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躯体》
《夏日的躯体》
1. 露天咖啡馆的落日
夏日缩短的躯体,发出噪音的耳朵
松树的香味在水中也不能融化
一场雨刷新了视野、海和白色的帆布椅子
被城市的炎热再次蒸发,但不能分两次下完
在膨胀的咖啡厅,侍者端来了冷饮,"喝吧。"
两只相碰的杯子融化了,留下冰的整体
和局部的破碎。很小很小的碎片保持了冷漠
到处有哦于人生火有人沉默
在加油站的管子里痛饮黑暗
人有两次能在周围看见命运
幼年他没有足够的语言,老年的经验
又不允许他在大庭广众下谈说
桂花用凛冽的香气杀人,多年前出发的列车上
还坐着我们,如青虫埋在花瓣中沉睡
满觉陇的桂花和云雾缭绕的茶树,一个被改动的城市
我们不会遇见更多的身体,不规则的雪白胸脯
覆盖向晚的树林,或者一个手指落日的疯女
带领我们登临山冈,倾听深渊上旋转的鸟鸣
"美是必要的。"我们对侍者说,"喝吧。"
2. 客厅
林中空气的震颤,在暖气片之间沉闷地共鸣
从地下室一直传到天堂。水底的影子
被敲击浮上水面。天气的变化反射进一座客厅
客人的表情阴晴不定,他们始终没有说什么
到晚上他们渴望你的床铺,你的血
"每一日我都试图理解,阅读到深夜
列车驶过,整个事情都错了。"
双手离开冒烟的躯体,接近傍晚的飞蛾
以各种姿势的飞翔,适应光线的变化
它梦见什么,就曾经是什么
水管忽冷忽热,客厅在盐碱的反光上变形
压倒一片浓阴。卧室、客厅、阳台
合成一面想像的镜子,把空间推开
"你曾经有过的,现在只能梦见!"
时辰更黑。少女尖叫,推迟着青春
"它整个像一件事情在水里完成。"
你将习惯在词语中生活,奔走
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为事物找一个
消失的借口。抽出空气客厅便会浮在绿色的海上
车库,摇摆着接近水面的玻璃树林
"如果不是死于愤怒,你的生活将是抽象的。"
3开封
这是一座道德虚设的城市,在我们到来之前
几乎并不存在,在我们计划的草图上
几乎被修改成南阳,或别的某处
汽车吞噬着远方,排泄出白色村庄,带玻璃的风景
缓慢的斜坡几乎让时间倒流,让早晨的列车
退回阴暗的车库,像一把还入鞘中的刀
"嘿!迷人的异乡人,你的口音我并不陌生。"
再有三天,断草的白血就要晒干。拉直衬衣
我的爱情将从"亲爱的"简化成"喂"
把远方举到面前观察它的动静
在本地人的开封,对沿途的景色保持缄默
对未来漠不关心,或者重申
你的无产阶级立场。梯形的折叠灯在胃中伸缩
每天的呕吐,具有生活的反刍性质
命运晚点的列车,我们没能赶上等级制度的时代
穿上戏服走一个过场,锣鼓一响就断送某人的性命
而我们从后台回到白天,在大相国寺看和尚看花
暴雨。傍晚的泪水。我们一再重复的睡眠
到晚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御街的灯,亮了。"
4. 云台十日
你有一个嵇康或者刘伶的过去,带上一把铁锹
把道路一错再错,把远处富贵人家的屋顶
当做你的云彩,漆黑的独轮马车
在夜的荒野上辚辚滚动。有多少金子般的理想
被你挥洒在 歧途。我见过你简朴的居所
尘土和芦苇。只是在你醒酒的石上,我不会再遇见谁
傍晚穿过闪晃的水面,降落在草叶上
吉普车驶过那些毛茸茸的小丘。在半扇门的山中酒肆醒来
尘土在树顶聚成云彩。粘满白灰的苍蝇
在桌上慢慢蠕动。阳光,像一块肥肉糊在树叶上
凉水。果树。退向深山的云。"有什么样的痛苦
不能化为美丽的诗歌和传说?"地下的骨头尝到了寂静
开凿石灰石的年代,爆破的巨响几乎让天空滚落
这山里没有可以出让的坟墓,芦花的骨头都是凌乱的
把谷粒和清水含在胸中的诗人,最终呕出了米粥
夜色中的白裙子遮住两根盲目的蜡烛
我们不能比道路走得更远。有一些屋子肯定没人住过
有一处风景忘记看了。我总在梦中寻找通向它的路径
可惟一亮灯的只是一间古典式厕所,没有台阶
在恐惧的幻觉中,它就在夜雾之中悬浮
在解构主义时代,再没有什么是完整的
5. 大提琴之夏
雨后,滴水的树木走向一片插图中的空地
车站,一只圆号平衡着午后微风的松散音调
高音区出现的蝴蝶碰散了明亮的花粉
太阳像一堵白墙擦着鼻尖升起
"玫瑰的开放是连续的,但到处都在静止。"
下沉的闪光,随货物漂浮过无名小站
脚趾挤出软泥,青草把肥胖的蜜蜂钉在树桩的靶上!
琴箱中暗红的野兽在下沉
琴身绕过清水,伸入一个宜于幽思的庭园
双重阴影的下颏摆放在电话上,音乐在黑色线路中
蜕变成一片盲音。一只耳朵永远监听着另一只
弥漫的弓毛迫使沉默的人咳嗽着发言
他蔚蓝的喉结上升,在展开的天气里遭遇了主题
起风的下午,是否有一个远方奔到你的窗下,倒下了
像林中的道路沉闷地回响。是否幸福已经暗中易手
未来的学校,书本和寒意在膝上高高堆积
鼻尖装饰浆果的羔羊,在大提琴的血中
开始谈论牺牲的价值。在大海和群山之间
升起了孤零零的沙滩。落日。平房
耳朵飞旋。一个沉寂的时代丧失了听觉
6. 滴水山庄
从一滴水开始,夏天,壮大成为一场暴雨
雨雾抹去一个又一个山尖,一个液体的人汹涌到窗前
竹林内琴弦散乱,农具和综绳越来越少
早上的新闻重播时,错误的天气没有修正
走廊的灯忽明忽灭。我倚在服务台上
和小姐散漫地交谈,像一个心怀叵测的家伙
"好像不会有人来了。雨,还在下。"
雾汽沿墙爬上来,蹭着窗玻璃,做着鬼脸
每一层楼都有小姐端坐,没有表情,眼睛里都是雾
无人的会议室,讨论在继续:"诗贵乎自然,就像暴雨
从一滴水开始酝酿,合于节气和心灵的规律。"
"见鬼!诗歌需要长期的忍耐和劳苦,
阳光不会突然照亮没有窗的房屋!"
主持会议的是没有面目的寂静,我的发言没人听见
你在等什么。在河南这个省份你已没什么熟人
一个朋友醉死在车辙里。另一个把琴挂在树上
去了北京,他要在歌舞厅里失声歌唱
并非为了酒的招引。谁不爱和美人生活在一起?
只是被雨冲散的骸骨不会回到尘世。谁有足够的金子
再次隐居?大雾弥漫的早晨,我看不清床上的人
谁尖叫便是火车的尖叫?我离开的山庄空无一人
7. 练习曲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练习,简单的发音重复简单的欲望
不过是句子和句子。而意义,是一个虚幻的光点
在词语结成的金链上滑动,难以捕捉
从头脑里随机地选择词语,用"和"与"或"
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连结成一个家庭。它的稳定性落在纸上
阶级斗争的早晨,孩子转眼就画花了一面墙
"句子不断被事物取代,或变成行为,然后便不复存在。
只有我们诗人,能让它们获得独立,可以被重复说出,
直到每一个字都发出淡淡的光辉,像墓地里的星星。"
你就咀嚼着墓地,星星,在淡淡苦味中散步
在一个个混乱的码头停住,却不进入任何一处明朗的货场
而这不过是练习,写下简单的姓氏,不停地嘲弄爱情
和爱情深远的历史意义。重大的现实像早上降落的石头
挡在门口。一个孩子喃喃的发音驱散了迷雾
显露出厨房,水碗里的玫瑰,警察,和我们蜷缩的羞耻
他喃喃着走向这一切:爱是咒语,是生存的练习
搬开白昼的石头,是惟一可以重复的行动
它赶得上死亡,却赶不上消失的肉体
8. 哈尔滨
生活的最后一站。人群和细沙撒在黑暗与灯光之间
烦躁一路抛弃自我的各个部分,也许还要二十年
肉体才能赶上超前的衣服,并重新穿上它
人间已不适于隐居。这是个阴暗的城市
脂肪堆叠的天气,从冰水中抬起头的人
脸上挂着骨头。他返身走进浓雾,不让你看见
光线在晚餐的面包里霉变,人性的发酵粉
把临近收场的狗市扩大到整个城市
眼含热泪的动物涌向中产阶级的餐桌
扯下了桌布,叼走了假发。"我那伤心爱情的蛀牙
你拿走了疼痛却留下空虚。"后视镜里的过去
飞鸟,退缩为一颗种籽,房屋消失在一粒灰尘之中
而我一直向前,摆脱伤感的习气
在纸上恢复一个缺席的夏天,老年羞怯的玩偶
朋友们早已坐满你的家中,准备庆祝一个
收获少于播种的福气,结果却是一场争吵
幸福是阴郁的。能预期的是秋天的泥泞
回忆,欲望,丁香丛中的雨。历史就是此地和现在
你可以从任何一处开始,而它往往却是结束
1994.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