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石评马永波
重瞳──读马永波《电影院》
哑石
*标题索解:重瞳,即重瞳子。《史记.项羽本纪赞》:“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尸子》曰:“舜两眸子,是谓重瞳。”据史书记载,舜与项羽之外,王莽、沈约、李煜等也是重瞳子,即两只眸子。此为生理特异现象,所以人们数见一目两眸者。本文作者相信,重瞳是单纯的复杂性之一种隐喻。
马永波的叙述探索和“经验”写作总是迫使同辈人关注,其作品本身的复杂性既带来了赞誉,也引起了一些不得要领的非议,但这一切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诗人内心的指引。瞧,他又来了,带着奇妙而傲慢的神情,“狡诈”的目光测试着当下诗坛的倾听才能。我想,马永波一直非常耐心地等待着另一个“灵魂”──既是他自己,又是汉诗中经过时光洗礼的澄澈生命。
我指的是马永波数量众多的近期作品,包括处理宏大主题的《断章》、《1995:致永恒的答谢辞》、《场景》等作品,以及几个将意念集中于具体事物的文本,如《电影院》、《穿过冬天的薄暮从班上步行回家》、《小慧》等。两类作品既坚持了一贯的“伪叙述”探索,又在内在气质上有迷人的交叉和对称。这篇短文不可能涉及如此复杂的文本间研究,但对后一类文本(即《电影院》等),我想提出一些可能被读者忽视的方面。当然,首要的前提是看清诗人那不过份依靠灵感的“工作”态度。在同辈人中马永波是最早接近“中年写作”的诗人之一,他的文本每每给人留下专业、成熟的可贵印象。我们不得不承认:以马永波为代表的新一代诗人正悄然无声地改变着汉诗的语言现实,一种创建性的诗学要素正在缓缓地成型。
那么,《电影院》等作品有哪些我们应留意的东西呢?下面以《电影院》为例来简单地谈谈较为突出的两点。
一、从写作范式看,马永波正走着一条隐秘、危险的诗歌道路。此说法初看令人吃惊,但只要冷静地考察一下我们的新诗传统,你就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胆量和定力。这里所说的传统首先是指第三代诗人为汉诗贡献并溶于其中的东西(口语诗和非非主义是其重要的两大支柱),尤其是以韩东、于坚为首的口语诗传统,它既为处理生存经验提供了清新可喜的语言途径,也在很大程度上伤了众多读者的阅读口味(口语诗时时按捺不住的琐屑、无聊,读者有时会想:哦,这就是诗吗?)于是,后继者,当他想发展这种传统,就不得不面临危险的处境:在具体的语言操作上,如何才能避免口语的潜在“惯性”对读者接受心理的伤害?《电影院》中马永波成功地做到了既保持语言的素朴、原始,又使作品的质地与口语诗迥然有别。其依赖的策略似乎有二:a.简单、轻便的口语被诗人以略带隐喻意味的客观叙述修正,这种叙述同样有口语的优势:亲切、易于接受,同时,它又避免了口语诗假想上的“无根性”;b.作品内在的精神力量是造成区别的根本所在。许多口语诗之所以伤人胃口,关键就是精神力量的缺失。马永波的作品使任何一个明眼人都可明显地感到那轻微控制下沽沽涌溢出来的宽广、自由的纯正精神,其充盈、厚实的高贵、沉着阔大的悲哀使我们不致于将其与那种口语诗混淆起来。可以这样说:马永波以一种冲易深沉的“新口语”表达了以前的口语诗不曾很好表达的人类个体的基本灵魂。如果我们想到当下诗界口语传统的日趋衰减,便不难明白马永波确实选择了一条危险的诗歌道路,它的可贵价值也正在此:这种选择需要作者极大的智慧、勇气。
智慧亦表现在语言技术的复杂性上。重要的当代英语诗人菲利浦·拉金的诗也往往是平易近人的叙述精品。乍一看,《电影院》仿佛是拉金式的,如拉金的《上教堂》、《降灵节婚礼》,确实,马永波的作品与拉金一样,似乎都在从事一种毁坏中建设的工作,基本的语言姿态也较接近。但《电影院》在语言技术上比拉金作品更复杂、丰富:叙述时间(客观的、心理的)跨度更大;章节建制技巧上,散点透视和复调写作的交叉、平行使用使文本更具迷人的开放性。最重要的区别仍是精神上的:拉金力图在西方文明传统中求得具有宗教意味的虚无与现实的和解;而马永波则依靠对现实的观察、对经验的回味,力图用非宗教性的生存想像达到语言与世界的和解。我以为,后者是更难的,对于汉文化长夜中踯蹰的中国诗歌,也更具有诗学的“建设性”。
所以,在写作范式上,马永波的作品具有双重的诗学渊源:汉诗和英诗的;但在文本生成中,二者并不互相排斥,而是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形成某种新的文本现实。这得益于马永波的诗歌“修炼”之法(写作汉诗同时大量翻译英语现当代诗歌),更得益于诗人天赋中的一种特质:敏感、宽容而又澄澈地自明。
二、从某种角度讲,诗就是在有形与无形、意念与事物、抽象与实体之间构筑一座桥梁,优秀的诗人是不会让这两重世界生硬地割裂的。换句话说,一首好诗总是将“桥”架设于言辞的无形之处,你用不着分析、演绎,就已置身于“另一世界”之中。读《电影院》时我就有这样的感觉。究其原因,诗人对经验的整合处理技巧起了很大的作用。《电影院》中,你看不见抽象的喟叹和空泛议论,充斥整个文本的只是有序的一个个经验片断。经验本身的诗意特征以及连缀、组织它们的语言技巧使文本显得相当的圆润、丰满,读者感受到的是一种绵绵不绝的宽广精神内蕴:悲哀、纯正──并非强求而来,而是语言之流自然的馈赠。譬如,当诗人写到成年人的影院时:
……空间既不小得
让人窒闷,又不大得让你失去活力
空旷会冻僵你的自我。黑暗、音乐
和欲望混成一体。集体的色情过程
同时又高度个体化。你不能去看别人的脸
你只能用余光去看他发亮的鼻尖
磨磨蹭蹭的小动作,只言片语不时如冰块
漂来,在你皮肤上和心中引起“化学的凉意”
奇异的真实里无疑隐含了另一叙述者(既是个体的某人、你,又是时间的知觉者)隐秘的内心现实,它具在而细致,同时又极端抽象:电影院已悄悄地转换成测试成人灵魂的“化学容器”。而在较靠近开始的诗句里,诗人亦曾读到“自己”的童年影院经验:
……那时我暗暗喜欢着一个
高个子女孩,她来自农村,狡黠、世故
她来晚了,在黑暗中她的喘息
一直到了我的旁边,沉重地坐下
一只柔软灼热的手落在我的腿上
“谁呀?”我不回答,仿佛冻僵了
直挺挺盯着银幕。手缩了回去
眼睛那么快便适应了,她找到
其他的女同学,一阵细细的低语和浅笑
而我始终不能进入情节,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胀得发红,从那以后,她仿佛一下子
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一场空气中蒸发的小雨
这里,读者又能相当真实地触摸到一颗敏感忧郁的童年心灵,那爱的“色情”如此纯洁,以致我们无法不把那时的电影院看成艾丽丝曾经漫游的“奇境”:活的、生长着的、而又注定要消失的童年之梦!当然,上述两个片断相互对照,又会使我们非常实在地体会出一种叹息:时间和年龄的改变更多地是个体灵魂的转换所致,所以,时间作为一种心理现实绝不外在于人,而是由“心”的经验纠缠生成──这一隐蔽的智慧几乎就要接近于“佛”了!
《电影院》的篇幅相对于其包含的经验维度,显得相当短小、精悍:因为你会读到“形而下”的政治、时代;也会读到平凡家庭的感情以及个体成员死亡的影响;你还会读到自我成长以及伴随你成长的一种社会“器官”……如此众多的诗学材料被诗人从容、有序的安排在不足一百行的篇幅内,而且表达得如此准确、具体、深入、迷人。我们不得不佩服诗人独具的匠心、才华和卓越的智慧,也为当代汉诗有如此成熟的文本而感到由衷的喜悦。
马永波把自己的叙述探索称为“伪叙述”,作为一种语言技艺,它必将丰富汉诗的表现手法,同时成就马永波自己的诗歌“王朝”。当然,艺无止境,“伪叙述”还有继续深化的可能。我以非常乐观的心情等待着马永波更加杰出的作品出现──以他的学养、才华、天赋,这一天的到来决不会遥遥无期!
由于篇幅、时间缘故,本文不能对《电影院》展开较为详尽的文本分析,无疑是个遗憾。好在这只是个开头(甚至是误读似的开头),我希望有更多热爱汉诗的朋友来关注马永波的作品,并以健康的智慧研究它。确实,中国当代诗坛急需一种澄澈的智慧来认识自己:我们当代汉诗,已经不再是灰不拉叽的丑小鸭了!
96.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