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有人喊我

每次都是这样：
当我从平日起居的卧室
透过窗棂往外看时，外边
也正有人从窗外往里看，并喊我
我定定神，然而无人
他或已消失在那几片垂叶背后的
开阔野地
而当我垂首转入深沉的刹那
几何的抑或物理的房间
就在我的周围消失了

◎水兽

一

它从水中游来。一个不可名状的
语词。比隐喻更隐喻。
所经的水域不铭痕迹，却使人时时
感到它的声息之包围。
它游来，在另一种水面，永居于与你相对的位置
使你感到一种逼视的苦痛与冷静。
它绝对、霸悍、不可替换与复制，
若至高的君王君临水下的一切。

二

……深伏于夜的水兽
是水中最是水的部分
好似澄静的乳汁、鲜妍的少女肌肤
纷纷簇拥围拢着我
濯洗我留有白日尘斑的四肢
使之舒展如花瓣的初生。
我渴望至纯至美的活力安抚
  渴望奶足的婴孩之永睡。
夜的水面浮光时近时远
漾动的水草乃水兽的柔情
轻轻揩我往日的郁结。
你是夜中之王。自孕的产妇。抖动
硕大的双乳，通体透明
扯乳香的河水以涌浪之轻唤覆埋我。
我轻轻放弃左手之利剑使之为
亲切的猫咪  右手放飞鸽声之呢喃
醉倒于黎明的花丛。

看见一滴水的倩笑轻轻碰断千年喧嚣之利器
水兽在夜的水底悠然遁去。

三

在海边，在被鱼儿所抛弃的大陆的边缘
一个瘦弱的小子以仅有的四肢
和孱弱的血的经脉，伸向八极。
怀念的水兽在遥远的中心漂浮，超然自静。
我看见圣洁的海的喷泉，如莲花般
歌唱，升起在世界的泪的上方。

飘动吧，柔情的圣泉!
来自水兽的乳眼，洁净的源汁。
我多余的腐肉已经恐慌，纷纷逃离
我的骨质不断地增生，接近深沉的
  木板，翘首的船壳的那种形状。

我因而要远离内陆，将旋转的桨叶
越过蠕动的人群头顶，试图跨越海岸的残夜。
我因而要远离，把滞留的时辰
赶在庸常的游戏与争执的前面。
海上的浮光跳跃着黄金（那不是
  一根速朽的稻草的辉耀）
在翘首的木板与水兽纯金的铠甲之间
一块被淬打的骨片如打漂的夜星。

四

我用幻梦、警觉的眼睛去注视那些道路：
那些坚韧于爬行的正直的路途
从地面上直立起来，纷纷攀向开阔的天空
如同木梯，去剥取那枚最亮的金币；
太阳的火焰将它们从高空一一点燃
火焰一直顺势下来，直至
那些裂入岩层的粗大的树根。

那将是一次使人类多么自足的燃烧!

然而土坟，它垒砌的速度却
常常抢在我们所逼取的时间前面：
扬起的尘末总易于被日常放大为涂抹的脂膏
人们易于忘却，易于自小
易于放弃肉体上至尊向上的部位
将头骨别置腰间做半露的藏器
从衣袂的一角斜觑过往的行客。
当我们一起从大地的边上走过
他们看见的或许只是几朵惑眼的飘柔的鸥羽。
这时潮动的影子匆匆往前荡去
向着遥远的开阔：一个假定的中心。

水兽的影子便在大洋的中心显现：
巨大的冰山般的骨骼转动
抵向无休止的反复的涌荡
皇皇的花蕊在巨型的花环中心
上升，并继续上升
大洋深处的交响訇然升起
最彻骨的篇章
纷纷的透明的羽翼从一个中心
向四处作无限的扩散。

它旋转着，俯首苍茫
注视在遥远的海岸漫步的这样一位老人：
“我已厌倦了浮华的名声，怯小的心灵和
庸常的游戏。昂贵而漫长的久远的年代仍将
继续埋首于黎明前的幢幢幻影的地带，
显耀的几颗星斑在远处召唤崇高的举止
并没有肯定地暗示那繁光的伟大的君临。”

一些些不安就从它宁静博大的呼吸中间
泄露出去，以洄流的深沉叩问大地的根层
直至以狂飙的卷刃，直逼历史苍苍的腹中。
此时鄙屑者提腿以仓皇
唯老人的脸庞从那岩壁的断层显现出来
激流四溅，用雷电说话。

◎城堡

平日里  君王钉守城的中心
城堡钉守世界的中心
大小百兽按兵不动  静守城门缺口
墙头的大黄旗换作酒幌子
长矛的尖影吐出轻摇的绿叶丛
了望孔上开出盆花。
君王撤去最后的宝座步入平民中间
流泉高挂于白金的墙壁
潺潺的音乐渗透石头并打动其内心
大虎翩然起舞：骨头的舞蹈带动肌肉
心的舞蹈带动骨骼的律吕

……蚁阵横过大野  嚼铁如泥
秃鹫的巨翅遮蔽了半边天宇
草木惊惶  冷气下堕而四处窜逼
石头睁裂恐惧之眼欲逃离自己
箭在弦上  箭紧逼着空气
箭望穿铠甲与肌肤
血液炸裂成蘑菇的雾状
冷眼藏于骨头的罅隙
觑视：箭矢不败自败
河的此岸与彼岸永久对峙  水流其间
勇者无言争渡  溯流而上
黑暴能否止息于界河

溯流而上  勇者无言
大树抵向城堡之裂阙
如静默的雷电  收之千年  放于一瞬
叶簇聚合变色如狮首之狂怒
十指刚烈直插郁黑的云之冷石。
君王削掌为旗  树臂为杆
剜心脏为烈焰升至城堡的上空
摘叶飞花如伶俐的飞镖

石头说话  通红之脸表白四溅的内心
基石剧烈摇晃  巨大的鹫影遮蔽了天宇
根系深植的历史的巨大树蔓
可烬于两眼的攸闭之间
孱弱的子民疏散
血凶猛地要摆脱躯体
头颅剧烈地要丢弃空间
山脉扭曲而折裂
时间疯狂追赶如蝗的锐利物质：
一只飞器追赶另一只飞器
更快的飞器追赶另一只更快的飞器
死亡。更快的死亡。抢在时间前面的死亡
死亡。智慧者的胜利之死亡。瞬间的自戕之死亡
…………………………………………………最终之死亡

空                            白
巨大的空白盘踞于河流的断脉的开始
一切开始于结束的开始
强大的存在物先于未来而击败了人
生命死去而存在再次开始

一切的空白之死亡。诗歌再次开始
赤裸的死尸哭着
更新的美的歌谣
        在大地上往前走去。
当白日钉守世界的城堡
人的有形开始从百兽的形骸中解放
四肢开满了鲜花  唯一而美的鲜花
吐露的馨香上升并继续上升
扩散并继续扩散
石头苏醒  噩梦的睡眼关闭
大门打开
打开并不断打开：
              无门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