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
《断章》
1
必须有一个开始,无论在泥泞中能走出多远
最终是回到光线已经改变的屋子
还是在落叶纷纷的道路上消失
它意味着一次旅行,和陌生女子
愉快而伤感的谈话
或者围绕那些内部已经腐烂的老房子
散步,观赏着那依然华丽的外表
红色的尖顶,雕花的栏杆,有喷泉的
花园……它们曾是一个时代风尚的象征
曾经有流亡的白俄将军或修女住在那里
树把叶子撒落在它夏天隐蔽的屋顶上
凭借想像可以恢复一扇窗子的灯光
绿叶后面传出的优雅的琴声,一个少女
有着动听的名字,在水池边玩耍
或透过栅栏,好奇地张望街口驶过的马车
在草袋,纸箱,死去的树木间踟躇的老妇人
车轮泥泞的闪光,只是出于对消失的渴望
对永远不能经历的事物的向往
我们在那些镂花的 楼梯和幽深错杂的走廊中
寻找历史的出口,带着对时间的困惑
一次次穿过彩色玻璃筛下的日光
在眩晕中重新回到现实的街道
它们能带来什么启示?蝙蝠绕着尖顶翻飞
那些沉重的门扇在寂静中闭合
我们靠着围栏沉思,仿佛有一条
获救的路径也在暮色中湮没
没有任何完美的时代:吸引我们的正是黑暗
2
如果可能,我将这样开始
不仅仅使坏年或者背叛——
在我的周围,矗立着许多这样古老的建筑
被改造成操场的花园,晚上则成了临时货场
大卡车的前灯一阵阵扫过覆霜的铁栅……
或者“这是一次考察光线变化
对一个写作者和梦眠者影响的实验
写作者在圆形的转椅上,追踪着光线旋转
写下诗句。而梦眠者则在一本书的阅读当中
睡去,并在梦中将书中人和她自己的经历
结合起来……”。或是写下
“秋天宁静而空旷,阳光在高空闪耀
在木制扭曲的长廊中你嗑着瓜子,向动物
吐口水。陈腐的气味让你想起乡下的马棚”
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县城,那里没什么风景
也没有值得纪念的风俗。传言中的地震
始终没有发生。有几次夜里我裹着毯子
跑到防空洞里,担心着留在家里的母亲
不知道要发生什么。那年代流行深挖洞
冬天大雪封门,几乎填平了巷子
我们便去挖雪洞,一直通到别人家的院子
秋天父亲从农场带回一只鹌鹑
放在挖了通气孔的鞋盒里
我用一只小鸡给它做伴
在黑暗中它们摸上去几乎是一样的
但鹌鹑还是死了……
3
可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日复一日
从头脑中随机地选择着词语,在梦中寻找征兆
凭借短暂的事物临摹永恒
回忆和想像,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途
也没有可以预期的幸福,像一本如期而至的
家庭生活杂志,散发着油墨的芬芳
带有仿古家具的精美插图,在孩子不经意处
藏着治疗虚症的广告和秘术示范
而当树脱光了叶子,是否会有鸟落满枝头
成为季节新的风景?今年我窗前的一棵树
未能如期萌芽,几乎到了遍地浓荫的盛夏
我才发觉。在暴风雨之夜
它的枝干剧烈摇晃,到了春天
(或许熬不到那个时候)
它就会倒下,在大地上溅起沉闷的回声
那也许是个明亮的早晨,空气中布满了绿荫
现在它依然立着,黝黑,光秃,沉默
后来我发现了更多已经枯死的树木
我奇怪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它们:
一棵杨树,几株柳树,和一棵榆树……
单也许会有一些变化,在同样只作为前提
存在的事物当中,会出现相反的结论:
一棵老树重获青春,就像一个老人
挽着年轻的妻子,带着满足的沉思
在春天的街上长久地散步
4
此刻撒满落叶的屋顶,猫在游逛
走向温热的烟囱根部,透过它能否窥视到
一段隐秘的个人生活?正如我在纸上
努力恢复生活的一些细节,为落叶谱上节奏
让它们越落越快,让路上的人消失
最终只是让我自己消失。写作是徒劳的
向阳的木板上爬满了瓢虫、蜻蜓、蜘蛛
和蝴蝶,噼噼啪啪坠落在草叶上
更艰难的日子即将到来。玻璃窗黯淡下来
一切都将变成毫无生气的灰白色
窗外的景物,纵然我不去注意
也会出现在诗中。我无法不受周围事物的影响
它们有的比我长久,有的早已消亡
在两棵刷白的树间,季节暂时停顿了
仿佛空空的长椅等待雨水冲淡的影子
到处都是不完全的黄绿色
还要多久才能见到那整体的变化
或许在泥泞中就藏有转机,它连接起
每一个街区,却无法让公共汽车
自由穿行……可你完全能制造点什么
写一封长信,“这里的天气阴晴不定
白天总是有雾。码头上散落着水泥的肋骨
沙洲边总是停着一只小船
两个戴礼帽的人在谈话
雾中传来麻鸭震颤的叫声
有一天我发现他们掉换了位置
他们一直在期待的伟大悲剧依然没有开场
但也许我们正生活在其中。你说得对
生活需要的不是李尔王的狂怒
也不是哈姆雷特的犹豫——在沙滩上徘徊
或是摔碎那些绿色的瓶子。惟有沉思与行动
完美的协调,才能使我们获救
在雾中抵达一个村庄,一座废弃的车站
或一个白色的射击场……”
5
或许能够到达的只是词语。当我抚摸雕像
极薄的墙壁,它们给了我真切的感觉
一个词语的重量使白纸有了凹痕
我摸到的东西也许是词语:獾。“猪獾”
是用两只手分别抚摸猪和獾吗
直到它们在大脑中渐渐合为一体
哼哼着,有着花白的条纹,尖嘴摩擦着围栏
两个词组成的动物,在我的眼前
交替出现猪的拱嘴和獾的条纹
在抽空的池中,两只河马紧紧靠在一起酣睡
像两口酱紫色的水缸,并且有了裂纹
一个词永远需要更多未经解释的词来解释
最后是一个可怕的循环:任何新的事物
都只是词语的一次组合,超不出字母表的变化
可当我每次只抚摸一个东西,它给了我真切的感觉
可当我同时接触它们,则如同用刚摸过水的手
去触电线,大脑啪地一声短路
在动物园,透过实体的栅栏,我看到的
仍只是词语,而真实的动物
早已逃逸到词语的人造世界之外
嗅着腐叶和泥土,嗅着鼹鼠和蚯蚓的家
儿子出声地读着标牌:
“动物凶猛”,“不许恫嚇动物”……
落叶中相机的闪光。一群咿咿呀呀的儿童
在教师的引领下走来,队列不时地变得涣散
又马上被聚拢到一起,像一小队士兵被空旷包围
6
潮湿的街道行人稀少,天气预报有雪
但却下起了雨。每个东西似乎都已静止
孤零零的。高塔,河堤,未完成的建筑
淡蓝色的浮筒捆在一起,排列在岸上
游艇连成的浮桥现在撤去了跳板
恢复成单独的船只,散漫地泊在水中
夏天它曾通向可以跑马的沙洲
船老板们也不再忙于招徕生意,而是聚在
一条船上,在膨胀开裂的皮椅上大声玩着纸牌
江对面广告牌上的字,在雨中依然清晰可辨
我一直想听听那些老人在说什么
可涛声和距离总让我听不清楚
在秋天,事物似乎失去了彼此的联系
孤零零的,各自承担着预感
在烟雾腾腾的小酒馆,一个老诗人躬起背
对同伴说,“他们不让我闭们造车
我就闭们造船,造船,这总可以了吧。”
外面的街道上,车灯突然照亮了
两个即将分手的人,他们转向未来的脸惊愕空白
在秋天,所有的事物都在告别,不只是人类
我真想把一块石头狠狠地踢入水中
要不就被它绊上一跤
1995.12.2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