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月亮的沉思》(奥尔德斯·赫胥黎)
《对月亮的沉思》(奥尔德斯·赫胥黎)
奥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英国小说家及评论家,具有敏锐和多方面的智力天赋。作品以优雅、风趣和悲观主义的讥讽著称。著有《克罗姆·耶洛》、《滑稽的黑伊》、《枯萎的叶子》、《旋律与对位》、《加沙盲人》、《永恒的哲学》、《卢丹的魔鬼》和《感受之门》等。
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不过如此”的哲学。我们已经多么厌倦地熟悉了“不过如此的空间、时间、物质和运动”,那“不过如此的性”,那“不过如此的经济”!以及依然不容异己的“不过如此的灵魂”,“不过如此的意识”,“不过如此的心理学”——它们是多么乏味,多么让人厌倦!“不过如此”也意味着愚蠢。它缺乏丰富性。够多的“不过如此”了。是带着原初的感觉,再次说“不但,而且”的时候了。
在我的窗外,夜正在挣扎着醒来;月光中,盲目的花园生动地梦见它失去的色彩,那几乎是深红色的黑玫瑰,期望地站在鲜活绿色边缘的树木。在暗蓝色的天空下,露台洗得发白的栏杆灿烂耀目。(绿洲就躺在那下面吗,在最后的棕榈树之外,就是沙漠吗?)房子的白墙冷冷地辉映着月色。(我要转身去看那从白雪的漫长斜坡上赤裸升起的白云石吗?)月亮圆了。不仅圆了,而且很美。不仅很美,而且……
苏格拉底的敌人指责他把月亮断言为一块石头是异端。他否认了这种指控。他说,所有的人,都知道月亮是一个神,他同意所有人的说法。作为对“不过如此”的唯物主义哲学的一个回答,他的反驳是明智甚至科学的。例如,比D. H.劳伦斯在那本奇异的书中发明的说法更为明智和科学,就其心理本质来说是如此真实,而就其伪科学、形式、无意识幻想方面,又是如此荒谬。“月亮”,劳伦斯写道,“肯定不是一个雪白的寒冷世界,像我们自己已经变冷的世界一样。胡说。它是个活力物质组成的球体,和镭或者磷一样,凝结在一根鲜艳的能量柱上。”这种说法的缺陷在于,它显然是不真实的。月亮很可能不是由镭或者磷组成的。在物质构成上,月亮是“一块石头”。劳伦斯对坚持认为月亮只不过是块石头的“不过如此”哲学非常愤怒,他也同样被人憎恨。他知道它是更多的东西;他对它的深刻意义和重要性有着经验主义的确信。但是他试图以错误的物质术语而非精神术语,来解释有关这种意义的经验主义事实。说月亮是由镭组成的纯粹是胡说。但是像苏格拉底那样,说它是由神的材料组成的,却是很严格很精确的。当然,没有任何东西能妨碍月亮既是石头又是一个神。它是石头而非放射形物质的证据可以在任何儿童百科全书里找到。这一点是绝对让人信服的。然而,依旧让人信服的,还有月亮的神性的证明。这可以从我们自身的经验,从诗人的诗歌,甚至从生理学和医学课本的片段中榨取出来。
可是这种“神性”是什么?我们如何给“神”下个定义?以心理学术语来表达(这是基本的——抛开这些术语你什么也抵达不了),一个神是给予我们特殊感情的东西,奥托教授称之为“庄严”(来自拉丁语numen,超自然存在)。庄严的感情是原初的神的材料,制造理论的头脑从中取出万神殿的个体化神灵,把它们归结为一。一旦形成理论,理论反过来就能激发庄严的感情。于是,人们在面对危险莫测的宇宙时的恐惧就促使他们假定有愤怒神明的存在;而后来,一想到愤怒的神就让他们恐惧,甚至在宇宙没有向他们发出警报的时刻。情感,合理化,情感——这个过程是循环不断的。人的宗教生活是以热水系统原理来进行的。
月亮是一块石头;但它是一块极其庄严的石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块有关神圣、因为神圣而使男人女人产生庄严感情的石头。于是,有一束柔和的月光能给予我们难以理解的和平。有一束能激起某种敬畏的月光。有一束寒冷而严苛的月光,诉说着它灵魂的孤独与绝望,它的无意义或它的不清澈。有一束催发爱情的月光——不仅去爱一个个体,而且有时去爱整个宇宙。但是月亮同样在尸体上闪耀,穿过眼睛的窗户,在思想内部。它直接影响到灵魂;但是它也能用晦暗和迂回的方式发挥影响——通过血液。一半的人类显然在对月之节奏的顺从中生活;有证据显示,生理和精神,不仅是女人,男人也是如此,神秘地随着月亮的变化而退潮、流动。有无来由的欢乐,无法解释的痛苦,没有原因的笑和悔恨。它们突然和奇异的改变组成了我们心灵的气候。这些情绪中,较为庄严肃穆的可以归结到神,而较为轻盈的,如果我们愿意,可以归结到妖怪和仙女,它们是血液和幽默的孩子。但是,在众多其他主人当中,血液和幽默服从的是变化的月亮。通过眼睛直接触及灵魂,沿着血液黑暗的隧道间接触及灵魂,月亮是双倍的神。甚至狗和狼,至少凭它们在夜间的嚎叫判断,似乎也以朦胧野蛮的方式对满月怀有一种庄严的情感。阿特米丝,狩猎女神,在后来的神话中被认为就是月神塞勒涅。
即使我们认为月亮仅仅是一块石头,我们将发现它的石头性正是潜在的神性。一块变冷的石头。一个没有空气、没有水的石头,预想中我们地球的形象,在几百万年以后,衰老的太阳将失去它现在的抚养能力——如此等等。这个过程能够轻易地被推迟——对紫外线进行研究。但是我忍住了,让每个读者尽情发挥合乎他口味的盛大的修辞色彩吧。无论有没有紫外线,那石头就是石头。你不能长久地思考它而没有发现,你自己被一种或另一种基本上是庄严的感情所侵入。这些感情属于两个对峙又互补的集团之一。第一个情感家族的名字是人类无意义,第二个的名字,是人类伟大。沉思漂浮在深渊中的那块被抛弃的石头,你会感觉到最为庄严的蛆虫,在面对完全不可思议的巨大浩瀚时的那种卑下与无用。“那些无穷空间的寂静吓坏了我。”
你也许有帕斯卡的感觉。或者,你有保罗·瓦雷里曾经说过的那种感觉,二者必居其一。“那些无穷空间的寂静没有吓倒我。”因为那石头的天文学的月亮不一定让你感觉自己是条蛆虫。也许相反,它会使你为生而为人欣喜若狂。那石头漂浮在那里,它是所有天文学恐怖的最近最熟悉的象征;但是发现空间与时间的恐惧的天文学家是人。宇宙对人类精神抛出一个挑战;尽管他是那么无意义那么卑微,人还是接受了这挑战。石头从黑色的无垠中向我们闪耀,一件将死的纪念品。但是我们知道它是将死的纪念品这个事实,使我们正当地感觉到某种人的骄傲。我们有权利让我们的情绪适度地狂喜一下。
(马永波译于2003/9/10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