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1994）
一个生命消失了，多少个生命消失了，
而圆满空间的落日不曾减少。
在一夜间邂逅爱情和死亡的空幻，他因此而成熟，
他因此而不曾增加，不曾减少。
当人们遗忘了虚空是大地的基础，大地是人类的基础，
他为人们而牺牲，也并不想为人所知，
留下这落日，这千古不动的虚空，
作为他不曾消失，不曾徒劳的象征。 门前（2000）
我凝视着门前的墓地，
我在思索，为什么要把墓地建在门前呢？
很久了，
不管人世的什么声音，
在我们这把琴上，
碰出的都是叹息的声音。
不过这叹息
像是用错了心灵，
它影响着我们，
去发现梨花
和淤泥间嫩荷叶的美。
门前的老槐树上，
那些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
过了一会儿，
叫声停下了，
在停顿的间歇里，
觉悟并没有产生，
因为它又继续叫了，
仿佛我们在此停留太久，
哭喊太久的生命，
请来抚慰它吧。
在树林子里，
那很重要的寂静，
带来了多少野花令人惊奇的颜色。
我们活得越长久，
就越热爱暮色。
我们的爱是可怜的，
几乎就是苦闷。
在你身上我浪费了多少时光啊，
在你身上我又挥霍了多少痛苦。
现在我不必再爱你，
那不过是一颗贪恋的心；
你也不必再爱我，
那不过是一颗还没有认识到无常的心
门前的小池塘干了，
七八个泥地上的孩子，
像田野上甩响的皮鞭。
我们依附在一起，
不再依赖着感情，
我们还原了，
没有安宁是我们的罪过，
没有怜悯也是我们的罪过。
那田野上忠厚的老牛，
太像徐徐降临的傍晚，
我凝视着门前的墓地，
我在思索，为什么要把墓地建在门前呢？ |
新生（1996）
在夜里，我还远远没有出生，
户外，一声声蛙鸣
显现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
芭蕉上的露水
一滴滴下来。
赤脚的女孩
连同月亮，
像刚刚醒来的欲望
引诱我出生，
我落在宇宙精密无边的空荡里，
不能再中了夜晚母亲
要生下我来的想法。
相依（1999-2000）
1
你手上抓着一根柳枝，
在那条小径上走着。
那条小径，通向一座寺院
寺院里，塔身庄严、肃穆。
你就像那片风景中一粒灰色小斑点，
一粒没有爹没有娘的灰色小斑点，
一粒没有头没有尾的脆弱小斑点，
使我的眼睛模糊，喉咙哽咽。
你又来到水边轻拂着柳枝，
而我在一个小亭子里看着。
眼睛由模糊变为明亮，
由不安变为平静。
2
多少次，
我们又背道而驰。
多少次，
我们为不能好好在一起，
伤心难过。
这让我希冀着一个像薄暮一样的女孩。
有一天，
我的心，
猛地震动起来，
你就是我死去的父亲，
你就是我活着的母亲，
我怎么都忘掉了？
在你的泪水濡湿的枕巾上，
是我的手臂。
而使我们拥抱得如此紧密的，
不再是爱情了。
我们可以共存，
与窗外的景色同在。
3
在经过了很久以后
我们有一点知道
生活有着比我们早年所幻想的
肉体的爱更为重要的东西。
我们一度以为冻僵就是我们的真相，
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变化，
坚硬的可以变成柔软的，
蛮横的可以变成慈悲的。
在古老运河的小径上，
根本就不存在受难者和施虐者。
我们丧失了颜色
混进了四周。
脚步轻柔，
相偎的身体，
不再损害
灵魂的寂静。
我们手挽着手，
在所剩无几的城墙下经过
无须用力，也无须说话
我们的神情就同地上的枯草一样。
夜晚无声无息地来了，
树叶无声无息地落了。
好像这就是得救的奥秘，
我们还不知道呢。 |
在悲痛里
光线洒下来，
像一阵阵细雨。
在棕榈树下，
请原谅我的黑暗，
像一条不净的小河，
在这里流淌，
玷污了我自己
轻柔的生命。
多少年过去了，
悲痛消磨着我，
仿佛爱情，
我一直就没有长大，
我的脑海里仍是那些石牌坊
倒下来时的轰响，
我还没有智慧去忘掉它们
但我应当放下这些，
因为我的生命里，
没有石牌坊，也没有两只怒吼的狮子。
我的生命是轻盈的，
像今晚时的落日给予人世的光辉。
可是我愚蠢地用痛苦惩罚着自己，
仿佛只有跟痛苦对应才是正确的。
我就这样浪费了世上的光阴，
我的心是可以回应着夜晚
沉睡的群山的寂静，
回应着那些树木，在群山里的奥秘。
（1999年） | | |
| 杨键诗英译
灵石 译
轻盈
树木，湖水……
这是轻盈的灵魂上的斑点，
记忆的斑点，
像衣服上的渍痕。
我们都忘记了，
生活在幻影里面，
不是生活在对幻影的映照里面，
我们死去了，像真的死去了一样。
我们摸到了，像真的摸到了一样。
我们已经说不出什么好话了，
我们的嘴唇是灰色的，眼眶也是灰色的，
我们已经说不出柳丝一样的语言。
我们都忘记了，树木，湖水，
这是轻盈的灵魂上的斑点。
我们的欢乐是神秘的，仿佛来自寒风
在坟头上形成的薄烟。
Airiness
The trees, the ripples on the lake...
These are the spots on the airy soul,
Spots of memory,
Like stains on a garment.
We have forgotten
That we live within a phantasma,
Not within the reflection of a phantasma.
We die, as if we had really died.
We touch, as if we had really touched.
We can hardly say any cheerful words.
Gray lips, gray eye sockets;
A willow-like language is already beyond us.
We have forgotten: trees, ripples,
These are spots on the airy soul.
Our happiness is mystic, like the mist
Above a grave, formed by the chill wind.
变化
死亡是一条变化的河流，
很快就变成了生。
家也是一条变化的河流，
很快就变成了鸟的家，蜘蛛的家，和蝙蝠的家。
爱情也是一条变化的河流，
很快就变成了怒目相视的仇恨。
人也是一条变化的河流，
很快就变成了皮包骨，
居然连呼吸也不能保留，
连一根针也不能带走。
死亡啊，多少死亡白白流逝了，
连一个肃穆、端庄的世界也派生不出来。
很快，落日的光暗淡了，
连人世的语言我们也会忘记。
Vicissitude
Death is a changing river;
It soon flows into life.
Home is also a changing river;
It soon turns into a home for birds, spiders and bats.
Love is also a changing river;
It soon hardens into hatred, eyes glaring into eyes.
A human is also a changing river;
It soon withers into a bag of bones,
Not a single breath left,
Not even a needle taken away.
O Death, how many deaths have been wasted,
Without giving birth to a solemn and grand world.
Soon, when the setting sun fades,
We will forget even the language of humans.
生死恋
一个人死后的生活
是活人对他的回忆——
当他死去很久以后，
他用过的镜子开口说话了，
他坐过的椅子喃喃低语了，
连小路也在回想着他的脚步。
在窗外，
缓缓的笛音和缓缓的落日，
是他惯用的语调。
一个活人的生活，是对死人的回忆——
在过了很久以后，
活人的语调，动作，
跟死去的人一样了。
Love Between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The life of the dead
Is the memories of the living about them--
Long after their death,
The mirror they used to look into begins to talk,
The chair they used to sit on begins to murmur,
Even the paths are reminiscing about their steps.
Outside of the window,
The slowly piping flute and the slowly setting sun
Take on his habitual tone, unawares.
The life of the living is memories about the dead--
As time elapses,
The tones and the manners of the living
Gradually grow into those of the dead.
灰斑鸠
像一根带血的细绳子，
像一个抱着婴孩的穷母亲。
像窗玻璃上的泥点，
这是那片树林里灰斑鸠的啼声。
风大起来，
湖面昏暗、空阔。
仿佛我的生命
就要显露出来——
The Gray Culvers
Like a blood-stained cord,
Like a destitute mother carrying an infant,
Like the mud spots on the pane,
That is the cry of the gray culvers in the wood.
A gale is rising,
The lake dark and empty,
As if my life
Were about to emerge--
薄暮时分的杉树林
那里是一片片安谧的杉树叶，
那是历代游子的心。
那里逝去的一天天都静止了，
那里的安宁来自天上。
一条小径在树荫下伸展，
通向薄暮中的流水。
古代沉睡的智慧从那里苏醒，
死去的亲人，从那里回来。
The Firs at Dusk
There, the fir leaves are quiet,
The hearts of ancient wanderers.
There, the elapsed days come to a halt.
There, a peace from heaven reigns.
A trail winds in the shade,
Toward the dusk-veiled brook.
There, ancient wisdom wakes from sleep;
From there our dead come back.
暮晚
马儿在草棚里踢着树桩，
鱼儿在篮子里蹦跳，
狗儿在院子里吠叫，
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
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样清晰，
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Dusk
The pony kicking the stump in the stable,
The fish jumping in the basket,
The dog barking in the yard,
How they love and cherish themselves!
But this is the very source of pain,
Clear like the moon,
Ceaseless like the river...
癞蛤蟆
哀莫大于心死
——孟子
多么缓慢啊，
多么丑陋啊，
如果我们有同一颗心，
我就不会被你吓着，
就应当为你悲泣。
The Toad
Nothing is more tragic than spiritual torpor. --Mencius
How slow you are,
How ugly you are--
If we had the same heart,
I would weep for you,
Instead of feeling alarmed.
古别离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人做善事都要脸红的世纪。
我踏着尘土，这年老的妻子
延续着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咙。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们因为求索而发红的眼睛，
必须爱上消亡，学会月亮照耀
心灵的清风改变山河的ⅰr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我知道一个人情欲消尽的时候
该是多么蔚蓝的苍穹！
在透明中起伏，在静观中理解了力量。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
从清风中，我观看着你们，
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让我感动，
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Ancient Partings
Everything is coming, everything is going；
It is an age where people blush at their own kindess.
I step on earth, this ancient wife of mine,
Carrying forward a pagoda, a healthy throat.
Everything is coming, everything is going；
Our eyes, red for a desire to seek and possess,
Must learn to love vanishings, to shine like the moon,
Breezes of the mind freshening up mountains and rivers.
Everything is coming, everything is going；
I know how blue and clean the sky will be
When we live beyond the reach of avarice: rippling
In transparency, feeling power in contemplation.
Everything is coming, everything is going；
I'm looking at you all, in the breeze.
Tired, I cannot be moved even by the mountains;
Is the one saying "sunset" himself the setting sun?
我们的故事
我们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连自己的源头也不知道在哪里，
我们抛下了圣人永恒的教育。
快要一百年过去了，
我们忘记了很多事情。
虽然受了很多苦，
但都没起到什么作用。
就像泼在石头上的水，
连痕迹都找不到了。
那种不得安宁，没有归宿
而弄出来的痛苦的声音，在继续着。
难道就不会有这样一天，
受苦。又使我们回到大度和坦荡。
由悲伤到欢乐，
由衰老到新生。
一座座坟地，
就像父母一样在盼着我们归来。
我们放下了自己，
就是放下了漫漫长夜。
Our Story
We don't know ourselves what sins of our own
Have brought us to this predicament.
We don't know even where we started from,
Having abandoned the sages' eternal teachings.
Nearly a century is gone,
And we have forgotten many things.
We have endured a lot of sufferings,
But hardly learned and benefited.
Like water splashed on a stone,
No traces of them can be found.
Those anguished cries still ring on,
Escaping from restless, homeless souls.
Won't there be such a day when through suffering
We are restored to grace and magnanimity?
From sorrow to happiness,
From old age to a new youth.
Rows of graves,
Like parents, are yearning for our return.
If we relieve ourselves of ourselves,
We are also relieved of the unending night.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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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石 译
悲伤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变为恒河，
可以把这老朽的死亡平息，
可以削除一个朝代的阴湿，
我想起柏拉图与塞涅卡的演讲，
孔子的游说，与老子的无言，
我想起入暮的讲经堂，纯净的寺院，
一柄剑的沉默有如聆听圣歌的沉默。
死亡，爱情和光阴，都成了
一个个问题，但不是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起曙光的无言，落日的圆满，
而没有词语，真正的清净。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让我忘掉黑夜，
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闹的生命。
Sorrow
No single work could transform me into the Ganges,
Could quench this old, ramshackle Death,
Could cleanse a dynasty of its mustiness.
I recall the oratories of Plato and Seneca,
The exhortations of Confucius, and reticent Lao Tze;
I recall the Buddhist temple at dusk, the pristine courtyard,
The silence of a sword as if immobilized by a hymn.
Death, love and time, one by one,
Globe into a question, but none is the last.
I recall the mute morning light, and the perfect sunset,
Free of words, clean and pure beyond doubt.
No single work could help me forget the night,
Forget my follies, and my clamorous life.
夫妇俩
他老了，
她也老了。
老，像电击一样刺痛旁观者的心。
他们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只鸡，
男的吃头，女的吃腿。
窗外的春风迎面吹来，暖烘烘的，
他们的心动了一下，
像公园里的冷杉树，
高高耸立，难以描述，
而他们死去，烂掉
也不要紧。
A Couple
He was old.
She too, was old.
Their oldness, like lightning, slit the heart of the onlooker.
They quickly finished eating a chicken;
He, the head; she, the legs.
From outside of the window, a warm spring breeze touched their faces.
Their hearts stirred for once,
Like the firs in the park,
Towering, nondescript.
It would matter precious little
If they were dead, rotten. 《悲伤》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变为恒河，
可以把这老朽的死亡平息，
可以削除一个朝代的阴湿，
我想起柏拉图与塞涅卡的演讲，
孔子的游说，与老子的无言，
我想起入暮的讲经堂，纯净的寺院，
一柄剑的沉默有如聆听圣歌的沉默。
死亡，爱情和光阴，都成了
一个个问题，但不是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起曙光的无言，落日的圆满，
而没有词语，真正的清净。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让我忘掉黑夜，
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闹的生命。
《白头翁》
黄昏的白头翁，
像往事一样从心底浮起，
为什么它们能将我如此震撼？
为什么我要将唯一的生命
化为白纸上的点点墨斑？
像松树一样生长吧，
与蓝天和大地
共享清贫的繁荣，
我看着菜地上浇粪的农民，
我笑了，
生命原是什么也不需要的蓝天，
我远眺着落日，
再也没有造句的惆怅……
《无常》
在黄昏时，
紧张的蝙蝠飞着，
一个，两个，七个……
越来越多，划着混乱的线条。
我念及花园，
念及河流的迂回
缓慢，平安的生活——
当江面上的落日愈益光亮，
仿佛深临了每一个流浪生死的心灵，
那么无限，我的透明那么无限，
就像普诺提诺斯说的：
谙尽地上流浪的她，又要回到父亲那里
《这里》
这里是郊外，
这里是破碎山河唯一的完整，
这里只有两件事物，
塔，落日，
我永远在透明中，
没有目标可以抵达，
没有一首歌儿应当唱完。
我几千里的心中，
没有一点波澜
一点破碎，
几十只鸟震撼的空间啊，我哭了，
我的心里是世界永久的寂静，
透彻，一眼见底，
化为蜿蜒的群山，静水流深的长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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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杨键的诗
慧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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