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磊评马永波
用于呼吸的声音
——谈马永波诗歌
孙磊
(一)
“突然降临的事物,在晚些时候
变成了恶运……”
这声音直抵某种寒冷,它在我们内心收缩成坚冰,并且它是我们热望中永不能融化的部分。我们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物”给我们带来“恶运”,马永波让我们看到并关心的是“恶运”这个事实。事实显然是残酷的,但事实背后那无法识别的“事物”又时时刻刻吸引我们,因为那是我们觉察而未知的部分,是我们作为个体的“人”与作为众生的“人”的部分,是活在我们血液和呼吸里的神秘的气息,带着无法抵挡的诱惑力,它无法言说。诗歌的魅力就是要言说那无法言说的一切。 事实上,热爱无法言说的未知的“事物”,是人类最朴素、简单的愿望。当博尔赫斯得出“生命如此贫乏,又不能不是不朽的”①这个结论时,实际上已经完成了他与那“含混迷离的星团”②的对应统一。并且,经过“对时间的否定“,他认识到某种血肉的神秘是多么致命。那是一种莫名的奇异的力量,并且它古老而深邃,能承担并解放人的虚无与确在。
“诗歌与其说是作为文化一角的特殊知识,不如说是关乎灵魂奥秘的不可言传的特殊经验,它首先是一门手工劳动者所操持的手艺,然后才是一门学问和艺术。说它与已知有关,不如说它更与未知、不可知有关,与辽阔得不可触摸的心跳和寂静,也许还要加上黑暗,有关。”③
这一段话表明了马永波从根本上讲是一个神秘主义者,他强调了一种有魔力的诗歌,强调诗歌中的压力、风向和音域,强调灵感内部的欢欣。这种魔力是现实与精神元素之间相互激发的产物,有时它相对于限制和丧失,这是一个人的本真愿望。是的,在生活中我们总要求有一种方式使我们得以持续保持信心和勇气,这种方式在失败中会更强烈,而生存无处不是“失败”。但是,失败属于过去,只有对未知的渴望能战胜它。马永波的诗歌向我们展示的正是这种魔力,这种魔力是使人无畏和自由的根基,决不听命于“重力”④,它的“辽阔”是检验写作者秉性和能力的试金石。而又是什么使它成为既能提纯生命的质地又能恢复存在根性的介质呢?马永波的写作暗示了一条与博尔赫斯几乎相同的危险道路:用对时间的恐惧赢得不朽。这是一条秘密的道路,只有那些神思飞扬的人才能识别出来。
我记起曾有过的旅行,随着和人们的会面
而消失的远方,桉树叶的香气
那遗忘了飞鸟和流水的语言
我和世界若有若无的联系
树木在冬天停止生长,但它们的心跳
传入深深的地下,在鼹鼠的睡眠中
放大为雷声。一个无法停留的瞬间
带着所有的星体,从我脸上
不断融化的其他面孔……“你没有注意到
周围的变化吗?”但变化,只是相同事物的
不同组合。这片街区始终在白雪中
保持着神秘,没有街车通过这里
你必须在寒冷中走很远。我想
再待一会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报纸拍打着双膝,上面报道着
战争、股票、节日、洪水、星云和宇宙
可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既然我必须这样
在一条小街与你告别,并奇怪地感到空虚
是谁在隐蔽处说话?向谁说话?仅仅是一个眼科医生的情感世界?那空虚仅仅是一次或几次爱情的失落?甚或由此延伸的青春、梦想和欲望的丧失?“何处存在那意义确定的词,对应着/触手可及的事物:杯子、铅笔、光滑的腿弯”?一定还有些别的,譬如那缓急有序的语速,那在细节中反射出的迟疑,那微冷,那闪烁,以及那意象之间永不停息的波动。我发现马永波在走一条危险的诗歌道路:要去写那些不能判断的东西!用任何方式。文化的、反文化的;知识的、非知识的;叙述的、伪叙述的;口语的,半口语的……。他真正提供给我们的是被我们自己的情感积淀过的无法把握的情绪,这种情绪也许来自激情、悔恨、茫然错失,也许来自无言、停顿、喜悦,甚至无意识的自我照料和自我解放。但不管怎样,未知的感受绝不会使我们在命运面前丧失信心,反而会加剧我们生活和梦想的渴望。
(二)
我们知道,从真实可信的角度而言,叔本华提供的彻底悲剧性人生是确在的⑤。这虽然令人沮丧,但它也并不阴暗。因为他至少教会我们正视可怕的现实,并有助于我们获得一种满意的有所指向的人生。事实上,悲悯正是对人的悲剧性命运进行关照的一种途径。作为对人类的情感悲剧的慰籍和安抚,它一直是汉民族文化的根基。从屈原、杜甫到曹雪芹、鲁迅;从《诗经》、《诸子百家》到《登幽州台歌》、《围城》,中国文明的缘始与历史中的悲悯情结无处不在,已经成为我们文学传统之一。汉文化的悲悯情怀在诗歌中的演绎是最丰富、最精彩的。而今天,这种承接华夏民族历史情感和语言文字的道德准则的体系正被滥用或瓦解。马永波的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匡正了诗歌的方向,维护了带有历史情节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因为它告诉我们:必须为灵魂的安宁付出代价!因此,诗歌中的悲悯情怀应该也必然成为一种汉语诗人的本真情结。
我悼念你,就是悼念所有的死者,
他们在我内心的山上漫步、低语,
试图找到我身体的裂缝以回到人世。
对于这样的句子,我总是想回答些什么,我感觉到的一丝风,一片叶子、一束阳光。但我不能说得坦然,由于“悼念”或者某种感应中的意图。悲悯是一种对他人和自己的承担,尤其是对记忆的承担。去敲响我们古老脉搏中的乐器,从一个亲人的死亡或一次失败开始,从一切以熄灭为真相的事实中,我们敲!一遍一遍地敲,直到它与一个经历无数悲伤的坚韧存活的种族节奏成为一体。
马永波的诗像一把结实的椅子,他总能找到一个契入点,把一枚钉子砸进去,让它更稳固。那枚钉子就是悲悯,特别是他的诗歌在一种无法抑制的说话状态中时。
我得用多大的力气闭紧嘴巴
防止我说出你说过的话
防止我离开大路落入水中
你在与我角力。可你变小了
你停在二十六岁的附近
(本来你要比我大一岁多的)
我要你变得更小,小到可以藏进一粒石子里
我可以把你握在手中,或抛入汹涌的江心
我要忘掉你,我要活下去
我发现马永波的悲悯总是指向自己的,而对内心悲剧情结挖掘得越深,它越是能在读者耳朵和身体中形成强大的共鸣。《亡灵的散步》、《小慧》、《电影院》、《快照》等所显示的正是那种连绵的微火式的痛楚,我们几乎抓不住悲伤,因为此时,我们就是悲伤。悲悯情结旨在恢复我们对自身生存细节的关怀和守护,以及对事物——尤其是旧事物强烈的人性洞察。
同时,我不得不再次谈到“美”和“灵魂”这两个词。在当下,由于过多的滥用和诋毁,使之在大部分人的语汇中失效了。之所以如此,除了相关的社会学和语言学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两个词与人性的黑暗部分有着潜在的互斥性。人总是有阴影的,贪欲、嫉妒、自私……这些人身体中的黑暗是应该也是必须去正视和面对的,但这并不等于要将它当做惟一的现实。它们的真实不容质疑,但同样,“美”和“灵魂”也是不容质疑的。而马永波的诗歌却将两者有效地粘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持久结实的语言结构,让我们感到了那平稳、审慎的诗歌的呼吸与脉搏。
(三)
在复杂多变的当代生活境况和文化分析实践中,诗歌写作越来越边缘化、姿态化,甚至写作本身也已被称为先锋诗歌。进入90年代以来,日常生活的文本厚度和视觉密度要求我们进入一个“迅速观看”的时代。步调迟缓的诗歌理解越来越跟不上节拍。这正是“大量传统式诗歌写作”无效的原因之一。正像马永波所说的:“诗歌要承担起当代生存的复杂性。”使写作既成为当代的又成为历史的,这“关乎诗人的艺术良知。”因此马永波提出了契合当代诗歌写作的一种与叙述技术有关的诗歌语言方式——伪叙述。
“它区别于旧传统叙述之处,在于它重在揭露叙述过程的人为性与虚构性以及叙述的不可能性,它是自否的、自我设置障碍的,重在过程的叙述,它将对写作本身的意识纳入了写作过程。”⑥
马永波深刻地揭示了某种写作的技术奥秘,并引入一种新的可能,让诗歌写作成为不依赖于灵感和激情的工作式的精确操作。他讲到,写作本身的意识对写作过程的把握呈现了某种后现代的语言状况。在他看来,“语言是现实的惟一在场。”这与罗兰·巴特的“恢复口语性言语活动”⑦是一致的,而语言是人的现实,也是生存的现实。当人和生存的现实呈现出无序、多变、多元的形态时,语言的现实也就呈现出解构的、不确定性的、内向性的、无中心的自治状态。因此语言的伪是一种叙述视角,它强调写作中的怀疑,强调对关于真理、理性、同一性、客观性等经典概念的怀疑,对单一体系、大叙事、以及解释根据和解释权力的怀疑。总之,一句话,它强调对所有已经建立和正在建立的一切语言风格和状态的怀疑。同时,它因为这种怀疑的视角而获得了新的进步和解放,成为又一种新的语言风格,这正表明了“伪叙述”是一种挑战自己的语言方式。是的,在怀疑中产生新的怀疑,这是诗歌前进和发展的福音。
一个诗人,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欢乐,如果他没有在他的诗歌中向我们引见那些无论是情感里还是技术中陌生的、有疑问的、反叛的、甚至是与我们旧有历史文化生存背道而驰的东西。因此“伪叙述”不仅仅是诗歌技术上的事情,更是某种写作姿态上的事情。马永波近几年在这方面所做的努力,已经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新一代在写作态度上的转变。下面,我重点用他作品中的实例来说明这一点。
《本地现实:必要的虚构》是1997年的作品,是他解构意识形态话语的一次尝试。呈现出语言某种自然生成过程以及修辞的不确定性和自由性。他称这种非真实描述的过程为“第二自然”。这种“第二自然”给我们带来的除了新鲜的视角,还提供给读者一个自觉参与、自然生成的语言现实。《本》诗的分节分段结构严谨,但意义分散。它把高潮献给了自生自灭的语义。一件事不再按事实、目的、愿望去发展,它随时可以熄灭,随时又突然出现。意象来自顺序发展的语言状态。因此,某种复调式的多元的言语过程将文本的意义拉向虚构。也许,“燃烧就是熄灭”,而“在此处,熄灭在彼处燃烧。”人的本意被诗歌言语中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左右”了。某种过程成为反过程,秩序成为非秩序。《本》诗中表露的生存的信息是无时间概念的。而形而上的思辨又不时地打断着人具体生活的情节。保持着对现实生活新鲜气息的纳入。意象繁杂而无序,其意义的力量却是情感深湛的。事实上,《本》诗的伪叙述描述的正是一个人的真情感。
“这太消极了,你的特长应该能带来些什麽
稿费高吗?是一下子把一生的钱都挣完,
还是慢慢的挣?跟他们混混?找点门路。”
跟谁混?除了钱,人们已没有共同的话题。
倾听者狡猾的眼神,像一条时时要溜走的鱼
两个平面上的诗体产生摩擦,一个平面
则产生碰撞。譬如两个人恋爱,先碰思想
后碰身体。冰块摩擦后留下谈话的融水
一场无聊的谈话暴露了双方的愚蠢
一个抽象的人还原成具体的人静静生气
在这里,文本的意义已经大于主体的控制。作为叙述的语言和意象,自然生成或断裂的能力已越来越强大,剥夺了写作者的主体意识。事物的发展因语言的自律而解放。特长、稿费、混、钱、眼神、鱼、平面上的摩擦、恋爱、冰块、具体的人、生气。这些意象的发展是自律的、无遮拦的,相互的关联极为内在。有时仅仅是词语或语义突然符合了它自己和作者意识的方向而产生的松弛的语言现实。这种现实正是“第二自然”。
这样看,实际上马永波所说的伪叙述在技术和观念上是有所针对的,他更多地强调叙述与真实之间的某种距离,让生活和情感的真实在语言叙述的模糊与现实之间游弋,从而为读者提供更细腻、宽阔的幻想空间,这种空间决不是一种间歇或停顿,而是杂糅的、交融的、连绵不断的……。而这正好与当代诗歌“叙述”和“精神”以及“口语”写作中的语言追求形成一种新的反差,而使自己的语言倾向更加独立。
因此请允许我虚构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把它放在二十世纪一家亏损的工厂
十三楼一间临江的办公室,一个中年人
沉闷的爱情。不是在公园,也不是
在欲望的舞池里旋转、放屁,在鳕鱼身上
践踏大海,或者天堂在一个词中越升越高
这需要耗费我半小时的集体时间和个人激情
包括中间喝水上厕所造成的停顿……
事实的非事实感,情节的非情节化,是一个人允许自己体验更多的人生,相信更多的激情和存在的一种表现,是一个人允许自己“生活在别处。”
马永波的另外一首诗《伪叙述:镜中的谋杀或其故事》以一种语言陷阱的方式将现实、伪现实(记忆、梦等)搅拌在一个区间,完成了情节与伪情节的互动。而它们永远是自动的,相生相斥。这次马永波是精心设计的,他将一个故事非故事化,将故事各个因素的关联特性减弱,让它们独立产生另外的新的意味,它们的自由挥发使故事的主线消失了,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看到一个完整的、可理解的故事,它们已经面目全非。但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渗入事物内部的水分,理解事物中暗含的真理。这也证实了理性力量与语言自由的某种一致性。“我们的惩罚不带恨,只带悲伤。”“现在一个高雅的女医生出现在某一页书中/在一段文字中散发出科隆香水的体味。”都仿佛与一个谋杀故事有些距离,它们的确独自承担了什么,比我们想像得还多。至少,马永波告诉我们,可以让我们的能力而非才华开拓出我们心底的激情,让激情越来越细致到语言自身的现实中去。因为,也许恰恰又是这样,对于情感,语言的现实也将成为人的现实。
让我们再来读一段他94年组诗中的一首:
走吧。政治、性、哲学
女权注意和诗歌,让我们穿上它
去后工业社会的咖啡厅,做一个鞠躬的侍者
给庄严的贵妇人献上饮料:质量没问题,夫人
在货车后为人点烟,低着头说,“晚上好,注意周围。”
注意那些瘦小走动的孤儿,他们手中生长的铁丝。
已经再没有什么能阻挡词语的飞奔,叙述者已与它的真相脱离,词语意义的重新编码,完全改变了一首诗的意指方向,但马永波的伪叙述正是某种真性情的驱使,永远是这样,对于人“在符号的网结上,终会有实体的黑暗落下。”
(四)
马永波的诗歌还提供给我们一种强力声响,他用这种声响锻炼着我们的听力,希望我们能听到更震撼人心的声音,那种声音来自某种言辞肌质最健壮的部分。那是一种诗歌的祈使力量。顾名思义,祈使力量就是某种带有祈使句色彩的力量,是指词语在其意思的深处添加坚定的指向,从而让事物显现它的真相。就像希尼在《声音的奥登》中说出的诗歌权威:
我所称谓的诗歌权威是指由一个声音获得的权利和重量,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在持续揭示真理的历史,也是由于它的音调对深层耳朵的影响,并且通过音调,也影响我们心灵与身体的其他部分。⑧
我想,没有人比希尼的表述更深刻、准确的了。在马永波的诗歌里,这种祈使力量或诗歌权威比比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诗歌雄心的真实体现。从一开始,马永波就不是安于诗歌现状(包括内部因素和外部因素)的人。他不疑的信心和词语的天赋使他获得了某种令人颤抖的节奏,这种节奏不是描绘出的而是雕刻成的,每一道刻痕都显现出那惊人的力量和潜能。那是一种强行的断言的驱使人前进的力量,并有明确的方位感,指向清晰,决不拖泥带水。实际上,这正是马永波诗歌中最具魅力的一部分。因为,那种力量是他本质上的人的力量,或者是他一生渴望得到的,是的,那是一种明亮但沉痛的力量。悲悯就化在这种力量中。“让孤儿发言”,“鼓励陌生人勇敢地去死”,“但晚年应该怒吼、燃烧,痛斥那/光明的消失……”,“除了我不可欺凌任何人。”有时是反问,“谁能把死者长久地带在身上?”“是否回到生活只是一个幻影?”诗歌中往往有一种逼视,向灵魂索求有效强力,如果有人说:“诗歌是我的脉搏和血液。”我想,他可能已经有了某种节拍,这种节拍里他已经意识到有些地方需要澎湃的强力,使他暗淡生活中的疼痛和欢愉能在一瞬间突然涌现出来,并使自己陷入长久的回音。同时,这种强力也会推着我们去有效地生活,去正视那些内心的暗影和缺陷。是的,任何一种真正的写作都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活得更有利、更健康⑨。叶甫图申科在苏联解体的时候虽然认识到那必然的不可逆转的事实是多么值得赞扬。但他更多的却是在维护某种情感上的理想。不是吗?优秀诗人的写作是让自己的生命越来越有活力,让自己的人性更健康。
事实上,马永波敏锐的性格使他的作品更为复杂。而诗歌中的祈使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技术上的优势和缺憾,正因为祈使力量中巨大的情感波涛几乎淹没了它们,使我们在他的诗歌中看到的更多的是人性的力量,历史与精神的力量。《对应》是最典型的,每一节都承担着更多的现实。“晚年”意象常常被确凿的语言激发,“夜晚就是晚年。”“我同意愤怒能帮助晚年勃起。”“晚年区分天才和大使。” 理性力量的意愿与反意愿,同时也是一种精神的特殊渴求。在每一节中祈使力量的声音是最坚定最响亮的声音,它既能完成叙述带来的狭长的默想和音韵,同时又惊异万分地抵达了高音区。“晚年”是一种压力,音域更宽广。它唤起了对生存处境的警觉,并省察到言说领域中那些激烈呼吸的源泉。诗歌中的祈使力量是人生活能量的保证。它支撑着哪怕是星儿点儿的愿望,也必须去实现、超越、争取……
“还有什么希望值得诉说”
“危险的美,带来厄运和尘土”
“不要再给我爱情,我要的是凉水”
“要么给我生活,要么给我死”
“谁能和我谈谈丘陵、树木
孤伶伶的大海”
“我们已经见过草丛中雨水洗亮的卵
我们还将见到面孔漆黑的孩子”
“我们手上的纹路有些已经作废”
“诗写到最后一行也无法停住”
……
(五)
一种复杂的写作在一个复杂的时代是一种胜利,一个性格单纯的人在一个复杂的时代是一种悲哀。在坦诚被目为稚气的利欲至上的现实社会中,如果一个人坚信更高的理想,就会不可避免地导致各种冲突,但这决不意味着这些冲突是有意的、主观的,而大部分是源于尊严和秉性。所以,马永波身上的某种因尊严和秉性而生成的傲气是极其真诚的,并且,这种傲气也和他不苟同的为人原则有关,这也是他现实生活和交往屡屡失败的最大原因。而这些,都被他淋漓尽致地纳入了他的写作中。那种疼痛,那种游移、那种恍惚,那种语言的力量与张力,那种叙述的策略与自律,那种情感的绵延与深邃……无一不是他性情的自然发展。因此,在这种处境中写作和生活是需要勇气和信心的。
作为一个无名者,他有各种理由宣布自己
已提前进入不朽者的行列……
这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的谎言需要论证
他来自多岩石的地区,美与恐惧培育他
谦卑的品行,对不可言说之事保持沉默
他保持了玫瑰和暮色,保持了尘土在他手中
现在是让尘土发光的时辰了……
有这样一件故事⑩,1539年,十八岁的考古探险者博齐奥和朋友第一次进入古罗马阿尔德亚蒂纳街的多米蒂尔地下墓室时,为这巨大迷宫的神秘气氛和静谧所吸引,而毫无顾忌地到处乱走,地道四通八达,迂回曲折,没有尽头。很快,他们就迷失了,所带的火把渐渐燃尽。突然,四周一片漆黑,让人不寒而栗,觉得必死无疑。这时,他们内心坚定的信念帮助了他们,经过四十八小时的努力,终于找到了出口。我想,真正的诗歌写作就在那黑暗的四十八小时的摸索当中。怀疑,然后确立,然后再怀疑,再确立,循环往复……直至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一个心力交瘁的诗歌写作者,才能配得上赢得出口。因此,永波和他的诗歌是值得敬佩和崇尚的,只是对于现实中他,未免有些残酷
他的固执使他在现实场景中总不能去妥协,这是我作为他的好友而深深担心的。我更喜欢一种宽和的人生态度,一种缓慢的生活节奏,它的能量在温暖的暗处,不会轻易被表层的寒气所伤。就像大海,我有过这样一个比较,它是关于形容大海的两个词的比较——澎湃与汹涌。无论作为“人”还是诗歌,我赞赏的是它的汹涌,而不是澎湃。因为澎湃是表层的,它的狂暴将只能吞噬船只和岩石,而汹涌来自大海的深处,指引着洋流的方向,它的猛烈将会淹没一整个大陆!永波一定是那种紧紧捂着伤口但目光坚定的人,澎湃和汹涌两者同时交织在他的内心,澎湃使他遍体鳞伤,汹涌使他勇往直前。在如此复杂、变乱的世界里,我祝福这样的诗歌使者!这样的勇士!祝福他以及像他一样的人在诗歌中找到安宁、寂静。
2001/10/7
①、②引自博尔赫斯《对时间的新驳斥》。
③、⑥摘自马永波《谈近年写作的客观化倾向》。
④引自薇依《在期待之中》。
⑤艾温·辛格在《我们的迷惘》一书中谈到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时说道:“理解了他的哲学,将有助于我们获得一种满意的有所回报的人生。”
⑦罗兰·巴特语。
⑧摘自希尼《声音的奥登》。
⑨观点取自《叶甫图申科诗选》序言。
⑩引自《罗马考古——永恒之城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