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醒时
四叔醒时
陈家的祖业到爷爷手里,没有后继人了。这不是说爷爷没有儿子,奶奶给爷爷生了五个儿子,老大老二老三,把他们沸腾的热血青春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和朝鲜人民的和平,他们离开陈家之时是下了义无返顾的决心的,他们不仅是没学会一丝陈家祖传的雕瓦技艺,他们甚至把陈家的姓氏都卸在炕稍了。这三个远走高飞的儿子,惟有老大还算不敢忘祖,保留了陈姓,老二老三,全都另起炉灶,你从他们后来起的名字里,再也找不到一点陈氏的踪影。
陈家三个兄长离家之后,四叔脱颖而出。爷爷为四叔取了凯字做学名,爷爷盼着他的三个儿子能有凯旋归来那一天。四叔没有用语言保证他不会忘祖改名,实际上,四叔也没有参军打仗的机会了,他走进中学课堂,全球已经一片和平了。走进中学的四叔,用日凯这个名字,为陈家,也为桥镇,写下了第一笔辉煌。
从四叔的名字,我才知道,我的老爸和二叔三叔都曾有一个以日字排行的原名,那些已经作古的名字,曾经寄托了祖上的意愿,那些意愿,被我的老爸和二叔三叔轻易而果断地抛弃了。
四叔不经意间显露出陈家书香门第的横溢之才华,在他毕业之时,校长亲自通知他不用参加高考了,学校已经保送他到省城最著名的高等学府上大学,全桥镇这保送四叔一个,而且这是桥镇第一次具备了保送大学生的资格,这资格,是四叔为桥镇赢得的。再而且,桥镇至今还没有一个进省城名校上大学的,四叔给桥镇开了先例了。
全桥镇的高中生都用羡慕或妒忌的眼睛寻找四叔,陈家枝枝蔓蔓甚或挨着枝蔓生长的别类草叶,都攀到四叔这棵枝条上来。四叔的三个兄长枪林弹雨都经过了,也没得到四叔这样的荣耀。
我们的四叔对这一无法再崇高的荣誉,只说了两个字:不去。
这两个字吓傻了的,就不仅是校长老师同学,连镇长都上嘴唇找不到下嘴唇了。
爷爷是有经验的,他知道他主宰不了任何一个儿子,他就心平气和地问他的四儿子,你不去,要上哪呀!
四叔掷地有声:我要自己考,我要考清华。
桥镇的人听了,都说,疯了,陈家老四疯了。
四叔在树叶都懒得摇摆的酷暑走进考场。秋凉时,四叔走进清华大学电子系。走进清华园的四叔,决不会想到,是什么害了自己。
起因是无线电收音机。
有那么一个年代,全国山河一片锣鼓声,八个样板戏领衔文艺舞台,也领衔电台。四叔小动几个电子管,他的收音机竟然就在夜深时可以接收到欧洲足球联赛实况转播。这就是大事了。四叔就此成了“苏修特务”——“苏修特务”一词,我今天早上脱口而出,我的儿子六六立即问是什么意思,我费了九牛之力解释,六六似乎摸棱不解。这个称谓,对现在的孩子陌生遥远了,而我像六六那么大时,或者还没有现在的六六大,就已经在切身感受我们的“苏修特务”四叔了。
四叔在无休止的严刑拷打中,失去了常人的记忆,等他把两岁的女儿陈莉说成他的接头上司,所有迫害他的人才真的意识到,四叔疯了。
疯了的四叔不再认识四婶,不再认识他的女儿,他固执地认为他的刚出世的儿子是苏修派来监视他的特务。在那样的日子里,他只认识一个人,那个人是他心中的神,或者说是他心中的爱神。那个人我在电影屏幕上见过,她是演红色娘子军吴清华(本来是叫吴琼花,那时是叫吴清华了,现在,又改回叫吴琼花了)的芭蕾舞演员。四叔自己觉得,他是吴清华身边的洪常青,他认为洪常青太不会怜香惜玉,他自己要是洪常青,决不会带着吴清华打打杀杀,他要给吴清华一个另外的,温暖的世界。四叔在自己的想像中给吴清华写了无数可计的诗,那些诗美丽得就像浮在月下溪光中的珠玉。四叔把他的每一首诗都工工整整用蝇头小楷誊在宣纸上寄给吴清华,每一首,都和第一首一样,石沉大海。
四叔仅是写写诗,还不妨碍别人。问题是,他随时会把任何一个女人,他曾经认识或从来不认识的女人,当作吴清华,拉住她,用深情的有磁性的男中音朗诵他的诗,还要真诚地告诉她,他是个“苏修特务”。
这样真诚的结果,就是把他送到一个最不愿意去的所在——精神病院。
四叔无数次被送进精神病院,无数次想方设法越院。四叔无论病着还是醒着,他都是高智商,他能多次从壁垒森严的精神病院逃脱,充分显示了他的才华。
有一次,他趁着夜里上厕所,用事先准备好的床单撕成的布条,把自己从三楼顺下来,连夜躲上北行的火车。春寒时节,四叔穿了一身病院的单服,在火车的卫生间里萎了一夜,凌晨时安全逃到我家。一进家门,就拆了一床白被单挂在窗上,告诉我和弟弟,这是他故意设置的苏修特务接头暗号。设置“接头暗号”,是他写诗之外另一个最大的乐趣。他无时无刻不在研究他的“接头暗号”,他在路上走,会随意指定一个人为跟踪他的特务。
四叔的一双儿女,和我与弟弟一起,在四叔时醒时浊的混沌时光里长大起来。终于有一天,中国世界呼啦一下子改变了,所有我们小时候司空见惯的名词都成了废品。四叔从一个苏修特务忽然成了电子研究所的主任了。这时候的四叔,应该是在半清半浊状态。四叔真正清醒,是在七十年代末深秋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来临之前,四叔把自己全身洗干净,为四婶和儿女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吃饭时还权着四婶喝了一点白酒,饭后抢着把厨房收拾干净,亲了四婶,亲了莉和弘,拿着装满图纸的包,上研究所去值宿。
四叔没有打开他的图纸,而是摊开稿纸,他写,写了一整夜。写他的童年,他的少年,他的大学时代。写他的无穷的坎坷。写他的妻子在他“疯”中给他的爱个照护。写他对儿子无辜的怀疑。最后他写下,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四婶,他恳求四婶找个好男人,把一对儿女养大。
早晨八点,同事们来上班时,发现四叔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下的暖气管上。
陈家兄弟中,四叔是最高大英俊的,四叔身高一米九十还多,他把自己举那么高,脚几乎沾着地。那样的距离,本来是不会轻易成功,但这没难倒四叔。
我没有权力说四叔不珍惜生命,没有权力说四叔对生活对四婶对莉和弘不负责任。我只知道,那一刻,四叔是真的清醒了。
新年刚过,收到弘从澳大利亚寄回的照片,四婶坐在莉的家门前,是那样的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