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平墩湖白话纪(1999-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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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此存照:《箜篌引:平墩湖白话纪》(1999-2003年) 改帖 江非 发表于:2004.07.26 08:53修改于:2004.07.26 09: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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箜篌引:平墩湖白话纪(1999-2003年)
江非
1
旷野里,大风从北吹向南 又从南吹向北。旷野里 石头不动,沙子起飞 乌鸦在那儿空饮一城池水 大街上走着你看不见的小鬼。 它们伤心、哭泣、流鼻涕。 它们升官、发财、数零钱。 在城门口,它们还开了一家美容院 --呵呵,那些要到旷野去的麻子脸 死后都要经过这一关。
2
旧日的小巷口,走过一些小老头。 更多的是孩子们,打闹着跑出柴垛的背后。 谁跟谁有仇,谁就在 对面时,向一边扭头 左边的铺子,卖着小米和豆油 右边的铺子,掌柜的剃着光头。 可这一些,有仇的人都没有。 他们就走进去,打油,聊天 然后再各自走回那些相邻的小院。
3
骨头埋进青山,马儿留给闪电 这是一个英雄所干的事。 把衣服送进当铺 把一生交给草席 这是一个小人物短暂的苦日子。 在那些年代里 有钱的,把大洋埋进平墩湖的月亮地 没钱的,提着脑袋上山去。
4
他们给自行车打气 然后又放掉。 他们帮助好人过河 然后又拆桥。 谁骂过他们,死去的人都知道 谁怀念他们,死过的人也知道。 四个人抬着一顶小轿 一个人在轿子上吹箫。 死去的人娶来了新娘子,只为了 让那个心爱的人,少听一次人间的鸡叫。
5
太阳照在它的头上 太阳爱上了它了吗? 人类的太阳怎么会青睐一只平墩湖的小狗呢? 它在院子里打转 这是一个农夫的小院 农夫的脸上像他的院墙一样 闪耀着泥土的光芒。 可是你要看清了 这可是一张春天的脸。 这个季节的任何一张脸 都要和一条农民的小狗一样 享受平墩湖充分的光照。
6
一个人他死了,尸体被草草地埋掉。 一个人死了,留下人间的太阳 被别人照耀。 在他活着时,他曾拥有思想、躯体、生活 和一把怀里的小刀。 如今他死了 只剩下了灵魂。 他在一个不完整的世界里 走路、咳嗽、打灯笼。 他在另一个集体里 耕地、养牛、卖黄豆。 他看到了好多人,好多人的脸上 都曾种过少年的青春痘。
7
骑着自行车走在公路上 需要一些干粮 一些人素不相识,面貌擦过肩膀。 需要有水,在你眼里 也浇灌平墩湖那些落种的土地。 需要伏下腰来用力地在顶风里骑。 就像一个贫穷的人 种了一年的地,却没收到几粒好粮食 顺风时,遇上了陡峭的下坡 就像在风调雨顺的年头上 没轻没重地死快活。
8
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一个苏醒的山谷 我们让脚下踢出马蹄的声响。 我们顺手扯下路边的草叶 又撒到草儿的身旁。 是因为我们知道,一些小心翼翼的人 他们从草丛里走过 他们不会在平墩湖的草地上留下什么。 而为了表示我们曾经来过 我们对那些青草的伤害,也仅限这么多。
9
在昔日 我们喜欢把那些不愿示人的生活都称作秘密。 荒凉的墓碑里一个人过往的身世 无穷的时光里那些穷人的苦日子。 这些痛苦的隐私 就像一根细小的阴茎 终生被一只公鸡 埋于那副呼唤黎明的身体。
大多数人干着活跑着路 揣着心脏里的一只小鼓。 大多数人老老实实忍着罪受着苦 在那些昔日的暗影中出入。
谁没有当过奴隶的 谁就有一个儿子在来世变成驴子补偿。
10
啊那些草原上的盗马贼 那些历史里的盗墓者 那些风高月黑的小树林 啊那些平墩湖高个子的老处女
11
在茂密的树林里,他们光着屁股 打猎、劈柴,和别人的妻子做爱。 他们把石片磨成刀子 砍下一头野味的猪脑袋。 在草地上,生下孩子 在草地上,挺着大肚子 去公社的玉米地 收割着那些集体的粮食。
12
一个人死了 就会被别人怀念。 未来的那些日子 装进了一个盒子里面 被烧成灰的骨头只剩下了那么一点点。 就有一大群活人来到他的跟关。 就有人给他磕头 就有人给他送钱。 还有人给他送行 用一张暗自快意的脸。
13
黑夜锁上了世界的门户 黑夜抓住了兔子的尾巴。 黑夜走下梯子 黑夜扔掉鞋子。 黑夜给你一瓶迷药 黑夜给你一条绳子。 黑夜打发你到天国去。 洗完脸,黑夜吹灭你的肉体。 黑夜剥下自己的皮 黑夜敲掉自己的牙齿。 黑夜捏住自己的鼻子,让小鬼停止呼吸。
14
在一片麦田中寻找回音,那是一只伤感的 蚯蚓 在一个少女变成树木的地方 许多鸟儿飞过了爱情的山岗。 为了更干净地进入大地 女人们脱光了羽毛,剥掉了血肉 剩下那些细小骨头 等待着被平墩湖的岁月吃光。
15
在跌进池塘的一刹那 一个女人要喊救命 一个孩子要喊妈妈。 一头黄牛喊的是哞——
依此类推 如果是一滴水 (跌进池塘里) 平墩湖的水 上帝应该喊:眼泪!
16
一尊雕像想回家 但却不知道老家被雪埋在了什么地方。 许多迷路的人走了好久走进了一座荒芜的广场 流浪了好久他又回到了乡村 站在平墩湖 他就叫普希金——那位真正的普希金: 他曾是宽下巴的俄罗斯人。
17
春天将尽时经过一片河床我想我老了。 古老的河床这是捕鱼人的故乡 如今上游来的沙子被下游人掘起 那些流沙一样的岁月积淤在掘沙人的脸上。 好多人都曾年轻过 我想我也一样。 多少年春天就像一根绳子捆在我的身上。 ——可是多少人却在秋后的杂草里 挖出了自己的影子。 那些折断了腿骨的人 那些裸露出颅骨的人 他们的名字刻在墓碑的这面 他们的一生却被风吹到了另一面。 这些年我多次从一条河里走过 从前经过这儿的人都要涉水 如今我要跨过它 只须轻轻一跃。
18
一条河里的水流到平墩湖或许就不是上游的水了。 或许那些水在上游是被用来洗菜的 在平墩湖有人却往里撒了一泡尿。 或许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些人还可以在中游的任何一处 往河里撒网 往河里抛渔饵 然后再吐一口唾沫。 或许这还不是一条河的全部。 一条河的左岸往往会站出一个小孩 他乌黑的眼睛包含着许多问题。 而右岸,总会是一片冬天的小麦。 它们是野草的后代 但它们比野草更热爱河流的歌声。 对于一条河 天空永远没有什么意外的举动。 除了在高兴的时候向河里流几滴眼泪 它从来不想把自己以外的事物 清洗得更加干净。
19
春天一棵树正在发芽它还没有叶子 那么它的影子就不是夏天的影子。 也不是秋天的。 秋天所有的树都落光了叶子 它们要袖起手来平墩湖过冬。
春天的树才是我们要找的那些树。 春天的阳光才是我们需要的那种光线。 春天的正午孩子们来到一棵树下 阳光也会照亮他们 他们也会有影子。 但这些短小的影子也和以后不同。 几个月过去了他们的影子也许更长 但照耀平墩湖的已不是春天的阳光。
20
倒过来看我们的父亲 并不是把他倒栽葱吊起来。 而是我们头向下脚朝上 双手支在大地上。 这样,就可以产生和以往不同的观察效果。 这样,首先进入我们的眼睛的 就会是一双脚 而不是头部。 然后是他的下巴 和下巴上一丛黑色的短胡子。 可是无论我们支持多久 却总是不能一下子看到他的眼睛。 倒过来看一位父亲 他的眼睛只好依靠想象。 这就好比一旦我们的视力越过父亲的头顶 我们就要想象 为什么平墩湖在此时的天空 会在高度上与平时有着如此的不同?
21
把一只老虎赶出平墩湖很难。 天一大早大家就要在厕所和玉米地里密谋 妇女和孩子们也来到田野上 她们整齐地站成一排 高喊着母亲的口号。
一千年当中大家几乎这样干了一千次。 可每一次 人们都只会从秋天的田野上捡回一些脱落的牙齿
有人说那是玉米。 有人却说那只浑身金黄的老虎 昨夜就隐身于这片玉米地。
22
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 穿着一条黑色的棉裤 还戴着一顶草绿色的棉帽。
但一切都是褪色的。
夕光下他就像一棵刚刚放倒的大树躺在 平墩湖另一些大树的身旁
春节前人们整理祖坟时发现了这个睡着的 老人 都猜他是不是一条无家可归冬天的河流。
但我告诉大家 我曾见过这个人。
在西部的某个省份 他曾是那位中国帝王忠诚的守墓人。
23
更让众人惊异的是,这辆少了一个轮子的卡 车 居然还能在平墩湖跑动。
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 在人民公社模糊的语录碑旁 这辆卡车 这辆倾斜的卡车。
更让众人惊讶的是
他居然只用一个轮子 就可以在那个时代疯狂地跑动。
24
黎明垂到每一片草叶上 养牲口的人开始打起那些青草的主意 准备好了筐子、棍子、捆草的绳子 顺手的镰刀留着收麦时再使。 割草时,轻轻地放过了那些草叶上的露滴。 然而,对于他们 新的一天却未必都是新的开始。 在干活的时间里,那些割草的人 依然保持着 在平墩湖猫腰低头的老样子。
25
我挨着一片树林坐下 等了好久那些树林里的神灵却没有出来。 那些可爱的人,我猜他们赶集去了 夜幕降临时就有人背着口袋回来。 这时只有两个守门人是这个树林里的高人 他们站在那儿打牌,赌钱 轮流输着宁静和叶子。 当他们努力地背过脸时 其中的一位就被平墩湖的秋风吹歪了帽子。
26
啊贫穷的孩子总是最先掌握了黑夜的真理。
谁是坏人 谁就是好人的邻居。 谁是父亲 谁就收到了天堂里的来信。
对于眼睛 乡村好像只是为了挡住背后的一片草地。 在那些杂草丛生的日子 有人把岁月称作一只老虎 有人却并不在意那只老虎凶狠的爪子。
27
谁都相信夜里出发的人 他头顶星辰。 谁 都相信夜里回家的人 他万里无云。
谁都相信 那些外出和归来的人们会在路上相遇。
他们不但热情地打了招呼 还在平墩湖的一片麦地旁 秘密交换了水壶。
28
圈子一天比一天小 是围成圈子的人,一天比一天少。 衣服一天比一天加厚 是西风来了,地面一天比一天增高。
围成圈子墙根下晒太阳的人 在一天 一天地变老 又有那些更老的,有一天终于退出圈子 此刻,圈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肯定是,又有一个进来了 刚刚背诵了勤劳、节俭的一生。
29
他有:三间平房一个小院 他有:一架书橱一个写字台。 两张床一张是松木的另一张的材料是胶合板 政府分的一亩一分地如今正长着过冬的小 麦。 除此之外 有一头黄牛此时正拴在平墩湖的一片空地上。 在春天到来之前 那是诗人江非和父亲母亲以及 两个弟弟的共同财产。
30
我从镇上回来,邻居正和他的儿子清理 房后的淤沟。 那些积存多年的污泥,被 一铲一铲 不断地扔上了发亮的路面。
多么黑啊!一所房子的背地里 怎么停下了这么多的影子、叶子 破布、玻璃、打碎的镜子 和携带着病菌便被扔进来的注射器。
这些坏东西,要统统地清出去! 邻居命令他的儿子找来一捆装过粮食的 旧袋子 他们轮番用力地挖,不停地挖。 终于挖出了一顶,不知是谁 冬天戴过的帽子。
31
他拿起锯子试了试 一截木料一会儿被锯成了几块段子。 他拿起斧子试了试 一段木块瞬间劈成了一堆楔子。 他又拿出了墨斗 还好!平墩湖留下了一道 引导凿子的印记。
他去找钉子,——可那些钉子呢 怎么一颗都不见了。
他翻遍了抽屉,翻遍了屋子。 又翻遍了整个院子。久未开工的木匠 提着斧子追了上去。
32
在一片建筑工地上我想起我的父亲。 我想起许多 我要感谢的人。
这就像一扇紧紧关闭的窗子 突然被风吹开了。 没有什比歌唱劳动更难。
在一片建筑工地上我想起了 我的父亲 就像一个盲人看见了自己的灵魂。 在我歌唱他们之前 我首先站到了平墩湖出升的太阳下面。
33
在黝黑闪光的瓦楞上,它们 用嘴、翅膀,四只 灵巧而轻快的小爪子。 抱在一起。相互 倾听着对方的喘气。 经过乡村的卡车疾速地向村外开去。 穿桔黄上装的男孩,歌唱着 在地面上,走来走去。 但这些都没有影响到它们。 在瓦楞、平墩湖 刚刚更新的房顶上。 它们跳跃 亲昵。 像两架滑下陡坡的灰色小钢琴,偶尔 弹出一声响亮的惬意。更多的 却是两把明亮的小铲子 在高处,轮番 用力,挖掘着伤心的镜子。
34
把一块石头扔出老远 要耗费很多力气。 要听到那块石头在黑夜里的回响 还要屏住呼吸。
说真的 这是一些十分简单的道理。 然而要从一口深井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却并不相当容易。
就像有一天 我和我的父亲 那个不紧不慢的老头子。 我们两个人 一起去翻地。
为了尽快种上明年的麦子 我粗暴地向地里插着铲子。 父亲却让铲子小心翼翼 表现出对平墩湖的无限珍惜。
还有一回 我看见父亲和弟弟在和一堆粗泥。 倒完水弟弟很快就到旁边休息了 父亲却在那儿一遍遍 不停地搅拌着那些泥土生活中的记忆。
35
在平墩湖,每一个人都有一张 奔向死亡的面孔。微笑的、沮丧的,一声 不吭 这些乘车的陌生人 从上一个停车点上来,到下一个停车点 离开。他们有的坐在座位上。 有的双手抓住两旁的栏杆。 有一些无辜的孩子 还小,还需要一些时间 像他们的父亲那样慢慢长高。 所以,他们就要在平墩湖 把一些大人的手臂抓牢。
36
一辆自行车在平墩湖 轧出的痕 是地面、自行车 和骑自行车的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一辆旧自行车在平墩湖 越走越远,阳光 对它的关照越来越少 这也是地面、自行车 和骑自行车的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一辆破败的自行车 有一天它突然停下了 不走了 这个世界上永远听不到它的声音了 这仍旧是地面、自行车 和骑自行车的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这样的一辆自行车 有的人骑在上面扔下兰围巾和猪骨头 有的人抛下好时光和旧鞋子 这样的一辆自行车 它也曾是一位采矿工一位翻砂工 和一位装卸工共同努力的结果。
37
一块石头有一天被埋到了平墩湖的地下 我们就说它不再享受阳光了。 也许埋它的人并不是故意的 但有谁可以否认石头坠入黑暗的事实。
这样的一块石头 以前它或许只是平墩湖田野上的一小块。 或许还要更小 只是躺在路边 被路过的孩子踢来踢去。 但那时,它是被照耀的。 就像我们一样 尽管背后投下一小片阴影 面部却因为光线而明亮。
如今这样的一块石头 已被深深埋到了地下。 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 它太安静了 甚至连太阳都已找不到它的身影。
38
一场大雨很快就浇完了一片坡地。 可是这是哪天发生的事情呢? 一场大雨很快就冲走了一小撮坡地上的蚂蚁 连鸟儿都走光了 坡上的草被冲得一绺一绺的 看上去许多植被要费很大的力气 才能直起腰来。 看上去,天空也白了许多 可是那些渺小得像沙子 一样细微的蚂蚁呢? 平时它们结成细长的队伍 在平墩湖的田野里传递着泥巴和信息 傲慢的英雄伏着身子在草 丛里呼吸空气。 可是这是哪天才发生的事情呢? 一场大雨这么快就冲走了一小撮黑色的蚂蚁。 没人知道 它们一生使用了多少空气 (是否只是我们用力一吸)。 没人知道 它们是否曾站直身子眺望大地。 更没人知道 一只蚂蚁的母亲是否会在鼓励孩子时 引用一些人类的历史。
39
有些人把粮食一粒一粒撒到了平墩湖的田野上 有些人关上了门。 有些人打开了灯 有些人把泪水和悔恨变成了白银和黄金。 活在这个世界上 有些人就像一片树叶 在秋风中很快凋落。 有些人就像一块石头 被工匠雕出了一颗大脑袋。 有些人走了很远又回来了 有些人还未动身 就听见了小鬼在外面敲门。 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一生都像在找一个人 多年以后我们见到了他 他好像从来就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40
某个砌墙的人必定凝固在一面墙里。 某个熔烧水泥的人 必定凝固在一条马路上。 某个打制菜刀的铁匠,在一把菜刀里 必定凝固了一个锋利的下午。
冬天到了,快乐的锄头匆匆地生锈了 田野上,那些平墩湖朴实的锄草人 必定凝固在一片未来的荒草中。
啊,亲爱的读者 请给我一把坚实的锤子。萨特说 我用它钉木箱,或者 殴打我来世的邻居。
41
如果把萝卜拔起来 肯定会留下一个坑。 如果用脚再把坑踩平 地面上肯定会留下脚印。
那就用手吧!
二毛说。我们先佯装往打谷场那儿走 然后在那个刚刚堆起的稻草垛边上躲一会儿 没人了,就从沟渠上一跃而过 就去铲平村长菜园上的那些坏萝卜 但,干完了活 大家千万别忘了……
二毛伸出了右手。 像一块黑抹布那样 在平墩湖的地面上轻轻一抹——
42
飞机上运的是什么呢 ——我们不知道。 飞机要飞到哪里去呢 ——我们也不知道。
我们在地面上 飞机上的人看我们 就像我们仰视天空上的一只小鸟。 我们生下的孩子 也老比一只鸟蛋还要小。
这样一来,我们哪里还会知道 飞机为什么要飞得那样高 飞到哪里去。 而在哪里,才有一条 平坦、宽阔的跑道 那些铺在地下永远不会起飞的石子 为什么要敲得和鸟蛋一样大小。
43
从前这儿没有桥 也没有从桥上流过的汽车 就没有要经过平墩湖去炸桥的人。
从前这儿的人要炸掉一座桥 往往要走上很远的路。 大多数人走到半道上就累了 泄气了,不想干了 掉转头回去了。
现在这座桥就这样活生生地套牢了两边的河岸 大多数人就从未想过要去炸什么东西 但想一想这家伙就这么近地摆在眼前 他们还是轻松地去干了。
44
在父亲的衣领上我看到了一只蚂蚁。 它在那儿干什么呢? 父亲的那件上衣已多日未洗 破损的领口上布满污黑的油灰。 一只没有翅膀的蚂蚁 它是怎么爬到那儿的呢?
这个隐秘的异族人 它有着更黑的皮肤 它穿着更小的鞋子。 它含着一小口让人发痒的毒液 脸上带着无法猜测的神秘。
可是,这样的一只蚂蚁 它是怎样爬到父亲脖子上的呢? 美好的春光就要走开了 驼背的父亲正在平墩湖的田野上 忙着种土豆呢。
45
一块钟也许不能计算 一个房间的宽度。 也许它对这个房间的高度也无能为力。 那么它挂在那儿干什么? 是让清晨到来得更快吗 是让黄昏过去得更慢吗 是让岁月更容易被仇人发现吗?
还是让我们一天更比一天 觉得自己老去?
一块钟 它也许刚刚挂到墙上 也许它自己也很年老了 连敲打自己的力量都不是很足了。 它挂在那儿 就像一张过去的照片 时间到了 它只是像谁的父亲 粗糙地咳嗽了一下。
也许它曾被阳光刹那照亮。 这样的一块钟 也许它从来就没被谁注意生锈了。 但它挂在那儿,挂在那儿 被 一根锈得更厉害的钉子挂在那儿。
46
啊那么多人活着,丑陋的鼻孔 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那么多的人戴着帽子穿着鞋子 缩着脑袋神情迟疑。 在一个国家里 那么多人只是沙滩上的一粒。 还有把夜晚当作一副苦药吃掉的 一声不吭躲在回忆的背风地。
在清醒的时刻 他们热爱着屋顶上的落日。 在那些岁月枯黄的灯影里 更多的人却要把心灵 一次一次交给身体。
47
我看见了 一个苹果 紧紧追着 万有引力 缓缓扑向 绿色草坪 整个地球 为之一动。
48
一座动物园 园门对面的那座教堂旁边 边走边唱的那个神父在走向谁? 谁将给那些秋天的袋鼠们传道授经? 经过教堂那神秘的通道之后 后面影子是拖得如此漫长 —— 长长的一串神的脚印 印上上帝宽大的手掌。 掌握生命之门 门上贴满经文的那些神父 父亲一样温和的脸上 上下不存一丝超脱。 脱下圣装 装进冷冷的裹尸袋 袋鼠的那只耳朵里依然塞满 满天的遗忘—— 忘记的过程是如此地短 短暂的生命是让人如此地伤心。 心却是这样无处不在—— 在这座众生芸芸的动物园。
49
在平墩湖一片荒置多年的空地上 我拒绝麻雀。当然 我也不希望有稻草人。 那些迎风招展的稻草人 永远是闪电的诱饵。
那么一片荒置多年的空地就让蒲公英 和狗尾草进来吧。 一只孤独了很久的鹰 也可以带领它的士兵占领这座荒废不用的城 池。
秋天很快结束了 能够供给荒地的阳光也许已经很少了。 这时候,一个孩子就这么无意中走进了这儿。 他偷窃的火种也许不能引燃一个世界 但他还是擦着了一根火柴。 放下火种之前我们看到他似乎犹豫了一下 但想到明年春天这儿又是杂草一片 他随即快乐起来。
50
我们喜欢站在街头等待远处的公交车。 那辆被涂成黄颜色的公交车载着一个中年司机 一个表情呆滞的售票小姐。有时候 我们就在平墩湖等待它,和同样呆滞的暮色 从我们眼前的街面上驶过。 有时候,我们错过了它。好像错过了 一次刻骨铭心的灾祸。也像错过了 这个时代里突然爆出的一场大快乐。 我们就跟在它的后面,不停地追它 大声地喊它,用力地挥舞胳膊 让它慢下来,让它站住。让它开一开门 吃下我们。再把骨头,吐在一个 暮色呆滞的角落。
51
有时我们会在墙上 画下一些枝叶。 春天结束了 那些在学校后面的垃圾堆上 玩耍的穷孩子 有时会捡到一些被人丢弃的粉笔。 在童年还未结束之前 我们就来到一面墙下 背对着整个世界 在那些被烈火烧过的墙砖上 画下一位没有鼻子的姑娘 和一弯面色苍白的月亮。 而在另一面墙上 为了诅咒不肯赎罪的村长 我们就在他的头顶上画了一把小刀 预兆不详。
52
我每年春天都会走一小段路。 到邮政局 那一段大约三公里的水泥路。 我不是一个热爱运动的人 其实我保持这个习惯 只是因为这样刚好能从镇政府的门口走过去。 其实每次经过那儿 我也看不到一些什么。 有时是几个电视上偶尔出现的面孔 有时却只会看到一些上访的农民。 他们忧郁地坐在那儿 心情比天空更加空荡。
虽然有一次 那儿意外地停了一辆汽车 我却看到了 一个衣着破烂的女孩。 她先是偷偷地离开了父母的队伍 然后一直趴在汽车的反光镜上 使劲地在一个下午打量着 镜子里那个脏兮兮的脸庞。
53
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一大早起来,就到田野去,小鸟唧唧喳喳从 头顶飞过 ——今天的活儿是锄草,一大片玉米地 只有我和父亲在那儿享受天光—— 这是不对的,我从来就不是你想象的这个样。 看到了一片青草,就不想走了,那不是我 看到了一片青草,就爱上了那个割草的姑娘 那也 不是我 我怎么会这么多情像一滴伤心的露水呢。 我要去放羊。我还小,我要带着我的羊 看着它们把平墩湖的青草吃光。 这天早上,这片让你倾心的玉米地里 其实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在那儿挥舞锄头 自个儿享受着一段迷人的好时光。
54
我没有献出它们。 秋天过后敌人的队伍向平墩湖的腹地纵深。 我没有和那些腐败的树叶一样 交出自己的灵魂。
我也没有打败第二次进攻的敌人。 站在村口,看着天上那些即将把仇恨洗劫一 空的白云 水面在河床上越陷越深。 我只好如数交出了私藏的火器和不贞。 只好像一个玩够了的坏孩子 乖乖地向前伸出了自己的手心。
55
此时我已无法赤脚走进村外的那条小河。 羽翼渐丰的麻雀站在墙头上反讽着这个世界。 天空像大地那样一下子老了。 滿树的树子听起来更像一群老人 早已衰竭的肾。
风在响着 是白云擦响蓝天的声音。 水在流失 是岁月卷走沙子的声音。
我在人群中我和那些降落的叶子一样 我在平墩湖我和那些运送烟煤的车辆一样。 我开始用力地敞开生锈的院门惊醒此时的村 庄 每天早上向着太阳退去的方向。
56
残余着冬天的草坡上 那位退休的老奶奶正在挽留着她残余的时光。 远处投下高大的阴影的 是正在翻修的沂河大桥。 一项巨大的工程,是那样轻而易举地 挡住了那些试图通过的车辆。 啊,温热的天气! 给了温热的土壤。 那些河堤上的杨树 就往高处,不停地生长。 那些厌倦生活的人,他们早已厌倦了身体 这面厚厚的大墙。 早已来到了平墩湖,碰见了我,碰见了 那些播种土豆的人,飞舞的铲子正午的闪光。
57
漫长的春天让一棵树厌倦。 那些田野上的麦子仍旧以一副矮小的身躯 热爱着大地。 背着影子突然走来的父亲 他多想有一个好儿子 啊春日啊春日! 每一个善良的人都拥有了风水饱满的坟地。 他们把苍凉的手 伸出了贮藏过土豆和白菜的地下室。 他们使劲地摇着摇着 一双手中的诱饵,像一辆放峰人的汽车 从平墩湖的田野上一闪而逝。
58
春天来了,穷人的屋檐下搭起了燕子的舞台。 啊春天来了,一位驼背的女囚 此时她已眼泪汪汪。她夜里尿床的声响 此河里的流水还要洪亮。
59
这股暖风由南吹向北吹过草丛吹向了哪里 这股暖风吹起的灰尘落在草尖落在帽子上 又落在了这群孩子仰起的脸上。 他们对着天空仰望,树木手指的方向。 尚未哭过的双眼饱含贞洁的泪光。 他们跟随母亲,又跟随这饱含尘土的时光。 有一些知道,更多的人却无从想象 如今这儿是麦子和春天团聚的地方 不久后,杂草和秋风 就要在平墩湖的田野上疯狂的生长。
60
对于爱情,热爱春天的人草草 张开了双臂。 对于爱情,我用一块铺着沙子和谷粒的床单 迎接一群母鸡的归来。 对于爱情,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在那些黑夜 在那些温长的黑夜之路上 我们都得到了什么? 又失去了什么?
现在春天来了 平墩湖的桃花很快就开了 也许要想知道爱情秘密 我们只能离春天远一点。
也许春风越吹越远了 我们只能在春天经过的地方 扫起一些冬天的尘埃。
61
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两面 正面和背面。 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两点 优点和缺点。 爱一个人,要用一生。 一生活在平墩湖 一生等待苍天的宽容。
62
一位老太太年老了她去倒一桶垃圾 站在垃圾堆上我看见了她走起路来小心翼翼。 那是一桶腐烂了很久的东西 菜叶子像历史一样发出刺鼻的臭气。 可我离她太远 只看到她 拾起一根树枝随意拨弄着带来的垃圾 只看到了她后来好像捡了一粒钮扣 那属于她自己。
63
她拖着一粒小米 后退着绕过一块石子 然后 歇了歇 又爬过了一片树叶。 那叶子 就像一块光滑的地板 让她跌倒了好几次。
但是遇到了一道高高的门槛 一只蚂蚁就没办法了。 在一座大坝前徘徊了一个下午 最后她只好把一顿伤心的晚饭伤心地放弃。
64
在一棵树上 它们一高一低 向树梢爬去。
在一张嘴里 它们一左一右 紧密地靠在一起。
在一条路上 他们一前一后 但毫无关系。
65
他太累了 养活了三个儿子 七亩麦子,和 一亩西红柿。 他的腰,弯着 两臂,垂在命运的两侧。 暖风从南方吹来 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暖风从背后吹来 吹起了他鼓荡的衣袖。 暖风从杨树 吹向柳树 从他这儿,又吹到别人那儿。 但无论怎么吹,都是与他毫不相干地 从这儿——吹向那儿。
66
李林叔叔来了 带给我们一些礼物-- 一斤白糖、二斤熟栗子、一捆青翠的芹菜 和一条红色的鱼。
我收下了。
李林叔叔 坐在沙发上 喝着茶 抽着烟 和我谈天。
但是他却不让我做饭。
李林叔叔说 冬天了,冬天了 可一定要珍惜这些天赐的好日子。 说着,他用双手把那盆刚刚开花的水仙 从炉子的左边移到了右边的栖息地。
67
拖拉机手王大进的老婆爱看 露天电影、黑白电影。电影里那些 鬼鬼崇崇的小特务 躲在一棵树后、一堵墙后。 一个小胡同里,进步青年慷慨激昂的 背影,拖拉机手王大进的老婆 现在想起来仍旧很惬意。
坐在拖拉机上也很惬意。 卖痧果的妇人于莲花,拖拉机手 王大进的老婆,坐在拖拉机上 越过平墩湖看着远方。远方 一根烟囱冒着黑烟,黑烟 飘得更远。王大进的老婆 就随着那烟,像骑在一匹欢叫的 战马上,在远离战争的岁月里 一个人没黑没白的快乐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68
磨剪人的身旁聚集了好多妇女。 她们看那个磨剪人是如何 把一把又锈又钝的老剪子 磨得锃亮锋利。
她们干着手中的针线活 不时地往嘴里扔一个瓜子。 然后又磕嘣一声 将吃剩的瓜子壳吐到乡村的路面上。 在她们的背后 是一辆缓慢的马车偶尔经过。
有一次 一位中年妇女感到她丈夫的钥匙不好使 也拿来了交给了磨剪子的哑巴。 那个老实的的磨剪人 就拿起锤子 像敲打一把紧张的剪子那样 在上面 使劲地敲打几下。
69
他们衣服上打着补丁 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汗气。
他们迎着太阳迎着太阳走向大地。
每次在一条田间小路上出现 他们都像一支穿过大草地 凯旋归来的队伍肩上扛着铁锨。
因为我的父亲一辈子走在他们里面 所以小时候 看见卖糖葫芦的小贩 我总是 别过一张屈辱高贵的脸。
70
在田野的一角 我看见两个面孔 他们是一男一女 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 像春天和春天那样专注。
在离他们不远的田野中央 也有两个影子 它们是两只麻雀 因为天冷 它们靠得很近。
在我那天的印象当中 那两个情人一到六点 就散开各自回家了 然而另外两个影子 六点以后它们却靠得更紧。 就像冬天和冬天那样 彼此奉献着傍晚的体温。
71
鸟群与神话开始和太阳一起栖落群山 星星出现。 有人开始站在屋顶上发言: 黑夜带走的一切,太阳归还。
有人将窗子推开探出脑袋 有人窃窃私语满脸无奈。 正因为夜色已将世界覆盖 借债的人才将草帽摘下扔在门外。
后来一阵风吹来 不知在谁的门前不停徘徊。 它所预示的秘密 被 一片灯光突然揭开。
不大一会儿,最穷的老光棍家里 也响起了小脚老鼠的跑步声。 迎面而来的人,只有睁大眼睛 才能将仇人和邻居分清。
72
挂着一幅照片的地方,一个人挂在那儿 不吃饭,不洗脸,却没黑没白的 洗衣服。可是 你多想知道,他穿的是一条长裤 还是短裤。 你多想知道,一件白衬衣 为什么洗得年岁多了,就要蒙上一层浅黄 的薄雾。 那个时代的摄影师 也躲在那张照片里。 他戴着一顶黄不拉叽的帽子 反射着窗口的阳光。可以想像 和那些去拍照片的人一样 他也曾坐下来,为自己留下了 一张,黑白的,半身像。
73
小卖部和邻居们都早早地关上了门。 苍老的天空就像那只鹰的翅膀 泛着青灰的光。
从我的房顶望去 一个沉默的人坐在平墩湖的落日里 他挡住了我的视线。
被他挡住的部分是一架黑色的钢琴。 有人告诉我 那些白色的键 弹奏的是一朵火焰。 是一位黄皮肤的老人 在中国度过的傍晚。
74
在麦地里,他丢失的是一双鞋子 有人却还了他耳光一记。 在春天里,他送出的是一张欠条 收回的却是一只白眼,和一声唾弃。 走在黄昏里,他尽量地缩小自己 留心着别人的身体,一抬头 却险些碰上了一辆卡车 飞奔的轮子。 天黑了,回到家里 他多想身旁躺着一个女人 像一只温暖的炉子 可是,二十年了,冷冷清清的床上 却只剩下了一台熄了火的发动机。 当他拧开台灯,一声长长的叹息 拆读一封远方的来信,啊朋友 那位给他写信的朋友 已在另一个国家,死去多日。
75
他越来越老了,头皮上已挂不住梳子。 他也越来越瘦了,走路时 发出了骨头与骨头磕碰的声响。
有一天,他终于倒了去。
活了一辈子,脑袋下了那么多的东西 他残弱的腰板再也扛不住 脖子上的那个炸药包了,有一天 他终于像一棵秋后的高梁那样 带着沉重的穗子,栽到了大地中央。
坐在担架上,他多像一尊刚刚完工的无头英 雄 是这样轻地,被人抬过了这片空空的麦地。
76
看不清,到底是他深陷在皱纹里 还是皱纹深陷在他脸上。像一把菜刀 他生锈了,像一辆自行车 他也生锈了,像一块马掌铁,他 还是生锈的。
但他生活过了。就像一只蚂蚁 爬到了黄河。
夕光里,他靠着一块石头躺了下去 已没有人能把他捡起。更没有谁 像他一样,如此地接近一小袋草籽。 时光就像一块黑铁在被不停地敲击 夜色就像一床多年未洗的旧被子,把他 和一堆干草,堆在了一起。
77
接连几天,他们都在谈论 果园里的那块墓地。 围着火炉,吃着花生。 向炉膛里扔着烟煤和木柴。 连续的几个上午,几个下午 几个暖融融的晚上 他们都在为此事 争论不休。先是 伯父吃花生,父亲 扔煤块。年轻一点的 四叔不停地挥舞着小劈斧 劈着引火的木柴。 第二天,依然是 伯父吃花生,坐在床沿上 父亲扔煤块,坐在椅子上 四叔仍然是年轻的,蹲着 向炉子里,不停地 添着昨天劈好的木柴。 讨论进行到第三个晚上,事情 才有了一点儿进展。老哥仨 分好了死后埋身的地块 他们的角色才有了一点改变。 才轮到四叔吃花生 四叔扔煤块。四叔一个人 又吃花生,又扔煤块 又往炉膛里添着 刚刚劈好的木柴。
78
二弟说,不能老在家里呆着了 要到城里找点活干。 二弟推出自行车,站在屋门口 寻思着城里面哪些地方 有他能干的活。
地里的白柳条昨天剥完了最后一捆。 今年打下的三十袋麦子中伏上又晒了一遍。 天老是阴着。从村里通往县城的水泥路上 稻子漫长的生长期 落满了耐心等候的麻雀。 到城里去,二弟需要从这条路上 越走越远,骑上两个小时。
母亲说,还是带上件雨衣吧 你看天还阴着,恐怕要下雨。 二弟没吭声,到水桶里舀了一碗凉水喝了。 母亲又唠叨,还是明天去吧 都这时候了,到城里天也要黑下的 二弟自行车的尾巴已发出了咣啷咣啷的声响。
赶集卖菜的父亲天很晚才回到平墩湖 听说二弟又进城找活去了 脸上一片茫然。城里又能有什么活干呢 吃饭的时候,不知父亲又失手摔碎了什么。 三弟呆呆地望着。灯一亮 一家人围住饭桌,又落下了一层年久失修 的灯光。
79
第二天,我看到了 整个世界。 外婆坐在一辆欢快的马车上。 外祖父,他挥舞着手里 欢快的马鞭。 天气暖和多了。 春风从很远的地方 向北吹来 吹着房顶,田埂 一对在平墩湖的田野上翻地的 老菜农的帽子 和脖颈。 突然变软的路面 和突然变轻的天空 就像母亲疲惫的脸色。 一夜之间,有了巨大的松动。 大约过了一星期 也许是春风走了三百里的路程 母亲和我一起 来到了宽大的庭院中。 看到炊烟,水井 缓缓爬高的常春藤 整个世界 都在父亲的斧头下 发出了温暖的劈柴声。
80
有一天,我看见他向我走来 提着一只木桶 头发向后梳着。 反射着傍晚的天光。 在河道 拐弯的地方 世界的开口处。 他和高大的尘土一样 席卷着地面上的柴草。北风中 一群少年干燥的脸庞。 然后 他坐下 模仿一只鸦 在灰暗中收敛着寒冷的翅膀。 他站起来 模仿天空 天空,就发出了 和他当年修过的这片房顶 类似的反光。
81
菜园上种满了萝卜、白菜、芸豆 和刚刚露头的小麦。 菜园的上空飘浮着蓝天 和尘埃 天空无边无际 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依然属于这个国家。 而尘埃属于人民 它们小得像一只蚊子的哭 泣。
菜园上,像蔬菜一样站立的 还有我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是一些关心自己的人。 采地里有一粒泥土曾是上帝身上搓落的灰尘 多年来,他们翻来翻去 就是为了找到那粒圣灰。
祖国让一条乡区公路和秋天通过了平墩湖 我们的菜园就座落在这条公路的身旁。 公路上岁月朝我们身后走去,大地普渡众生 多年来,那些菜地里的蔬菜 正因为这条久未修通的道路而略显僻静。
82
说起六月我会啼哭。 说起六月我会想起 一位美丽的妇女把孩子放在地头上 和大家一起投身于麦丛和劳动。
我热爱所有的季节和庄稼 但我却不敢热爱它。 爱上六月你等于爱上老虎 爱上六月你等于爱上田野上一片士兵的尸体。
麦子倒下了 收麦的人把它们捆成最后的兄弟。 收麦的人望了望田野 天地间站满了大地的翻耕机。
那些神秘的翻耕机站在我的父亲面前 总是像一群幸福的人哑口无言。 总是有一张面孔被当晚的月亮照见 深夜了 还有人站在麦垛上三次高喊:苦海无边。
83
院子里一片安静。 尸体一样的安静。除了那具尸体 心跳。 这安静足够我聆听一生 这安静足够我享受一生。 还有人在钉钉子,还有人 试图屏住呼吸,在安静中挂起 一幅更为安静的照片。在一个 平墩湖的下午,我的母亲 坐在一张旧椅子上,一只羊 在她的背后安睡。她坐在 那张平整的照片里望着我 让我,不敢说起 一位劳动者和她出发的那个小院 如今光线充足是阳光的安静。
84
我想到你时想到一片麦子。 那时我还没出过远门,一个中学生 母亲又要分娩了,你来到女儿家 和外孙子一起收割那一亩七分地的麦子。 认识你的人,都说这老太婆快七十岁了 壮得还像一头豹子。 说实话,直到现在,七年过去了 我也还是没能把你和后来那个 偏瘫在床的老人 联系在一起。 我从未想到你会死。 我也从未想到你的死 只会让我记住一片麦子。 数月后我在浙江的一座兵营里 接到了西嘉表弟从上海偷偷转来的消息 我的眼前,就一下子晃动起了 那片焰火一样的麦地。 直到现在,我想起你时 你仍然是那片熟透了的平墩湖的麦子。
85
小时候,我们经常到那儿去 在门口捡一些碎片子。 我们惊异于世界上居然还有那样神奇的东西 隔在这一面,竟可以清晰地看到另一面—— 在玻璃店 小儿女往门旁小心地倒着一些碎玻璃。 二儿女向桌面上小心地搬着一整块大玻璃。 大女儿更加小心地在玻璃上吱地划了一声 轻轻一敲 玻璃开了。 ——不过,我们从未看见过那儿的男主人 他可能是一个生病的人 在咯咯作响的玻璃碴子里 我们总是经常踩上了一壶热腾腾的药渣子。 我们也从未看到过那儿的女主人 据说她是平墩湖惟一一位 要用板车往家里拉玻璃的妇女。 那时候,隔着一块薄薄的玻璃 我们除了热烈地羡慕她神圣的工作 只是偶尔会惊异于世界上 竟有这样给孩子命名的母亲: 大女儿,玻璃 二女儿,镜子 小女儿,水银。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 还未认识到玻璃全部的属性。 我们只是偶尔会在内心里轻轻一动-- 要是这儿能添个繁衍香火的男孩 会不会,就叫望远镜。
86
国庆节,邮局里人很多。 他们不是来庆祝什么的 老年人是来领汇款的,中年人 是来寄包裹的,漂亮的小姐 是坐在柜台后面工作的。 还有一个人,站在门口露了一下脸 就再也没出现 那是个小偷也不敢说。
国庆节,路上的人更多 高兴的人更多,陌生的人更多 我起得太早了,站在门口等了好久 才听见邮局里有人唱歌。 一个穷村民,没有更好的方式 表达他的快乐,昨天晚上 我歌颂了祖国,国庆节的早上 我朝着北京的方向 寄走了几首诗歌。
87
多年后,有人又看到了这些旧器具 多年后,有人又看到了这些时光的遗物。 油漆剥落的桌面,现出了木工当年骗人的鬼 把戏 忘记盖上的空坛子,已成为令人敬畏的灰尘 收容器。 想当年那个蹲在院子里的中年人已不知哪里 去了 空空的院落只剩下他收拾玉米地的一把坏锄 子。 只剩下一只冬天的炉子,被一双棉鞋紧紧抱 住 人们肯定会想:江非,一个高大怕冷的男 人,曾在平墩湖居住。
88
那些悄无息的事物-- 树在发芽,麦子轻轻地长高 风平浪静的河面上 水的内心深沉的思考。
那些悄无声息的事物-- 岩石被光照慢慢地剥去外衣 路面在一点一点陷落 一个人爱你,背地里写着秘密的日记。
啊!这些悄无声息的事物 它们多么有力 它们多么孤寂。 在平墩湖永恒的时光里,那些早已死去的人 悄无声息。
89
在一个小院子里,我看见傍晚的神。 这个平墩湖小院子 长着三棵杨树,三棵月季。 那蚂蚁一样,大象一样的神 在日落时分开始散步。 他们一个来自希腊 一个来自罗马 一个穿着草鞋抱着黄河两岸的旧石器。 他们一个伤心 一个哭泣 另一个抱着黄河两岸 那些土豆一样的苦孩子。
90
天空在池塘里投下一张脸 谁在树枝上呼喊着什么。 谁呼吸着空气,温暖的气息吐到我的脖子 上。 一只善于飞翔的鹰 它是这样低地掠过平墩湖。 那些从树林深 处、心灵深处 走出家门的人 他们在一面刚刚砌也的墙上 不停地写着、不停地画着。 在那一刹那 一个迎风奔跑的孩子,从干燥的鼻孔里 流出了滚热的鲜血。
91
从河东到河西。好多人骑着车子 好多人坐在汽车上,出神地望着河面 是否有尸体捞起。 从河东到河西。好多人出门时 带上了一件黑色的雨衣 孤独的心情提防着阴险的天气。
从河东到河西。多少的时光! 多少的得失!多少人一生住在光亮的河 西 却要带着水果、火纸,来到河东的目的地。
92
一个在路上身穿黑色外套的女人 路过我的门口。秋天的田野 漂亮的小兽翻着开花的嘴唇。 在你和父亲五谷丰登的下午 我发现了这棵小兽一样的植物。 腰上挂着果子头上长着谷穗 这匹载火载水的小兽 她周身黑色缀满羊群的花朵。 她要去的地方或许更远 她到达的时间或许更晚 太阳走过我双目失明 秋天走过我拾禾取暖。 岁月取我的头颅诰祭万人 纵火者的女儿这匹黑色的小兽 她取水于我让我相信昨天已过岁月更深。
93
和你恋爱的那棵树在平墩湖。 蓝眼睛白皮肤会跳舞的自由女神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在平墩湖。在平墩湖 月亮是一块精神的石头 太阳是那块石头的雕刻者。 在平墩湖你听见音乐 你就会听见心脏的风犹如一根稻草 穿过山坡。穿过山坡 今天你看见的是一片泥土在平墩湖 在那个骑马的疯子掩埋自己的日子 你看见的是那匹马竖起的耳朵,在平墩湖。
94
在路上我捡到了一个钮扣 (黑色的,留着四个针眼的那种小钮扣)。 在通往教堂的乡间小路上 它躺在路边的一小堆沙土里 (也许它曾缝在一个老人的胸前 遗落它的人低下头来找过很多地方)。 我弯腰拾起它 (像拾起一粒秋天的玉米那样)。 我弯腰拾起地面上 这一闪 (也许是惟一的一闪) 黑色的反光-- 就像在另一条路上 (就像在那些过往的秋天) 有一年 (我走进医院的后花园) 无意中我也曾捡到一枚图钉 (我放在手心里让它躺了好长时间)。 但我随后又用它,把一片落叶 钉到了树干上。
95
搞电焊的人 把钢和铁焊在一起。
搞电焊的人 把左手和右手焊在一起。
搞电焊的人 把一对男女焊在一起。
搞电焊的人嘿嘿地笑了
他就像永远的雷锋叔叔 住到了平墩湖春天的隔壁。
96
现在,有一些词已经生硬 有一些事物已无法形容。
小时候我曾经用“美丽”造过一个名句 “我的同桌王小荷浅浅的酒窝很美丽”。
现在“美丽”这个词 人们已无处使用。
现在,已多年见不到月光了 唯一的出庭证人 被变成了一只乌鸦 李白成了唐朝最好的证据。
97
多年前 我结婚的那张床,我的妻子坐在上面。 床上堆满了爱情 快乐,和好几床准备过冬的棉被。 多年前,我打开台灯,又关掉它 我迎接春天,又送走它。 宽大的床,几乎容下了我 我的妻子,和所有想起或忘记的事件。 然而幸福却不可能在一张床上停留太久 就像我,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居住在平墩湖。 在那张床上,首先离开的 是爱情,接着 是棉被,没过多久 是我的妻子。 最后一个离开的 是我。在一天早晨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里仅剩的 两双拖鞋,就告别了那张床 如今我像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 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里整天四处飘荡。
98
他们告诉我春天来了 他们告诉我春天来了你别呆在家里了。 出来吧 爱一个人 呼吸呼吸空气。 他们告诉我春天来了花儿红了 花儿红了就不要板着面孔了 伸出手吧 手可以抓住一切。 他们告诉我春天来了你就不要再 蔑视生活了 生活多么美好啊 春天的风 已把路两边的草籽儿吹绿了。
他们一遍一遍地告诉我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一个春天的春风就这样吹过去了。
99
小树林,阳光照不进去 秋天以前,麻雀也飞不进去。 收割庄稼的人们 在此绕道奔向田野。
小树林,孩子们走不进去 冬至以前,火种也落不进去。 那年春天,一位躲避爱情的国王 也曾在此经过。
平墩湖的一小片桃树林啊 祖父的小树林。 月亮的小树林 故乡与骨头的小树林。
它每年花开一次,花落一次 它每年苏醒一次,睡着一次。 它落下的叶子,飘在风里 它结下的果子,烂在地里。
100
一阵风吹在平墩湖就像 某个人的背影。那棵树越长越高 就像某个人的河流。 河流流呀流呀,就像 某个人匆匆忙忙赶往天堂。 天堂里的湖水像牛奶。 天堂里的云朵像羊群。天堂里的坏人 像父亲。 天堂,温暖的天堂 只有上帝什么也不像。 他整天只和一个老人下棋。 他整天,只会坐在 平墩湖的对面。岁月 一年,又一年。
101
火车到站了 有一些人到站了。 有一些人还要坐下去 坐上很远。 可他们也会到站。 所以,只有在最后一站 火车空了 我们才会看到 一高一矮 那两个快乐的火车司机。 两个漂亮的女乘务员 在两节车厢清扫后的过道里 向外轮番倒着垃圾。 因为用不了多久 他们便要 把这列火车 开回历史的始发地。
102
火车在铁轨上 火车在铁轨上拐弯。 火车在铁轨上拐弯,并不是为了改变死亡的方向。 它只是那么稍稍侧身。 稍稍地带动了跑动的车厢。 车厢里那些彼此交换身体的人 那些彼此交换面孔的人。 彼此,交换着零食、私语和鼻息的鬼魂和乘客。 他们,只不过是面色沉郁地躺着,坐着 僵硬的表情、顽固的癌症,向右 发生了稍微的倾斜。
103
我把一场大雨认作是这个国家的眼泪。 在平墩湖 泪滴砸在屋顶上 发出啪啪的哭。 深夜的雨水落上大地 迅速被黑夜染黑。 我认为它是要来清洗什么的 除了庄稼叶子上的灰尘 除了大海和西藏。我认为 这世界上肯定还有更脏的地方 除了心灵 啊除了心灵深处那些更为肮脏的地方。
104
就是说,黑又一次变白 (心又一次回来)。 就是说,羊又一次复活 (死去的人又一次 散发出青草的气息)。 就是说,天空又一次打开 (世界又一次变成碎片)。 就是说,有人又照了一次镜子 (你又失去了一张面孔)。 就是说,你又一次穿好衣服 (有人把初熟的樱桃 重新比喻为羞涩的处女)。 就是说,上帝又一次开口说话 (那些幽灵一样的鸟儿 再次站到了明亮的房顶上 向一群匆匆的行人破口大骂)。
105
我想起有一年我看见了飞驰的火车。 某个秋天的傍晚,我穿过一些落日中的村落 走近这片平原,我看见了那些火车一样 向下纷纷飞驰的树叶。 它们的边缘闪着夕光像一阵降落的金箔 它们的内心深藏的却是忧郁 更像一条突然断流的运河。 我看着它们,看着远处一片落日中的湖泊 起伏的波浪游游荡荡 宛如天空与大地之间的第三者。 整整一个下午,我看着眼前 这一群孩子,住在了祖国大地的一角 黄昏过后,我看见了荒凉的路面上 那辆慢慢驶过秋天离境的马车。 甚至还看见了,火车过后深夜的铁轨上 世界在平墩湖奔跑后留下的余热。
106
我已忘了到北方去的寒冷。 那年秋天我经过了一片又一片 被砍倒的玉米地、割空了的稻田。 看到了大海人们又能说什么 看到了草原我只能说 落日把那儿照得像金条一样灿烂。 我碰上的孩子他们也没有赶着羊群 经过我的眼前。 有一个跟在后面的父亲靴子有多亮 也成了我脑子中巨大的空白。 看到了草原如今我记得最牢的 只是一只从葬礼中飞远的鹰。 后来是一个又宽又大的牧草垛 路过的人一头倒了进去 试了试草原的深浅。 后来又有人问起草原上是否有波浪 现在想起来,我总回答他们说 可能也有吧。如果是一场大风从远处席卷而 来。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碰上这么一场风波 那时整个草原就只剩下一片 草根深埋地下可怕的时光的寂寞。 你知道,大海的波浪 也是从水面以下突然产生的。
107
啊那些记忆,全部被一辆马车带走。 我听到一个人在阳光里不停走动的步子 我听到一个人在秋天里打扫落叶的声响 啊那些太阳带来的,都已被岁月带走。
清澈的池塘上一闪而过的笑脸 低矮的坟堆上春天留下的花瓣。 一个神情慌张的孩子 在平墩湖的月光里举手发下的誓言
这一切 都像一个背叛了大地的秋天 被捆到一辆马车上 越跑越远。
108
啊,多少从前回到眼前! 多少泪水又回到一头母牛苦涩的眼中! 山谷里来的瞎子 整个平墩湖传遍了黄昏笨重的脚步声。 外婆仍旧像一缕炊烟那样 爬上了对面的山顶。 刚刚哭完的云朵,是那样轻 那样轻。 我爱上了遥远的南方一双春光明媚的眼睛 向空中击掌三次。 这一年,我听到了世界背面那伟大的回声。
109
秋天更深的时候我又去了一趟县城 钢铁一样坚硬的水泥路面在日趋变冷。 半空里几个迎风起舞的方便袋 更像稻子收割后扑向田间的鹰。
一片荒弃的工地上开了一夏的一簇野花正在 匆匆谢顶 锯木厂里传出了锯子放行时尖利的哭声。 在几顶草帽底下几张晴朗的农妇的面孔。 她们在路边上的花坛里把土翻起来。
翻起来!
等待春天在明年青草上的再生。
110
我缓缓地走进冬天就像一个人慢慢地走下楼 梯。 宁静幽暗的地下室夏天储藏的是冰块 几天后就要运进过冬的白菜。 大路两旁那些缠绕了一年的杂草早已神秘地 消失 自由的孩童像风一样正把路面上的一块石子 送出一里又一里。
我再一次从裤袋里掏出的还是一枚硬币。 我再一次从墙上取下的还是我的外婆。 她告诫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
上帝就是一台巨大的锄草机。 在夜里在工地上仍然短促有力的还是那台打桩 机。 它要把一枚更为有力高大的水泥钉子 钉进平墩湖一片从前的麦地。
111
这辆老老实实的中巴车已永远失去了 一个滚动的前轮 其它的轮子 也因此丧失了滚动的机会。 工人师傅们 拿着一把大扳手和气焊快乐地走向它 但他们要干的活不是焊接 而是切割。
更为遗憾的是被运到这儿 它们大多数不是因为了老了患了绝症 昨天它们还和这个伟大的时代一样 在公路上飞驰。 那些偷偷翻越栅栏 溜进这儿玩耍的孩童 今天就在被油污染黑地面上 捡到了一枚枚无用的螺丝钉。
112
轻轻吹过的时光,飞过花丛,飞过村庄 飞过我永远栖息的地方。 您啊,美丽的人 我献给您一树桃花的芳香 您啊,善良的人 我献给您一个清晨的愿望。 这些佛光里停留和走来的一切 那些在水面上越走越远的波浪 它们吻着平墩湖,吻着山岗 吻着我孤独低矮的院墙。 它们吹过了,一个人内心的饥荒。 啊在这个世界上,那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孩子 正让每一个人,都有一副珍惜别人的心肠。
113
我和这条通往平墩湖的田间小路一样。 我和在这条小路上驶回村庄的马车一样。 我甚至和马车上 那个刚刚收完麦子的车夫的背影 一摸一样。
没有灵魂 没有月亮! 甚至没有一个冤屈的人 抓住我的肩膀 突然喊出了她一生的悲伤。
114
也许这个女孩早已问过她的母亲 她是怎么来到了这个小村。 也许她的伙伴们同样知道 在这个秋天的下午,平墩湖的周围 阔大的田野上,已是一片稻子丰收的黄金。
她们在家门口,种花,看门。 在对方的头顶上,相互别着发卡和皮筋。 也许日落后不久,她们就要去迎接 她们的父亲和母亲。 那两个到田野上取粮的人 那两个在这个小院里已生活了多年的人 也许他们一生都披着夜色 却藏着两颗相爱的心。
115
我已不知道,这片脚下的土地 心到底有多黑。 从这里到那里,从水渠到一片甘薯地 到底有多少事物 被另一些事物遮蔽。
到底还有多少泪水 隐藏在一头母牛失明的两眼里。 到底还有多少黄昏 摇摇晃晃爬上了对面的高地?
除了石头,水分,种子。 除了骨殖,旧事 一块墓碑浅浅的根基。 除了这个村子一年一年逃掉的那些岁月 平墩湖田野上一片一片刚刚砍倒的稻子。 我已不知道,这片黑色的泥土深处 到底还埋下了谁的上衣。
116
一年一年 我从我们的田埂、她们的田埂上走过。 一年一年 我总是成了走在最后的一只麻雀 总像一棵渺小的麦穗 被那台隆隆驶去的机器匆匆遗落。 我看到了那些深深谦卑的母亲,那些 跟在我身后的一五一十的拾穗者 我总是安慰自己:我并不是万物中 最渺小的一个。 多少人也曾像一捆小小的麦穗 在她们的胸前,被紧紧地抱过!
117
路边的乔木和灌木 路边的松树和樟树。 啊脚下的花岗石,通往高处的台阶 一级一级,是如此苍白。
在山脚下,我认识的那位姑娘 她曾经是女儿 如今是母爱。 一条斜通山腰的小径,越积越厚的青苔 证明了她也多年未曾到来。
在山顶上,我坐下去 俯视四方。 站起来,眺望 祖国和大海。 在黄昏的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影影绰绰 落满树叶和花瓣 我喜欢它 就躺在上面 等待泥土的到来。
118
在人世间行走,我要穿着这些衣服。 我要说话,和人交流。 在最矮的凳子上坐下 在高大的镜子面前低头。
在人世间行走,我听那些官人们说的。 我看那些商人们做的。 同样是吃面粉,吃米饭,吃蔬菜 用以裹腹的 行人和行人 却有着如此巨大的差别。
119
我熟悉这些羞怯的事物。 灯光躲在黑夜里,种子停在泥土中。 我熟悉它们,就像熟悉我自己 熟悉那些平墩湖的孩子。 满面贫穷,怀里却揣着祖先的银子。
整整一个夏天 他们在那儿,歌唱 嬉戏。到沟渠边挖泥。 跟在父母的后面,拽着那根时光的绳子。 啊跟在黄昏的后面,拽着那辆返乡的拖拉机。
120
大海的波浪这架平躺的梯子。 向日葵弯下的脖子这群羞涩的处女。 火车驶过临沂,平墩湖田野上 宁静的稻田里,一粒一粒深秋的金子。
啊傍晚的炊烟升起的旗帜。 缓慢的山坡 不断升高的荒草和坟地。
--他们,在那儿凝滞! --他们,在那儿安息!
121
那位小学的女教师要路过这儿到学校去 她头上的发卡,一闪一闪,流露出了她内心的外遇。 那位远道而来的师傅,他要在这儿休息 摆摊,拿出模具,献出他浇铸炒勺的好手艺。
那位荷锄的大叔,他总像路边的青草 司空见惯,平凡无奇,一个人 就悄悄地经过了这里。 那个突然插入的孩子,他却像一块 力大无穷的巨石,叫着叫着 就撞翻了那辆,迎面开来的拖拉机。
122
这是你给我的住处:让堂屋向南 让灶房向西。让无花果向上 石榴树在这个夏季渐渐发生了弯曲。
这是你给我的身体:让心灵居中 让眉毛陪着眼睛。两个手臂 一左一右,就取下了这个傍晚时分的墙钟。
这是你给我的道路:让白天带着黑夜。 这是你给我的一生:让主人跟着随从。 这是你给我的手足和喉咙 让树木歌唱,大地转动。 我像葵花一样,慢慢 伸长了高傲的脖颈 你就让我倒下,变轻 和青草有了日渐辽阔的爱情。
123
父母们带着孩子来到了村外。 在草坡上歌唱的,从前是一位割草的老人 如今是一条来自地下的水管。 运送煤块的老卡车,它快退休了 驶上了正午的沂河大桥 车斗里装满了遗嘱和蔬菜。 啊,一闪而过! 一闪而过的,是一队翻着筋斗 冲出校门的男孩和女孩。 他们要试一试集体的嗓子 他们早已厌倦了那些陈旧的课桌 脸上布满了母亲的无奈。 却鼓足勇气,高唱着马赛曲 高唱着,这个正在变暖的世界。
124
我不知道这棵无花果为什么会哭。 不是在落日里,而是迎着朝阳和酷暑。 我不知道村子里那个退休的老乡长 为什么会这样的孤独。 一个人走在田野上,口袋里好像 还装着多年前的爱情和语录。
在这个小村的身旁 三年前,多了这条平坦的乡村公路。 如今人们走在上面,每天清晨 拉长了贫穷的队伍。 我是这样地爱着他们! 我是这样地担心着他们的工作和收入! 却从没有人告诉我,他们走着 走着;这些身边的人 最终都走到了,这个世界的哪一处。
125
那些见到光亮的人
漫长的坑道里正在提升的矿工 正午的影院门口泪痕未干的少女。 深夜的池塘被一束手电突然抓住的青蛙 一只小鸡刚刚啄开蛋壳的喙,以及 严谨的考古学教授一点一点打开的这口棺木。
啊,那些突然 被光亮照耀的事物
它们是多么的幸福 多么的恐惧。多么的像一颗突突跳动的心脏。 被突然挖出,又抛向了这条人头攒动的公路。
126
我终于度过了这个春天。 屋子里的小方凳,桌面上一层越积越厚的灰尘。 我终于擦去了它们。用一场快乐 和一叠远方朋友的来信。
河岸上的青草还未叫出声来 就引来了公路上的放蜂人。 河水中的沙子 还未捞起,就已布满了幸福的泪痕。
我告别母亲,走出了刚刚睡醒的小村 还未说出憋了一年的这场苦闷 就看到了,那位在麦地里翻身的陌生人。
127
高大的神此时是郊外的一根烟囱 高大的神黑色的头发此时是风被染成黑色飘向 西方。 高大的神下午来到我的家中。神累了 一只白色的鸽子在我的屋顶。
128
由远而近,那些飞奔的自行车! 那些载着收工的妇女飞奔而来的自行车。 它们,有的已经补过 有的尚未失落。 有的青春已逝,一眼望去 早已输给了那些沧桑的岁月。
129
我还记得那些信。那些大地上 突然发出的模糊不清 被大海退回的信。 我还记得那些蝙蝠,麻雀。在雨中 一位缓缓走近的老人。 一位坚持唱歌的老人。 多年前,有人站在那儿 有人弯腰俯身 有人拔去眼前的荒草 有人更爱她,就用铲子 一年一年 把平墩湖的泥土翻新。
130
我爱——这个世界。母亲 和她的男孩。那些春光渐去的女儿 有了父亲一样的重量和心衰。
我爱——这个世界。土地 和刚刚熟透一望无际的小麦。那些浑身霜痕的白菜 啊,那些满目苍凉的悲哀
它们是这样,一年 一年,被时光的马车 送进了天空的对立面!
131
我欠这个世界的已经很多,很多。 我欠这个世界的已经不能再多。 我欠下的一切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我已经欠了那么多得到了那么多。 那么多帮助我的人,我种出的麦子他们还没有吃过。 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我至今还没有引领他们 看到我眼前的日落。 我一个人,孤独地住进了这个偏僻的小村 有那么多今生要说的话,还不曾向天空 和大地,诉说。
132
多年前,我请求过你 给我一条河流,一袋种子 和一副昼夜耕种的身体。 多年前,我把河水打到岸上 种子播进土里 身体繁殖着身体。 如今,我要把这一切都还给你。 我要让这一切都重归大地! 让城市消失 村庄变成瓦砾。 让水回到河底 粮种化作草籽。 让整个世界只留下你! 只留下你-- 在广阔的原野里 两只平墩湖的灰鸽子。
133
我和你有着相同的一生 我和你有着相同的肺病。 我和你靠在一起,有着 相同的喊叫和倒影。 就像两辆相同的卡车 穿过了同样的背景 就像同样的田野上 播放着同样麦子丰收的电影。 我在这儿咳嗽 你就在那儿发出了我的回声。 啊我被这片失败的田野 呛出了眼泪 你就在大唐的天空下 发出了帝国的哭声。
134
穿过平墩湖爬上河岸的拖拉机。 污黑了面孔甲壳虫一样吃力的拖拉机。 咳出多年的肺病、名声扫地的拖拉机。
一望无际的田地。 一望无际的稻子和过失。 一片一片,即将仆倒的尸体。
啊,我爱过的一块旧石器 此刻,依然安放在这里。 啊,我恨过的一块巨石 此刻,依然安放在临沂。
135
只有新草在这儿诞生。 只有母亲,才是大地的尊称。 只有这些墓碑上的姓名,从前被人称呼 如今只是大地的回声。 只有那些高贵的灵魂,挨着我的房子 又挨着母亲的子宫。 只有我。抱着竖琴,又握着刀柄。 只有那些泪流满面的人 亲吻过他们苍白的脸庞 与亲吻了她们忧郁的眼睛……
136
这些自行车 这些整日吞吃自行车的街巷。 这些时光 这些散落在地上的身影和菜叶。
这些人。 这些补鞋匠 这些牧羊女小玲的后代。 这些低矮的屋顶 在墙根儿偷偷生长的青草。
这些破草帽 这些旧火炉。 这些也将被连根拆掉的老灯泡。 它们是,那么的旧,那么的老。
137
埋葬了汗水,埋葬了哭泣 你埋葬了金子和自己-- 你还要葬下我 和一只大鹰的尸体。
你葬下的种子 重见天日。 你葬下的帝国 无声无息。
在这个世界上 你不需要泪水和怀疑。 你要的是鲜花遍地 饲养鲜花的牛羊遍地。
你要的是我-- 一个老虎和夜晚的穷孩子。 他活着只是为了写出一首诗 这首诗在天亮之前只献给你。
138
鹰在家里孵卵 豹在家里安息。
午时三刻
炮响三声 人头落地。
139
我不知道多少人有过肮脏的念头 多少人陷在肮脏中,像一截腐烂的藕。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过着肮脏的生活 打发着肮脏的日子。肮脏 像一块膏药一样,贴在他们的眼皮上 治疗着近视和健忘。
在这个世界上 有那么多的玻璃 有那么多的玻璃制成的镜子 玻璃制成的酒瓶 玻璃摔碎后,岁月一样 哗啦哗啦的碎片。 我不知道,那些肮脏的人 那些过着肮脏的生活 有着肮脏的念头的人 他们是否也像那些玻璃一样 曾经站在高高的阳台上 迎接过圣洁的光。
140
对于上河埠村的回忆,是那个村里一个叫张庆余的人。 是关于他对爱情的一些认识,和他 奔赴远方寻找爱情的精神。 几年以前,张庆余突然说上河埠村丢了一个人 丢了田野上一群妇女中 那个身体里有玫瑰的人。田野上一群妇女中 那个身体里有花园的人。田野上一群妇女中 那个身体里有坟墓的人。有一天清晨 张庆余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上河埠村 离开了相公镇。 多年以来我们曾经猜测 在他出走的路上,那些美好的时光 是否会像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 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我们也曾猜测,张庆余终于在一个叫木村的地方 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有人甚至还想象出了,车站的出口处 那个人冬天的面影和头巾。 可张庆余离开的时间太长了 每当我们再回忆起从前的上河埠村 大伙儿也仅能想起村里曾经有这么一个人。 这么一个叫张庆余的人,为了爱情离开了上河埠村 是在一天清晨。
141
祖父,这次我要说起的是你的故事 说给眼前这片永恒的落日听。 在平墩湖,这片更加永恒的湖面上 时光慢了下来了,一条泥泞的田间小道 慢了下来。 那被光辉和阴影遮蔽的 就是你,和你模糊不清的一生。 多年前,你穿过同样的落日走近自己的水田 你穿过那些被泥土和杂草埋下的事物 走近你无法用完同样永恒的黑暗 一个民国末年的乡村地主 突然被落日呛得泪眼婆娑。 多年前,落日也像现在这样疲倦,这样缓慢 你穿过两块不同的水田,天空又像大地一样 在飞翔中舒展。你又一次 穿过那些被历史忽略的沟坎和栅栏 走向了田野背后几道徐徐上升的炊烟 作为一个民国末年的乡村地主 你也曾和我一样,静静地享受过 没有战火和劫匪的一天。 肯定是命运还在远处比任何事物都更加缓慢 肯定是秋天在这些稻子中间停了下来 同样巨大的成熟也来到了我的眼前。 今天,我似乎看见你又从田野深处 突然站了起来,多年前 你匆匆穿过田埂走上了那道高高的土堰。 祖父,我甚至看清了落日的余辉,把你 和一个乡村地主的深情、伤感和勤俭 无情击垮的一瞬间。
142
在墙的另一侧 我听见邻居家里在修理一把手电钻。
从早上 一直干到了中午 邻居和他两个未成年的儿子。
一开始,父亲认为是电路出了问题 就让大儿子把电流可能经过的地方 一一拆下来察看。 可是没有发现毛病。
后来,父亲又认定是小电机的转子在作怪 就让小儿子尽快地把它卸下来 仔细检查一遍。 可转子也依然是好的 好大一会儿 这项业余的维修工作一筹莫展。
故障到底出在哪儿呢 墙的这一侧 听到父亲绕着院子转了一圈。
会不会是这家伙太老了不想干了呢 又听到大儿子把手中的螺丝刀 用力地捅进了地面。
只有小儿子站到了手电钻的那一边
也许是你们错了呢 也许它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呢
小家伙意外有力地反驳着父亲和哥哥。
没法子,父亲只好同意再把手电钻 重新装起来,试试看,试试看。
过了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 没想到,这一天 平墩湖的这个小院里,真的就响起了 一把复活的手电钻。
143
这是我所打过的工中的另一种 也是最舒服的一种。好多人把它称为一项工作 其实我更乐于把它称为一种无奈的生活。 在那间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我们三个男人 就像三个通往高处的台阶 一个年龄比我大些,是最上面的一级 另一个年龄比我小,就成了下面的。 虽然我们平时老是躲避着死亡这个词 但每个人早已用过的时光,却说明了一切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地活下去 除非你是神,我们好心的总编老是这样 用最简单的理论打断我们的梦想 提示我们,要关心一下 各自的一生,所剩不多的时光。 还提醒我们,要注意睡眠,掌握好饭量 可千万不能像另一间办公室里的 那个老张,今年春天,还没写完稿子 就倒在了地上。于是 相隔不久,兄弟们就会到下面的各个乡镇 遛上一趟。再相隔不久 我们就会到隔壁的广告部转上一趟。 乡镇里,那些爱讲黄段子的宣传委员 喝起酒来,个个都是海量。 隔壁广告部刚刚招聘来一个姑娘 长得眉清目秀,落落大方 2002年,23岁的小姐,属相为羊。
144
张曙光是我们村长。 张曙光扛着一张铁锹从家里出来 要去修一条路。
粮食就要熟好了,外出的男人就要回来了 村长张曙光希望男人和五谷杂粮 能从自己修好的路上回家。
张曙光还希望女人和孩子都说他好 张曙光脱光了上衣。 张曙光还希望村民们死后都能记住他 张曙光踢掉了鞋子。
张曙光抡起了膀子 张曙光收紧了腰带。 张曙光听到了一声猫头鹰的叫声 抬起了头。
村长啊,我们的村长张曙光 他看见,一群先知 一群风中的黑雁正扛着天空 在村子的上空列队成行。
145
何小杰回来了 空着两手,村民何小杰 背着一身黑色的岁月 和那些岁月里受伤的翅膀 回到了以前的那个小饭馆。 老板娘没有换 位子还在那里 何小杰似乎还看到了 七年前光着上身站在桌子上 朗诵诗歌的那个年青人 何小杰捡了个位子坐下去。 坐了很久何小杰都没动老板娘递上来的啤酒。 回归村民何小杰看着那个杯子 回想着当年一刀子捅下去的颜色 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离开小饭馆的路上,何小杰说 进去的那天 公交车上闪过的一个面孔让我记住了很久 雨过天睛,秋天深了 那天一个少女 紧贴着车窗,她红色的上衣 让我想到了狄金森、火 和她火里的那些美国忧郁。
唉,人的一生可真快啊 后来,何小杰说 如今背诵一些难忘的面孔 就像背诵一首难忘的诗歌。
146
失恋少女杨小环晃荡着一对湿水的乳房 失恋少女杨小环唾沫吐在平墩湖的街面上。
失恋少女杨小环,那个悲愤的姑娘 在人群中,她是那样的漂亮 在医院里,她却如此地绝望。
她躺在产床上,她脱下裤子,她浑身荒 凉 她还未曾哭泣,泪水就已被 另一位爱伤的姑娘,事先分享。
147
这个端上来的蛋糕献给我们的高梁妹妹 三年前只身南下广州闯天下的那个小人儿。
这片皎洁的月光 依然要献给她,和她脖子上从前悬挂的一把 小木梳。
那是她从平墩湖带来的 高梁祖母的遗物。 那是她遗留下来的 证明身份和灵魂的证据。
有一天,她带着它走进了这个野百合俱乐部 就预示了,她不会死于工伤、械斗 不会死于交通事故。
一个可怜的小人儿 已在这儿,默默地丧命于性与吸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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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站起来 全体走上舞台 给她献上一束塑料花。 给这个桃花一样的女孩 在她谢幕之前 在她走下舞台沦落风尘之前 我们走上去 亲吻她的脸颊,或脖子的一边。
我们对她说 --但我们说什么呢 面对这个雪花一样的女孩。 她来自山里,生在远方 会唱歌,会微笑,会想起 她的母亲躺在家乡的病床上 肚子里藏着一块十年的癌。
在这片民工纷纭的建筑工地上 中间儿草草搭起的这间演出棚里 大家都叫她喷火女郎。 可在家乡,在她生长的那条小河旁 这样一个浪花般的女孩 她的真名却叫刘小凉。
149
贺小六在马路上劈里啪拉地走着 贺小六在马路上边走嘴里边咕哝着。 贺小六在马路上一边咕哝 还一边把手里的刀子向着周围一亮一亮。
他抬头看见了头顶上的月亮 骂道:瞧,这个婊子养的。 他跌倒了,脑袋撞在了电线杆子上 又骂:找死啊,你这个狗杂种。
贺小六刚从玫瑰酒家里出来 包工头老李要请贺小六撕掉那百十号 跟在屁股上讨工钱的外地民工。 贺小六一拍胸脯说:行,哥儿们给你办成。 但是,贺小六又说 事成之后,兄弟要抽那些工钱的两成。
150
我们先是让她拍屁股。那么 她就开始拍屁股。 老板娘周永花这个胖女人不停地用手 拍打她又肥又大的屁股上 那些细碎的锯末。
接着,我们再设计一些拍打屁股的细节。 我们写出:她向后折着的背 她略微弯曲 一下一下晃动的左臂和右臂 她屁股上劈劈啪啪富有弹性的声响。 然后,我们再用一个比喻 周永花拍打屁股时,她躲在上衣里 一抖一抖的两个乳房 多像两片刨花在正午的逆光里飞扬。
可是,这诱人的刨花是从哪里来的呢
接下去,我们就说到了几个年轻的木工 那些周永花的工人。 老板娘周永花这个胖女人,她身上的刨花 正是被他们眼中那些吞吃过猪油和面条的电刨子 一次又一次,粗暴地刨起 刨起,再刨起。
如果一直刨下去,在我们写到结尾时 惬意的刨花,就落满了平墩湖 这个木器厂傍晚的工地。
151
老宋我已多年不见了。 自打那个离婚的男人 穿走了我的一件米黄夹克 那个漂亮的女人 也就没来找过我。 十多年过去了 老宋或许已经再婚 又十多年过去了 老宋的前妻也许 又嫁了男人。 他俩的笑容 曾经挂在一所房子的空白处 很久 如今那所房子 已早就物归他人。 整整一年 一年之中的每个下午 老宋的表弟 都在里面装着一张单人床。 再后来 那儿改成了配电室 一所老房子 地板斑驳 墙皮脱落。 从此 没人知道 我是老宋的同学 曾给他介绍过对象。 从此也没人再说起 那段时光 肌肤如雪。 那对夫妻 热爱生活。 而那个女人 曾是我心爱的表姐。
152
有多少人可以构成一个村庄 有多少人可以守住一个村庄 构成一个古老的村庄 还需要多少泥土 多少悲伤。
多少只麻雀从村庄的头顶飞过 多少只棉铃在村庄的深秋摇响。 多少个女孩在荒年草草出嫁 多少个小偷在日落后秘密进村。 多少人只剩下了一只手 多少人只留下了一条腿。 多少人守寡 多少人丧妻。
一个村庄的祖先 要割掉多少茬麦子才能目睹他的面孔。 一个村庄的麦地 要住下多少冤屈的亡灵才能彼此平静。
--这些 谁都不知道
村庄里的春天有人爱过了 有人还要等很多年。 村庄里的树叶有人吃地过了 有人还要等到春天。 关于村庄 天空就像它的另一张脸 多少年多少人就是被这张脸 随便看看。
153
我要结婚了 天空晴朗了 我要结婚了 儿子回家了 我要结婚了 银子醒来了 我要结婚了 母亲高兴了 我要结婚了 公鸡打鸣了 我要结婚了 木匠出门了 我要结婚了 粮食涨价了 我要结婚了 官司打蠃了 我要结婚了 铁路修好了 我要结婚了 汽车发动了 我要结婚了 新娘逃跑了
154
我已给马路上的警察说好了 他们已不会拿着手铐四处找你了 我已给天上的月亮说好了 它已不会像一柄手电那样四下里照你了 我已给你的那些仇人们说好了 他们已不会再半夜磨刀喊你的名字了 我已给那些爱你的姑娘们说好了 她们已不会于追着你要回丢失的贞操了 我已给那伙拦路抢劫的孩子们说好了 他们已不会再把你装进麻袋扔进机井索要他们的奶瓶了 我已给咬过你的那条小狗说好了 它已不会再把你当成一根骨头了 我已给河边的那块夜潮地说好了 它已不会因为等你再越陷越深了 我已给你们单位的领导说好了 他们已不会因为你又请了一次长假再扣你的工资了 我已给医院里那个退休的接生婆说好了 她已再次为你准备好了洗礼的浴盆老泪纵横了 我已给正在起床的那伙小军乐队员们说好了 他们已敲锣打鼓尿着裤子赶来了 我已给全世界的耳朵、全世界的眼睛、全世界的鼻子 全世界的无产阶级们说好了 他们再也不会因为听不到哭声、流不出眼泪、闻不到血腥 联合不起来而面目不清了 真的,说好了,说好了,说好了 一切都已说好了 你可以去死了,你可以跳下来了 嘿嘿,你可不要不跳,你可不要赖帐 你可别忘了 这可是我们十年以前就早已说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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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了,我们总是这样 要干一场大事 要爱一些姑娘 要把剩下的啤酒全部喝光 要像一个人一样 歌唱着走过宽阔的人民广场 四年了,我们一直是这样想 总有一天我们会活得满面春光 总有一天我们会打开天窗 总有一天我们会把椅子坐穿 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五谷杂粮 说到底就是,好日子就要来了 好日子已挠得我们的眉毛哗哗作响 四年来,我们在沂蒙路上走了一趟又一趟 我们在通往外县外省外乡的沂蒙路上走了一趟又一趟 在通往北京瑞典公厕的马路上倒退着 走了一趟又一趟 就这样,你们一个丢了酒量 一个丢了姑娘 一个肋骨悬梁 一个凿墙偷光 一个夜走疆场 一个鲫鱼过江 那么多用过的机票就像树叶一样落在路旁 那么多无用的胃囊就像气球一样飘在天上 四年的光阴,就像一把傻笑的匕首短暂的一晃 四年的光阴,就像一个空空的摇篮轻轻地摇荡 四年的光阴我们就像撒了一滴血 把它撒在了寒冷的冰面上 把它撒在了噪杂的路面上泪水的肩膀上 四年来,我们就这样 好像是暗藏了一支火抢 好像是吃掉了一些干粮 好像是爱过了一些新娘 好像是炸开了一些城墙 好像是俘虏了一些月光 四年了,我们总是这样—— 好像好像好像是歌唱着,歌唱着,歌唱着 走过了宽阔的人民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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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私奔吧 我们离开这儿吧 我们到更远的地方去锻炼锻炼 我们的爱情吧 我们今天就走吧 我们先到俄罗斯吧 我们买一玩具狗吧 我们坐一坐西伯利亚到车臣的狗拉雪橇吧 我们坐在雪橇上去伊拉克吧 我们带上一袋麦子吧 我们把手里的麦子分给那儿的人民吧 我们笑一笑吧 我们为自己的祖国还有粮食吃庆祝一下吧 我们快走吧 下一站就选伯利恒吧 我们去看一看阿拉法特吧 我们赶快穿好防弹马夹吧 我们在被以色死的流弹击中之前 先来一次热吻吧 先生一个孩子吧 先让爱情开花结果吧 先买一张机票吧 第二天就飞往美国吧 在飞行途中我们跳伞吧 我们边降落边养大我们的孩子吧 我们边降落边给我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我们边降落再边给我们的孩子 讲一讲梦露麦当娜NBA纽约世贸大厦吧 讲一讲我们年轻时 为了爱情私奔最后不得不在祖国的上空 跳伞的故事吧。
157
总有一天你要停下来 就像那只盘旋了一圈的鹰 最后停在头顶的一棵树上。 总有一天 你会倒在这个城市的 一幢楼房里 这幢楼房曾在一年夏天依山建好 它历经风雨 已被人们粉刷多次。 总有一天 它也将随着那些围观的树木 一齐倒掉。 那扇漆黑的门 已经站在那个庙宇里看你很久了 那口深深的井 已经蹲在那片树林里等你很久了。 总有一天 你曾精心喂养的那些鸽子 也要不翼而飞 总有一天 你曾津津乐道的那些故事 也将不了了之。 连天堂都已拆掉了 还有什么不能拆掉的呢。 连送行的朋友们都已回去了 还有谁不能回头呢。 你在床躺着 你在路上走着 你面对一小盆纸灰 伫立了很久。 总有一天 你会在这个城市碰见许多熟人 其中一个歪戴帽子个子高高 你回头看他多次,却记不起 他是谁。
158
沿着公路走 碰到一些姑娘 看见一些妇女种下土豆。 路两旁的麦子 长得和野花一样瘦。
沿着公路走 穿过了一片油菜地 赶上了一群黑蚂蚁 火车在高高的枕木上 发出壮观的怒吼。 祖先出没的地方 荒凉的山脊下 一片庄严的坟头。
沿着公路走 就这样快乐地走 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想停留。 路越来越窄 人越来越老 就这样到达了祖国的边陲 公路的尽头。
坐在古老的界碑上歇一歇 走进古老的界河里洗一洗。 有一天就看见了那位汲水的菩萨 她一条漫长的衣袖。 空空的篮子内一片秋天的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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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我注定要对这个村庄歌唱。 歌唱它的泥土 歌唱它的月光 歌唱它的秋草枯败 羽畜穿行的田间小路上 尘土飞扬,人丁兴旺。
有一些事物 我已对邻居家的孩子说过了 我还要给那些草原上的孩子指出它们的光芒 我还要让非洲的孩子 非洲以北 欧洲的孩子 以及小姨家读幼儿园的孩子、表叔家上中学的孩子 看到它的乳房和悲伤。
就是这个国度,就在这个村庄 多年前,我在那儿翻土种粮 如今,芳草萋萋,墓碑空望 人们怀念那些逝去的岁月啊 就把青草和泪水,放在我的前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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