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的乡愁（组诗）

蒋立波

●二手的乡愁

除了这只高悬的酒杯，除了今晚白白流淌的月光

其他的都是批发市场上兜售的劣质老酒

是汉字中的糟粕，和二手的乡愁

我们已经忘记怎样回去

因为已经没有马匹，没有翅膀

被月光灌醉的李白已经把月亮失手打碎

就像诗歌里没有回忆，音乐里没有旋律

传说里没有吴刚和桂花树

一把孤独的斧头，砍在我们更加孤独的身体上

任何朝代都能够背诵床前明月光

只有这个朝代，从来不认识比月光更白的李白

一张张悲哀的脸上结满真正的寒霜

当李白化名“李不太白”在网上勾引嫦娥

当我们抬起头来，看到的只是一枚复制的月亮

我们将凭什么和故乡抱头相认

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比在月光下离月亮更远

再也没有一只帆船，把我们送回歌哭相随的故乡

一个真正的伪诗时代正在降临

我们已经忘记怎样回去

从无限中挣脱出来，收获的却是苦涩的有限

我们才知道只有无限是我们永恒的母亲

也许只有当我们把傲慢的头低下来

低下来，低到尘土的高度

我们才会看到那枚野生的月亮

  ●致一朵秋天的云

这么多云朵，在天空中匆匆地赶路

只有你静静地泊在我的窗外

像一只伏在池塘边的小鸟，垂下温柔的翅膀

你饮水，啄食，安静地梳理凌乱的羽毛

从那未知的神秘的源泉里

你仿佛要啜饮到无穷的水分和蜜

仿佛你从来就未曾飞翔

仿佛那最猛烈的风暴和命运

从你歌喉里唱出的，却是最轻的，最温柔的

这么多云朵，只有你告诉我你的另一个名字

告诉我一棵外省的青草

睡梦中抓痛的遥远的故乡

告诉我另一首诗的写法

用最伟大的词语：爱

用最肯定的声音：爱

  ●救火或者避雨

我是否要用整个太平洋来救火

当爱情像贾宝玉的一场高烧持续不退

当天堂里的游泳池也开始大火熊熊

人们争抢着上帝的游泳裤

赤裸着身体尖声喊叫

看哪，到处都是火焰，到处都是

一轮船一轮船的玫瑰

到处都是：虚无虚无虚无

到处都是：灰烬灰烬灰烬

虚无和灰烬像无耻的街头小贩

向全人类漫天要价

我是否要躲进爱琴海里避雨

当无情的闪电撕开欲望的紫色窗帘

当孤独的雨点砸向断头的时代

当星星的窟窿再也无法缝缝补补

当内心珍藏的希腊跟波涛一起破碎

我知道我已经永远躲不开这场雨

这场我躲避了一生的雨

因为我已经失去最后的屋顶

因为当我说出“拯救”，写下的却是“绝望”

因为，因为爱就是悲剧

而我就是风暴和旋涡本身

  ●是否需要写出另一首诗

是否需要写出另一首诗

有声音，有色彩，有早餐一样新鲜的阳光

摆放到我肮脏的杉木桌子上

是否需要喊出你的另一个名字

用古老的汉语，用风中颤抖的玫瑰

用砸在键盘上的奋不顾身的泪水

是否需要一朵秋天的云

像神的手帕，擦去我脸上永恒的悲伤

从此我玻璃一样透明的天空啊万里无云

从此我心中的爱像一支干净的泉水

你再感觉不到它还在歌唱

只有当你停下脚步，你才会听到那灵魂深处的弹奏

从此我的词汇表里删去了绝望

我说，爱是我的粮食，爱是我的功课

甚至，爱应该就是我下半生的职业

  ●陪妈妈去教堂

谁都应该去写诗

但你的兄弟姊妹可以不写

因为诗已经写在一张张明净的脸上

谁都应该到阳光下流一会眼泪

但你的兄弟姊妹无忧无虑

因为他们早已从悲伤中提取了欢乐的泉水

妈妈，你牵着我的手走过马路

一阵阵美妙的歌声仿佛从天外飘来

仿佛全世界的兄弟姊妹围在一起唱歌

在喧闹的汽车和人流中

我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你更镇静的人

你满头的白发是对苦难的嘲笑

一切互不相关的在这里都血肉相连

一切匍匐在地上的仿佛一下子长出了翅膀

我再也找不出比这幢石头房子更安静的建筑

当我扶着你在最后一排木凳上坐下

当秋天的阳光照亮飞扬的尘埃

妈妈，我再也无法原谅自己对光明的无知

  ●梦见青海湖

未曾抵达过远方的人

不懂得谈论诗歌

也不懂得谈论灵魂的万里芬芳

尽管我不想走得更远

我甚至不想走出杭州郊外这座巴掌大的小城

我甚至愿意远远地走在最后

因为我已经决定结束漂泊的生涯

暮色苍茫，长星提灯

我知道你就是我心头最近的远方

未曾梦见过青海湖的人

不懂得谈论蔚蓝

也不懂得谈论草原上孤独的马头

那高傲地垂向大地的忧伤

更不懂得谈论你，谈论

你天鹅一般弯向水面的颈项

因为我们的到来

今天的青海湖不再容纳

任何昨天的阴影

多少次，为了写一首勉强可以献给远方的诗

我拼命地踮起脚尖

久久眺望那一面遥远的湖水

为了平息日常生活中汹涌澎湃的波涛

为了防止一个伟大梦想的破产

我一直珍藏着这一粒寂寞的宝石

青海湖

一颗蓝色的泪滴

一粒从天堂遗落人间的宝石

一幅称之为海却不包含一滴海水的画

为了写一首勉强可以献给你的诗

我要在死亡来临之前，画下你

我要在运送宝石的途中

画下一只忧伤的眼睛

  ●秋天的情书：献给含笑

我们一遍遍地说着晚安晚安

仿佛只有晚安才能平息我们胸口

汹涌澎湃的波涛

但事实上秋天的夜晚并不安宁

至少那染上相思病的蟋蟀仍在嘹亮地歌唱

至少那干涸了的大海仍在用最后一滴海水发出轰鸣

在这样的夜晚，隔着千山万水

你的悄悄话对我来说

简直如雷贯耳

你的呼吸和心跳简直要让我相信

最糟糕的时代里仍然存在爱情

尽管在许多人眼里爱情是奢侈的

他们宁愿在1888元一桌的酒肉中走向神经的末梢

他们宁愿让老凤祥和万隆珠宝的光芒

刺瞎自己欲望的眼睛

但我仍然要说，一遍遍地说，晚安晚安

我仍然要让自己的心一次次地向你的方向出发

因为只有靠近你温暖的胸口

我流浪的心才会找到最后的宗教

什么叫触及灵魂？什么叫心灵感应？

怎样才算得上与永恒取得联系？

对于这些问题，理论家和三流诗人注定束手无策

在这个病入膏肓的伪诗时代

诗歌也只能在苍白的纸上养尊处优

我只能说，迄今为止，你的呼吸和心跳

仍然是最简洁有力的说明

晚安晚安

  ●最漫长的旅行

亲爱的，对于我来说

你的身体就是最广袤的国土

我颤栗的手指带着火焰

带着旷世的柔情

带着马不停蹄的忧伤

一寸一寸，一厘米一厘米

开始跋山涉水

开始最漫长的旅行

秀美的峰峦

幽深的峡谷

坦荡的平原

我在你迷人的风光中一路穿行

但我的手指不可能在某个地方停留下来

因为对于我来说

亲爱的，你的每一寸每一厘米

都充满了未知的神秘

你的万水千山

你的峰回路转

都散发出致命的诱惑

我知道我的时间已经远远不够

即使从今晚开始

即使用尽我一生的时间

我也无法把你走遍

亲爱的，对于我来说

你的身体就像一张无弦之琴

你不断变幻的音符、旋律和节奏

你无限丰富的可能性

我笨拙的手指永远无法把你穷尽

  ●在紫云阁喝茶

你远远地走来

不，应该说是一朵秋天的云

提前来到这个炎热的夏天

来到2003年8月2日的紫云阁

我知道，会有这样一天

多少年过去了

仿佛我依然是那个用竹篮打水的少年

多少泉水白白流淌

仿佛就只为了等待这一天

这一首浸透月光和星辉的诗歌

你的容貌像一道照亮大提琴与圣母像的闪电

当你的声音从电话那端飘来

我就知道，会有这样一道闪电

照亮我阴暗的内心

会有一朵骄傲的荷花

来拯救一潭比闻一多更绝望的死水

我就知道

沿着唱片上木质的纹理

那些走远的时光必须重新回来

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必须重新落到地上

因为你的凝视

那些杯子里沉旋的菊花

必须再开一次

你的容貌可以让月亮闭上眼睛

你飘逸的长发，可以让另一个聂鲁达

写下另一首壮丽的瀑布之歌

但我要说，打动我的不仅仅是你的容貌

不仅仅是你贝壳一样洁白的手指

不，应该还有别的一些

比如智慧

比如善良

比如红尘万丈中一颗寂寞如玉的心

她的位置：一万零一丈

（通联：浙江杭州富阳日报副刊部 蒋立波 311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