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诗群：现在进行时

文/黄培坤（福建日报副刊编辑）

　　这十多年来，诗歌逐渐沉寂了，大众关注的眼光慢慢从诗人的身上剥离，这是不争的事实。当然，面对沉寂，诗人们大可不必伤情，文化多元化开阔了人们的视野，面对丰富多彩的文艺生活，人们能够挤出来给诗歌的时间已经很少很少了。但是，这种情况并不影响诗歌的生产，热情高涨的诗人们更加团结了，他们想要用“五指握拳”的集体力量，来显示诗歌依然蓬勃前行的强大生命力。
　　2001年4月，诗人徐南鹏以笔名舒风在《福建日报》副刊“武夷山下”刊出《福建：行进中的诗人队列》，在此之前，他就在福州举办了一次诗歌朗诵会。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从舒婷说起，再吕德安，再汤养宗，再到各地的诗群，福建的重要诗人一个个走上前台，亮了一个相。这篇文章的刊出，旨在向人们展示一下，福建诗歌前行的力量。
　　前不久，俞昌雄又在福州举办了一次诗歌朗诵会，福建的诗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追求的脚步。在宁德，民间诗刊《丑石》以开放的姿态，团结了一大批不同艺术追求的诗人，形成“丑石诗群”；在三明，围绕在《三明日报》副刊，一大群的诗人们在为诗歌的复兴努力着；在晋江，依托于文化馆，不甘寂寞的缪斯们，用心地唱着海的歌谣……
　　与上述地区一样，在惠安，也有一批同仁们，在刷新着惠安诗歌的记录。1992年底，林轩鹤发表了诗歌评论《惠安青年诗坛：接力与冲刺的行程》，对八十年代初以来在诗坛上纵横驰骋的施肃中、林凌鹤、陈作二、哨宇、林轩鹤、欧阳慧聪、王一航、叶逢平、孟吾浪等20多位惠安青年诗人进行梳理和点评，使人们对初具规模的惠安诗群有了更深的认识；2003年4月，诗人任轩和浪行天下创办了“惠安诗歌沙龙网”（http://www.renxuan.com)。这个网站的创立，旨在促进惠安诗人之间的交流，并为汉语诗坛注入“惠安诗群”的声音。创办后，已经联合中国诗人网、中国情诗网成功举办了“首届惠女杯摄影诗歌大赛”。作为惠安诗人的网络根据地，创办者希望她像惠安的海一样，以开放的姿态和纯美的热情，广纳宾客，在这时时涌动着诗的潮音的地方，聚集起一批沉潜着上升的诗歌创作者和热心的爱诗人。下面，我就我比较熟悉和近来比较活跃的几位惠安诗人，作一些粗浅的点评：

    去年夏季，受股市飞流直下的冲击，浪行天下重新拾起遗忘八年的笔，返回诗园。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在《星星》、《中国诗人》、《扬子江》、《福建文学》、《福建日报》等上发表了大量诗作，仅省级以上报刊就达40多首，令人为他诗歌创作的突飞猛进而高兴。
　　浪行天下以写爱情诗而著称，他把他的诗集命名为《情海泅渡》。这是一个有着浪漫气质的诗人，一方面，爱情的力量让他的情感波澜起伏，给了他创作的动力，另一方面，对朦胧诗以来的诗歌艺术的吸收，又让他娴熟地运用了瑰丽奇特、超越时空的想像和象征，把刻骨铭心、炽热奔放的情感抒写得淋漓尽致。作为一个情海的泅渡者，浪行天下有着博大的胸怀，他热爱生活，热爱人生，热爱着一切美丽纯洁的生命和事物。他以爱情的题材，体验社会人生，体验生命的最深内涵，读浪行天下的诗歌，我们深深感受到一种奉献的精神——为爱而奉献，为生命而奉献，为信念而奉献。“我要奔走在砂砾的河岸，向你/吼着关于光亮的消息/让往事/像海面上升起的明灭焰火/我要沿着擦亮的纤绳/一路开花，来到你的身边”（《擦亮》）。人生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不断擦亮的过程，爱情需要擦亮，事业需要擦亮，灵魂需要擦亮，只有擦亮一切，才能带来一个“美和花朵一一闪现”的纯洁世界。“在这无垠的洁净中，我要/认真收藏好一腔热血/尽管无人听得见我的心声/弥留之际，用心的最后一次/搏动，说出两个颤音/任雪花一遍遍传说，一遍遍”（《乞力马扎罗的雪》）。这是爱情的执著，也是生命的执著，信仰的执著。
捕捉瞬间的意象来展开情感的旅程，是浪行天下运用娴熟的构思方式。如《篝火》：“濒危的篝火！我请求你/以大漠孤烟的名氏发言/我请求你藏好宿命的饥饿，以及孱弱/等待我掌心的飓风，变得和煦/柔软。让我吹动你//让你焰光摇曳，腾起/像跳跃的羚羊，在丛林出没/我要掏出你枝枝桠桠里的春天/晾晒在最眩目的叙述中//我请求你脱掉火焰的嫁装/以浓烟的名氏发言/说出空虚，说出不能燃烧的秘密/让余音绕着绿色的帐蓬/怒吼，起伏，颠簸//我会带走你留下的全部灰烬四处抛洒，让黑夜提早君临。”这首诗整首都建立在“篝火”这一意象上，从吹动濒危的篝火到焰光摇曳、腾起像跳跃的羚羊到化成灰烬四处抛洒，“篝火”的意象完整地显示了生命燃烧、腾跃、飞升的过程，给人以无尽的遐思。再如《失重》，“一枚枯叶，就这样凄清地告别秋天/在空中，划过锃亮的轨迹/让痴呆的我，痴呆地想：/今夜该沿着哪一缕月光回家？”这首诗抓住了一枚枯叶被秋风吹动的一瞬间展开，形象地反映了迷失家园后的精神困惑。在浪行天下的诗中，像这样成功的范例，比比皆是。

    2000年，张鞍荭以“福建诗人”的身份在《诗刊》上露面了，此后，她在《新诗人》《福建日报》《泉州文学》等报刊陆陆续续地发表一些诗作，部分诗歌收入《中国诗萃》《中国城市诗丛?派》等书籍。今年9月，她的诗集《告别春天》出版了。 鞍荭的大部分诗作，都写于16-22岁，按她的说法，“那是一段极为美好的时光，天空是蓝色的，玫瑰是红色的，花园的喷泉和着音乐永不停息地起舞……”“清浅欢快如溪流的岁月”，让她的诗歌充满儿童的情趣，清新而不暗淡，明朗而不浓艳。人生的苦难和况味还不知在遥远的什么地方，诗歌正如她活泼的青春一般，焕发出率真的本色，袒露出真诚的性情。“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管它谁是春风，尽情地享乐这如绿叶一般生机勃勃的时光，才是此刻最本能最赤裸最响亮的呼声。
　　“小小星，亮晶晶”。鞍荭诗不以整体取胜，她正如海边拣贝壳的孩童一般，并不想构建什么漂亮的贝壳堡垒，只是以孩童的眼光，一路走去，碰到什么满意漂亮的就拣起来，扔到诗歌的篮子里。她以灵敏的艺术感觉，捕捉到一些新颖的意象，展露了春意盎然的情趣。诗人看到“甲虫蹒跚迈步”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 老态龙钟”（《告别春天》）。诗人“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入山/路的两旁长满了记忆/信手一折/便是一个春季”（《归乡》）。诗人想用“浣纱的手/轻轻地将整个秋夜挂在窗外/由着月光细细地/晾晒”（《秋夜》）。诗人想把一些童年的往事，“系在（栀子花）瓣上/温习”（《栀子花》）。诗人如“那枚泛银光的钥匙/平躺在青翠的草地上”，“偶尔回忆起阳光/便幸福成一片空白”。
　　与诗歌新颖的意趣相表里，鞍荭的诗歌语言明畅，自然，清新。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篇说：“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也。”鞍荭诗歌的语言，就像五色云彩一样，讲究天然，不雕琢夸饰，不艰深晦涩，不堆砌词藻，不罗列典故，有的只是通俗生动的日常口语。
　　春天的时光很快过去，在前行的路上，“烦恼更是如影随形”，“告别春天”，告别新颖的意趣，鞍荭又将去开辟一片怎样的诗歌天样呢？我们拭目以待。

    与惠安的其他诗人相比，崇武诗人叶逢平就像是一位幽燕老将了。他生于1966年2月，系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泉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崇武文学》编委，迄今已发表诗和散文近百篇，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歌报月刊》《飞天》《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福建文学》等报刊。
　　叶逢平十分强调诗人的社会良知，认为诗人就是要像屈原、杜甫一样忧国忧民，要像陶渊明、李白一样藐视权贵，要像林和靖远离尘嚣梅妻鹤子一样率真飘逸。他把现代诗人绿原写的《诗人》奉为座右铭：“有奴隶的诗人/他唱苦难的秘密/他用歌叹息/他的诗是荆棘/不能插在花瓶里/ 有战士的诗人/他唱真理的胜利/他用歌射击/他的诗是血液/不能倒在酒杯里”。
　　叶逢平的诗歌，忠实地践行着他的诗歌主张。生长于海边的诗人，他关爱着自己的家园，诗歌中有着太多海的基因。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正是以一个“乡土诗人”的身份出现的。他的诗歌立足乡土，表现乡土，在乡土中寻找到自己独特的位置。在诗歌《月亮琴》中，他写道：“一尾鱼爬上沙滩/此岸彼岸都是你的方言”。这句诗，让家乡的诗人们感到骄傲，认为家乡小镇的诗歌创作并不逊色于大城市。结合惠安特殊的地理位置，我们立即能够想到海峡两岸同根共生，一尾鱼，成了两岸对话（方言）的桥梁。在《月亮琴》中，诗人向我们传达了多少家国的信息呢！他的实践，向人们证实了，诗歌并不因为写乡土而落后，世界上多少伟大的作家，像鲁迅、沈从文、华滋华斯和威廉斯，都是从乡土起步而走向世界的。
　　当然，叶逢平的诗歌并不局限于乡土题材，在惠安的诗人中，他是与当下社会结合得最为紧密的一个。《外省的淡水鱼》《最近的天涯》《国际关系》《水果摊对面的连锁超市》，一件件现代新鲜的物事走进了他的诗歌，展露了时代的冲击、社会的碰撞和沉重的人生。在《一张药方：两味草药>》中，诗人深深地表达了对现实和历史的忧虑：“那些光明还在煎熬/两味草药还在煎熬/瓷器的中国，涌动着有氧的血液/以及腐败、落后，和非典病毒/这些身体的阴影,遮蔽着心跳……两味草药——/这唇边的苦味多么绵长/像两堆火焰,陷入滚烫的水/在静静地燃烧， 煎熬/称为瓷器的中国现代文明”，诗人想从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彻底地清算一下苦难的根源。
叶逢平的诗歌，有沉雄磅礴的气势。文以气为主，“气盛则言之短长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答李翊书》），我们不知逢平的气势，将会把他的诗歌带向多高的境地？

    客居浙江杭州的任轩，是一个以网络起家的诗人。网络是他与家乡诗人联系的重要手段， “惠安诗歌沙龙网”，就是以他的名字建立的。他有很强的组织能力，曾主编《中国当代网络爱情诗选》。他的诗作，散见于《星星》《诗家园》等。
　　任轩不仅是一个诗人，更是一个诗歌的评论者。他写过《学诗笔札》，从理论上梳理了一下自己学诗的感想。他花了近万字的篇幅，对叶逢平组诗《海，疼了》条分缕析，还自谦说“误读一把”。他在《我读浪行天下的诗》中，指出了诗人作品的知性“诗想”，即诗人在对人生、对情爱的追求中，充满着对整个客观世界的思索。他想用他的评论，把惠安的一个个诗人介绍出去。可以说，任轩是一个窗口，一个外界了解惠安诗歌的窗口。
　　性格开朗的任轩，喜欢漫游，漫游激活了他的诗心，让他写下了一组组旅途诗，漫游也开阔了他诗歌的眼界。与其他的惠安诗人相比，任轩是最为“先锋”的一个，我发现，陌生化手法、抽象化效果、无意识等先锋诗歌的名词，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诗歌评论中，也成了他诗歌孜孜以求的目标。任轩的诗歌，意象间的跳跃性强，在虚虚实实之间，有意识地扭断了逻辑的脖子，制造了语言迷宫。请看《点灯人》一诗：

我怀疑他们早就预知有灯塔的存在。否则灯塔不足以
成为他们圈海的牛皮。儿时，曾有同伴诡秘地

告诉我点灯人经常带女人到灯塔内。也有人说他是个
精神有问题的人，找不到工作只好萎缩于彼。我相信

灯塔对于他而言一定比不过在跑船人那儿神圣甚至
灯已经成为他的鸡肋。可这丝毫不影响灯在每个日暮

准时亮起。我尊敬这点灯人，但更喜欢让他独处
在灯前他必须虔诚，虔诚可以为他赢得更多的时间

像严冬里门窗牢靠棉被够重情话按时，可以保证安睡
点亮为了更快到达……他有他的方式，他的狂想和奔驰

倘在黑暗中坚持张开双臂的，那定是不需求辩护不可轻言
理解的。煤油会点亮灯也必点亮他，会熏黑灯也必熏黑他

　　这首诗深刻地探讨了点灯人命运的两面性，充满了人道关怀和哲理思辩。一方面，他虔诚地从事着神圣的事业，让人们能够在“严冬里门窗牢靠棉被够重情话按时”地安然入睡，让煤油在点亮灯时也点亮了他光辉的一生；另一方面，他需要经常带女人到灯塔内从事龌龊勾当以求解脱，神圣的事业成了他食之有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煤油在熏黑灯时也熏黑了他的一生。神圣的事业让一个人变成萎缩的精神病患者的悖论，展现了诗人对于人的命运的深入思考，震撼了每一位读诗的人们。从意象上说，这首诗跳跃得实在快，“灯塔的存在”“经常带女人”“精神有问题”“在灯前虔诚”“严冬里门窗牢靠棉被够重情话按时”“狂想和奔驰”“黑暗中张开双臂”，一个意象接连着另一个意象，我们寻找不到必然的逻辑，但整首诗正在这语言的迷宫中，反思了人对命运的无法把握和无人理解的无奈感。
　　著名诗人郑敏说：“我觉得一个人怎样打开自己的下意识很重要，但是也不能扔掉上意识，形成文字总要有一定的逻辑性，所以这二者之间要对话。事实上，一个最伟大的艺术家就是能在这二者之间进行最丰富的对话，那样他的创造性才会非常丰富。”进行有意识与无意识的对话，寻找到有意识与无意识的联结点，决定了任轩诗歌的发展道路。

　　在历史纵横捭阖的交响乐中，惠安诗坛激起一朵朵浪花携手作青春的接力。我们高兴地看到，在惠安多姿多彩的天空中，仍翱翔着为数不少的青年诗人矫健的身姿。
　　林轩鹤以其洋溢着古典精神和民族之魂的“中国系列”诗作在《诗刊》等单位主办的“工源杯”全国诗歌大赛获得一等奖之后，又相继出版《沧海为镜》等三部诗文集；哨宇的诗作中现代技法挥洒自如，往往借助象征体的意象与本体的形象紧紧相叠，让人产生良好的心理感应；作二常常站在哲学的高度侃侃而谈，将强烈的理性诉诸于丰富的感性，在语言的奇兀中呈现诗美；林凌鹤则凭靠坚实的古文功底，以其独特的悟性把瞬间感知化为意象，并力求诗的语言美感；蒋明河多年来笔耕不辍，诗作在大江南北遍地开花，其“红色系列”在时空隧道中进出自如，让历史和现实相迭印；白水的诗在音韵美的流动中飘逸，常于午夜时分吹奏出冷而清亮的情感和哲思；夜子以其八零后的锐气，诗作常常从外部语言切入，一遍遍反复敲打着诗的铮铮硬骨……
　　惠安。一方境界生动而深广的土地。深沉肃穆的黄土地，秀美纤柔的蔗潭溪，挺拔刺天的文笔峰，古意氤氲的洛阳桥，恢宏阔大的崇武海，孕育着不同风格不同韵味的诗风，渐汇成浩浩荡荡的惠安青春诗群。我们有理由期待：惠安诗的阿波罗必将从缪斯春天般的眼瞳里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