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 | ![](fice/SYSTEM/17.gif) | 注册:2003-6-28 13:16 | 等级:用户 |
| 三
小李霞总是在我起床之前就从容地赶到我家的庭院,她站在一畦大葱或白菜面前等我,没有怨言地等我,仿佛老天赐予她极少的睡眠、充沛的精力,就是为了能够早起等我。
若等得久了,无事可做,她就会顺手薅一根葱叶在嘴里嚼,那神情,就像嚼出了糖果的滋味。我急急地扒拉两口饭,手忙脚乱地摔上家门。然后,我们一起转出那条问号似的充满疑惑的小巷,上学,去解决更多的问号。不管妈妈起得多早,她总能赶在妈妈之前,赶在我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巴之前,赶到我家庭院,所以我总是在妈妈的训责声中吃完早饭,所以胃痛折腾得我满炕打滚是理所应当的,不被折腾才不合情理。
小李霞学习不好,也不很坏,在学校里,是不讨人厌、但容易被忽略那一类人。后来我在与妈妈唠家常时谈起她(妈妈能见到我许多同学,并与她们相当熟悉,反倒是我被动地从妈妈那里知道她们更多更新的消息)知道她还是记忆中的那张娃娃脸。但我没想到,她的脸娃娃得那么纯粹,连一点皱纹也没有,面皮紧绷绷、细嫩嫩的。那天偶然看见她,如果不是脑后一个中年似的发髻,真不敢相信岁月对她的偏爱。尤其是声音,竟与童年的毫无二至,说起话来仍然是叮叮当当的,提起家庭时满足的样子,让我感到生活的温婉、平和、圆润,感到衣食住行与她没有一点距离。生活原本就该如此吧。她的和言悦色并没有什么不对。她懂得接受与承纳。
就像她的名字。我之所以叫她小李霞,是因为我们班还有一个大李霞,这是老师针对同班、同名的学生,依据身高而采取的最简便的区分方法。以此类推,还有很多这样以“大、小”来命名的同学,甚至还出现过“中”的情况。那时我们的名字简单至极,没让家长费太多心思,就像我们的成长也没让他们费心一样。我们在家庭中的位置,基本上与土豆差不多——没有吧,不是那么回事;有吧,又没人拿正眼瞧瞧。这是一个时代的特征,被我们用身体和生命印证。
谁有充足的耐心对一条又一条小河去命名呢?那是一件需要耗损时间和精力去完成的浩大工程,它们有一个广义宽泛的定义就够了。那年月,生而有命,就是完成了父母的使命。可是,对于每一条河,即使是细如发丝的河,都在过着它自己独一无二的一生。
四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让我以特殊的方式记住了那个特殊的年份。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暴风骤雨,劈雷闪电。碗口粗的大树被连根拔起,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市里连夜下达了迅速疏散城区人口的紧急通知。有腿脚勤快的人探子似地飞奔回来报告说:护城河水已经与护城河堤平齐了,光亮亮的,镜子面似的,还不带上金银细软逃离出城,等死吗?于是,人们拖家带口,大包小裹地奔向火车站、汽车站,逃离大水,逃离危险,撤向安全的所在。
妈妈屋里屋外喃喃着,发水了,发水了,像XX年一样,啥都没了,啥都没了……她的声音传递着她的经验,颤颤抖抖的,让我们心里没底,比面对自然的灾难还要没底和恐慌。
我想不清楚,这个小城惟一可供玩耍的护城河,怎么忽然发起了脾气?那么多的水是龟鳖虾蟹、天兵天将连夜调来的不成?莫不是海龙王在发威?
想不了许多,带着随身的物件,我们顶风冒雨,汇入迁徒的人流。
具体在乡下那个小山村里躲避多久,我已经没有概念了。我只记得那时间不厌其烦地长,长得我甚至渴望更大的一场水把我冲回家去。
我们在那个小山村里终日无所事事地逛荡,住在一个黑而窄的小旅店里,吃在一个暗而脏的小饭店里。妈妈把大票的钱缝在裤子的一个口袋里,缝得很细致。隔几天,晚上睡觉前,妈妈就要把它重新缝一遍,因为隔几天,我们必须取出来并消灭掉一张大面额的纸票。其实,在看清渐渐瘪下去的口袋之前,我们对那个每天不得不去三次的小饭店就已经失去了兴趣。我们每天最重要、也是最不重要的事情,就是吃饭。妈妈整天整天地叹气,关于大水关于爸爸的消息,只能从小山村的队部里那台电话机中得来。虽然那台电话乌黑黑的,拥有它的人对着它唾液飞溅,我们还是对它心怀向往,陪着笑脸找熟人领着去听电话,陪着笑脸对队部里出出入入的任何一个人。那一段时期,正是我刚刚考入技校不久,开学的日期也因此一推再推,听说新盖的教学楼也被住在附近的居民当成了避难所。
我们热切地想家,想家里的饭菜、想院子里的赖瓜、想宽宽平平的硬板床,想得广阔而具体,想得满眼忧郁、没着没落,就差没写出诗来了。一天晚上,小旅店对面的小剧场前有些骚动,大喇叭里传出振奋人心的消息:广大村民们,你们好!今晚七点,今晚七点,上映电影《浪子燕青》,《浪子燕青》,欢迎收看!欢迎收看!这总比枯坐着发愁要好。我飞奔着买了票。电影肯定是放映了,而我却没有看到燕青长什么样,谁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吗?我只听到燕青说话的声音,听到打斗的声音,而画面是摄影中追拍的效果,没有一个人是清晰的,没有一棵树是清晰的,拷贝模糊一片,像我心中模糊的期待,乱乱地,糅杂在一起,怎么也无法清明。
我们回到小城,第一件事就是跑上大坝,验证那个“飞毛腿”的话是真是假。可是,水还是原来的水,它安静地卧在堤坝下,像一个安静听话的孩子,根本没有什么“镜子面”。从此以后,尽管水势之大载入地方志,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再相信“飞毛腿”的一句重要不重要的话。我天真地认为,那条温顺的河,一辈子都是个温柔女子,而决不是粗暴的泼妇。而且,它永远不老。
谁也不会想到,在全城万人空巷逃离灾难的时刻,一个年轻人,拒绝家人一次次的劝阻和催促,在他昏暗、狭小的房间里,静静地守候着他的未来。按照算命先生的忠告,他心平气和地坐在黑暗中,蔽光、蔽人、蔽时辰,耐心地等待着那个命相中银河水系的女子,星一样移转到他生命的轨迹之中。那个算命先生或许真的开了天眼,他知道小城会为一个普通青年的幸福,全城停电(雷击致使城市漆黑一片)。今天,当我写到这个章节,不禁自我解嘲地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想不到,若干年后,那个青年,成了我的丈夫。有趣的是,风雨飘摇、洪水肆虐的那个如晦之夜,我们直线距离相隔只有几里远。但是,就是那短短的几里路,我们却走了之前漫漫的二十年、之后长长的好几年,才相遇……
(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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