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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 冰 姿 代序(一) 孙国栋
一位不同于流俗的女子,冰姿。她自知患了重病,仍然奋不顾身,努力于中国文字学的研究,常常工作至深夜。当去世的前夕,她感觉气喘心痛,仍然工作不辍。我劝她休息,她说:“我自知我的生命即将结束。但一息尚存,不容稍懈,我要把我的生命全付地投入,虽然工作无成,也觉已尽了心力,可以无愧,栋栋,请你不要阻止我工作。”我听了,不禁心酸欲泪,对着她消瘦的容颜和庄严的神色,我能说些什么呢?明早(二月九日)送她入医院,十日深夜(即十一日凌晨)她去世了。只留下我一人,不禁引起我许多回忆。 我们初相遇于六十六年前(一九三八年)在澳门教忠中学的高中一年级。那时她还不足十四岁,是全年级同学中最年轻的。长着两条小辫,眼睛特别明亮而灵活,处事非常敏捷,各学科成绩都很优异。有一种灵慧清隽之气,是其他女同学所无的,引起了我的注意。高中二年级,我们接触的机会较多。有一次,一群同学到澳门对岸的群山旅行。群山中有一道水涧,水枯了,只余一重一重被水冲磨得光滑的大岩石,在几层岩石上面,由于山涧两边长出绿树,枝叶交构,织成一幅优美的景色。同学们都怕石滑,不敢上去,我却敏捷地爬上大石。她也想上去一看,于是我又爬下来,握着她的小手,扶搀她爬上大石。这是我和她初次接触,她有点腼腆,但微笑接受我的帮助。。她的浅笑,从此深深地烙入我的心中。 那时,澳门流行四轮滑冰,我教她溜冰。握着她的手,每次心中都感到一种特别的温馨。高二那年,她患了一场重病,我为她的病十分担心,但没有勇气到她家探病,只日日从侧面打探她的病况。直到她病好了从新上课才放心。这段日子,她消瘦了,我也消瘦了。 她有三位表兄与我们同一班,人材都很挺拔,其中有一位,还寄住她家。这时同学中对她倾慕的也不少。所以我常常因她一语而忧,一个眼色而喜。三年级,我们的感情稍有进展,但仍是默默会心而已。毕业之后,我回香港,她因家事匆匆返粤北考入中山大学,我则滞留香港。不意太平洋战事突发,香港沦陷,我全家逃难辗转入了广西,后来我又到了重庆,入读政治大学,于是我们两地暌隔,虽然有鱼雁往来,但仍然是心意稍通而已。后来日寇入侵西南,中山大学*迁,我又参加“十万知识青年军”,后来更奉调至缅甸补充新一军,从此雁逝鱼沉,两地消息隔绝,直到抗战胜利,我随新一军返广州。她返广州中山大学补读四年级功课,然后有机会再见。由初遇到这次再见已经历了七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悠悠七载。我知道这时已有不少中山大学的同学围绕着她,我有点心寒。在一个月明的晚上,我到她家,她正带着围裙照顾弟弟们晚膳。膳后,我邀她外出,在一个路边的树荫下,我向她提出请求。感谢七年的情谊,她很快就答允了,我大喜若狂,就在路边抱起她。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竖日黄昏,在她房间的窗下,对着明月,她问我的理想,我告诉了她,她说“很好,我以后将终生为你的理想而奋斗。”我既感激又兴奋,又抱起她轻吻。 有一天,我因受了风寒,眉骨刺痛,她陪我去看医生,不意医生休假,于是我们偷闲去游六榕寺。当时,她因为身体虚弱、有病,亲友们颇有谣言,她心里不安,于是在佛前轻轻地祷告,又轻轻地下跪求签,签语说:“恩深更无语,怀抱自分明。”我们对签语非常高兴。素食之后,登上六榕塔,细细辨认诸菩萨不同的容颜,时清风徐来,圣地特别幽深而亨*谧,我们不禁又轻轻拥吻,她说:“我们对着许多菩萨啊!”我说:“这使我们的爱情更庄严。”她点首微笑。然后我们凭着回栏眺望,低头正对佛舍的前阶,佛舍的建筑很古朴雅致。榕叶飘落,景色高雅而安祥。我们相约说:“将来我们再次登临,又轻轻拥吻,那时即使事业无成,我们不会感到有歉意,只会叹息萧疏的白发”。我知她的心情因签语而兴奋,两颊微红,十分美艳而温馨。可怜,今日重登六榕之约已无可能,冰冰你竟忍心舍我而去,留我一人踽踽独行!? 又有一次,新一军有进驻日本三百日的消息。于是我们欢聚之中又杂以离愁。冰姿说“我们再见面时都长大一岁了,我们应该更珍惜此次的相聚。”这日,我们去看电影“月宫宝盆”,每到有会心处,我们不期然两手互握、两面互偎,似乎感到息息相通。冰冰啊,天下的至善何有过于会心无言。 当新一军开拔北上秦皇岛的前夕,我到她家辞行,然后与她外出。这夜月色很淡,我抱她上孙总理读书处的台阶,她合目放心任我抱,她说:“还有什么比合目放心更快乐。”真的,两生命合流了,任水流东西,哪管它波涛夜惊,风雨夜啸呢!冰冰,我们生命已合流了五十七年,七年前(一九九七年)儿女们庆祝我们结婚五十年“金婚”纪念,我以为必可有六十年“钻石婚”纪念,不意你今日一人先行。 冰姿的病,大概开始于二00二年的夏天,到十一月由抽骨髓检验,证实是患了“急性白血病”。因冰姿年高,不能换骨髓,士丹佛大学医院的“癌症中心”和加州大学癌症研究所都认为无能为力,病势严重,生命只能维持三个月。我只好四处访求中医,后得中医康平启医生,认为生命可以延长,于是开始服用中药。当时儿女们都在远地工作,不能常留加州,于是服侍冰姿只有我一人。一天,她执着我的手,诵诗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诵毕,泪**下。我安慰她说:‘我两人都年登八十,不是已偕老了?”言毕立即转头,以免她见我的泪痕。她牵我的手亲吻,但不许我亲她的口,只许我亲她的双颊和前额,因为她有内出血,亲口怕对我不好。又一日,她两足浮肿,我替她按抚,她感到非常舒服,她说:“栋栋,我要如何酬谢你?”我说:“你用‘酬谢’两字非常不当,我们相识六十六年,结婚五十七年,结婚时,誓言互相扶持,现在你不幸患病,我服侍你正是互相扶持,哪能用‘酬谢’两字”。她微笑点头。又一次,她说;“栋栋,我对你不住。”我知她的意思是不能伴我终老。我已哽咽不能答言,她牵我的手亲吻。二月九日送她入医院,十一日凌晨三时她去世。 冰姿才华丰赡,凡有关中国文化的各种艺文,如书法、绘画、篆刻、纺织、陶瓷、石刻、铜铸、剪纸、金属工艺等无不爱好,而且都有点造诣。她的性格是两面的:一面温雅蕴藉,情意殷殷,使人可亲;一面是刚急率真,忌恶如仇,使人可惊。但无论可亲或可惊,都是由于她真情的流露,没有半点做作。就因为她的刚急率真,于是与世俗的观念有点不恰。她亦自知性格上的弱点,所以近年来多读儒书与“佛典”,以求增加内心的和平与宽容。上次苏江女士来访问时,正是她留心儒学与“佛典’之时,所以报道中多着墨于她的温和面,而少着墨于他的刚急面。她凡见人有危难,必舍己救人,绝不顾虑自己的利害。 有一次,我们在公园散步,有一群弱智的小孩,在几位导师的指导下游戏。其中一个黑人女童忽然倒地,不省人事,导师们不知所措,冰姿立即趋前为黑女童按摩全身穴道,不久女童苏醒,又继续游戏。此后冰姿对按摩越有信心,又遇到过几次相类似的事件,冰姿的按穴救人幸而都成功。我对她说:“如果你的医法失败,你就要面对国法了,以后要注意。”冰姿说:“我当时只见人有危难,未有想到自己的安危。”所以在公共车上,她每见老人上车,她必立即让座。有一次,一位六十多岁的男士上车,她又起身让座,我说:“你的年纪比她大,你不该让座。”冰说:“我见他行动有点不稳。”果然,不久那男士倾倒,幸冰姿及时扶助,他只跪倒,不致跌倒受伤。他殷勤向冰姿道谢,并请问冰姿的电话号码。不料他的女儿雇了律师告那公共车公司,律师几次来电话要冰姿作“证人”,因而引起许多麻烦事。美国的法律,有时会使人无所适从的。 冰姿又常于公共场合为受苦受难的人发言,指责两岸政权未能保护人民,蹂躏人权,侃侃而谈,无所顾忌,所以每次都使听众感动,热烈鼓掌。民主教育基金会乃于二00二年度赠冰姿特别奖,这是女子获奖的第一人。 近几年来大陆大力推行简体字,冰姿非常不同意。她认为字体固应简化,但简化必须合于意理。中国每字的创制,都有它的意理。要简化,必先了解每一字创制时的意理,然后加以合理的改进,才是简化的正途。现在不求明白创字时的意理,只求减少笔划,随意乱改,这是破坏中国文字,不是改进中国文字。所以,几年来冰姿致力于中国“文字学”,可惜天不假年,使她劳而*成。 冰姿近年来除致力于“文字学”之外,颇醉心于陶瓷艺术,她以陶瓷艺术作为身心的调剂,她说:“我一入陶瓷班课室便放下一切,满心喜悦”。她的陶艺作品常寓深意,或为受苦难者鸣冤,或为穷人吐露心声,或描写极权政府下人民生活的痛苦,或表现人生之艰难,或流露家国之思,或写人性的复杂,或表露对自由之向往,或描写社会百态。又有些家用陶器,所以陶制品堆满全屋。于是一部分馈赠亲友,一部分遵她的遗意赠送陶瓷班以表示对陶班的感谢,只留下一小部分。 朋辈认为在此只重物质蔑视精神价值的今日,有一人能重视精神价值,把全付生命投入中国文化的大源,本着自动自发的良知,见义勇为,不计较自己的利害,不为权力所左右,这种行谊与流俗大不相同,应留为世范,作年青人的楷模,所以把她的作品,编印为纪念册,以广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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