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对自我的一次观察》
《中秋节对自我的一次观察》
天气非常晴朗,早上照例不想起来,赖着,抱着老伴走后空出来的另一个枕头。这些日子腿有些浮肿,总是胀乎乎的发痒。脸朝着窗户就能看见蓝天和渐渐发黄的树顶。红色的废墟上依然一片寂静。那些鱼鳞状的层云慢慢移出窗户。我计算了一下,半分钟不到。等我起身来到方厅,再向天上望去,居然一丝云彩都没有了。奇怪!
在生活中我总是处于旁观者的立场,这有时能让我看到真实的东西,有时也不免有些落寞。这世界上和自己有关的到底是什么呢?似乎没有。也许最深的关联就是上帝了,“啊,通向你的道路崎岖而艰险!”如果你走在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上,发现路的尽头是林中一个正在被秋风吹干的泥泞的池塘,微湿的池底上还留着发白的小虫子粘粘的轨迹,你正在踌躇,怎样才能走出这片林子,到光影似乎更为分明的另一片林子里去,是否会有人从你要去的地方走过来,和你刻意擦肩而过呢。人生也许不过是在一片秋野里穿行,我想到你的田里收获,而你,想坐在我家的桌子旁若有所思地等待。
还是吃饭吧。老伴炒的花生,做的大米饭。马原剩了点鸡蛋,我盛点饭里头,在微波炉里热了热。他剩的一袋奶我也喝了。我们一家人都爱吃花生,爸爸和大哥啥菜都不会做,可就是会炒这个东西,还不用放太多油,就能炒得红扑扑的。大哥有一次告诉我,要用水把花生迅速地过一遍,既干净,炒熟后又很酥。记得前些年朋友们还喜欢聚会喝酒的时候,往往也要点一盘这种“老仁”(取老人,就是老熟人老伙计的意思)。哥哥们下乡,回来讲,他们就着石头子儿喝酒,挑那些溜圆的鹅卵石,用盐和油炸一下,然后就唆这个下酒。小时候爸爸还说过,一个长辈用红烧的干辣椒喝滚烫的烧刀子,哈哈,铁胃啊。
接着翻译《肖邦在巴黎》。本来觉得这种书不会太好玩,也不会太难译,现在觉得不这样了。书中讲的是肖邦在巴黎的那几年,尤其和乔治·桑长达九年的动荡关系。慢慢地喜欢起这本书来了。也是,无论翻译什么,哪怕开始时再不情愿,觉得浪费自己,翻着翻着就喜欢起来。只有喜欢,才能翻出味道来。比如谈到肖邦的双重人格——
“肖邦有两重截然不同的人格:一个隐秘的波兰人格,温暖而可爱,面向那些他感觉最亲近的人(这些人大多数是波兰人,但也有例外),另一重人格是公共的,无可挑剔的礼貌,但却冷淡而疏远。他典型的精神压抑情绪摇摆不定,让他苦不堪言,其激烈程度就和他在一首曲子里从大调滑到小调,然后又滑回来一样,更别提调门的转换了。
当愤怒袭来,他会砸碎椅子,折断铅笔,痛骂无辜的钢琴学生或来访的客人。他以前的一个学生回忆说,他不止一次看见肖邦的头发立了起来,像狗的颈毛一样。而在极度压抑沮丧之时,他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轻声地啜泣。”
他的精神始终在压抑和狂躁之间摇摆,这和我多么地相似啊。在压抑和狂躁之间,就是所谓正常状态了,那也只是麻木的平静而已。我始终无法放纵自己,这也许和从小在监狱里长大,军人家庭严格的教育有关。往往为了所谓的集体“气氛”,我会压抑自己,在一个只顾自己高兴,不管别人死活的时代,我真是不合时宜了。什么时候我也能不高兴就摔椅子砸瓶子,自己发泄完就好啊!写诗也是,我想诗歌和做人真的是一回事。我在诗里始终无法发泄自己个人的情绪,觉得那样太对不起读者了。我们个人的一己之私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那不等于鲁迅说的“谋杀”一样了。透过诗歌这个窗户,看见事物的本真状态,才是有用的负责的诗歌。我把诗歌看做精神的朝圣,而那些杂碎呢,“缪斯死了,他们还想扯下她的裙子”!一个人把自己当圣徒来要求,真苦啊。如果我也把诗当成垃圾桶,会怎么样?又想起《寻找我的萨福》,如果汉语里真的有一个那么孑然遗世、潜心于灵魂和自然的女诗人存在,她和这个诗坛这个时代毫无关系,那多好,那样我就可以不写诗了,只听她给我说的,只看她让我看的。迪金森、索德格朗,要是和她们活在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多幸福啊。如果我的存在能让人知道还有一个干净的灵魂,那就够了。可是谁又会听我的呢。至于爱情,也是如此纠缠,每个女人背后都有无数的线牵着,太复杂了。也许只有在这世界上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的孤女才适合我。做梦吧你!
时间转眼到了中午,算了算,翻了三千字了,任务还没完,但心思有些分散了。这些夹杂的法语街道名、事件、人名,真是难查。那些波兰人的名字好难翻啊,有时一个名字就得查上十几分钟。烦!搞翻译得是个百科全书啊,我至少得有个猪八戒那么大的脑袋啊。巴尔扎克一本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妈的,这上哪查去啊。花了一下午跑书店买的巴黎地图,也不管用啊。
每当过年过节,心里往往会有很不好的预感。过节过怕了,因为心情总是更加沮丧。平时的时候还好,工作就忙不过来,排得满满的。一到年节,我天生的孤寂就凶猛地显露出来。久之似乎就落下了这种“节日恐惧症”了。上午老汤来了电话,谈了谈流放地参加诗歌展览的事情。他的声音总是让我感到踏实、安全。我天生对人有依恋,一旦和谁好了,往往最后会很受伤。什么时候我能不这么爱别人就好了。我需要冷漠起来。中午时远人来了电话,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我为还能给他力量感到高兴。中午还是热了点饭,继续吃花生,然后洗了个大柿子,站在窗户上吃完了。不想干活了,按照惯例,给几个朋友打了小电话问候一声。老韦总说我“礼数周到”,这有什么不好吗。我想,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人都等着别人来电话主动问好送温暖,那世界离爆炸就不远了。
孤独也许是最好的疗伤圣药。迪非不是也说过,许多大师在中年时都选择了孤独。而孤独选择了我。我寻找生活,却得到死亡;我寻找爱情,却得到诗歌;我寻找天堂,却在人间陷落得更深。
上生态园晒太阳去吧,看看能否把那里变成“一个老人的诗园”,斯蒂文斯不是有“一个孩子的诗园”吗。秋天的空气水一般清澈,仿佛万物都有些倾斜,正如我们在水上看水中的东西。园里没什么人,阳光暖暖的。我挑了个最僻静的地方,坐在木头墩子上,闭上眼睛。可是还是静不下来,开始祈祷(其实是在质问主),“为什么你让我这么痛苦啊,你不让我放纵,你一刻也不让我喘息,你到底让我为你做什么,你说吧。还不如把我收回去好。”就这样在心里念叨了一会,主什么都没说,他一直这样,从不给我直接的启示。也许,他和一个家长差不多,总是特别关照那些弱的差的孩子,对不用操心的孩子就比较淡漠。可是我也需要关心啊。明年,给主翻一本经吧,也许我只能为他做这点事情了。人工河对岸几个人在吹喇叭,嘶哑的声音真刺耳。哎,都是不管别人死活,只图自己高兴。转了小半圈,有点热了,回家。望望头上的飞机,仍然找不到和事物拉开距离的感觉。古人说的“不粘滞于物”,果真这么难以做到啊。
写到一半时,老伴来电话,让六点去岳母那里。岳母岳父对我都非常好,可还是找不到在家的感觉。自己的爸妈都早死了。我们每个人早晚都得成为孤儿。按照我的本意,应该把一切的悲喜都以平淡出之,为什么我还是做不到云淡风清。前天五木在电话里说我的诗歌比较淡,他说的很对,这正是我要追求的。我不喜欢那种号啕与阔笑,一切都应该是静静的淡淡的。所以我才会那么喜欢陶潜、梭罗、巴乌斯托夫斯基、黑塞,他们都是比较冲淡的。记得黑格尔说过,追求强刺激实属野蛮人。如果我的诗歌能让人安静下来,那就够了。
2003/9/11中秋节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