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


一生中能有多少噩梦呢。
曾经挺好的，站在窗口向南望去
乌青的房顶，一律的暗淡
远处的山山水水被南山的土丘阻隔
车辆爬山，车辆下山，如今
估摸着还是老样，任达华黝黑的脸
在当时没几人看明白，现在该是忘了吧
我们提起过菊花吗。其实并未见过
但它作为象征从宋词中走出
在圆珠笔下，或者键盘上承载忧伤
它们应该于九月开放，上午，子夜
都应该散发香味，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要不“午夜私语”这短语怎么来的呢。
那时的许诺像水，洪水
在嘴里含着，但终究要冲破牙齿
泻出来，爱。精神的夫妻
哦，多么傻，啥好不学，干吗偏偏
模仿柏拉图那种性无能的男人呢
年轻时总想着日子长着呢。
其实生命很短，爱情是美好的事物
但典籍中总把美的破坏，给你无限悲怆
和不思睡眠与茶饭。我记不得是否装过
很猛，或者低三下四地向你说起未来
我像很多没有上进心的诗人那样，忽略
现实的刀子，它们比你来得残忍多了
它们无处不在，（此刻，这个房间外面
老板盘算着工资，仿皮的座椅
深陷），你在甲天下的山水背后
习惯说谎，像和平饭店中的那女人
那女人泼辣而娇媚也该像你，我想得出
你穿裙子的腿，长，光滑，线条性感
而牛仔裤包裹的屁股，又是如何紧张
地翘着啊。我在阳光里端坐
无数的身影在半空里飘来飘去
洛阳瘆人的冬天过得很慢，风每天
都在楼幢之间吹着口哨，我除了想想你
就只剩下听风了，那些风真大啊
我真想跑到桂林躲一阵子，二十多年来
从没想过在雪地上印下出逃的痕迹
桂林的荣记米粉还在吗。桥呢。漓江的水
香否。米粉店老板的下半生可不就
在回忆中度过了，可他们真的爱过呢。
私奔的由头是为了更加幸福，我打算着
骗些钱，和你去四川，找个靠山临水的地儿
开饭馆卖面。你轻轻的咳嗽，之前是火机
的摩擦，就在这时，你谈论起成熟
哦，可怕的字眼。雪花零零星星地下了几次
每场雪都冻到我，我甚至猜想
它们为了冻我，变得肮脏而寒冷
跟照片上的白色部分迥异，那是我在听筒这边
给你看的。我们在大脑里构建过村庄
和史书上的，和十亩地村，和夏家洼
不一样，它的边缘部分是宽阔的河
对面的山呈现出黝黑的色泽，影子倒下来
水面也黑，沉默的黄牛低头吃食
鼻息喷着草叶，唾液粘稠在嘴角不时
滴在地上，放牛的孩子们都不爱坐在教室
只想现在这样，在河里，搬起石头
截断水流，抓蟹逮鱼，或者大嚼黄瓜
青苹果，等着巨大的蛋黄垂到烟囱下面
就洗净脚，穿上短裤和凉鞋，打打闹闹
回家吃饭。我叫那地方“木樨村庄”
它在国家地图上不存在，不属于行政组织
它出没于一首诗歌，阅读一次
显现一次，然后进入脑海，它在神经细胞
的末梢，血红而不起眼。来信中，你
用七言绝句形容心情，纸背的意思
如我在车中望去的人群，没有谁会
感应出他被我看见，并能若干年后
重新以文字，以陌路人，以模糊的外观
成为比喻，进而说明作者和曾经的恋人
关系暧昧，现在冷淡，作者命定般地
想起久往的书信，哎，一场怎样的梦啊。
（或许，一切还未发生?作者无法定义
那种像烟般逝去的年华，他只写下梦
他看着梦，搬运自己，往更深的地方去）
远处黑漆，似乎伸手可以捏住
似乎深夜是一块玉石，点缀我们的交谈
它发温润的光，但那光不来自体内
它充满四周而又虚空，像久违性爱的少妇
任何一个性暗示都能燃起潮湿，而雾
扑在玻璃上。我手扶阴颈，从你的留影中
寻找安慰，我找到了吗？我愉悦了吗？
我看着在冬天赤裸的人，被欲望折磨
他左手掌裹住男根，右手夹着你
的比基尼泳照，他脑中出现画面
活色生香的场景，一会儿彩色
一会儿黑白，弹簧床克制着
细微地伸张，你的背景是水
你小巧的乳房倚进豹纹的泳衣内
哦，可爱的豹子，他的喷射与湿热
就像雨林，或者像在雨林
穿着球鞋跑步，脚底的落叶变成土
松软，腥咸，旁边有葛藤储着水珠
在光线里闪亮。冬天漫长
春天迟迟不来，她曲线姣好地站着
可漓江的春水绿到了怎样的颜色？
我和她时常怄气，但我们很少
为这个担心，我们用老夫老妻的语调
开脱了多次不愉快的谈话，就给了
没完没了的斗嘴好的借口，伤口却在陶瓷
背处暗暗存在，延长，伺机破裂
而你孝敬我的父亲母亲的围巾在冬天最后
几天仍未来，一直到了二零零三年，夏季
在城市布满湿气，我毫无准备地
听说两条围巾和其他衣物存放在一起
很久，那一刻，中原上空的灰尘很厚
日头早已沉到地平线以下。



刀刀  2004.6  绝人楼





摇  晃
{送给自己七月十四日二十二岁生日}




船摇晃。日子摇晃，水手坐在
甲板上，吸烟。进入公海二十几天了
航程像刚刚展开的画卷，顺着小路
顺着一株梅花，可以径直走下去
沿路风景，由花草和匆匆而过的女子
构成。要一直走下去，看到酒肆啦
看到青楼啦，再坚持一会儿，或者
邀上当地的居民，安安稳稳地喝两盅
就能看到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现在不行
远处还混淆，陆地像一枚婴儿
不使用科学仪器，您哪知道何时
他会出现，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完美抵达
伙伴儿们都不再谈起风景，闲时围坐
打纸牌，贴纸条，用方言吆喝手气的
好坏。往往这种时候，有人会觉得落寞
他总是在人群边缘，不怎么说话
现在他想念妈妈和女友，他写道：
“这是出海以来的第二十二封信，今天
刮起大风；我们的船虽然很大，但仍能感到
动荡”。他看到浪花白亮击打窗户的声音
腥咸的气息弥漫，他猛然发觉，许多年了
生活从没变过，一切都在子宫里上下，翻腾





刀刀  2004.6.18  绝人楼



孩子们



他们是一个人必须的荫径，路边的野花还未进入典籍，保持着
自然的色泽和香味。他们在春天，在祖国集团里被拟喻
而事实的确如此，孩子们被设置，被享受，被尽快凋谢


孩子们聚在一起，观察地上的蜗牛，树上的天牛，它们都是
牛家族的，有着相同的爱好，喜欢干净的露水，以及
开阔的视野，没有喷洒农药的叶子青青翠翠，安全爽口


多数时候，他们不愿接见陌生人，躲在妈妈身后，从旁侧
观望大人们的世界。孩子们口袋里应该有的是玻璃球，零食
十万个为什么，而进入九十年代以后，他们更喜欢格斗和反恐


对于成熟，他们来临的速度让人吃惊，内核很快长出虫子
孩子们一夜之间从楼栋蜂拥而出，来到街上，毁坏绿化
孤独地徘徊在网吧，步行街，霓虹灯艳丽地刺伤瞳孔


他们不再属于原野，不和昆虫、花花草草进行最初的隐秘的交谈
他们直接享用时代的快餐，坐在垃圾场里，或者趴在粪便上
快乐地抖动双脚，哼着哼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





刀刀 2004.6.18  绝人楼


父亲



矿石中一定住着酒神，灶神
和文曲星，面条和果蔬，毛料蚕丝
----王文燕

得回到去年。腊月底，满大街都是
忙着过年的人们，他们是母亲和妻子
父亲和儿子，天上堆着厚厚的云层
刚下过雪，空气冷冰。稍稍留意就可以
看见他们的暮年来得很快，就在身后
像条尾巴。我的父亲处在
喝水都长肉的坎儿上，他过了不惑
背着上老下小的担子，直奔天命
父亲很晚才完工，走出高大空旷的车间
他不会想到任何与诗意相关的词汇
积雪在脚下咯咯吱吱响着，后半夜的北方
足够考验一个人，就像小时候
父亲作为佃户的儿子，经过贫农们的白眼
经过天地岭浑浊的水坑，在山顶的树林里
向远处看过多少次呢。后来的事情
和你的女人，和你的女人的长子
有关。谈谈你们的爱吧，你们的爱
在诗中就是玉米，红薯叶子，半垛柴火
而在父亲的世界里，他曾经的英俊
都献给了家，哦，安分守己的小伙子。
那些穷苦的日子像一层层霜，降在我们
新居的村子上空，你作为父亲，在院子里
托着瘦削的脸，你的疑问还未发出
就被生活之轮赶着，赶着走，走南
闯北，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行走
可你总被沿路风景遗忘，或者是，你们
彼此淡薄。一九九二年，祖国的大地
长满竹笋，父亲在河边抓起过沙子吗？
他摊开的手掌中或许真的有着金子，父亲
从石头的纹理画出房子，蓝鸟汽车
欠条收据，再次收回的房契，乡亲的奉迎。
父亲穿过街头，城市在倒退
迎面而来的车灯，打在他劳累的侧脸上
刺目的根根白发上，“老是一把刀”
过一天就是剐一天哪。父亲有着北方丈夫
火爆的性子，现在不了，我们
甚至能够多次心平气和地说说事业
和男人的事情。咳，那可都是男人们的事儿
譬如脊梁，顶梁柱，当家的，父亲
说到这些，我明白儿子是怎样不可阻止
地长大，而父亲也不可逆转地，将慢慢老去
我在节日的清晨写下父亲大人，身心安康
在诗行最后写下祝愿，和小儿拜上

刀刀  2004.5.18   汕头



潮汕警报

他们站在石头上，说过一些话
海风很大，遮盖了模棱两可的蜚言
一只海鸥正好经过，为孩子们觅食
他们对望，然后无法理解彼此
过了几年，潮涨，淹没了礁石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那只海鸥也已死去，孩子们飞来飞去
人们变老，看望世界的眼神如此浑浊

刀刀2004.4 二又岛



跳绳

彻目的绿色，在日光灯背后投下影子
有人赤裸，有人喘息并且喝水
大理石因为跳跃的汗水，显得湿润

刀刀2004.4 二又岛



二又岛志

五月的时候，日子跟以往年份一样
半空里漂浮着水汽，在远处集结成云
树木都绿透了，发着轻浮的哑光
总是有风从建筑背后吹过来，咬着屋檐
吵到胃和睡，饕餮的胖子。他睁眼
看着萎黄的墙壁里跑出跳舞的人
枯坐的人在水墨画的左下角，静静地
倾听院中的妻子打水，浇花，喂养母鸡
小鸡在丛中寻觅虫子，那些虫子都是草青色的
人眼很难找到，它们都躲在茎叶的背处
喝着新鲜的果汁，它们从腹部发出歌声
内容大致是生活多么美好，邻家雅姿娘
光亮亮，喷喷香之类。“这是怎样的恶俗呢？”
毗邻的巢穴里，有用口水写诗的虫子
它的身体微胖，圆滚滚的，脸色发白
留着一撮山羊似的胡子，正在填充民族的《屎经》
写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刀刀2004.5.4  二又岛



下班纪实

下午六点，傍晚露出头角，在龙眼北路
的下班高峰期投上余晖。这个城市的摩托车
像男女的茶叶和丝袜，显得必不可少
他们在街道上寸步难行，心酸而骄傲
他们以为自己坐在河里，看着两岸的
服装店，小吃铺子，裤头方，枇杷与西瓜
芊瘦的女性，在洁白的扭动中
摸着石头过河，而她们的背部则挂满眼睛
啊，那些犹如火柴的目光，多么渴望
获得点燃，他们在马路上可以看到海风
吹过，像一九九二年一样，夏天来了
风中裹着盐，敲着市民坎坷的老脸
是啊，前些年的好光景里，人们都在
熟练地挥霍，而近来乞讨的人在繁华路段
在菜市场，在到处，走得黑臭弥漫，凄凄惨惨
让每个鼻子和脸色表现出厌恶，而我
踏着龙北市场扔出的腐菜烂肉，目不斜视
拿三块钱手抓饼，一路摇晃着回家


刀刀2004.5.14  二又岛

风吹草动



风吹过
草动了动
又一阵风吹过
草又动了几下
先顺着风向到
接着，很快
就与风向相反

草旁边的树也动
风小时，它几乎不动
其实有动，只是
我们观察不够仔细
或者没注意到它
在动。其实，站得
远些，再远些，在非常
远的地方，也比较高的地方
再看这些树
它们就很小了，风一吹
就呜呜地动了



王小操   2004.6.26


关于干



还在上班时间
工作完成了
但不能走
当然不能走，还
不到下班时间
如果走了，就不能说
还在上班时间

但上班时间不一定
要干活儿
或者干完了，或者不想
干，干多数时候
只有在搭配之后
才显得有意思，比如
干杯，干事，干别的
干饭，干儿子，干打雷不下雨
干白，干巴，干活，干啤
干哕（就是想呕吐
但咽之不下，吐之不出）

这里有一部分是从字典
上查到的，另外的是我想的
我想让你们看看
干，除了组成别的词
也可以这样



王小操   2004.6.26





置景：屯天台上



想起来啦；当时四周安静
快要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不大
不小的雨，未来得及降落的云朵
黑沉着脸不动声色地往右跑。是的
没错，当时的环境适合荒凉地坐着
你就像一首诗，也可以是一首诗的开始
几行，作者这么说，“当时的环境
适合荒凉地坐着”，也就是说，有一个
短暂的瞬间，城市消失了它所有的旁白
它的呼吸和性欲减缓，削弱，直到
无。
谁家鸽群飞过天空，被孤坐的眼睛
一一猎取，他在新租的房顶感受十公里
以外海风的腥臭：城市的居民到此多久了？
他们逃难的身份，罪恶的手，饥饿的
老婆孩子，以及远古的风俗，风俗的恶习
都保护得如此完好，让外省人犹如
顺河而上，涉水过林，在平原的尽头
看到别有洞天。他诅咒的声音被回声
即使在内心，也会被记取，成为琐事的
画外音；一首诗的底部沉淀乐观
一个人的烟草抽得节俭，你的傍晚
慢慢逝去，邻居的茉莉有清香
远边的黄昏有彩霞。



刀刀  2004.6.25  绝人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