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条没有断流的河
川美/文
天光暗淡的晚上——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的确没看见夕阳,没看见胭脂红的晚霞,没看见神秘眨眼的星。而只看见树,贴在灰白的天边;看见农舍一排排坐着,风,流过屋檐;看见敦厚的院墙,蟋蟀的歌剧;看见墙角一丛剑兰蓬蓬勃勃的紫色花;看见雨,细细地、沙沙地落在倭瓜叶上……看见一个男孩一脸雨水跑回家,进院就喊,姐呀,快去学校,你班开毕业典礼呢。男孩是我大弟,比我高出一头,却低我两个年级。大弟说,张老师叫我喊你,说你班就差你了。怎么会差我呢?放学后,所有同学都走了,张老师习惯地咳了两声也走了。他倒翦着的手里握着一盒粉笔,他能抓在手里的似乎只有这个了,而他的43个学生,一毕业,便会泥鳅一样溜出指缝儿。
大弟喊我时,我正站在洋井边往桶里压水呢,井抽子呼哧呼哧响,水激情四射地流。现在,我松开手,木柄的井把自行翘起,像一只大鸟的尾巴。我在衣襟上擦一下手,急急地往学校赶去。
天暗下来了,模糊了道路,只有车辙里的积水闪着微光。
雨依旧下个不停。
我在半路上遇见隔壁的翠香,头上顶着硕大的倭瓜叶,背上背着她弟弟,那孩子睡着了,头搭拉着,四肢松软,像一只垂死的大蛤蟆。翠香怎么会有一个弟弟呢?他弟弟一生下来就死了,用稻草裹着,扔在村东的苞米地里,半夜,翠香她妈老是听见那孩子哭,翠香她爹偷偷把孩子抱回来,抱回来也还是死的,她爹又把那孩子往村西扔,扔到很远很远的河套里,可每到夜深人静,她妈还是听见那孩子哭。翠香家有六个丫头,夭折的孩子是她家惟一的小子。后来翠香她妈疯了,整天在外面游荡。我问翠香,你干啥去?翠香答,找我妈去。你妈上哪了?我妈找我弟去了。你弟不是背在背上?我弟在背上找我妈呢。翠香说完,朝岔路下去,一眨眼工夫,没影了。我一个人继续往前赶路。路,却似乎越走越长,中间穿过一大片麻地,麻花开了,我看不见金色的花瓣儿,只闻到麻花淡淡的清香。有风吹过,麻地沙沙响,到处晃着黑黝黝的影子,像潜伏了鬼魅一样。我害怕,却不敢东张西望。大人说,人的肩膀上都有两盏看不见的长命灯,你一左顾右盼,气息就会把长命灯吹灭了。吹灭了会怎样?那还用说。我告诉自己,我的长命灯不能灭。然后,我开始奔跑,奔跑的过程是蒙太奇似的,意念一闪,我的人就已经进教室了。
教室并不黑暗,或者说是光亮融化了黑暗。我看见,每张简陋的课桌上都有一根点燃的蜡烛,烛光照在人脸上,使一张张童稚的面孔红润而柔和,甚至也更加可爱。最奇的是,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玻璃瓶,瓶里一水水儿地插着粉白的干花,那干花类似满天星的样子。
我悄悄走到自己的座位坐好。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都仰脸望着讲台上的张老师。这次,张老师不讲课文,他掰下一段粉笔,放平了在黑板上写下一行粗体字:母校永远记挂你们。他写一个字,同学们跟着念一个字,再回头念出整个句子。随后,教室里一片唏嘘。英子嘤嘤地哭出声来,郭玉林吸溜吸溜抽鼻子,他不是哭呢,他有鼻炎,平时也吸溜,只是没现在这么大声。我听见身后的谷大海压着嗓子对孙洪波说,哭吧哭吧,不哭的是王八蛋。我恨自己眼泪不争气,该来的时候催不出一个泪疙瘩,便羞愧地低着头,生怕给张老师看见我的眼睛。张老师一直对我不错,他差一点点就晋升为我二姐夫了。(我同父异母的二姐小凡,人长得出奇俊俏,眼睛一汪水似的亮,长睫毛忽闪闪的,尖下颏调皮地向上翘。小凡读中学时正赶上“文革”,学校停课,她就回家务农,但是小凡有几分娇气,不喜欢干农活,只喜欢勾脖领,用白线勾各种图案的脖领。父亲疼爱小凡,老早就给她物色对象了,父亲看准的女婿就是张老师。小凡最初也满心欢喜,订婚饭也吃了,吃了饭后两人到堤坡窖场溜达,谁也没想到,小凡回来后,大哭大闹退亲。原因非常简单:张老师有狐臭!狐臭有什么大惊小怪呢?张老师当我们班主任一年了,从来没有哪个学生嫌弃过他,大家还顶着狐臭味到他跟前问问题呢,也没见有谁捂着鼻子,我们都习惯了他的味道,如果闻不到那种味道会疑心自己进错了教室。可小凡受不了,哭着喊着说父母把她往火坑里推。这话很伤我母亲,也就是她后娘的心,母亲跟父亲商量,不行就退亲吧,别委屈孩子。父母便拿上张老师家过的200块钱和给小凡买的一身蓝毛料衣裤退亲去了,还顺便赔了一大堆不是,他们只说小凡不知事,没常性,只字没提张老师的狐臭。我原想,张老师当了我二姐夫是一件多么体面的事,末了,一件体面的事竟成了一件十分别扭的事。)
张老师终于发话了,他说——什么来着?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让同学们到台上发表一下毕业演说。接着有两个同学先后走上讲台发言,他们的话我当时听得真切,过后忘得一干二净。然后轮到我,大家都知道我会写诗(其实,我上小学时哪里知道诗为何物呢),我心里明白,这个时候不显摆,过后就没机会显摆了,但是我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有的只是一股子“即席赋”的冲动。我走上讲台,脱口而出:
“时间是一条没有断流的河……”
后面好像还有四五句。只可惜,我在不该清醒来的时候清醒了。醒来时,后面的句子成了一堆烂泥巴,惟独记得这一句,我生怕再一觉过去连这一句也弄丢了,遂起身,摸到床头一支铅笔,又摸到一张报纸,闭着眼睛记下来。这时,身边的他也醒了,惊愣着问我,干啥呢?我答,不干啥,梦见一句诗。神经病。他诊断道。
后来,隔了一段日子,以《时间是一条没有断流的河》为题写了一首长诗,“时间是一条没有断流的河/……我不是上游,我不是下游/幼鱼的啼哭唤来满天星斗……”诗写出来后,像还了一个愿,一身轻松。不过老是觉着:醒时的诗没有梦时的诗漂亮。
前年秋天我回老家,特意去了一趟读小学时的母校,也是天黑后去的,走到学校大门口——的位置,我被围墙里面的情景吓了一跳:母校早没了原来的两排青砖教室,没了操场,砖砌的乒乓球案子,大铁钟,什么都没了,围墙里整个种的都是大苞米,秋风吹过,沙沙声悚然。后来问过家人才知道:乡下孩子少了,一个村子已不足以办学,本村的孩子要走很远的路去邻村的学校上学呢。
呀呀,下次再做梦,我怕是不会梦见老师、同学了,只会梦见大苞米。
时间是一条没有断流的河,然而,属于生命个体的河流从未逃脱过断流的命运,而且,在断流之前你已然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改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