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请批
缝 隙
(组诗)
《双胞胎》
气息腐朽,能够离开田野将心灵毒害――
这是一个形而上的人在思考,他衣服干净
面对麦苗脑袋里装满了夜空的石头
另一个人依旧在秋天抛撒种子。
在初春将冻实的粪堆挖开,让太阳化掉其中的冰雪。
他习惯向星星诉说内心不断生出的秘密
像一对双胞胎。像最终
他们调换了位置:一个奔赴城市
一个回到乡村
他们脸上的皱纹一样多
他们的肺部有同样深的阴影
他们和身体里的一根钢筋互相磨损
剪断了同一根脐带,他们就出生了
2004.5.1
《两代人的燕子》
他出生以后,父亲允许燕子
搬进来住。很快它就在墙上
划得一道一道的,把一副发黄的中堂
也涂抹了几笔,白色变干时
小燕子开始,鹅黄地叫。
饥饿热乎乎的,那感觉
像抱住了晃动的乳房。在对视中
花朵争相开放,门窗关闭
一只燕子在屋里不停地飞
最后停下,口吐白沫,僵硬。
他的父亲骨头衰老,白发激烈:
春天怎会是空的
像他做爱,从来那样直接,从来不问
爱与不爱,甚至,在完事后
他摸着熟睡的被子下面一根赤红的阴茎
“这孩子,他将娶一个胖媳妇。”
当沉默更有力量,当爱
如鸿毛轻抚,他像黑夜逃避
白天的眼睛。以及多年后一对眉毛带着燕子
回来了,那只善鸟,它不停地飞*
在这个习惯轮回的世界上,它
不想轮回了
2004.5.1-5.2初稿 2004.6.14二稿
曼杰施塔姆诗句“僵硬的燕子长着一对圆形的眉/自坟墓向我飞来”
《河水》
河水穿过城市从他的旁边流走了。
有一小部分也穿过他的身体,流走了。
在上游,有几座水电站,水冲刷着巨大的转子
还有水库。
站在大坝上的人,生出了用身体汲水的想法
一只衰老的陀螺。
每年,有一部分河水,它们流不进海里
他每天两个来回,一座旧桥两座新桥,留不住什么
河道里停着,坏了的挖沙船
2004.5.2
《蚂蚁》
有一根死人的骨头,它就彻底了解了
这由绿转黄的漫山遍野,这庄稼和杂草相间的
昼夜。――现在不用了
对一只蚂蚁来说,它的食物够多了
它活得太久了。秋风脸上黏稠的泪
再也不会打湿卑微的翅膀。
终于,在翻过一根树枝后,它彻底停了下来
一片树叶,足够它居住
2004.5.3
《失衡》
最神秘的还是那轮月亮。
它跑,他也跑;它停下,他也停下。
那仿佛安在他脚上的一只孤独的轮子
逼迫他把另一只脚收起来
半辈子,他的着力点一直在一只轮子上
半辈子,他试图踩上另一只轮子
平衡这倾斜的身子――他不断地掏
让自己变得轻一点,轻如翅膀。
穿过黑夜, 这抽丝一样的疼
总是缠住他,月亮越来越淡
2004.5.3
《遮蔽》
这仿佛是对一个事件的浓缩,命名
他说他迷路了:幸亏那晚,电视差转台的灯还亮着
幸亏,几声狗叫之后,开门的那个面孔他还认识。
其实是他的含糊其辞把事情夸大了。山下的
河流、铁路,在天黑下来之前已经看见
他平静地转来转去,找下山的路
他想好了如何在山顶上睡一晚,和星星聊聊。
他想好了,如何点一堆火,驱寒。
其实从市上出来的时候,他只是偏离了
人们习惯走的那条路。但他说他迷路了
是那样的害怕,惊魂未定。人们安慰着
议论着,一直没搞明白,他怎么就迷路了
一个接近成年的人,怎么会搞不清方向
他甚至就这样骗过了自己,他对自己的
记忆也是这样说的,直到今天,有许多
事情已经黯淡了,但那天晚上的灯光
依旧明亮,温暖,神秘,充满转折和惊喜
2004.5.2
《在城市》
门后那张陌生的、冷淡的面孔还在。
那试图探入他们内心的触须,反弹回来
抽打他。不洗澡,或过于热情
的陋习,像他隐约的方言口音。
在城市里,他昂首走路,灵魂低垂
有时蘸着灰尘给父母写信
因为一切皆好,就不再思念,不再回去
因为,更多的时候一块石头缩往暗处
他们就一再把酒灌进胃里
大树试着抽藤的脊柱,那里是空的
秘密,让他维持生活的现状
像对一个人的了解,够对付他就行了
2004.6.7
《一簇草》
十年之后,他理解了那只公鸡:它的叫声是
轻的,暧昧的,但死者的灵魂回家了。大雨
不停地下,不停地下
天亮时他睡着了,在梦中抽搐
他的绝望始于遍地的虫子。那些黑虫子
从收割的麦田爬出来,爬过地梗、路、水沟
爬向玉米地,瘦弱的谷苗――
他看到了梦魇之下一只肚皮朝天的动物
在试图醒过来
他发现在五月一簇枯黄的草必然变得碧绿
那积攒下来的水,总要通过它消耗,飘向空中
像一朵受伤的云擦拭寸草不生的大地和它的灰尘
有时候,就是这充盈的擦洗证明他还活着
就是这咬啮,证明时间的干枯,和更替
2004.5.4
《回答》
自溺者带走了一口。
野草高过了另一口。
这就回答了深浅,生死。
还有一口
吊上来
一桶桶破碎的眼睛
2004.6.7
《空》
一些神秘的事物,自行消隐。
谁会允许他停下来,站在路边听一听
远处的水声?他从没有觉得这路是自己的。
这路已经存在着,他无非重复
一个人的一生而已。或许,他应该彻底放弃
眼前的一切,等待离开他十年的人回来
让过去在他衰老的身体上开始新的生活。
让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伴着。
如果存在一杆秤,它会怎样倾斜,折断?
如果星星是不灭的,他对黑夜的选择
可以当作童话。连疼痛也不是自己的
一根手指折断,另一根手指其实是不疼的。
另一根手指,或者染满霜雪,或者,像现在这样恍惚
终于从里面刺破他,那来自他身体的一部分
雾一样坚硬地挤开他,要他腾出位置
2004年5月23日
《身体里的水》
夜色混合的雨水没有让他的身体长出蘑菇
所以到了第二天中午还白亮亮地下。在他之后
肯定是一些更为孤独的人被选中
但他不知道此刻他们在哪儿,他在哪儿
城市总是无法柔软起来,尽管一次在山上
他看见它的身体里腾起一大片水汽。
那些从家里走出不打伞的人,内心雨更大。
那些艳丽地移动的蘑菇,让雨滑落。
那些食物中毒者在医院里昏迷。
还有针管,一个人身体里的水
在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雨继续
流着,寻找遍地的漏洞、缝隙
像他把头抬起,张开嘴巴
便雨水洁净,春天美好
2004年5月29日
《雨后》
蚂蚁仍旧排着队,从洞口
向夕阳爬去
在渠埂,一排杨树翻转出
叶子那新鲜的背面
出来散步
背着粮仓
一只老鼠
多么像他
2004.6.12
《舌头》
风吹过去,没有一片叶子长出来
他只有继续沉默,保持着一致
或不一致。在出现和消失时
豹子都会那样叫,这心里的秘密
像啤酒瓶沉闷地炸开
将坏灯换掉,世界比以前亮了
但那瞬间的黑,从没有盖子的下水井口
通向大河
在那儿,他摸到被污染的、碎裂的星光
以及时速在成长过程中设置的障碍。
慢下来,再慢一点,结巴
就能够准确地描述幻象
当然解决不了失语一类的问题。有些人
幸运地从风里面找到了舌头
如今风已止息
一棵停止生长的树站在记忆的头顶。
那些蚂蚁用触须交谈
模仿在树下用亲吻表示爱的人
他们,早被生活拆散了
2004.6.6夜
《缺失》
云不是他召来的,云里的豹子、犬
和云的内心有关。此刻,云单纯得
像他没有变为婚姻的爱情,单纯地
在天空移动。他忽然想扇自己耳光
打死大白天嗡嗡叫的臭蚊子,但它
在心里头,嗡嗡嗡,嗡嗡嗡地叫。
将时间前移到一个沤着热气的黄昏
一大群蚊子扑打绿窗纱
他站在窗后欣赏,虽然翅膀有力
嘴巴尖利,但他不痒,不疼,不怕。
似乎他无法确定将爱给了谁,或
从来没有爱过。他双眼鼓凸
在青蛙和人之间来回奔忙
而在生命不可缺席的夜里
那些光滑的幻觉一次次出现
那些花瓣,流速适度的水,猛烈的丝绸。
2004.6.7
《独自走在山里》
都说,爬过这山,天就是另外的天。
爬上了山顶,山连山,说话的人一个个离开了
他一点也不感到悲哀
他们对于生活和霜雪的描述是正确的
当鸟鸣绝迹,他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必须干什么
没有比这更简单、更艰难的事情。
在心里,走过旅人、羊群、渗骨的溪水
苔衣短暂泛青,更短暂的草、野花、荆棘
他熟悉它们,但没有适当的语言让石头
进入它们的内部。他可能永不会再看到的
湖水,将山倒过来看,且轻,易碎。
是的,风渐渐起了,在山,在扎根于山的事物
呜呜吹响了
多少次接力之后,甚至一小朵蒲公英
它离开时也哭泣着
2004.6.7
《旅馆》
他又封闭了,山那样
打开了一会儿,在身后合拢。
他紧紧地收缩自己,不让风
穿过他。他必须安静下来
灰尘填满缝隙。
灯填满内心
仿佛沉溺已久
水开始渗透,所以要将最后一只蚂蚁
的触须掐掉,把洞穴堵住
用纯净的水泥
这梦,在撒完尿以后可以接着做。
他的房门上一直挂着“勿打扰”的牌子
没有人来找他,没有人替他结帐。
电视关了,电话线拔掉,笔记本的
硬盘坏了,手机在充电。
2004.6.12
《蝴蝶》
化蝶的那晚,庄子是平静的
“这虚构的故事,终于要变成事实。”
蝴蝶从来没有想过
做一个人的问题。
“我的翅膀,我的轻。”
庄子说:别罗嗦,做人的事,就这么定了
2004.6.7
《夜空》
暼一眼,灰尘就点燃它覆盖的肉体
那迷恋他混乱气味的女人
像一座阴冷的仓库,杂物零散,虚空。
三过门前而不入,他醉心于
那些遥远的事情,一边行走
一边偷偷地寻觅着翅膀。
“有一天他会飞走的,他会撇下
这个世界。一个内心羞愧的
胆小鬼,他将获得空前的自由。
他毁了我。
他多么邋遢啊,仿佛捆住了手脚。”
她看着他犹豫的背影,担心他
下一次将没有借口,将失去一个男人
的尊严,虚伪,自信,绝望,高贵
那个卑琐的男人,他柔软地
像一枚钉子那样离开
像夜空出现在她的身体里
她空无地喊叫着,没有说出爱
2004.6.13
《骨位》
仿佛夜晚是 骨头的碎片。他摸到其中一块
一次漫长的手术就开始了。
几乎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他按部就班地
进入一个人的身体,寻找骨位。
有时,像两个相爱的人,一块骨头
吻合另一块骨头,但陌生
常常让他听到喊叫声
他一次次接续,一次次打断,以培养
自己良好的听觉,和手感。黑暗中
蚂蚁排着队,摩擦触须,翅膀 还有
那些疼痛的灰尘,抽搐着起伏
姿势像 茫茫海水
这只关在笼子里的 老鼠
像一只猫那样,他因为熟悉它的骨头
而熟悉它内心的洞穴,从邻居处偷来的
粮食,灯光,阴影,多子女的幸福 贫穷
他熟悉它的牙齿,那些隔夜的口臭
散入每一个早晨,诸如此类
他积累了许多临床经验,但他的病人
继续躺在雪白的医院里
2004.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