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上来,发组未完成的
《晚安,城市》(组诗)之1——8
《机场、火车、车位》
哮喘者。我这么写着
却突然想到我外公——毋宁说
我在掂量某些发音的速度;
一个哮喘者的语速和他的咳嗽
哪个更敏捷,更能代表他自己?
“我是老了,但并不糊涂。”这是在我听到
你已经不小了的那几个年头里
常领教的另外一句。那时我整天
把一辆自行车踩得像柴油机
偶尔也在摩托车上,喝几口啤酒
但是一搭上别人的车就会晕眩。镇上陈老伯
说了:“一把年纪啦,
剩下的就都交给时间吧。”我一边转述
却突然想起两个星期前高架桥上
那个幸存的重伤女子。我想,不把自己
交给身外之物这是对的。可毕竟
我们得创造点什么?自从数年前第一次
进机场开始,登机的那一刻
我只好念叨着:王小二,王小二……
我继续写下哮喘者。有关速度的
不断提高,给过我们什么?近几年
越来越多的人们加入徒步者的行列
他们向往群山、森林;眷恋野菜
草根。在茬子地里酣睡
却失眠于宽大、硬柔匀称的席梦思。
就说现在吧,凌晨三点半
我还在写作。这要在十多年前
再过两个小时,我已经起来晨读了。
那些年头,我只见过汽车
我在学校里表演哮喘;讲故事;参加演讲
我羡慕谈着飞机、火车的人们
往返在不断的读书与不断的厌书之间
希望快点长大;快点告别学校
像他们那样走很多地方。昨天下午我又做梦了
自从搬进城市,我的生活习惯一改再改
惟独它得到保存。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证明我是一枚钢钉还是一根弹簧?
我们说得越多不过是遗忘得越多——
《居者》
避开所有否定需要的前提
避开乞讨者、二奶,以及名贵轿车的光芒
我继续写下乡村、城市。就像我为自己
预备的两道菜:一道似乎酱油放多了;
一道有点夹生。我看了看天色——
多希望广阔的河面上烟波浩荡
河面上零零散散漂浮着垃圾
河岸上一株栀子像喷洒过白色涂料不久
它的种植者,拥有楼房在于失去田地
我现在的房东。
再往前,就是车站。用不了多久
那块地皮就能为你端出一道铁板烧
其中的一些味道,它们夜晚睡在农民房
每天按时赶往写字楼
而在这之前,我必须把一天的菜先准备好
我已经一宿不眠,不能连白天
也糟蹋掉。我拿起剃须刀——
多么像一支桨,立刻令我对镜中的人
肃然起敬;清晨五点,楼道里传来
类似于脚步的声响,约莫半个小时,不上
也不下,却在谁一激灵回神的瞬间
消失。我才来这座城市住不到三年,却仿佛
沧桑了大半生;对于那神秘的声响
始终鼓不起勇气把门打开。我担心
那会是一个胖乎乎的美丽病女人
担心我的问候,一失口就成了“保重”。
这使我想到,在下一个夜晚到来之前
我必须预备点什么。几颗安定剂?
一个录音机?一双手套?
那些童话般,一直朝大海翱翔的河流
我是别指望能完全控制得住
我不止一次抓住她的手,喝得酩酊大醉。
而这个早晨,有一片面包从左手移到右手
还没来得及涂上果酱,就变成蜂窝。
证明我只是在讴歌一个梦境,以身体
和身体上面的云朵,像一个患有洁癖的清洁工
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喷洒清新剂——
《崇武、杭州》
从摄影馆出来,具体要去哪儿
包括我谁也不清楚。忘记是谁说过
沿地球的任何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
如果还能活着,最终会回到原地。
我边走边仔细端详手中的两张相片
嗯!各自都与它们的对象吻合
或许地球上这两个不同的地方
正如它们所复制下来的一模一样
从摄影馆出来,在一个岔路口
我遇到剑,他说了关于买房子的事后
竟然一脸庄重:“其实
人至晚年,大都想住回老家。”
我和剑并肩走着,把相片递给他
说剑你相信吗,夜色下这个
坐在海边的破浪鼓上喝啤酒的少年
这个背影跟朽木差不多的人就是我
剑说你挺久没回去了吧
我说是的,自从我把单纯的逻辑
交给动荡的世界,十年来我再没坐过
那块石头……
不知道从海岛到西湖这一路来
我收敛了多少或者更张扬了没有
我说一登上小瀛州就讨厌西湖
我宁愿冒着大雨走在小巷
剑没听我说完,一个电话
就叫他抱歉着走了。幸好他不能
听我说完,否则他头上将肿起的
一定比他的头发多
从摄影馆出来,我穿过大街小巷
穿过行道树和铁栏杆,穿过
一座被汽车压得呼呼响的大桥
人都到哪去了?路线七拐八弯
我索性在路边坐下,到这里来的
不止我一人,更早前一些像花朵的
它们把风一瓣瓣分离,投掷出去
因为被定格住,人们可以尽情猜测结局
从摄影馆出来,两张相片——
哦!不,两个女人——
同我一起经过我心灵的钟楼
我搬来搬去,把手指都磨出了茧
《森林》
提前一个晚上,我准备好演讲稿
针孔摄像机、录音笔。它们就像谁
穿着防弹衣,对我伸出的手,
谦恭有礼,像一道命令。早上的天气
风说大就大了,像两年未见的少女。
空气中弥漫着蟹肉的味道,一阵
接着一阵,让我想起出发前,比往常
多哐铛了几下的钥匙孔。我继续走着,
想到印刷厂的头儿等会可能对我采取的刁难
把吃了整整一个晚上螃蟹的手
悄悄地放进裤袋里,使劲抹了抹。
我想我必须承认某些阶级。
枕木是一个阶级,钢筋和水泥是一个阶级
工人是一个阶级,它们笑容可掬。
这几个月来,到处可见的拆迁,似乎成为
奔后大康的主流。走到哪里都是,
一大片一大片的。有几处每天都要经过的地段
如今,已被挖得像兔子身上那碗口粗的疤痕
哦,这不算什么。不断从我身边经过的小孩
学生、少妇,整批整批的,他们谈笑风生。
可这些个我生命的时间,已被印刷厂
那头儿戒绝,而医生也不止一次警告,说我的
理想小康主义快变成扎得不够紧的气球
哦,对了,在到达印刷厂之前,
我得先找找那位巫师。如果能说服他
为他说过我的话作证——证明我的亲人、朋友
并没有过世;证明我时常听见的那些歌谣
依然是他们的肉体站在我的面前——,
那该是多么令人兴奋!你看,
我都准备好了,只要他一答应,这些
这些钱就是他的。我也知道这么干
不大好,可说实在,还有什么比这
更管用的?如果说我这么做就成为病人
那么这些钱,就当作看了个庸医吧。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被毁坏的。难道小时候
你没有砍过树?你家用不起蜂窝煤的时候
你拣过柴禾吗?别说笑了,真诚?
我还帮他家扛过煤气呢!但知情人告诉我
还是银行里的那些东西管事。
说个你不知道的吧,印刷厂那个头儿
还在拣破烂的年代,就已经物色了至少
两个接班人。或许还未到摊牌的时候
可你看,看那个摆地摊的老头,
那闹旱灾似的额头。我知道他是不轻易皱眉的
但他一皱,就再没有舒展的时候。
多么像我们的爷爷,也许更老实巴交。
《奔驰S320》
他故意把车开慢,前面是一辆奔驰S320
他说这样的距离,你能知道它是奔驰吗
他说的时候,一辆雪弗莱越野超了上来
他说这车耗油太凶,你看他们连空调
都不敢开了。他身穿背心,操着方向盘
看过去像弥勒佛坐在自己庙门口。而身前背后
围绕着一个春天的山野。他说管红灯的人
该撤掉了,你瞧高架桥都变成了停车场。
我坐在车里,像凹进临水的大石头中央
海面上红毛子们的旗舰由远而近,
各式各样的枪炮由远而近。一阵风吹过
它们落地生根,变成我眼前整齐挺拔的楼房
几名蜘蛛侠还在上上下下,擦洗着玻璃。
夜灯划过,它们又全部变成广告牌,很高、很大
就快要砸到我了,我却跟头大象似的。
他再次指着奔驰S320:“原来的奔驰
实在大气!大长方的灯。可你看前面的
就像个被解甲的贵族,虽然身体
还是那么硬朗,也讨了更年轻的小妾。”
“是啊,2002年我坐过一位朋友的破奔驰,
1990年产的,但非常舒服和气派。”至此,
我才意识到他刚才那一脚快油门的含义。
自从来到这座城市,堵车便像天空里
时常飘过的乌云块。我也早就学会,
用红灯点一支悠然的香烟。当我们又共同
完成一次拐弯,身上的安全带突然让我想起
一只被绳索套死的狗,就想起我应该是一只鸟
在某个风吹草动的瞬间,穿窗而出
却又成为某些蛰伏已久的眼睛的目标
可他似乎精通此道:“买一座会移动的房子,
随时接纳陌生的朋友,再没有生活比这更自由
更充满传奇了。”尽管傍晚的这二十分钟
让我十分愉快。然而他的笑容,包括他
脚下持续不断的尾烟,克制不我了我去想
隐藏在生命体内那有待发现的病毒;
就想到整个傍晚多么的像一块巨石
在雨中慢慢被抹黑,慢慢发绿,发绿
像老虎毛般华丽透亮,又慢慢被水浸黑、赤化
《广场》
广场迎面走来,赤裸着,它刚洗完
整夜的雨, 那么宽阔,新鲜着
衣服还来不及穿。最初,我仅知道
从那里会传来广播,在它附近,
在城隍庙的一角,有一位说书的爷爷
每次都有一大帮人围着,像庙里的佛像
知了在树上,偶尔和着惊堂木,仿佛村童们
手中的木制刀枪。以后,我经过几条
破街(或许,我应该称之为古老的街。
那里的住民,似乎也有爷爷们的习惯
他们三三两两坐成一堆,操着比书的内容
还要古老的本地口音。他们把楼道
隔成储藏室,好让房间显得不那么拥挤
那些空出来的地方,越大越好,
可以用来满足一些幻想,燃烧篝火
或者接待前来造访的朋友。今天
周末,或许再过几个小时,广场将被音乐
舞台、展蓬、彩旗、横幅、气拱门
以及高空气球充盈。或许在傍晚的时候,
还能见得到风筝。仿佛我们的生活
又出现新的增长点。我继续朝广场走去
一盆盆植物,假山、池水,林荫道
交叉着走过我,像才睁开眼睛的婴儿
那当中,还残留着一些秽物,有一些什么
正强热地等待被清洗。这让我突然
产生光腚的冲动,难道有谁正残暴地
干涉着我的生活?一辆无轨电车开过
又一辆无轨电车开过,我在广场中央
坐了下来。在我坐过的地方,一定也有流浪儿
曾经睡过;在我的对面,是几名男女
被高高挂在墙上,那神情看起来
逮着谁都想作哥们似的。我突然想咳嗽,
哪怕我的嘴还来不及张开,有人
就已经断言我即将吐出何种颜色的痰
这反而挺好,那些时常感到绝望的人们
我并不打算劝慰,或许他们合该被消灭,
或者还包括我。那些被挤出来的时间
就让我用来解胸扣或者挽裤管,让热风吹进
恰好把我吹到谁的篮子里,变成泥土。
《乌托邦》
譬如分别多年的近亲们,譬如
抛弃我的初恋。我也许病死他乡,灵柩
被运回故里,一打开,就冲出漫天
花花绿绿的纸,相当于谁
挥舞着一对从马桶里捞出的刀。它们飘呀飘
再祈祷一个北风八级的晴天,也许
可以缅怀我一生恰到好处的坚执。我注意到
四周的茫茫空虚:不经常来往的人们,
有了短暂的频繁接触;那么多人
正围着一张桌子吃饭;他们原谅了我的一事无成
并准备将我遗忘。可母亲(必须加上父亲
兄弟,哎)这部分人做不到。“知更鸟
从来就是大雨前的蚂蚁。”我的眼睛
越来越飘忽不定,背着我钻进肩摩踵接。
现在好啦,没有人回应我,我的声带
布满黏膜。我想说,一尾困死在热豆腐中的泥鳅
冰冻过后,像不像一幢花园的沙盘。我说一定要
回一次海边,躲在破旧的舢板下烧烤;一定要
回一次那个小县城,等待与那些男男女女重逢
彻夜地歌唱,一起为所有的生命哀悼。证明我们
获过的依然硬朗,依然可以作为依据,延缓烈火的
熄灭。我说城市,就会出来一名绣花女
为我反复拔起、插入。证明我列举得越多
越像是谁的乌托邦——那些横竖,简直是一幅
关于生命的图式……哦!这些乌托邦,可爱得
就像谁的小辫子。模糊着、发光着;
栖居着雪花;那么像一只蜘蛛,和我一起
站在某个假设的裂缝中,望着什么
从一名刚出生的婴孩的屁股上,延续罪责。
《一九一七》
一九一七。它仿佛出自一张
刚满周岁的嘴。而在它诞生的某个早晨
一辆车缓缓驶近我;水低垂着,慢慢变热
浑浊,跟着被倒进下水道;鱼儿一群群
来回浮游,河面散播着节奏感强烈的,
水泡破裂的声响;阳光,已让人来不及感受
是否耀眼;一座桥瞬间延伸到脚下
一九一七,我反复念叨着,自言
自语,时而微笑,时而深深地朝空中
吸气。萦绕我身体的咳嗽,终于使一些什么
渐渐激烈,渐渐清晰。我不止一回路过
一个叫“一七一二”的花园餐厅;据说
还有部电影叫“2046”;至于一九三七
或一九九七,现在我还说不出什么,但好歹
它们不像一九一七这么令我模糊
哎,你是在何时植入我身体的?一九一七
我一朗诵,就想到梦的起源,就想起上个月
我对玛莉说的从那天开始,要学习外语。
但玛莉来不及应诺,早已经被我吞到胃里。
玛莉是一枚可爱的草菇,它总是要在胃里
叽里咕噜一阵才能睡着。至于说了什么
可能需要再听一回。可我不敢保证
玛莉会不会像躺在我床上的那个女人
用手指告诉我荷花的颜色,问我
荷花为什么不会中暑。我说荷花还要纳闷
你们人类吃那么多,不怕被撑死吗?
我追思着一九一七,越发现自己的庸俗
像一头鸟,暴露出脖子和翅膀。这简直是
一季感冒。我说庸俗,一九一七笑了;
我说一九一七,咳嗽笑了。
嗽是不停在咳的。伴随我的每一个一九
一七。像一个不停晃动的镜头,装着
一枚石子的飞翔;一段铁轨;数不清的楼房
街道;挂着胸号的模特;孤伶的背影;
月亮,黑压压;人们在市场里讨价还价;
报纸飘零……以及我不断想象的
来不及被编号的建筑。波纹继续被吹散
又在他处聚合,徐徐浮出“敕勒川,阴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