呢。倒是想傍,又怕你生气。”

“我那个啊,比她还漂亮,还有钱。”赵小明边说边下楼去厨房,回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大碗稀饭,上边堆了一个鸡腿,半条红烧鱼。

ah-may叫我让你吃青菜和榨菜,少吃肉,怕你不消化。”

“你那么听她干吗?她给你什么好处了?”赵小明撇撇嘴,“再说,有你这瓶药,我还怕什么?”

三下两下,赵小明把一碗稀饭吞了下去。周天看着电视,打了个哈欠。“你困了?时差要倒一个礼拜的,行就再撑会儿,对你有好处,这样时差才能倒得过来,不行就去睡。保证你明天早上5点就醒。”

“是吗?下午一个人看电视那会困的不行,眼都睁不开。还好ah-may叫我去作饭。这会儿还行。再撑一会儿。今晚我睡哪里,小明?”

睡哪里?赵小明眼珠子一转。要说美国人的习惯,再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挤一张床的。虽然他的床很大,是king size的,但是按中国人的习惯,哪家不是来了人就挤一挤?

“我倒是有个睡袋,可以给你客厅地毯上睡,但是大夏天的睡睡袋总不行吧。或者就沙发?你飞机上折腾了一宿,肯定很累,睡的不舒服你的时差就更倒不过来了,要么……”

“小明,我看你床挺大的,咱俩挤挤行吗?”

赵小明心里乐开了花:“摁,可以啊。我是不介意。就是我睡性不好,睡着了满床翻身。”

“是嘛。我也是。我在家从小睡大床,总是睡的时候是竖着,醒来就是横的了。”

“我还卷被子呢。呵呵。那咱们谁也别嫌弃谁,谁厉害真工夫床上见分晓。”说着赵小明一抬头,这会儿电视屏幕上一条美丽的花斑鱼游着游着自己游进了鲨鱼的大嘴里。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赵小明适度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是不是太快了?如果那是一个梦,象今天下午一般,那就让我梦一回真的吧,然而那一刻就要来了,他忐忑按捺不住那种莫名的兴奋,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棗幸福来的太快都不会长久。如果那不是一个梦,那么也许什么都不该发生。周天好象在和睡意做顽强的肉搏,刻意找了很多问题来问赵小明,比如开学注册,上课选课,甚至毕业找工。赵小明知道此刻的周天如同一只海豚,只有半个脑子清醒着。在敲过十点,他就催周天洗澡睡觉。果然周天就木木地去箱子里翻毛巾和换洗衣裤,乖乖地去洗澡了。

至少,我可以一近芳泽,“我愿顺流而下,依靠在他身旁,与他轻言细语……”诗经整个就是一部同志恋爱的诗集啊,赵小明胡思乱想着。洗手间门喀哒一响,周天洗完澡出来,穿了一个白背心,偏瘦的还有些胸的轮廓,肩膀却宽宽的,手里拿着换下来的衣服裤子,套一条本白的睡裤,宽宽松松,隐隐约约透出两条修长的腿,睡裤象是绸子的质地,走起来一荡一荡,把赵小明一颗心也跟着一荡一荡。

“小明,刚才忘了问你,我可不可以麻烦你一件事?”“什么事?你说。”“摁……,是这样的,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赵小明替周天拨通电话。“我到了,妈,摁,很好。就是困得要命……摁,赵大哥人很好,摁……我明天就搬宿舍住……好,我知道的。好,过两天我自己通了电话再给你们打……”

打完电话,赵小明看到周天犹豫了一下,“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吗?”“你打吧,就象刚才我教你那样拨,011开头就好了。”“不是中国,我想给我的女朋友打一个电话,她在加洲,她比我早来一年。”

象是在空中楼阁之上,赵小明重重地摔到地面,惨的只有自己打自己的苦瓜脸。——自做多情!你就早晚会面对现实!嘴里还得说,“女朋友啊,你小子艳福不浅哦。”

“喂,是小静吗?摁,我到了。赵大哥接的我,他人很好,……摁,下次聊吧。”

似乎为了解除一点赵小明的失落,周天这个电话短的可怜,听起来好象是在敷衍他的女朋友一般。赵小明却充耳不闻,如同被霜打了一般。赵小明啊,赵小明,你也不看看就下鱼食,人家爱吃的是香油饵,你却狂洒胡椒面。你--完蛋了。不,你本来就没戏!

赵小明洗完澡出来,赶上ah-may吹着口哨从楼梯上来,“哥们,你康复了吧?”

“扯,我赵小明象是个病人吗?”

“哟,一会儿工夫你就这么神勇啊。”ah-may看见赵小明半开的房门的房间里,周天靠着枕头坐着床的半边,已经睡着了。ah-may小声说,“哎哟,我说您也不用那么急吧?这会儿就合并同类项?”

“嘘~你要眼馋,你睡我那儿,我睡你房间。”赵小明压低嗓子,“这个主儿是直的,不是弯的。”“什么直的弯的?”“Straight。”“你咋知道?”“我非要试才知道?真是的,你歇着去吧,对了,今儿的鱼做的不错。”“你别谢我。”“好,我谢他去。”

小心的把周天拉平,周天咕哝了一声继续睡去。赵小明抻开薄毯子给他盖上一角,屏着气凑近他侧着的脸,看了一会儿周天脸的轮廓,伸手关了灯,小心翼翼地仰面躺下。下午刚睡醒来时的感觉重新涌了上来,赵小明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失落,一种隔着玻璃看美丽的世界却整个世界与我隔绝的悲哀。他想起了他那个又高又帅的表哥,每次来家里玩,从来就是和他挤的一张床。多么难熬的青春期的夜晚——可怜的他在表哥均匀的呼吸声中数自己狂热的心跳声的无眠深夜棗即使什么你都能得到,人的心是自由的,得到了一切,得不到心又有何用?爱你就给你自由吧棗给你选择的自由。

周天就在那里静静的躺着,象一爿白色的睡莲,暗香浮动。赵小明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愿都是个梦,明天把他送走,梦也就走了。于是,赵小明试图调匀呼吸,屏除杂念,运气于丹田,气功书上说:“丹田者,脐下二寸之处。”赵小明想着那块所在,一心意守,却不知是否道行太浅,运偏了些许,登时浑身燥热,呼吸急促起来。

 

又是星期五,这个星期,夏日的暑期气开始慢慢退却,空气中浮出一些清凉的气息。下周一就要正式开学了。

这个暑期过得飞快,赵小明觉得自己没有干到什么正事。七月份回家了一次,上海的酷暑打消了他一切的计划。实际上除了去母校玩了一次,和同学聚了一次,赵小明每天在家里孵着空调。在一所大专当化学教师的妈妈暑假闲在家,天天琢磨着给美国回来又黑又瘦的心肝宝贝儿子给他做好吃的。赵小明的爸爸原是大学的经济学副教授,看准时机下海得早,现在已经是一家机电贸易公司的总裁。赵小明长得象他爸,黑黑的,高高的,老爸有180cm,赵小明呢,比老爸少那么一厘米,他把这归怨于只有160cm的妈妈,赵小明虽然没有长到心想事成的一八零,但遗传了妈妈很多的优点,爸爸虽然高,脸的轮廓生生硬硬,按妈妈的话:一看就是乡下人。赵小明虽然黑了点,确是眉清目秀。事实上爸爸是山东人,妈妈是上海人。听说妈妈在大学和爸爸是同届不同系,妈妈读的是化学,爸爸读的是经济。赵小明从小对文科不感兴趣,看的小说也止于三国水浒,大了点就是金庸古龙,所以继承了老妈的智慧,大学报的是材料专业,至于老爸的谋略,只在生活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别看你爸五大三粗的,心思可精了。在学校那会是有名的黑脸小军师。”在饭桌上,赵小明的妈和赵小明做历史回顾和总结。赵宏渐,赵小明的老爸在儿子面前不无得意得嬉皮笑脸,“不花心思,能追到我们的校花,张毓芝小姐?”

“老不要脸,儿子都要笑你了。小明,看你爸那贼样。”

赵小明揶揄地神情看着老爸,“老爸一定传授我几招,明年回来给你们带个美利坚小姐回来。”

“你这小子。”赵宏渐疼爱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妻子,“我们家小明也24了,也该谈起来了。”

张毓芝用筷头戳戳赵小明的肩膀,“你担心他啊?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就等着他带一个洋忸回来。”夫妻相对大笑起来。赵小明翻了一个白眼,心有千千结,老爸老妈不能解啊。

“玩笑归玩笑,小明,你以前那个女同学,顾美丽,不是很你蛮好吗?她不也在美国吗?有没有联系联系?”张毓芝问。

“什么顾美丽,人家叫顾茉莉。她在加洲读书,我在东岸,好比一个在上海,一个在青海,再说,人家在那边都有男朋友了。长得又不好看。”赵小明扒完饭,想尽快离开眼看烧起来的阵地。

“你长的就多好看啊?跟你爸似的,黑不溜秋,哪个女孩子喜欢你。”

赵小明把饭碗一顿,“姆妈,你不要搞错哦,如今黑是流行色,健康哦,白人老外还整天去沙滩晒呢,晒得黑不黑,红不红的,一个个象粉红色的猪。”说完掉头就缩到客厅去看电视。电视真是没法看,连续剧看了开头就能猜到结尾,这哪是连续剧,分明就是市民生活指南。赵小明十分怀念X-file,还有他百看不厌的Senfeld。这使他愈发在家里呆不下去。无聊至极,常和上幼儿园的小外甥打电游。

还好可以和李依然打电话,否则他宁愿回美国天天啃麦荡劳。  

李依然,是赵小明的大学同学。在相临宿舍住了三年,最后一年细分专业后重排宿舍,两人搬到了同一宿舍,睡上下铺。李依然是北京人,一米八二,如同他诗意般的名字,他长得可以说是玉树临风,星眼剑眉直鼻,平时不苟言笑,清高得很,一张小白脸不知进了多少怀春少女的梦。和油嘴滑舌,整天嬉皮笑脸的赵小明形成鲜明的对比,俗话说,百货对百客,喜欢赵小明的也不乏其人。他们两人,私下里被系里的女生评为“双马”,李依然是“白马王子”赵小明则是“黑马王子”。由于上海人的精明,自动和外地人划清界限,赵小明在第一年基本上只和分布在各系的高中同学交往。而外地人也忙着和老乡结盟组成各种同乡会。所以赵小明只是在早上起床在水房里挤着刷牙的时候会看到李依然时,会注意到这个帅哥。也是当时那种奇怪的嫉妒心理,两人只是表面上点头打招呼,私下并没有什么交情。赵小明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他只穿了一条平角裤把脸盆毛巾牙具往水房的一排笼头下一放,冲到里间小便。小便回来发现水房里已经挤了好些人,自己笼头边上正站着李依然,长裤衬衫一尘不染,昂着头象往常一样板着脸,目中无人地在刷牙。“装什么酷!”赵小明心里骂着,打开笼头,一不小心开大了,溅了自己一肚子,李依然的衬衫也溅湿了少许。李依然皱了一皱眉倒也没说什么。赵小明忙关小一点,瞥了一眼李依然,本想说声对不起,看他皱眉,就硬了心思没说出来。可恶的是,等到赵小明挤牙膏的时候才想起来昨晚上已经是挤到最后一嘟噜,可怜的他只好对着牙膏大发尴尬,这下在自己的对手面前丢脸了。

正在这时,一根中华牌牙膏悄悄递了过来。

赵小明抬起头看了看李依然。李依然正冲杯子,还是一嘴的白沫子,嘴角一欠,盈盈一笑。

天哪,李依然还会笑,而且笑得如此动人,美丽,漂亮,迷人,赵小明用尽了脑海里的形容词,也形容不出此刻的李依然。然而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除了他隐隐能够感觉到的那一丝羞涩。

从此,两人成了朋友。赵小明就常到隔壁宿舍串串门,跟外地同学也吹吹牛,翻翻李依然满满的书架子上的书,借一两本回来。其实只有自己心里知道是为了去看李依然一眼,和他呆一会儿。有时李依然也来赵小明这里,捧着一杯茶,翻翻赵小明一抽屉的磁带,拿一两盘听听。每次还书给李依然,他总要和赵小明聊上一会书里的人物,开头赵小明顾左右言他,因为他压根就是找个借口,借书就是这么一个借口。几次以来,逼得赵小明也不得不认真地看起来,后来发现那些所谓的名著,看下去以后竟然还真是不错。于是,赵小明也渐渐知道了约翰克里斯多夫和哈姆雷特,也能慢慢和李依然聊些诗啊禅啊什么的,还常常一鸣惊人。

“诗就是胡说,将醒未醒把梦话记下来,那绝对就是好诗。”“禅,就是和尚没事干,又不能找女人,只好发掘一点逻辑上的小牛角尖消磨时光。”全宿舍的人就哄堂大笑。李依然听着,那么微微一笑,有时还说一句,“蛮有点道理的。”旁人越发笑个不停。

李依然呢,也渐渐没有了“冷面小生”的美誉,常常有些笑容了。

书上总是形容时间就象一匹小马驹,在材料九二甲班的两个男生宿舍,时间则象两匹挂着铃铛的小马驹,一黑一白,一路轻洒蹄印,欢奔乱跳地过去了。转眼就是三年级了。

在学习上,李依然不象赵小明读书吊儿郎当,他读书很扎实,所以老是第一第二。赵小明呢,凭自己的小聪明,也总保持在年级前十。一到三年级,基础课上完了,学业开始轻松了,大家就都有些放松,上自修的人开始少了,打牌搓麻的开始多了,李依然的宿舍里几个家伙经常就关了门在里边大战方城。赵小明这边则是谈恋爱的苗头大大滋长。

一天临睡刚熄灯,赵小明串到隔壁,李依然还没有回来。老郑,白皮,小三和外系一家伙刚刚战罢,见赵小明,忙跟他打听他们宿舍的恋爱新动向。赵小明说得起劲的时候,一个人从门口进来,看出高高的个头是李依然。李依然把书包往桌上一扔,看见赵小明只穿个背心坐在他床上唾沫四溅呢,顺手就给了他一个毛栗子,“哪儿来的野孩子,回去睡觉去!”

“你打我干吗?”

“我喜欢你才打你。”李依然也学着赵小明涎着脸,“打是疼,骂是爱嘛。”

小三已经缩进被窝,此刻阴阳怪气地起哄,“噢,同性恋哦,两个人搞同性恋哦~~”几个人开始起哄。李依然默了一默,低声喝了一句“住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赵小明仗着自己脸皮厚,呵呵笑着说,“同性恋就同性恋,同性恋怎么啦?现在流行着呢。李依然这么帅的帅哥都没见女孩子追,他们不追——我来追。”

顷刻间一屋子人哄起来,沸反盈天。旁边宿舍听到了,马上有人跑过来看热闹,赵小明得意过了头,被李依然半抱半拖撵出了门,塞进他自己的房间。赵小明咧着嘴还在笑,回头借着走廊的灯光,看到李依然有些似酒醉后一般的醺意,脸色微红。

新闻系的刘涛留着一头长发,独自在走廊的尽头弹着吉他,低声浅唱:

“你是天上最美的那颗星星,

对我,我们中间,

隔着几百万的光年,

今生今世注定无法越过……”

 

大学里过愚人节,总有人厚着脸皮给人写情书,借着愚人节的花伞把自己的爱慕表达出来。自从那次“同性恋”的玩笑以后,赵小明有着同样的心情,希望达到“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的效果,他莫名地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猜测着李依然的心思,暗中观察他的反应。李依然还是那样独来独往,看书,学习,上自修,赵小明甚至找不到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现在想起来,如果那时侯有那么几个小时的时间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话,赵小明会忍不住抱住他,逼着问他“到底爱不爱我?”有的时候,人的胆子会一下子大到无法想象的程度。过了这一段再回头想想,会有些后怕。可是谁又能说的清没有发生的故事呢?赵小明趁着风高放了一把火,然后风小了,火就灭了。放第一把火也许是愚勇,放第二把火就是故犯,赵小明自问不敢。

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过。在隔壁麻将搭子三缺一的危机发生后,赵小明隔三叉五就去救急了。其实赵小明打一晚上麻将,无非就是想让李依然在熄灯前回来时,看到他日渐堕落的样子。在心爱的人面前,如果不能有雄心万丈的气魄,那就不妨自甘堕落,如果你真的在乎,你不会无动于衷的,赵小明等的就是这一天。然而李依然看到赵小明坐在他宿舍打牌,竟然没有什么痛心疾首的表情,以前他对麻将桌正眼不看,现在每次回来还会放下书包,站在赵小明身后看上一会儿,显然兴趣十足。赵小明的有些失望,最后发展为绝望,索性破罐子破摔,天天赴局,还在牌桌上学会了抽烟,在将要熄灯前的半小时,他时时地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并且烟不离手,就这样等着李依然回来,等着你回来,看着我赵小明一天天被你折磨。那一晚灯熄了,李依然还没有回来,牌局散了,赵小明刁着一根烟从他宿舍走出来,心里空空的,走廊尽头的窗子开着,冰冷的穿廊风吹过来,他发现自己眼眶里有些湿。他走到窗子前趴在窗台上,任风吹他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抽烟,走廊里走动的人渐渐少了,宿舍门一个一个关了起来,连刘涛也没有出来弹他的吉他。赵小明很想揪着头发问问自己,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楼梯上脚步声响,李依然背着书包回来了。赵小明侧过身,装做没有看见他。

“赵小明,你干吗呢?”李依然似乎就那么顺便路过地问了一句。

“没你的事。”赵小明冷冷地回答。李依然停了下来,看一眼地上七八个烟头,沉默了一会儿。赵小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也许他等的就是这一个局面,说这句话。

“失恋了?”李依然轻轻关切地问。

赵小明苦笑一声,真不知如何作答。难道你杀了我,还要问是谁下的毒手吗?

“咱们下去走走,今天很好的月光。”李依然提议,赵小明不动,李依然半推着他走下楼梯。银色的月光迷离地洒落一地,道路两边的梧桐树的影子参参差差。李依然迈着步,赵小明象委屈的孩子慢慢地跟着。两人默默无语,各自琢磨着对方要说什么。“如果你说你一直爱着我,我一定会哭的。”赵小明想,“你为什么不说?也许你根本就没有想过。”心里象九曲连环,弯弯绕绕着无数的猜测和疑问。然而李依然并没有说什么。从三教走到操场,从操场走到食堂,李依然终于开了口,“小明,你往后和我一块上自修吧。”“为什么?”“我在读托福,我想毕业了去美国留学。”“关我什么事。”“小明,咱俩要是一块考出去,申请一所学校,以后还在一起读书,多好啊。”李依然还是轻轻地说,语气里却充满憧憬和关爱。

“哼,你想找个读托福的搭子,就不要找什么借口。”

“你真的这样认为?”

“假惺惺。”

“那算了。”

“就是,你去找别人,我对学习不感兴趣。”

“好吧,瞧你现在这样,以后还有谁来管你。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你无聊啊,打麻将输了钱,就偷偷哭。”

“谁哭了?你才输钱呢。”赵小明忍不住笑了起来。李依然轻轻巧巧地把赵小明给说服了,但是两个人的心事却还在各自心里埋着。在火熄了以后,李依然将灰烬稍微拨了一拨,赵小明心里死灰复燃了。第二天起,两人开始搭伴读英文。

和李依然一起上自修不是想象中那么幸福。除了偶尔和赵小明讨论一些东西,他基本上是旁若无人地背单字,做习题,听听力磁带。赵小明象只猴子,看半小时书就要到教室外边逛一圈子,买些东西吃,听一会英文磁带,又换盘歌曲磁带调节一下。两人都报了五月份的托福,结果考下来李依然得六百四,赵小明六百十分。李依然不甚满意,赵小明乐呵呵很知足。接着两人开始攻GRE,准备十月份考,正好申请毕业后的秋季。赵小明家里听说赵小明要留学,爸妈都乐坏了,暑假里拼命给儿子补身体,西洋参,脑黄金,龟鳖丸,赵小明吃都吃不完,想送些给李依然又怕被拒绝。李依然暑假没回家在学校苦读,他的雄心是考十月份的双项,也就是说一般和专业一起考掉,这样就多一分把握,要知道现在录取条件越来越苛刻,多一个成绩就多一分竞争力。赵小明时常去学校看看李依然,李依然越来越瘦,下巴都尖了,赵小明想叫他到他家住,可以吃得好些,休息得好些,还是害怕李依然会拒绝。直到有几天热浪来临,气温高到三十七度,赵小明不由分说,把李依然的一本本厚厚的书塞进一个大包,转身扛了就走,李依然只好收拾东西,跟着他回了家。

直到现在赵小明妈妈还会说,“那个乖小孩,人长得斯文清秀,脾气又好得毋末话讲,阿拉小明比比人家,象只猢狲精。”

在赵小明家里,李依然礼貌周到,斯文乖巧,虽然大部分时间在赵小明房间里看书,吃饭时还抢着洗碗,坚持自己洗衣服被赵小明妈妈骂了几次后才作罢。赵小明呢,看看书,一会儿到客厅看看电视,一会儿吃吃冷饮,那个暑假仿佛活在天堂中,而天堂之所以幸福,是因为李依然的存在。每晚李依然总要很晚才睡觉,赵小明就懒一些,反正他只打算考一门。常常是赵小明一觉醒来,李依然还在台灯下做题。赵小明很想两人躺在一起,好好说说话,或者干脆什么不说,让彼此静静地在黑夜里受青春的欲望的煎熬,让有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但是这样的机会终究没有来。

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转眼十月份到了。在进考场的时候李依然胸有成竹,赵小明是有些心虚,他担心自己会辜负自己,辜负李依然。考场出来,赵小明满面笑容,李依然却是一头汗水,脸色苍白。成绩出来了,赵小明考进2200,李依然刚过2000,专业85%

赵小明安慰李依然,“是策略的错误,两个一起考太花时间和精力,搭不够的。”事实就摆在面前。李依然变得更沉默了。两个人一起申请大学,赵小明不敢顺着李依然的学校报了,怕冲了他,最后李依然只报了5所二三流的大学,赵小明报了15所,并早早地拿到了3个学校的全额录取。他却没有同学们想象得那么开心。不只是因为李依然的录取杳杳无音,而且赵小明感觉到李依然正在渐渐疏远他。最后有一天,赵小明发现李依然和同样来自北京的隔壁班的女生郑敏走在了一起,而他的录取到毕业那一天也没有收到。

临近毕业,大家都心思浮动,为分配,为恋爱,为将来。赵小明是一切都是最好的一个,因为他已经选定了去一所专业突出的美国大学,所以大家都公认他是最幸福的人。在羡慕的眼光里,赵小明懒懒地办理着各项出国手续,东奔西跑,日子又回到以前一个人的模样,只有晚上熄灯以后,李依然会拖着缓慢的步子走进宿舍,在他下铺沉闷地躺下。

李依然在谈恋爱,大家都在传。郑敏是个好女孩,大家也都知道。为什么李依然没有幸福的样子,大家都归于他的出国受挫。赵小明也不敢再和他多说话。他怕伤李依然的心,赵小明看着李依然和郑敏在一起,他也是伤心。分配结果下来了,李依然和郑敏被一起分到北京的一个材料研究所。在毕业前聚餐会上,大伙都乱套了,群情激昂,有人笑有人骂,有人摔酒瓶子,有各分东西抱头痛哭的好友和恋人们,赵小明也喝醉了,他摇摇晃晃去和郑敏拼酒。郑敏小心地陪了一杯,赵小明还要和她胡缠,李依然把郑敏拉过一旁,抢过赵小明的满满一杯酒喝下去,然后低声说,“小明,你饶了阿敏。”

“你和她什么关系?”赵小明手上又抓了一瓶啤酒,咬牙切齿地问。

“你不要管我和她什么关系,你只要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李依然也喝了很多,眼里充满了血丝,那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我和你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和她是一对鸳鸯两夫妻,我再敬新娘子一杯,来!你不要护着她!”赵小明声嘶力竭。郑敏知道赵小明和李依然是好朋友,她推推李依然,“依然,我就陪小明再喝一杯,难得的。”

“你先回去,阿敏。孙小红,你陪郑敏先回宿舍好吗?”李依然等郑敏犹豫地走后,拉了张椅子在赵小明身边坐下,开过一瓶啤酒,“小明,我来陪你喝。”

“你滚蛋!李依然,你给我滚!”

李依然一口气灌了半瓶啤酒,把酒瓶重重地顿在桌上,轻轻地说,“小明,你不要伤我的心。”

赵小明听得此句,一屁股坐将下来,攥着酒瓶子,一大滴眼泪掉了下来。

“小明,原谅我没有考好,不能和你一起去美国。”李依然望着赵小明,“我一直当你是我的弟弟,以后也是,永远都是。”

赵小明终于忍不住,扑在李依然肩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每天想的都是爱你爱你爱你爱你,也不管家里米缸有没有米,也不管海峡两岸统一问题……”黄舒骏的《恋爱症候群》,说明了还是需要年纪偏大一点的同志做国家领导,领导同志没有恋爱问题,休息的时候打打桥牌就行了。

李依然的一句话,让赵小明心里既感到无比温暖,又明确地给两人之间的关系定了性。想着李依然要是当国家领导,也许要比那位和他同姓的首长强些。赵小明喝下这杯温吞水,也象是从一场梦中渐渐醒来,以前他是真的得了恋爱症候,对李依然的迷恋让他变得不大象以前的那个赵小明。第二天醒来,赵小明又回复了往日的自信,幽默,开朗,甚至耍赖。在毕业前最后的几天里,他和李依然之间又回到了那种亲密无间的最佳状态。也是,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在他面前就总是不自在,总是觉得心里有鬼,总是莫名其妙地怕。赵小明现在反而不怕了,他当着大伙儿的面涎着脸叫李依然“哥”,管郑敏叫“嫂子”,李依然和郑敏也不再避着大家,从地下转为公开,而且也由两人行变为三人行,看电影,逛街他们都叫上赵小明,因为李依然知道,大家在一起的日子不长了,赵小明也不再顾忌发光发热,最后几天大家都在放纵什么样的新鲜事每天都层出不穷,这也不为过。终于到了这一天,走廊里被垃圾占满,宿舍里一个个包裹打了起来,人走了一个又一个,这一晚,宿舍里只剩下赵小明和李依然,还有即将远赴青海的老宁没走,最后的铺盖没拆,已经两晚上没回来了,估计是和青海老乡们鬼混,此刻也不知道在灯红酒绿的哪一块宝地。李依然的铺盖已经收拾了起来,暂时就睡在老宁的铺上。明天,李依然和郑敏就要离开上海回北京了。他们三人好好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喝了不多的酒,气氛是祥和中带些别离,大家却依旧带着笑,好象是刻意缓冲别离的凄凉,李依然讲了个笑话,郑敏笑个不停,赵小明附和着笑,心里飘过一首歌的旋律,黄韵玲的《三个人的晚餐》。三个人的晚餐,怎么吃也吃不完……。

晚饭还是吃完了,在凌乱的宿舍里三人聊到深夜,郑敏说,“依然,我该回了,明天一早的火车,你醒着点,我在女生楼等你。”

“没事,我把赵小明的闹钟调一调,我送你走。”

“你和赵小明接着聊吧,要走了你们哥俩肯定有好多话要说,”郑敏淡淡一笑,“我自己走回去就好。小明,我这就和你告别了。以后到北京一定要找你哥和我,啊?”

“一定。嫂子,喝喜酒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一声,我虽然在美国,也不要忘记我。”

赵小明对郑敏一直是敬而远之,直到最近才亲近一些,他明知道等着李依然的永远都将会是个女孩子,不管是谁,也绝对轮不到他赵小明。他也说不出郑敏哪里不好,她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女孩,却总是隐隐有些恨意。所以他早就宣布明天他不去送他们。

郑敏走了,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夜晚,李依然第一次真的也就没有送她回宿舍。两人在宿舍里对坐着,竟默默无语。灯熄了。上海的夏夜还是那么地闷热,赵小明脱掉汗衫,光着膀子坐到窗槛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递了一根给李依然,两人点上吸了起来。

烟雾在黑夜里升腾,一个热水瓶摔到楼底的水泥地上,窗外传来清脆的“扑棗叉”一声,两人仍是沉默。

半晌,李依然忽然开口,说:“小明,哥给你唱个歌吧。”

李依然轻轻唱了起来:

“好久没有陪伴你,同坐在黑夜里。

离开人们的眼睛,只剩下我和你。

好久没有问过你,是不是还哭泣?

却没想到你的心,已受伤这么深。

情人的伤心,不一定是为了分离,

沉默无语地相对,好多话在心里。”

赵小明轻轻和上去:

“想哭就哭,如果你也孤独,

把你的心交给我,我好好珍惜,

想哭就哭,如果你也孤独,

你至少拥有我的爱。”

两颗水滴热热地决堤,流淌在赵小明的脸颊,他抬头看李依然,在黑夜里,他也是满眼泪光,闪闪地亮。

那一晚,赵小明坚决要求李依然陪他一起睡,李依然答应了。空空荡荡的宿舍,两个人挤在赵小明小小的床上,赵小明觉得自己象是明天就要赴斩的犯人,在最后一夜里最后要一些放纵,他的身上烫得厉害,拉过李依然的胳膊,却是冰凉凉儿地,枕在自己的头下。李依然依顺着他。

“依然,明天我还是送你吧。”

“不用了,我和小敏一起走,很早的火车。再说,你送我,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有什么过意不去?”

“你八月份去美国,我八成是不能送你了。所以这样咱们两讫了,谁也不能怪谁了。”

“好吧。”

床铺太窄,赵小明在外侧,只好侧起身,朝着外边睡,睡了一会儿,本来平躺的李依然也侧过来,一个右手枕着赵小明,左手也拢过来,轻轻地放在赵小明的胳膊上。赵小明全身一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里又麻又痒,渐渐扩散到全身,他一动也不敢动,怕一动这种感觉就会消失,就在这种没有记号的幸福中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大亮,人已无踪。至此,赵小明从他的第一场春梦真正醒来。

在家里,百无聊赖的赵小明每天给李依然打个电话。去年春节李依然结了婚,给在美国的赵小明寄了一张结婚照,信里还夹了两块巧克力,美国邮政真是万能,什么都给递,包括邮包炸弹。今年年初李依然跳到了北京一家外企大公司做事,日子应该过的很好,在电话里和赵小明聊天依旧是往日哥们的口吻,调侃,牢骚,讽刺时局,国事乃至天下事,谈到家事,他就平淡地带过,只说郑敏在单位很好,只是闲得发慌,也准备要考试出国什么,至于两人感情,李依然哈哈一笑带过,“我们是老夫老妻了!”

如今从美国回来的赵小明,已经明白地不能再明白了,李依然虽然说有一点gay的倾向,但绝对是个straight,连成为bi的可能都没有。可是他依旧喜欢着他,听着他的声音,想着他的样子,仍不啻为一大享受,就象gay们都知道Brad Pitt是个直小伙,还是为他痴迷,那是一个道理。

渡完假回来,赵小明发现教授给他留了一个妹儿,说他全家回英国渡假,这下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他只要每天去实验室象征性地逛一圈,其他的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无聊中。到后来就接到了周天。

见到周天的时候,赵小明以为自己又要开始做梦了。可是梦没有开始就醒了,可能是第一场梦做得太辛苦了,他有点怕,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是“一朝被情伤,十年怕帅哥。”所以时刻提醒着自己,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就抽身出来。来美国两年,他总结出一个真理:那就是,除非他说他是gay,你才能确认。去年系里来了一个上海男孩,人长得还可以,很会打扮,天天拿摩丝整头发,只知道赶时髦,却不知道摩丝伤头发,赵小明用的是不含酒精的发胶。言语举止更是C得要死要死。那么C倒罢了,主要是人没有半点灵气,赵小明不喜欢他,认定他是gay,远远地避着他。结果,两个月后人家老婆就来了,他和老婆恩爱地路不避人。可是还是一样地C,一样地俗。打那以后,赵小明知道了C的男人不一定都是GAY,反过来演绎,不C的人,倒不一定不是GAY。这可以叫做“赵氏定理及推论12”。

可是,周天这个小帅哥,他到底是还是不是?他在赵小明理论的交集之外,他有个女朋友在加州,他不C,他……?赵小明不是那种“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人,但是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抓住一切机会,先给周天定下性,然后再把自己放到台上去,你不跳火坑之前,我绝对不跳,只要你一跳,我赵小明立马就跟着往下跳!

这个礼拜,赵小明一直在耐着性子等待。等着周天来找他,或者打电话也好。自从星期一把周天送到学校的宿舍,赵小明就没再见到他,直到星期四中午,赵小明从实验室出来买中午饭的路上看到周天穿着西短和汗衫,从材料系的楼里出来。赵小明装作没看到他,周天眼挺快,看见他就一路就奔了过来。

“小明,小明!”

“哦,是你啊,周天,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忙死了,又是注册又是到系里选课。”

“我也忙,我导师渡假回来了,我得好好干活了。你怎么样,吃啊住啊都好?”

“好,就是吃学校的食堂,老外的东西不好吃,尽是肉,做得也不好。”

赵小明心想,总比方便面好吃吧,忍不住又调侃了周天一句,“可不是嘛,小粉脸上都长了两颗豆子了。火气大得很嘛。”

周天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脸,笑了笑,“火气大?我都快冻死了,以为这么热的天穿了条短裤,没想到每幢大楼里面都冷得什么似的。”

“好吧,有事你就打电话找我,我给过你家里和实验室的电话,对吧?”赵小明截住话头,遵循着欲擒故纵的方针。

“对,我宿舍的电话也开通了,”说着周天就掏了一支笔,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个碎纸片,赵小明摊开手掌,周天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轻轻扳着赵小明的手掌,一笔一划地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号码。

“行,我去吃饭,回头见,bye。”掏出一副墨镜带上,赵小明大踏步走了。

“再见。”

昨天晚上赵小明想着周天该打个电话过来吧,等啊等啊等到十二点都没有,心里不免有些懊丧,去洗澡的时候路过Ah-may的房间,房门隙了一条缝,听见她正在嘻嘻哈哈地打电话,Ah-may打电话有个习惯,要么不打,一打就是两三个小时。怪不得,有电话也打不进来。暗骂了Ah-may一句,心里有些释然。

周五的夜,又是开学前最后的一个周末,无聊得象战争前瞬息的和平。赵小明使劲不让自己去想那个周天,周天的影子却不时萦绕在脑海里。在Burgking把自己塞饱后,赵小明决定去游泳,看了看手表,710,周五体育馆八点半关门,还来得及。

开车到了体育馆,进了门,赵小明去更衣室更衣。人很少,一排排柜子空空荡荡。他走过几排,到中间那几排停下来,看到一个人露着半个臀部,弯着腰背对着,正在套内裤。赵小明色心大动,“屁股还不错嘛,好象是个中国人。”那个人穿好内裤,听到脚步声,转过头,“赵小明!”

“周天!”赵小明不禁为自己刚才龌龊的念头脸红,看到周天换在一边的泳裤,“你游泳啊?”

“对啊,听同学说这里游泳馆很好,我来试试。确实比国内的强多了。”

“还不错啦。我常来这里游。”

“是吗,那以后咱们约了一起游,我特喜欢游泳,就是找不到泳伴。”

赵小明心说,我特喜欢帅哥,也就是找不到伴。嘴上却一本正经,“行啊,你定时间罗。”

边说边脱汗衫,周天已经把汗衫穿上,是一件新买的校名汗衫,灰的,不象大家喜欢买的那款红的或宝蓝的,穿了倒显出来一身的文静。赵小明心说,小帅哥您就先走一步吧,我赵小明要脱裤子了,你什么便宜我都没看到,难不成还要先验明我的正身不成?那不大大地亏了?周天慢条斯理地把换下来的衣服塞进包里。可能耳朵里进了水,歪着头在那儿一蹦一跳就是不肯走。

赵小明咬了咬牙狠狠心,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咱就先牺牲一把色相,让你饱一把什么叫性感的眼福。于是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往下褪内裤,大大咧咧地站在周天面前。周天眯着眼总算把耳朵里的水倒腾出来了,接着又拿过一条干毛巾擦头发。赵小明戴上泳镜,朝周天点点头,“我进去了。”套上拖鞋,啪嗒啪嗒地在周天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周天的眼光跟随着赵小明的背影,兀自站在那里,连头发都忘了擦。

也不知是因为泳池里人太少,还是和周天的不期而遇,让赵小明游得心不在焉,兴味索然。他游了一刻钟,就从池里爬了上来,开了车回去了。

Ah-may不在家,不知道到哪里去逛了。赵小明一个人呆在家里真不是滋味,不知周天此刻在他的宿舍里干什么?恐怕是在和女朋友呢呢哝哝打电话说情话吧?或者,忙着给家里写信?赵小明没有写信的习惯,他要是想家呢,就挂个电话回去。不想呢,就十天半月地也不打,反正爸妈想他,就用爸的手机给他打,反正是公司出钱。不能再想周天那个小子了,赵小明心想,如今这世界什么都讲平等,我这么掂着他,他哪里就掂着我赵小明了?可不又亏了,我赵小明今天已经亏了一大把了。心里真愤着,电话铃就响了起来。赵小明屏住呼吸,拿起他小巧的Sony牌的无绳电话,等铃响到第三声,他啪地按下Talk键,“Hello?

“小明吗?是我,David。我老公吵着要去纽约玩,你去不去?”

David啊。去纽约,好啊,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啦,你先开到我们家来,再搭我们的车一起去吧。”

“好,我收拾一下就过来。”

既然没事呆在家里,还不如去纽约逛逛。赵小明强打起精神,换上一件紧身的黑色V领的Banana Republics,配上米色的DKNY工装裤,蹬上一双棕色的方头皮鞋,满意地照了照镜子,离家直奔David家。

David是赵小明在纽约泡吧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台湾男孩子,长的黑黑瘦瘦地,据说有一半是台湾山地血统。他毕业后在新州一家公司做事,有个白人男朋友George住在一起已经有三年了。两人恩爱得很,提起他男朋友,David总是老公老公的。George是个大洋马,有六尺高,又高又壮,走起路来却风姿绰约,也在附近一家公司上班,赵小明每次见到他们就会想起黄舒骏另外一首歌:“我负责努力赚钱,你负责美丽妖艳,如果要倒过来演,我也不会反对……”,这两口子,真不知角色是如何分配的。

到了David家,George就一路迎上来和赵小明拥抱,“小明,我的甜心,真让我想死了。”赵小明笑着和他抱了一抱,小心地躲着他的腋窝,他怕白人身上那股味,尤其是那里。起初他说给David听他不喜欢白人,David还不信,后来见赵小明在白人酒吧里真的不怎么搭理人,才信以为真。赵小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洋人一点欲望都没有,他只是看到白人手臂上丛生的毛,和隐隐散发出的那种味,他就受不了。其他正经的道理倒也说不上来,也许人最基本最原始的直觉就决定了爱情的性质和对象,这就是命吧。临走时赵小明改了注意,说是晚上可以住纽约的同学家,周日才回来。于是他们就分两部车,一前一后地朝纽约进发了。

他们去了一家很大的酒吧,里面还有Disco舞厅。DavidGeorge见到很多的洋朋友,兴致勃勃地聊天,赵小明拿了一瓶啤酒坐在吧台上喝着,一个go-goboy在吧台上骚首弄姿随音乐扭动着身体,腰间窄窄的一条线挂着一块兜档布,上面插了几张一元美金的纸币,身上油油地都是汗。赵小明就离他三尺外,抬着眼看着他,是个amigo,身上并没有很多毛,但是太壮了,肌肉一块一块,赵小明不喜欢。跳着跳着他背过身,展露他结实的屁股,不知怎的,赵小明想起了周天的屁股,不禁看得出了神,定住了一般。那amigo转过身目光移到赵小明那儿,见他正发着呆,踏步过来,在赵小明跟前的吧台上站住,眼光里充满了挑逗。赵小明定过神来,只好掏出一块美金,折成长条,那amigo就蹲下身,让赵小明往腰上插钱,并笑着示意他可以伸进去摸一下他的宝贝。赵小明笑了笑,摇摇头。“com'on, don't be shy。”那人坚持着,赵小明还是摇摇头。也许是那个gogoboy,或是别的,让赵小明的体内的特殊物质一下子上涨,他去跳了会舞,越跳越觉得有火在烧。两点钟,David他们要走了,赵小明也出来了,他没有去那同学家,一拐弯,一个人进了一家通宵的XXX电影院。

电影院里几个老头稀稀拉拉坐着,还有几对坐在角落的位置上,一动一动不知在干什么。看着银幕上赤裸裸的动作,赵小明的火越烧越旺。黑暗里一个肥胖的身影趋过来,坐在离赵小明不远的地方,那人眼睛不住地望向他这里。赵小明呆了一会,他似乎要起身摸过来,赵小明飞快地离开了这家影院。

赵小明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他把窗帘拉得死死地,不让透进一线光亮,脱下汗衫和内裤,光着身子躺在宽阔的双人床上,他的枪愤怒地直立着,他努力地拉着枪栓,然而枪不听使唤,良久也没能射出子弹。后来脑海里又闪过那个画面,于是他紧紧地锁住那个画面,手下加力,稍倾,一泄而出。

 

“叮冬叮冬~

赵小明半眯着眼去摸床头的闹钟,闹钟没有上啊,怎么还在响?最后才搞清是楼下的门铃在响。他在床上赖了一会儿,门铃还在叫,却不见隔壁有动静,这才掀掉毯子蹦下床。拉房门把手的时候才发觉自己什么都没穿,赶忙四处搜寻,在床边地毯上找到衣服套上,就往楼下冲。开了门,是FedEx的雇员送来一个大盒子,是给 Ms.MayWu 的包裹,赵小明冲着楼道往上喊:“ah-may,你有包裹!”叫了几声没见动静,大概已经出去了,他只好签名收下。那个邮递员看赵小明签名,边问他,“Are you this lady's husband?

赵小明冲他一瞪眼,“Of course I am!

那邮递员诡秘地一笑,凑近赵小明说,“You know what is inside the box?”

“是什么?”

A dozen of Rose!

How could you know? You opened it?

No, but I know it's from a flower deliver company. The box size and color tell it's a dozen of rose.

Oh, so what?

Nothing, just warn you, my friend, you gotta be careful.

Don't worry, wear einthe process of divorce。”

两个人半真半假地嚼舌头,赵小明心说,你递东西还管那么多,明儿让你递个邮包炸弹炸死你。

玫瑰?收了包裹赵小明在楼梯上往上走,看着粉红色漂亮的纸盒子琢磨,如今女同志们也这么浪漫哪?。他相信FedEx的话,他们整天递东西,啥东西没个数?盒子上只有送花公司的地址,好像是在纽约。而Ah-may好像没有什么相好在纽约。

赵小明见过Ah-may的一个朋友茱迪,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女孩,据说和她是在一块读的本科,现在费城一家投资公司做事。Ah-may经常开着车去费城找她玩,有时候茱迪也会到这里来,赵小明和她们吃过两次饭。茱迪长得娇小玲珑,象一个洋娃娃,很害羞,不象ah-may男人婆,赵小明注意到茱迪来这里留宿的时候,她们两个晚上是睡的一张床。在ah-may面前,赵小明不想捅破她们的关系,有时候会揶揄两句,“感觉怎么样?”Ah-may总是蔑视地一笑,“你想试啊?我和她说去,她挺眼馋你小身段的。”赵小明就说,“本少爷守身如玉,要做柳下惠。”Ah-may嘴一撇,“你柳下惠?换个男的,你就倒过来叫了,会下流。”

赵小明对ah-may总是卖足面子,这一点风度还是要的,他就只有嘿嘿嘿地奸笑两声。说真的,他对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也不那么清楚,葫芦还是好葫芦,倒药的时候赵小明没看见,所以只有打破了才能知道。今天这葫芦送上门了。赵小明真想把盒子打开看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原封不动把它搁在ah-may的房门口。

赵小明看了一眼闹钟才十点,爬上床接着睡,却睡不着了,翻了两个滚还是起来了。打开窗帘是一个明媚的大好天,干什么呢?找了点东西吃了,赵小明在客厅坐下来看电视,电视上好几个频道是儿童节目,关了。打开音响听CD,吵的心烦,从角落里翻了一张Ah-may的钢琴曲,把声音调得低低地,又开始琢磨起ah-may的艳史。

想了半天没想出什么头绪,赵小明把那个纸盒子又拿过来捧在手里,掰开包装的隙缝凑到鼻子上闻,果然是一股浓郁的玫瑰香。赵小明蜷在沙发上,抱着纸盒,闻着纸盒里的香味,好象看到那些深红血色的花朵附在荆棘的枝条上,吸血鬼僵尸一般卧在棺材里,赵小明对玫瑰实在没有半点好感,对玫瑰代表爱情这一说更是嗤之以鼻。他只喜欢纯白或淡紫的百合。从一个人的爱好可以看出其性格,ah-may的爱情观,大抵就是浓艳的花瓣但要层层紧紧包裹,赵小明的爱情观,大抵就是纯洁如百合的细长花瓣,却是无比婀娜地尽情伸展开去。

下午赵小明打开电脑连上网,看到一封新的妹儿,原来是李依然发过来的。回家的时候李依然曾说过他们公司即将联网,于是赵小明就给了他一个妹儿地址,果然就来了。李依然没说什么,就是试一下地址是否通,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不痛不痒。赵小明也不疼不痒回了一封。

再到一个网站上拱猪。网上啥游戏都有,赵小明不喜欢打桥牌,也不爱和人下围棋,他水平既臭,兴趣也不高,或者兴趣不高导致水平臭,反正他无聊了只是去叉两把麻将,拱几圈猪。他的麻将只胡大牌,拱猪总是全卖,反正输了就扣点,又不用付钱。

下午三点ah-may回来了,赵小明递给她盒子,“玫瑰耶。”

“你看过?”ah-may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好像在预料中,一点也不大惊小怪,说了声“谢了,哥们”收了盒子就躲进了屋。

这真是奇怪。女孩子有这样的吗?赵小明寻思着,别的姑娘可不是这样,以前赵小明家的楼下就有个花店,他从来不吝啬树立自己的红粉缘伟大形像,也是图方便,女同学生日他总是送一束花,有百合就送百合,因为自己喜欢,没有就送别的,但有一点:绝不送玫瑰,女孩子们收到花一个个都是强行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发抖地装出淑女般一笑。

过了一会ah-may拿了一个瓷罐子到下面接水,再把那一打玫瑰横七竖八地插进去,放在客厅。赵小明说别几,你的玫瑰是你劳动所得,我不好意思分享,ah-may没理他,倒催着他一块儿去超市买东西。赵小明懒,让ah-may开车自己坐在旁边。一路上还是话里使绊子,ah-may就如同一头死猪,不怕开水烫,滴水不漏地应付着。

没劲,这个刁女人。赵小明心里想着。买完东西,两个人就在附近一家餐馆吃了饭,回到家天又黑了。这一天真是没劲,什么都没劲。赵小明提不起精神,回到家,就犯困,也是早上没睡够,拉了窗帘往床上一沾,一会儿就睡过去了,在将睡过去的边缘他感觉心里有一块地方总是象被什么东西牵动着,然而困意坚决地压倒了一切。

醒来又已是半夜了。

拉开厚厚的窗帘,银色的月光迫不及待地铺了进来。赵小明站在窗前,夏日的夜空,只有几颗星星点缀在上面,而一轮明月挂在当空,显得有些耀眼,十五已过,微微有些缺。望着夜空,一片恍惚,整个人都似要融进这月色里。

呆了一会儿,赵小明看到玻璃窗有些脏,斑斑点点,好些时候没有擦了。他拔开插销,抓住窗沿往上一推,一阵清新的夜风迎面扑来,吹在裸露的胸口和腹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惬意。脑海里慢慢浮现出几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一个明亮的月夜,他是那么幼稚,那么单纯地爱着一个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就象黄药师的那壶醉生梦死酒,它能让一个人从一段纠缠的感情中脱身出来。月亮围着地球转了千把圈,依然高挂在那里,赵小明似乎已经忘却了伤痕,又将无可避免地投身于下一段生命中的纠缠。今晚的月亮还是几千年前的那一个,人在世间只有短短几十载而已,一生中就有那么多小小的轮回,如果还有前世,还有来生,即使喝一碗又一碗的迷魂汤,又将如何去重复这世间的爱情故事?

想到这里,赵小明不禁莞尔,自己怎么突然这么酸起来了?什么爱啊恨啊,在寂静的深夜除了本能,还能想那么高深的境界,自己大概是吃了药了。又一阵凉风吹来,他不由自主地抱起双手缩在胸前,两个胳膊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已是晚夏初秋了,赵小明关上空调,任窗子大开着,在凉凉的月光里走回床铺缩进毯子,舒舒坦坦地躺下了。

睡了一会又到了清醒和睡去的边缘,这一次那个牵挂的无形细线,在混沌中不停来回振荡。他突地翻身坐起来,竭力地寻觅内心每个角落,终于成功地挖出了那条心坎里潜伏的虫子,那个他每天都不能挥去的影子,今天一整天却都没有触及到的心思,不是突然消失无踪,它只是悄悄埋藏起来,无声息地慢慢渗入骨髓。

赵小明啪地拉亮台灯,盯住自己的手掌,可是上面除了一条笔直的爱情线,已经没有任何笔迹留下。

 

聪明过头的赵小明竟然把周天在他手心写的号码忘了,不知在何时洗得一干二净。他怔怔地坐在床上,耳热脸燥。夜静得能听到自己粗粗的一声声呼吸,赵小明简直就要来臭骂自己一通,又无可奈何地关了灯躺下。两尺外的床头是明媚的月光,周天那柔软的头发,闪亮的眼,长了两颗小豆豆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摊开赵小明的手掌,一笔一划地……一颗火花在赵小明的头脑中啪地闪了一下,前面三位数校内宿舍都是一样的642,后面四位第一位也一样,是8,那后面三位是?赵小明绞尽脑汁地回忆那笔尖在自己手掌上的轨迹,对,后面是个5,周天写的5,是从右边开头,一路写下来的,这个可爱的写法给赵小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面是个7,周天在7下面加了一划,有些人写7是有这个习惯,最后一位呢?赵小明一遍遍在大脑皮层搜索残存的影象,可人脑不比电脑硬盘,实在想不起来了,天哪!最后一位到底是什么?这个十选一的选择题,比考 GRE 都多上一倍,此时的赵小明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俗话说,钻进蜗牛角,八匹马都拉不出来。如果这时谁叫价一百大元把周天的电话号码卖给赵小明,赵小明一定眼皮不眨就买下!

赵小明定了定神,又重头开始想起,周天奔过来,“小明”,然后,“我快冻死了”,然后笑一笑,真是迷人……哎呀,不行,重来,周天奔过来,“小明”,然后,“我快冻死了”,然后,跳过去,直接到一笔一划,642857????????还是不行!!!!!

“真是蠢猪!”赵小明从床上跳起来,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头,怎么就没想到去学校公共网database 查呢?赶紧开电脑,连网,听得Modem 发出的一声声清脆的嘀嘀声变成最优美的小夜曲,柔板变成快板,赵小明心里那个急啊,恨不得一跳就跳进电脑里去。

Index --> Student information --> Search --> Campus --> Phone Number

Search --> Last name

Zhou First Name Tian --> Search Result: Returns No Result.

Fuck!”赵小明咬牙切齿,高声奏骂。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何以浇灭赵小明一肚子火,惟有此骂。学校那帮管网的人吃的都是干饭啊?都快开学了,新生信息还没有更新上去?“他妈的!”再翻成中文补上一句,赵小明心里才稍微舒服了一点。既然联上了网,查查妹儿吧,Telnet 进了Unix Login,赵小明飞快地输进自己的Password: ilovezt69,上个礼拜赵小明把自己的密码改成这个极富浪漫色彩的组合,曾得意地偷笑了半天,密码,之所以叫密码,就是最隐秘的最难以启齿的又是最渴望的编码,有谁知道?赵小明猜测,如果能顺利地进入克林顿的妹儿服务器,密码一定就是 monica&cigar

You have no new mail。赵小明惯性地打了一个 who 指令,一串用户名单列出,那么多人都是夜猫子在服务器上泡着呢,小李子也在,大概是和国内的女朋友在 talk 呢,系里那个俄罗斯家伙也在,是个电脑迷,老毛子如今比中国人都穷,买不起电脑就整夜泡在实验室,系统显示他赋闲了一小时多,大概趴在桌上睡着了吧?正胡思乱想,赵小明哎呀一声,干吗不查一下电工系的服务器,看看周天在不在?按照学校服务器用户名的惯例,赵小明打了一个 finger 命令:ftzhou@ee.nu.edu,几秒后结果滚动而出,他两眼紧盯着屏幕,屏幕上写着:

Login name: tzhou In real life: Zhou Tian

Directory: /ee/tzhou Shell: /bin/csh

Last login Sun 12:41 on ttyp from ee.nu.edu

Plan:

Address: Graduate Dorm 1221

Phone number: 642-8572

踏破铁鞋山水尽,柳暗花明春光现。想不到周天竟然自己做了个 plan 自投罗网。喀嚓一声断网去,电话号码拨得快。拨到第五个数字,赵小明停了下来,明白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不能,不能饮鸠止渴。他手里提着电话,想放,又放不下来,为了一个远大的计划,我不能,我不能前功尽弃,可是我赵小明又牺牲了多少,还将牺牲多少?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窝窝囊囊就为了有朝一日的大获全胜,那又是猴年猴月?也许遥遥无期,我总不能学人家说,“如果要加一个日期,我希望是一万年”,我是情痴,我是情圣,我普渡众生,我拯救爱情,那时也必成了灰,谁又来救我?毛主席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周天,我赵小明想你,我就给你打电话,我就要让你知道我想你。管不了那么多了,赵小明一路地按下七个数字,铃声响过一遍,两遍,三遍……赵小明听见自己的心在“腾腾腾”地跳,铃声响到第五声,他心里怕起来,刚想挂断,电话那头喀哒一声,有人拎起话筒,传来一声,“喂……~

听到周天睡意朦胧哑哑的一声“喂”,赵小明犹如喝了玉液琼浆,又如醍醐灌顶,这,才真正是“一句顶一万句”。他呆在那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就这样呆呆地把听筒贴在耳朵边,静静地听着,一个细微的声响都不肯漏过,连线路的嘶嘶噪音也如此清晰悦耳。那边听没人讲话,竟也没有挂,时间便在此刻停止,这样就过了一万年,也直如一瞬间。赵小明待要开口,只觉得口干舌燥,不自不觉地咽了一口唾沫,竟在喉咙里发出一声奇怪的声响,这使他如坐针毡,更难开口了。五千年的沉默后,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声音,怯怯地,象是在试探,“赵小明?”赵小明大慌,如同当众被人脱掉裤子,慌乱中一把将对话键牢牢掐死。

情感和理智的斗争,在黑夜里情感总是占上风,到了白天理智就重新回到人间。早上出门前ah-may 问赵小明半夜三更不睡上网干什么,赵小明坚决否认。ah-may 说我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听到你屋子里 modem 滴滴答答响来着,我上完洗手间出来,还听到有人在骂fuck,赵小明努着下巴,嘿嘿一笑,说:“不是骂人啦,是我半夜欲火中烧,只好在网上和人 cybersex 。”换来ah-may 脆生生一句 “pathetic!”

在开车去学校的路上,赵小明细心修补他昨晚自己撕开一个大口子的网,他补得很仔细,很坚决,临渊退而结网,磨刀不误砍柴工等等名言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努力让自己忘记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停车坪泊好车,赵小明走过图书馆,走过大礼堂,整风以后放下了包袱,解放了思想,人顿时感到好轻松。九月的天气风和日丽一路上真是花香鸟语,他小声地哼唱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越唱步子越发轻快,路过电工系的大楼,赵小明还是忍不住往系门口瞄了一眼,然而没有他的影子。想象着昨晚周天从睡梦里醒来的神情,赵小明偷偷笑起来,就当是一次恶作剧好了。他这样想着,脚步更轻快了。

到了实验室刚坐下,就有电话铃响,赵小明拎起话筒,原来是学生会主席小李子打来的,“赵小明,中秋和国庆就要到了,今年国内发洪水,暑假大家都捐了款,学生会的一点经费也大部分都捐了出来,看样子是不能搞大的活动了,你这个宣传干事帮我组织一次迎新生座谈会吧。”赵小明心想,你这小子倒勤快,昨晚上和老婆聊那么晚,早晨还这么精神来差使人,什么宣传干事,不就看我赵小明一个大闲人,没老婆,不用养家,硬给我安了个头衔,你给我发工资了?你给我介绍帅哥啦?本想推脱掉,一转念念到周天,只好话锋一转,装作又气又委屈地答应下来。于是要小李子把统计上来的新生名单和电话传过来,安排时间,想想就是星期五下午吧。

去年的国庆晚会办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全校的中国学生几乎都来了,还来了好些台湾的,香港的学生,也有几个着迷于中国文化的老外学生。是小李子找上了赵小明,要他做主持人,赵小明说干吗让我当?小李子说,谁不知道你赵小明是出名的小帅哥,且文娱干事吴梅小姐已经答应下做女主持,这一番话让赵小明心里那个窝心啊,可是嘴上还得说,你给我啥好处?小李子说,你就是我们学生会的宣传干事了,赵小明说,我忙得很,哪里有空做官哦?小李子阴阳怪气地说,谁不知道你赵小明是个大闲人!赵小明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把你阉(阉)了你也就闲(咸)了。

说嘴归说嘴,赵小明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个人前露脸的好机会,更何况收了一顶高帽子。于是和ah-may 两个人精心地策划了节目,有歌有舞,有游戏,有抽奖。晚会那天,赵小明穿上买回来才上身了一次就打入冷宫的深色armarni 三粒扣西服,挑了一条明黄底子桃花色夹淡蓝花纹的领带,站在试衣镜前面他感慨万千:即使拍婚纱也够了。吴梅那时还是一头乌黑的长发,盘了个高高的髻子,穿一件桃红色改良旗袍,浑身上下一股浓浓的中国味,当她从试衣室化好妆出来,赵小明惊呆了,眼前的ah-may 象是七十二变,如此芳香馥郁,后台的民族舞的几个女生都哇哇大叫起来,“ah-may 好漂亮啊!”ah-may 一反平时的男人婆形象矜持地朝赵小明伸出纤纤玉手,楞神的赵小明马上回过神,调了一句舌头:“你真象个小媳妇。”ah-may 把脸一板,正色道:“官人休要取笑奴家。”说完两人憋不住就笑开了,听得一干人笑翻了肚子,赵小明这才找到了一点昔日ah-may 的影子,于是两人手挽手,在学生俱乐部大厅舞台的灯光下款款走上台。一对璧人乍一亮相就是满堂彩,下面坐着的几百个学生一片掌声,甚至夹杂着一些起哄他们两个的笑声,ah-may 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风韵万千,迷人之极,在ah-may 自信的光环中,赵小明也忘了紧张,两人轻松地开始向大家致节日祝词,由于邀请了校方的领导和一些东亚研究的教授,吴梅说英文,赵小明说中文。在掌声中两人下得台来,赵小明说,ah-may ,现在我觉得你气质好得要追上宋美龄了,吴梅启朱唇,展皓齿,“请经国先生自重。”平白就占了赵小明一个便宜。晚会进行中,两人的合作越发默契,加上即兴的插科打诨,把整台晚会气氛调节得恰倒好处。在压轴戏大合唱《我的祖国》前,台下起哄要他们两个表演对唱,有人高声提议两人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赵小明和吴梅确有准备,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伴奏带音乐响起,是ah-may 选的曲目,〈无言的结局〉。两人分距在舞台的两角,Ah-may 略带沙哑的磁性嗓音,唱得非常投入,赵小明浑厚的高音也分外动情。ah-may 和赵小明深情地凝望,相对诉说无限的柔情和恨意:

“相见的时候说分手,请不要说难忘记,就让那背影淡淡地随风去……”

“也许我会忘记,也许会更想你,也许已没有也许……”

不知道此刻的ah-may 是在想着哪一个让她无法忘怀的背影,强烈的灯光使赵小明看不清台下学生的面孔,望着舞台那头的ah-may, 眼前依稀浮现出来的竟是李依然的修长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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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