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观蜜蜂
早晨醒来,已经接近七点了,向窗外望去,天空一片晴碧,树顶上还笼罩着些须的雾气。空气真的如清水一般,阳光照在里面仿佛也发生了偏斜。我就捅捅老伴,去生态园散步吧。于是我们起来,下楼,看见新铺的地砖,没有一点泥泞,很是干净。生态园就在小区的尽头,道路的转弯处,是开放的花园。隔着一条人工河,它与植物园相对。河里现在还没有放水,所以也没有一般人工河的那种古怪的化学气味。园子是免费开放的,有一座没有门扇的大门,还有许多条小径可以进入。园子的面积也算不小,如果绕周边转一圈,也得一个来小时。栽种的树木大多不认识,我在这方面一直很缺乏知识。植物上开始时拴着的名牌也被风雨洗掉。我认识的有松树、柏树、垂柳、垂榆、暴马丁香、欧李、白桦、槭树。也就这么些了。园子中央有个池塘,肾脏模样。据说引的是深井水,池塘有个出口通向人工河,水流细细的,却从不间断。所以池塘里的水很请,呈浅灰色。里面居然有一丛开小黄花的睡莲属植物,一群红鲤鱼就在那片植物下面拱来拱去,还不时爬上叶子。靠岸的水面聚集着一群四腿水虫,我管它们叫水蜘蛛。它们擅长利用水的表面张力滑行。小时候我就来想捉住一只,可是它们非常灵敏,岸上有人走过,它们都会有所反应,支着长腿弹出一尺来远。园子的各条小路上都放置着木头椅子,很是别致。它们都是粗糙的原木,有的立着,上半部分削去一半,成靠背状;有的就是破开的原木的一半,横放在地上。我们沿河散步。河的两岸种植了密集的扫帚梅,这种花很常见,也很耐活,在别的花都凋谢的时候,它们还能挺立很长时间。现在露水还很密集,反射着阳光。老伴突然说有个小国家就靠露水生活,还用露水浇灌庄稼。我说这么可能呢。她说他们用一种什么大网,密密地拉开,露水就凝结在网绳上,再滴到下面的容器或地窖里。最近她每天都看很长时间的报纸,报纸上尽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不时听下来,观察草丛中是否有了什么动静。蜜蜂飞来了,携带着它们的“花粉炸弹”;绿头苍蝇醒了,搔着光脑袋;蜘蛛在空中行走,宛如穿黑衣的绅士;还有数量已经不多的蜻蜓,不知道从哪片叶子下翻上来,抖动着发粘的翅膀。
我们特别留意那些穿条纹衫的蜜蜂。这些处女仿佛根本不知道严酷的日子即将到来,花朵将攥紧瘦小的拳头死去。它们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尽管这仅仅是贫贱的扫帚梅,但从这么微薄的资源,它们也在酿造和建设着。它们真是奇异的生灵,它们的社会性不亚于人类。在蜂房那人口稠密的城市里,它们分工明确。有腰窝里携带着八万后代的蜂王,有守卫大门口的亚马逊女战士,采集花蜜的繁重工作全部由雌蜂承担,甚至还有专门负责清扫垃圾的清洁工。老伴问我,天冷了蜜蜂怎么办啊。我回答不出。可能有蜂箱吧。也许它们能够自由飞舞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周。我后来在一本书上查到了蜜蜂有关工蜂一生的概括。蜜蜂孵化后第一天,呆在巢里不动,保持身体温度;第三天,开始内勤工作,包括做清理蜂巢,分泌蜂蜡,调制花粉,分泌王浆,喂养幼虫、蜂王和雄蜂;第十五天,出外采集花蜜、花粉及水等外勤工作;这样的工作持续约半个月左右,渐渐衰老,改做侦察蜜源或防御敌害的任务。当死亡发出通知,它们便悄然辞别蜂巢,不明去向。蜜蜂的寿命原为三个月,但因为劳作的辛苦,一般只能活一个月左右。有的蜜蜂采蜜归来时迷途,即使把自己饿死,也不动一滴采来的蜜。蜜蜂对蜂王和家园的爱同样令人吃惊。现代养蜂业的开创者之一朗思特诺斯曾经观察过蜜蜂是如何营造一个小小的蜂巢的——“这里没有足够多的蜜蜂来盖满仅三平方英寸的一个蜂房,然而竟在努力培养一个蜂王。在整整两个星期里,它们一直在守候这个希望,最终,当它们的数量锐减一半的时候,蜂王便出生了,但她的翅膀并不完美,她还无法飞行。尽管这蜂王的力量并不强大,但她的蜜蜂对她的尊敬却并不稍减半分。再过一个星期,剩下来的蜜蜂还不到十几只,再过几天,那个蜂王消失后,就只有几个可怜和伤心透顶的昆虫盖在蜂巢上了。”
我曾经在诗中写到过“林中开裂的白色蜂箱整日流淌欢乐的歌”。梅特林克在他的《蜜蜂的生活》中这样写道,“蜂房给鲜花和宁静、香膏一样的空气和一道道的阳光增添了新的意义。人们似乎贴近了自然的节日气氛。人们满足于安歇在这样容光焕发的十字路口,不同的气流在这里交汇和分叉,乡野全部馥郁芬芳的承载者从清晨到黄昏一刻不停地飞动,忙碌着,发出悦耳的音调。人们听到花园里传出音乐声,在最可爱的时辰里显露出欢欣的灵魂,唱出了心中的快乐。”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蜂房了。是这些小精灵以勤劳和勇敢,减轻了秋天迟暮压在我们心上的重负,使夏天达到了节日般的高潮。关于蜜蜂我们知道的多么少啊。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二哥淘气,捉住了一只蜜蜂,出于孩子天性的残忍,扯掉了它的翅膀和针,把肚子吃了,还对我说是甜的。可当他把还在动弹的蜜蜂脑袋扔掉,越过屋顶,从后院飞过来一群蜜蜂,越来越多。也许是听闻同伴惨死的消息,它们向我们发起猛烈进攻。我和二哥用衣服一阵猛抽,后来抵挡不住,就退回了屋里。那些愤怒的蜜蜂把玻璃撞得轻微颤抖。等蜂群慢慢散去,我们看见院子里留下了不少的尸体,黄乎乎的。还有一次,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到野外劳动,不知谁捅了松树根上的一个泥巢,嗡的窜出来一群蜜蜂(其实是马蜂),我逃跑不及,眼皮上被蛰了一下,马上就肿得睁不开眼睛了。后来用牛奶每天早晨洗眼睛,过了一周多才消肿。在我的印象中,蜜蜂多起来是和季节的转换关联在一起的。我的《凉水诗章》中的《林中蜂蜜》,写的可能就是这种关联,死亡的预感和对这一切的无知。我也真的不止一次见过在萧瑟的晚秋时节,零零散散的蜜蜂(估计是没来得及回到蜂箱里,养蜂人就转移了)粘在公共汽车的玻璃上,随着汽车旅行,有的甚至钻到车内,像怕冷的小心脏一样喘息着。那情景真是凄凉极了。
有七排云豆架的林边
也有七排白色开裂的蜂箱
仿佛遗弃在草丛,听不到些许嗡鸣
大片野花中也不见一点蜂儿的踪影
我向林中探身,约拿单一样无知
只有偶尔的鸟鸣,从枝头滴入衣领
养蜂人已不知所终,也许怀揣钞票回了南方
向林中再走几步,就可以看见秋天
白桦的背影。看,一个金色的星球
就悬挂在她的颈下,缓缓旋转
最后的甜蜜滴入火热的喉咙
蜜蜂僵硬地蜷在花芯攥紧的拳头里
不久以后,那同一群蜜蜂
将随着公共汽车旅行,在玻璃上留下花纹
而美国女诗人普拉斯在《蜂箱的到达》中,把蜜蜂写得格外的危险。和她的许多诗歌一样,此诗的主题在于写作的力量与意义。蜜蜂的喧闹象征了这位女诗人内心的动荡不安,她一生都是在释放还是压抑这种不安中度过的。她甚至把自己伪装成“好心的上帝”,把箱子说成是“临时的”,来避免这种来自内心的毁灭性力量的打击。她想,如果把这种内心的暴力释放给世界,她是否会变得安全?回答是否定的,因为这种暴力有着“罗马暴民”一般长久的历史。她因此轻蔑地嘲笑了自己想再次伪装成树的愚蠢。当她说“我将是好心的上帝,我将让它们自由”时,她的意思是只有通过她自己的死亡,才能赋予这些黑暗的思想和情感以自由。当她说“箱子只是临时的”,她也许是在谈论这样两件事情——首先,她内心的挫折和“暴民”仅仅是暂时的,如果她把它们释放出来,她就能自由。其次,箱子代表了她的身体,虽然一切都陷在她的内部,但她的身体仅仅是临时的,当她死亡时她将自由。对诗人来说,也许控制事物的唯一方法就是控制词语。在诗的开头,她用了“干净”、“椅子一样方正”这样的描绘,但是她对词语的控制很快就消失了,蜂箱变成了婴儿的棺材。事实上,这首诗可以读做有关诗歌语言的诗。如果蜂箱代表了形式,那么它里面的喧闹就代表了内容。诗中表现了生硬的外在形式与压抑的内心生活之间的矛盾。也许正是这种矛盾终于导致了诗人的自杀。
我定购了这个,这个干净的木头箱子
椅子一样方正,重得几乎抬不动。
我会说它是一个侏儒
或者一个方形婴儿的棺材
可是里边这般喧闹。
箱子锁着,它很危险。
我不得不整夜与它在一起
我不能离开它。
没有窗户,
我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只有一条小缝,没有出口。
我把眼睛贴到缝上。
它很黑,很黑,
感觉好象挤满了非洲人的手
极小,因为要出国而畏缩,
重叠的黑,愤怒地攀爬着。
我怎么能放它们出来?
那噪音最让我惊骇,
难懂的音节,
像一群罗马暴民
我的上帝,一个个
聚到了一起!
我倾听这狂暴的拉丁语。
我不是恺撒。
我只是定购了一箱疯子。
可以把它们送回去。它们会死。
我需要用虚无喂养它们,
我拥有它们。
他们如此饥饿让我吃惊。
我好奇它们是否会忘记我
如果我把锁打开站在一旁,变成一棵树
有着金链花,白肤金发的树干
和樱桃的衬裙。
它们会立即忽略我
我的月亮西服和葬礼面纱。
我不是蜜源
所以为什么它们应该攻击我?
明天我将是好心的上帝,
我将让它们自由。
箱子只是临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