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奖词)对于诗歌,根本没有胜利可言
对于诗歌,根本没有胜利可言
--“2003中国年度诗歌奖”的受奖词
汤养宗
感谢两个诗歌专业刊物把这份诗歌奖授予我及其他两位诗歌同道者。昨天,我是坐着飞机来到成都来领这个奖的,我知道,对于诗歌,也对于四川这样一个诗歌高地,可能只有坐着飞机才能到达。然而,同样是对于诗歌,我的身体又好象还没有来到这里。从福建到成都,我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白云,这些与梦想有着密切关系的精灵,它们象是谁的身体,高高地悬挂着,让人感到去向不明,又仿佛另有神秘的牵引在引领着抵达一个福祉;也许,它们自身的一切只是一场空对空的幽会。对于这一些,我在路上一想再想。
诗歌把非常神秘的快乐带给了我们,却也是我们精神深处一个十分不安分的尤物。人类自从懂得思考那天起,似乎就开始试图靠近诗,完善诗,也把许多伟大的诗篇天神盗火般留了下来;但是,我要说:对于诗歌,我们根本没有什么胜利可言。这个未完成的定义,不但含有那只猴子一生在一面山坡上推动一块石头的寓言色彩,也含定了诗歌自身在我们眼里永远是一个不断移动与飘浮的目标。
诗歌一直处在平衡与不平衡之间,在我们看不见的场地里有什么总在相互厮杀着。诗歌写作在本能上是扬暴的,在本质上却是安暴的,但最终又是平衡的。诗人一辈子都在与自己打架。每一个诗人的后脑勺上都有一块天生的反骨,总以为自己比前一个自己高明,并以打败前一个自己视为最大的荣誉。诗歌中具有太多的争夺,当我们面对正在叙述的文字,我们内心的风暴总是要自己必须去打破什么,必须对业已认识的诗歌造成变数,象手上的泥土会被捏出另外的颜色。而写作又是一场暴乱的平息过程,又要按照诗人对诗歌已有的认识,把文字中叛离出来的一切重新按住,疏理出来,让文字中那些迷乱的奔豸变为美妙的和声。
诗歌迫使诗人一辈子顾着这两头:正在整合的和正在瓦解的,正在辨析的和正在模糊的,一元裂变和多元并存,拆裂与暗合,确立与叛离。我有过一次醉后回家的经历,我拿出所有的钥匙插进一次又一次,却怎么也打不开门,并至今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这就是问题:身体深处的纷乱与对象的模糊。诗人必须迫使自己压住诗歌中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听命天神面授“天机”般让文字达成诗歌合理的元素。使自己真正中介诗歌与物的矛盾,征服叙述中与事物间的诸多不可规约性,使那首诗终于服从于一个诗人的意志呈现出来。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们没有放心。”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一再重复:诗歌是一个疯狂的平衡术。
那么,把这问题拉到时间深处呢?在时间中,我们更没有胜利可言。这使我想到诗人的身份问题,也想到诗歌史上那些闪光的名字。既然诗歌留在我们身体中的战争永远不能终结,我们的今天也就是谁的昨天,我们今天的身份与昨天的谁并没有什么不同。在这个循环的时间意义里,李白的情感,但丁的情感,以及博尔赫斯们的情感,在我们身上甚至也从来没有弯曲过。弥尔顿在四十四岁时双目完全失明,博尔赫斯在五十六岁时也瞎了眼,但他们后来都同样写过玫瑰;杜拉斯说:“一颗星爆发,发生在1亿7千4百万年前,在地球上看到是在1987年2月某一日夜里一个规定的时刻。”而所罗门说:“一切新奇的东西不过是遗忘了的东西。”在我看来,这些人的写作和话语,完全可以理解为是在同一个时间的同一张圆桌上一起完成的。因为时间并不能把他们的话语分离出来。同样,我们也分不清他们中谁被时间保存着,谁又正在使用时间;如果我们现在进入他们的话题,那他们就在当前,我们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就象我父母的生育功能对于我几个兄弟的出生年月没有多少必然的约定,也没有前一个与后一个的内在联系。
这就是诗歌留给今天的隐秘与可能,它给我们造成的模糊曾经也是别人的模糊,我们甚至不知为什么就担当起了这种使命。这是周而复始的一场精神与文字的圆形对抗,我们不知自己正处在哪一个点,也不知自己应该属于哪一个点,但我们命中注定的仍旧还要继续。我们注定会说出新东西,但同时也注定依旧要说的是他们所没有说完的话语。事实上,古往今来的诗人也无不是在重复又重复地重复着这个回环。也许,我们作为一个诗歌个体在当中是微不足道的,却同时也是深邃和庄严的;这并不遮盖我们的意义,虽然我们还在路上,但我们在诗歌中所做的一切,事实上已导致时间的实质发生分歧,并证实了我们在诗歌艺术中的血缘比例。“如果我呼喊,谁,将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我?”这是里尔克当年在杜依诺城堡海滨发出的悲怆的声音,也是所有诗人的声音。为了捍卫诗人这种身份的价值存在,也为了在写作中所承担的当下意义,我相信所有真正具有写作道德的诗人,都会义无反顾的打开自己,运用自己,再把自己原原本本地交还给诗歌。
是的,对于诗歌,我们确实没有什么胜利可言。一只鸟从这里飞过,三百年前的一只鸟也从这里飞过,三百年后还有一只鸟从这里飞过。今天,评委们把这份诗歌奖励授予了我们,我以为它的目的也是为了传达这样一个声音:“诗歌并没有胜利,只是有人看到了你正在努力中。”那么,这对于今天在场的的所有人也是一样:无论你现在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坐在左边还是右边;无论你现在手上是不是也拿着一份诗歌奖;无论你平时为诗歌流的是香汗还是臭汗;我也要这样大声地说:“诗歌并没有胜利,但光荣没有走动,光荣已经属于我们。”
2004/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