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之书》

一、《我们》

我们个子很小，穿着典雅的黑礼服，戴着黑手套。
我们不吸烟不喝酒，在奔走中消瘦。
我们在路上摇晃，互相拍打对方的头。
命运一贯虚张声势，一做梦就掉进水里。

我们的额头比月光要冷，在闲逛中遭遇螳螂和胖青虫。
我们忙着用汗水浇灌米粒，但我们没有汗水可供销售。
我们一脸酸性，坐在花影里发呆。
天空只是头顶的一片叶子，我们随时警惕
风的速度。我们不知道鳄鱼昨晚去了哪里，
我们不关心海水的咸淡。我们的胃里没有盐。

我们爱蚊子的尸体和苍蝇的头颅。
我们更爱母牛不小心丢掉的乳汁。
我们光着膝盖追求在石缝中间。
我们爬上一粒沙子看风景，坐在午后，
看乌鸦在枝头研磨墨汁。我们曾经集体
去掉耳朵，但是现在，雷声一响，我们
仍旧会一愣。我们惟一要做的，是朝陌生走去。
我们一寸一寸地活着，带着半个米粒
在灰尘里走来走去，找不到家门。

当风走完它的苗条之路，我们就有希望回家了。
我们将途经一团废纸，两根草棍，一堆蘑菇和一片细菌。
有时会路遇一只蜈蚣和一只鞋子，蜈蚣我们必须绕过去，
而鞋子必须爬进去，并想象如此小的船，
是如何负载人的庞大躯体。我们各自走着，从四面八方
赶往同一个洞口，在草荆上跌一跤，在雨水里抬起
布满泥浆的头，那个黑暗的洞府是我们的归宿，
阴森但是绝对安全。

我们一生都无法自杀，可能是思想单纯，
从未想过自我了结；也可能是我们过于渺小，
就连跳楼都击不起半粒尘埃。
我们在阳光下反复洗脸，但脸越洗越黑。
我们没有听力，有些声音类的疾病，
对我们毫无侵蚀。

我们上树，我们下水，眼睛上翘，通红如螃蟹的拇指。
我们用肚子在沙地上签名，
把嘴唇夹在呼吸之间。天一热，
我们就去夜晚擦星星。我们一生的的表情都长在脚上。
为了生活，我们必须漫无目的。我们晕头转向，
我们集体站在岸边，等待稻草出现。
我们看到去年的草长到了今年，孤独的白杨树
是夏天一动不动的一只眼。每个晴朗的早晨，
我们会早早爬出洞口，腰间别着草棍，
我们先打扫院子，然后看太阳
特别巨大地挂在一颗露珠里面。

二、《我》

时刻一到，草叶就把我举起来。
我爬上爬下，就是爬不出另一个我。
我爬行的每一个瞬间都称得上生动。
我的机械和木然藏在我的身体里，
出于掩盖，我越爬越快，
直到凌空虚蹈，身子更黑。

我曾经和一只瓢虫谈心。她有一张灰嘴唇，
她漂亮的外衣上躺着南方的秋天。
我见到她时，她正把自己拴在树叶后面等待春天。
我不太喜欢春天，米粒太少，蝴蝶太多，
空气中的花粉易使我的目光发炎，我的阴暗洞穴
总是乍暖还寒。

肉和脂肪只是时间之痒，时间一加速，
它们就纷纷枯萎。我的身上到处是骨头，
适合与岩石频繁约会。看看我的表情
像不像时间未用完的沙漏？我终生没有流下泪水，
终生没有发出一声尖叫。我翻来覆去
攥紧肉眼看不见的拳头。我的牙齿长在胃里。
我没历尽沧桑，但沧桑历尽了我。

我用触角拍打月光，一夜之间
拍打出遍地黑暗的碎片。
我不生病，不呕吐，我的身上堆积
厚厚的一层虫鸣，我比草籽微小，但我的梦里出现过大海。
我很想坐在一瓣雪花上萃取简单和清秀，但我
怕冷，我一祈祷，我的舌头就会冻在空中。

我身体是一张弓，一生射出无数的箭簇
有的射中叶子，有的射中花朵，
有的射中虚无。风雨一来，墙缝就发出哭声，
哭声断续，我的旧情人在地下抱着一堆骨头
整理爱情的风尘。我如此脆弱，
想到来生不远，我就抱着半粒小米，一身无言的漆黑。
9:48 04-5-18

《月亮不是我弄弯的》

月亮不是我弄弯的，纸上的村庄
也不是我焚毁的，电话线在夜里咔咔作响，
更不是我用打火机烧的。但门是我锁上的，
毯子是我捐弃的，花朵的失眠是我连累的。
我看见许多事物无人照顾，我要
学着有事可做。但战争绝不是我挑唆的，
人心不古不是我熏染的。

看看，我不嫉妒我，我不在我的身上
纹上蛇和镰刀。今夜，有一些好人还没从宇宙回来。
我看见被别人看见过的月光，在窗前已经齐膝深了。
10:13 04-5-15

《灵魂正在一个孩子的体内生长》

春天的草在他的心里扎根。他呼吸氧。
他用一根塑料管把阳光接进房间。
他手里攥着偶然碰到的事物，
他的鞋子漏着他的脚趾和童年。
他是个圆形纸筒，可以装任何东西。
他五官端正，皮肤下有适量的白盐。
我经常抚摩他的脑袋和双肩。
我把桌子给他，但他只留下抽屉。
他把一只风筝用绷带绑起来，
把一只苹果扔到窗外。他比墙壁透明。
有一天他躲在窗帘后念念有词，
我揭开窗帘，看见一棵天蓝色的树
自他的头顶长出来。

《冷峻》

我必须亲笔写上名字，
然后等待别人抹掉。我必须学会谦卑，
因为我的头上有旧伤疤。
我结巴着说话，迂回着走路。
看见纸间市井，看见幻觉。
墙在思想，一个人不被注意。
如此冷峻，没有颜色，没有图案。
一只鸽子在空中慷慨地飞翔。
我在努力尝试：小于墙壁上的铅笔道儿，
我就能不被风雨察觉。

《夜过大如来寺》

月光下，蚂蚁含着指头睡了
梨花一头白发站在阴影里
钟声一脸雕琢地看守果园
北方的母亲盖着红花棉被
南方卖山茶的姑娘
脚趾间养着黄花鱼
寺庙里的豹子在镜中等待雷声。
九月还远，而山风　
身着青衣，铿锵下山。

《摹仿》

一匹马和它的骑手在天边出现
他们的背后是大的乌鸦群。
他的腰间佩着长剑
如果他真的出生于唐朝就会适得其所
他的方巾失落于香红苑
明月上升的时候他会想起松林里的鸟语
满目恩怨，他跋山涉水，锄暴安良。
而眼下，他打马跑了一圈，
然后在荧光屏上消失。
6:34 04-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