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之地

我昨夜梦到一群树麻雀，到处是它的草窠
一棵柳树，根系无力的暴露在阴光中
下了一场雪，兔子，野狗，红尾雉的爪痕潦乱，粪便
热气袅袅，腥燥
树根烧出的黑烟呛出眼泪，比蜘蛛还大的蚂蚁
在啃噬一堆兽骨
他们木然地站在菜园里，漩涡在空气中忽暗忽明
被水藻缠住手足，我惊恐地喊：“爷爷，你的拐杖
给我！”火的喉音
树麻雀，密密麻麻雪花一样飘来飘去
湖滩边的木桥，二月赭红的影子
我
在梦中孤单地惊醒，仍然看到正在消逝的折断的河流

一大早，就听到厌烦的电锯声
我对向武华说：“我要到乡下去。”像同一个死人说话
挂在草丛中的蛇皮，蝉儿壳
它们不再有回音
我看到一闪一闪的瓜藤，花蛇精的柳眉杏眼
在方圆八里的出生地，一阵烟，一阵雾，一阵灵魂
就是九月全部的花朵和不安

1、向文细垸
长江中下游平原的一个小村庄，一点人间灯火，祖坟和民房
1968年6月5日大自然的一次细小的生长
向武华附在我身上，我孤零零地哭喊，就像刚出芽的树叶
迎风呼吸,河流醒来
他在沉睡，六月的湖边有无穷无尽的梦境
从一开始，我就受到惊吓
这样的小村，树木散开的阴影和鬼魂比人多，不断的死人的音讯
开过炮厂戴过礼帽的爷爷，在我三岁时
饥荒而死
他的一副老花眼镜在霉暗的厢房里发出幽深的光
他严峻的黑白像一直伴我度过童年
在螳螂乱跳的厨房里，门柱自己会响
我一次次听到他的脚步，回过头来从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房屋好像总是空的，大人们都出工了
我坐在门槛上，田野嗡嗡的响
又害怕又孤单
几条泥路从不说话
七岁时我还不能理解解放前，不能理解爷爷的死和他的旧皮褂
我在小学课本上读到黑暗的旧社会
我想象旧社会的黑，就像住在老鼠的口中
没有太阳
在煤油灯下写完生字，蒙被而睡，村子多么黑啊
我能听到雪花不断地落进蟾蜍的井里
猪栏里发出沉闷的呼声，木窗上的塑料纸放进来一些夜色

我一回到家里，就对老娘说：“我昨夜梦到爷爷了。”
老娘风湿病又犯了
一拐一拐地从橘树林的阴影里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葱
她像吹出一口郁积的火焰：“去吧，多给他烧一些纸，他大手
大脚用钱惯了。”死者终将说出秘密，让活人的喉结发痛

2、淦东桥
我能听到银手镯的声音在采摘白菜上的霜露，镜子把她送入
水中，她恍惚从坡地上赶着安徽的斑鸠回来
我的外婆一直在苦楝树下转悠，嘀咕着：“二伢子也不看看娘，
十年了吧，娘想摸摸你的脸。”风扑着翅膀，黑穗病笼罩了整个稻田

我在外婆手中接过一把红枣时，总感到死在三线工地的二舅
他的灵魂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
三月的水漫进空虚的堂屋
端坐者，她用双眼喂养了一条河流，我看到那烟的光中
绝望的平静
在另一个村里，我偷听过棉花地的对话
他们寻欢作乐，同时说到一个壮年人的死
这让人无法理解的生活
每一张树皮一样的脸，更加来历不明

向武华说他看到过外婆的死，眼骨和枯柴送进了火炉
他和表兄表弟在火葬场抽了三根烟
一切像刚刚回到早晨
向武华说看到火炉上闪着火星的烟，噼啪地亮了一下
他用力吸了一口纸烟
呛出了眼泪
天气晴朗，只有周围的松柏带来了阴影，他眯着眼看很远的天

我还去淦东桥
往往是阴雨天，空气中有一些飘荡的东西
我的细舅在村头修自行车，有时陪他喝喝酒
没有人提到死去的大舅，二舅，还有大表兄
乘细舅用锉刀擦橡皮之际，我悄悄离去
生活不再完整，一场酒也变得那么清凉

3、洪家埒
我能相信姐姐的痛哭
她没有抱怨，也没有留恋
不像可悲的唢呐从没有呜咽，从这片薯地到那个屋梁
她一字不识，大礼不知，暴着牙齿为秋天大哭出声

女人都容易长胖，说下流话，打牌，生育
我惊讶姐姐有过之而不及
说起了邻居的黄梅话，贩卖棉花
骑起泥泞的冒粗烟的摩托车
夕阳映着她灰色的西服，猪毛一样的头发　她象侧着身子
同经过乡村的火车赛跑
没有人不接受这种粗砺
一只母豹的残暴，黄河在每一个地方泛滥
我们都喝着这样混浊的乳汁长大

在腊月，她接听儿子从南京打回的电话，一个木匠
有做不完的家俱，薪水
姐姐为这实惠的忙碌暴着牙齿大笑，比她出嫁时的哭
还丑陋，我突然想到

早年过春节，四乡八院的人看《荞麦记》
我不记得那些负心人的下场
倒学会为红颜苦读
时至今日，多少年青的乡下人不屑于在春节回到故地
比起那些负心郎，他们显得过于理直气壮

我已无从说起往事
无法回到一次痛哭
多少枯柳洋洋洒洒地吐出新枝
春联又旧，回来的人又要远走

4、幸福村
又是一个女人，苦瓜雀的细爪子
她穿着军大衣
从沙洋劳改农场坐火车回到幸福村
她说到她的艳遇
后来她真地嫁给了那个江西人

这样说幸福村当然太简单了
她有一个难堪的父亲
得着一种阴囊肥胀的病
走起路来，裤裆里像夹着东西
在放学的路上
大家遇到她的父亲
她的脸便红了
我们装着没看见
有一次来信，她反复说
她为她刚刚死去的父亲感到骄傲
她的那些文字
让我想到幸福村整洁的红砖房
墙上白底红字写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好！”
我相信她小时候就立过誓言
现在终于有勇气说出来

已经有人从新农村搬迁
不象最初拆老屋，挖出罐子，银圆和青铜
这是一些单薄的红砖
易碎，就像墙上的标语，让人感到崇高的幸福
没有血肉
他们热爱吵吵闹闹行车的路边
可以开一家农药店或修理摩托车
阴雨天，打牌，喝酒，男女打情骂俏
这就是他们渴望的幸福生活
当然，不能得那种难堪的病

5、沙墩
在流沙上栖居
和一群亡命水波的褐色野鸭为伴
宽大的蟅蹼找到尖锥之地，达尔文之自然历史
藏于烟光浩淼的风中
消化螺肉的胃，入水上天的羽毛，夜视的眼
这些象形字，写在水上的词
它们并不平凡，它们已经平凡
我们克服过第一种野蛮

我们在另一种野蛮中学会礼义
和残暴
当向武华混迹官场，从一豪华宾馆出来
过呕吐边大声嚎叫：“我姓向的，家谱上有龙凤边，大宋
的皇后，一代国母！”
在大中华的偏僻小县
这样的辞令不少见
他们从荒凉的沙丘出来
用毛笔字写下九十代先祖，有多少战火，兵乱，蝗灾，疫祸
他们容忍了
就像羊群受惯了狼的獠牙
近视处只有嫩草

1974年，地主儿胜儿在湖滩边的草坡上放牛
无产阶级专政的小学里童稚的声音在合唱
毛主席语录：“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胜儿要为他的父亲
好好改造
小丘的阳光洋溢着诗意
七岁的小孩，像个隐者
自然界在物质贫乏，社会唾弃之角
赐予一种隐秘的和谐
和野生的快乐

从河南飘过来的种籽，人群像柳絮一样浮荡
蜡纸的脸，虫的眼珠
铁马金戈的灞州之柳，火的美髯
像一个偶然的波浪
我们在一块沙堆上占有了光阴
并和一群蠓虫低矮地寻找着食物，穴及栖息的洼地

我看见我在湖边张望过
没有比这更透明的地方

6、木桥下
一木横于两岸，踏雪独行的女人站在柳丝下
几只野獾松动了一下乳牙
油菜叶上的冰凌，湿土
大口大口的热气
春天就在桥边停住了，一只鸫鸟投放下影子

我们沉醉于春光
和幻想
在梦里渴望着梦，缭绕的花香和性欲
我们是淫浸很深的肉之花
我，一个乡里的恶劣学生
窥视过女老师的尖硬乳房
一个歪斜的错别字，它的枝杈往她的阴沟生长
所有伟大的读音都有亵渎
我时常在数学，地理之外，从小学的窗户
偷看金铃子颤动的触角
还有一只公狗舔着一只母狗猩红的阴部
它们令人羞惭，激动
这一切暗合了晦涩的时光，它不防碍明澈的桃树

把三月的花朵开在我的面前，一只醉酒的蜜蜂
颠三倒四的词语，我渴望写下遍野暴力的景色
到处是呻吟，交媾和生育
我的亲人们大都在桥边劳作
一种沧桑的梦境和浮华的春景图
混杂在一起
大地布满了刺目的光，河流
我为一个小村的沉没
它嚓嚓响的树叶
感到孤单

我害怕地跑过木桥，流水的花朵一瓣又一瓣
从学堂里传来大声的朗读－－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不管怎么跑，唐朝太远
木桥下的人们，他们种好玉米，傍晚来了诗意落在他们身上

7、大队部
一位斯大林时代的苏联作家
会写下，冤死的灵魂，鸽子沉闷的嗓音

贵尔吊死在大队部，学习班的人都低着头
那个傍晚，我的父亲从油榨房带回一罐油
那个傍晚就像菜油一样黑，嗓音里面的黑

我们吐不出来
大队部一排长长的青石墙就像傍晚一样黑
昨天我在供销社买过火柴，糖
一副工农兵的版画
我被两种幻象所困，所幸灯光摇曳时
我在树木的谈话中睡着了

大队部成了一片废墟，石缝里开出了竹叶花
就像一部小说里写的：“河流冒出暖气，冰雪消融……”

8、龙坪街
我和向武华多次走散
他亲吻着白鳝软嫩的嘴唇，在咖啡馆的棕色音乐中
失踪，他在上海吹着海风
精神涣发，海轮把他从密密麻麻的阳光中送回

龙坪街接受了所有走散的人
鱼贩子，猪仔，木匠，钟表工和失恋者，阳痿者
四月，他们带回皱纹，逃犯的音信
我在候船室等着一个哑巴
的歌声，我在每一张脸上
辩认那些雀斑，胎痣
坐在理发店肥厚的沙发转椅上，转呀，转呀
透过落满尘丝的残玻璃
我看到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一层层皮壳在剥落，一枚
快落的叶子被虫丝掉着
更远的江畔，一艘机动船正卸下一扎扎响动的杉木
阳光，河水粼粼漾漾，光的雾气
一切不知是在玻璃中
还是在梦中，或多年前
我在乡路上，遥望一个陌生的小镇和它空中盘旋的
一群灰鸽，烟囱高耸的砖瓦厂
我刚刚了解生活的外部
在它的小巷中穿梭
急于烫成城里人的卷发，穿喇叭裤，吹口哨
我的欲望就是一双
没有来历的大眼睛
我的孤独
压在砖下，那么年轻，那样的小镇，我不知道我的祖国
到底发生了什么
生活轻而易举地让我失恋
我只尝到痛苦的一部分
我还生活在生活的本质之外
抽完多少劣质烟，学会平息自己
学会在纺织厂门前的早餐摊上坐下来，吃龙坪加料炒面
喝九江啤酒，学会说慢话
雪天，穿上木屐
在缝纫店补好棉衣
保暖，睡好，让雪落在黑瓦上，落在一群乌鸦身上
我把木门关上，在一个江边的小镇，安静地读书

“水碓舂犹急，
　柴门终日开。
　他时座客满，
今朝几人来？”
理解这样一个人，还要假些时日，我误读过更多的人
因为向武华去了上海
因为我也有了一点点孤单
我崇拜卢梭，每个黄昏来到夕阳镀红的江边散步，思想
呼吸勇气，并消除忧伤

9、朱河
到处是水，是鲤鱼的巢穴和甲鱼蛋
在棉花加工厂门前的车辙
令人怀疑，有一根尼龙绳
是死者的线索

我在朱河看到最多的就是那个脸上有疤的老人
他像个教唆犯
投毒者
那么多死鱼眼睛浮起来，闪啊，闪啊
在水面
在路上
在棉花地
在正午
几个抽烟的年青人，四处打听
他们不象有正经事，四处转悠

不断有来信说，你儿时的朋友当兵去了
也有人坐大牢，强奸了你的同桌
那个乳房发育很早，有白发的不会唱歌的女孩　
她现在整天唱个不完
在月亮地下唱
在鲤鱼的巢穴边唱
到处是白水，白棉花
是窒息，是幻觉，是空寂的未完工的楼房
是石堆，是猪圈茅厕，是红艳的鸡冠花
除了这令人恐怖的歌声
一切还安静

到处是鱼吃草的声音，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他们离开了他们寂静的村庄
蛇，女人，老人，呷呷的鸭子
有人投河，有人从广州打回电话
铃声不绝，有人刚刚从湖边带回
投河者的面容

10、竹林龙凼
垂钓的人
钓诸侯者
用鱼绳把自己缠住，不愿放弃的人，执迷的人
终将被大鱼拖入龙凼，咕咕的，一个又一个水泡

以水为界
生死是这样
活着的，反目为仇
早没有人记得，大堤决口，浮尸如粪
洪流入大荒，何以有良田，以械相斗者不知水为何物？

是水让一块地方人栖息
射鸟，排污，巢空穴淤
这多么像一个乱伦者，操了他的老娘

我在竹林龙凼是个走投无路的人
鲤鱼精告诉我她要迁离这千年的水域
水老鸭早已飞走

我的遗像或许就会贴在橡胶厂的横墙上
比一条发展乡镇经济的标语更醒目有力

11、续源寺
蚂蚁们学会祈福
烧香，化裱
跪拜我儿无病
跪拜祖先保佑
保佑路上平安
保佑风调雨顺
蚂蚁在同黄土说话
土鳖用一只耳朵听

钹和木鱼
轻烟
往事，栎叶纷纷
谋杀者在乡间隐居斋戒
祈求宽恕
祈求心安
祈求圆寂

我的老母还在三叩九拜
小花狗在寺后抬腿洒尿
他们从来没有要求过谷物之外的东西
这只是一个村村都有的土地庙
神就这么亲切地住着
有病了来上一柱香
天旱了来上一柱香
生子了来上一柱香
入土了来上一柱香
神就这么来托梦了
祛邪吧
送钱吧
是哪方的吊颈鬼
是哪方的月里鬼
啊啊，不要害了我的土地，不要害了我的儿女
冤死者，给你纸剑
短命者，给你纸鹤

我的老母还在三叩九拜
她从来就没有奢望过
她叩土地无荒无灾
她叩子女平安有福
她只是像母亲那样要求着
她甚至没有为自己叩过头

续源寺拆过
又建起

12、曹坝
我为我内心折腾的云雾过早的奔跑，这些灌木，刺藤里的歌声
来自天上，九只夜晚的白天鹅。我满身露水站在坝上，消逝了

那些白光，它曾经是灾难，平房被毁，田野长密了黑麦和螟虫
是第七个好妹妹，是仙女长袖飘飘，她吹拂了荒芜，我的灵魂

她所到之处，稻谷抽穗了，荷花开了，柳絮朦胧书生挑担赶考
喜鹊叫了，耕牛甩开了蹄子，情歌唱开了，童谣和桑椹熟烂了

我这如醉如梦的人间，酒旗，杏花，牧笛悠扬，平原如锦如织
我这如醉如梦的家园，阳光似粉，河流是蜜，人们诗礼相迎送

她吹拂过我的灵魂，和方圆八里的炊烟，一瓢凉水中，我看到
她的笑靥，一弯小径上，我遇过她的身影，在窗前唱歌的是她

为我做饭杵衣的是她，我梦想过这简单透明的生活，和一仙女
为伴，只是她和凡间的村姑一样美丽，丰满，善良，还下厨房

贫穷从来就没有毁过我的家园，我为那些虚妄和贪婪所困所惑
向武华是那么悲观，厌倦，他说：“第七个仙女也会去夜总会！”

我躺在高大的草坝上，黄昏来临，一只翅膀在飞，一只在挣扎

13、向文小学
摸雀窠，爬桑树，欺负女孩
掉书包
橡皮，一只铅笔和红领巾的傍晚
在一本连环画《木偶奇遇记》中，冒险，游历
和数学公式有了桃木的光，油灯的烟，外县的狗叫
翘尾巴的麻雀坐在那里
鼻滴稀稀的晓玲埋头做作业
我用蜡笔画
女老师的厚嘴唇，花衬衣，粗辫子
我有时给她画上胡须
戴上德国鬼子的帽子
我有些伤心
她给另外一个小男孩的笑

长大是一件残酷的事，我在十二岁时
有了占有的欲望
女老师的乳房
名扬四海的发明家，或诗人
它们现在有些变化　
做一个不劳而获的官僚
三妻四妾的地主，钱和权
更加诱人。当我四十岁，我不要人生
不要光荣和激情
也不要了贪婪和享乐
我变得多么颓废
竟无让人羞耻的冲动，痛苦
只有麻木，冷笑，绝望

我要带着向武华一起回到向文小学
在缺腿的凳子上坐稳
还有啊
你们，泥匠，没有牙齿的老人
一头种牛，从四川回家的染黄发的女孩，厨师
柳树精，疯子，手淫者，仙女
政客，乡党，彩票中奖的出租车司机，秃顶的猫
银行行长，歌星，逃税的贩子
你们啊
随我来
在向文小学的教室坐好，傍晚就要来了，一切要结束
谁在问：“学习个吊？我没有时间。”

是的，学习什么？
回忆？灵魂？思想？朴质？纯洁？人性？命运？未来？
从前，最初，远古，过去，起源，根，本性，本质？
我想我们可以说个笑话
或送上礼钱走路，大伙忙着呢！

14、河东村
我必然要回到这水里的村，清澈的居所
把向武华抖掉，这壳，皮，词
我裸露着
站在湖风中
用阳光擦擦乳头，胸肌，阴茎，五脏六腑
我必然要用水擦我这水一样的东西，血液和骨头
擦红它们，擦热它们
用艾草，用树叶，麦芒，用泥沙，用黄酒
用做爱的力
擦！
擦起勃起的血管，胀起的肌肉，用牙齿咬这些阳光

我必然焕然一新
大地焕然一新，河流焕然一新，新的来临的不是神灵
是我们自己的勇气，力和智，原始的苏醒，毁灭和再生

我所栖息之地，洞，窠，穴，瓦房，竹林，湖塘，坝
和棚，棉花地，土坟
我能安静，我便能栖居
我能同我的痛苦，过去交谈，我便能栖居
我能在河东村饮酒高歌，击铗和唱，天命而终，我便能栖居

15、碑
天地一隅
蓬蒿之中
向武华和他走散的灵魂
又阴暗地会面和解相守

碑上有阴文刻着：“向武华，向文细垸人，1968－－2053。”
风草之中还谈什么功业，关上大地之门，再也不用点灯找路。

　太阳从西出

我相信有奇迹
在被吻的舌上
种下了刺
二十年后
它会救我一命，我说太阳从西出，太阳从西出，我从暧昧的光线中
从鱼钓中挣脱
在逃跑时
我不是嘴唇破裂的鱼
在昏暗的草原上，奔跃的是一只斑豹
太阳从西出，太阳，西出，我到了三条腿走路的时候，我还相信奇迹
不是从口中说的，一条晒干的鲨鱼
　　　　　　　
　　　　　　　和威廉斯的＜＜白色小花＞＞

当所有的白色小花开齐了
虚无呈现

没有人观看，虚无的海洋上
白色小花颤动，它的赞美再也无法说出

　　　　　　　二郎唱词

嗨，嗨嗨，我的花枪
我的花枪
我要挑下
我要挑下
我的愤怒

我的愤怒
将我挑下
我的花枪
嗨，嗨嗨，我的花枪
我的七十二变，嗨嗨
嗨嗨嗨嗨嗨，嗨嗨嗨
我的七十二变，处处
有致命之伤，嗨哟嗨

　　　　　　　　椅子

在阿尔，椅子，和割下的耳朵
一个能包扎的伤口
一个无法包扎，椅子在走
耳朵生下了刺根
我，一个吃土豆的人，侧着身子坐在那里
在阿尔，一只总是空着的椅子，像有个灵魂坐在上面
　　　

骑车去开港的人群

天色如泥，我从小学出来
在岔路口
他们的链条发出破散的声音
像激流一样
从高地向四周低矮的村落滑下去

骑车去开港的人群，他们一路带着
铁锹，他们的力量

集中起来
可以清泥开港，让旗帜飘起来

在岔路口，我看到他们单个回去时
疲乏的样子

　　　一段时光

它几乎彻底沉没，我怎样才能回去
一只蚂蚁找到米饭，更加孤单
等待水落石现，绿眼睛在梦里，她是淹死的

妹妹，秋天在池塘边再无喊叫，摇着孩窝
的人，摇着花朵
沉没的树林，房屋，站在远地的人，他
有片刻挣扎

我怎样才能回去，叫醒他们，就像叫醒
我自己
这死去多年的时光，雨水从旧墙缝里渗出来

我的妹妹长成了一棵银草，他们同仙女相认
相欢，我还在从一把锯子想起

我想做个朴素的人

我想说
痛苦
我想说
痛苦

你们
不要
不要
要我说
得太多

我想说
什么
不说

时针
嘀嗒
嘀嗒

你们
谁
陪我
听

嘀嗒
嘀嗒
痛苦
安静
下来

直到
我咯
咯
咯
咯
笑
噎
了

　　　　　　　简单的愿望

从外面回来，我想看到院里一朵白刺玫
开了

女儿在跳橡皮绳，老婆的烧鱼已摆上桌面

月亮在夕光中升起来，事物只看到影子

　　　　　　争吵

我时常听到他们争吵，刚从地里回来
边烧饭边唠叨，我的母亲总是占着上风

夜色很黑了，父亲的沉默更可怕
我悄悄地把门栓栓上，想阻止他一个人
突然出去

现在我注意到我的女儿，也是时常主动
去锁门
我不知道她害怕什么，外面的夜蓝而宁静
像我儿时的黑夜洗过一般

我只是有时像父亲一样不爱说话，这
也会吓着她？

　　　　　　地震棚里的幸福生活

对于一个小孩，相聚就是快乐
平时，大人去地里劳动
空荡荡的村子和一个挂着老人遗像的旧屋
老鼠在厨房咬东西，自己的脚步声

吓着了自己

有段时间，我们住在了地震棚里
对于一个小孩，相聚就是快乐
大人在家
喝酒，下棋，说些闲话
安心地睡觉，父母就在身边

就像病了的时候，父母守在床边
一切有了依靠
还有一瓶少见的桔子灌头，冰糖
成了一个真正受人关心的人
幸福的人

初恋

我梦想着抱住她
亲她
我想我会干坏事
会坐牢
当我看到她一个人在路上走
她不知道她的危险
我知道我的危险
就这样过去了多年
我的暴力都转移到诗上
我的情欲有了淡淡的插图
和想象
我同一个丰满的女孩
做爱
我不再想那张
让我险些犯罪的脸
有时我会把同我相亲的女人
想成她
事后有一点
惆怅，如梦人生的感觉

　　　　　胡子

我现在是每日拿剃须刀，或到一个叫刘芳
的小理发店，躺下来，让她涂肥皂水，让她用柔软的小手
在我脸上抚摩，一个夏天，冬天也一样
我的很多疲倦在消失，很多疲倦又长出来，刘芳总是笑咪咪的
样子，她同我闲嗑时，她说到一个大胡子诗人
让我吃惊不小，从前我

喜欢胡子，梦想做一个大胡子诗人，在美国加州
过上思想的生活，我现在乐于剃须，乐于闲躺下来，让刘芳
的小手按摩，让思想消失，冬天的阳光照进理发店，一个人
走开，一个霸占我的人，他走开

码头边独坐

船开往新的城市，废船边新草蓬生
事物越来越清晰，时光将它们裸露

消失了它们本身的诗意，树木为凳
河水将枯，消失了它们本身的诗意

我来说说诗歌中的老词

我穿上长衫，复活灵魂
牧师的优雅，博学，我在风琴中请来
诗歌中的老词

她们庆祝，她们星光璀璨
太阳升起来了月亮有些害羞
小草学会了意大利语，她的美声
小溪跳踢踏舞，白云怀孕了，蓝天
刚下飞机，他带来了最新的纽约时报
歌唱在伊拉克负伤
宁静返回唐朝，他把孤独丢下
蔷薇，玫瑰，郁金香，三姐妹来齐了
她们珠光宝气，但经历不一
看看她们身边挽的是谁
蔷薇身边是歌德
玫瑰身边是比尔　盖茨
郁金香身边是萨拉姆
春风已老，星星开来了私家车
但丁，雪莱，普希金，他们在对火星入迷
他们的乡村摇滚也不错
只有大海离开了地球
他没有来

我穿上长衫，在旧风琴中请来
这些老词，有一位叫大海的
没有来

　　　　　　　　七仙女

豆藤茂盛，看不见土屋的影子，在一句方言里
我以为能遇，在烟散的美景中，我以为能见

在尼采的哲学里，在化学公式和微积分中，我彻底绝望

我如果能返回，如果仙女七妹是七粒花粒，在那么多的芳草
中，我以为能遇，只要她在隐藏
 

　　　　　　　
　　　　　　　　一棵柳树

我同母亲说起那棵柳树，母亲从池塘洗菜回来
她不屑地说，砍了
好多年了，空了心
把树干丢到塘里，红蚁浮满了水面
我在那屋后转了转，窗柱破烂，青砖消损
一棵柳树，一座村子
我的母亲
秋天来了，很多红蚁在内面跑来跑去
我在屋后转了转，母亲在厨房里把火烧起来了

一棵柳树，我想起了它拂动的枝条和蝉鸣
我在屋后转来转去
转来转去，直到母亲喊我吃晚饭

　　　　　　　他转过身
他刚从茅厕中出来，手指哆嗦
不停地哆嗦，他摸索着
一遍，又一遍
把肥大的黑裤口扎好，他的裤带
勒紧了，他又拿稳了拐棍

他转过身，他转过身，他转过身
一个接一个
在缓缓地转过身，转到另一面
你，我一个波浪跟着一个波浪
转到幽暗的一面
不停地哆嗦，吃力地系紧裤带，咳嗽着，吸完一根纸烟

　　　　　　　破拖鞋，破拖鞋哟
当我趿着个破拖鞋，跟不上人群
悠闲地吐出烟雾，比鱼吐出一个一个的水泡还慢
我的马达，它浸水了
在一个街坊，山寺，湖，芦草丛，我向后张望
已经比从前更远了，趿拖鞋的田鼹，鸟
它们咕咕地叫，清晰，辽远，不紧不急
没有什么能改变，秋天，舒展的节奏，我趿着个破拖鞋
在一个寂静的地方，推开了我的木门

　　　　　同父母亲在一起

他们的木盆子，菜篮，竹床和旧毛巾
他们藏到楼板上的箱子，他们一直在用的菜刀
我都有些不习惯了，他们煮的菜有点咸
他们更象一双筷子了，搓出和谐的声音
我却得忍受
他们的欢乐，这越来越少的聚会，比那些木箱子还短暂
然而，我想改变他们任何一项东西
都不容易，他们以为那些很长久，很重要

　　　　　　　　　他们坐在一排，秋天就在面前
我骑着自行车，从一个郊村经过，在一个半新
的楼房面前，三四个人
他们坐成一排，像一群蹲在电线杆上的鸟，零散，黑色的
影子，越过菜园，江堤就是码头，运输船
他们坐得很随意，面前空虚的秋光
刚刚从阴凉的土地上，湿树皮上，松开，爬起来

我在她柔软的皮肤上，一次次将踏板踏空，我的忙乱
显得多么近
他们坐在一排，好像已经很多年，秋天的柱子上挂着他们的铁锄

　　　　　　　雨天，在医院

我的姑妈，她腹内有赘生性肉瘤，雨天，会更胀痛
我陪她去人民医院，化血，查白细胞
很多人在内面走来走去，阴雨天
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他们交费，拿药
然后离开，外面的房屋，商店都很阴暗

我终于遇到一个熟人，一名平日粗爽的警察
他挽着面色蜡黄的少妇，他是那么小心
象护着一堆易碎的玻璃，他发梢上滴下水珠
我则更紧的拉住姑妈，在到乡村的公共汽车上，天色将晚

　　　　　　在父亲经营的桔园里

我在里面瞧一瞧，已经是秋天了
桔树枝上沾着几个蝉儿壳，泥土已干
有几个桔子生了红斑，在腐烂
还有一棵大桔树，树干上全是虫屎

已是秋天了，我离开家的时候
父亲躬着身子在桔园
浇水，多么干枯的土地
没黑的水桶，我的父亲向水井走去的身影越来越小
　　　
　　　　　　　深夜，虫子欢呼
深夜，我醒来，还记得刚刚梦到的城镇和死人
在餐桌傍的对话，我熟悉那些木饭舀子，桃木矮凳
他走出房屋弯曲的手肘，他的黑衣袖
我感到难以理解，深夜
我醒来，睁着眼睛，好像一个失忆的人，想努力记起
前生的事，在另一个地方的糊涂生活

外面，院子里的虫子齐整地欢呼
月光，月光，我睁着眼睛看到月光从梦里飘过来，被喊过来

　　　　　　　傍晚在途中

还没有到达，在夕光如汁如溅的途中
我看到梁子湖，空荡荡的村庄露出红砖黑瓦
柳树发出红铜的白光，山的阴影
和时间的阴影
变得多么显而易见，在这遍野的火光中，我看到了隐藏的鱼群
浮在水面
有的安静地吃水藻，有的惊吓地打出水声

一晃而过，我的车子已经到达新的城镇
黑暗，欢乐的世俗生活
灯火下，大家在忙于饮酒，露出耽于享乐的肉身

　　　　　　　每个女人有她的勾魂方式

这是我的荒唐生活，多少女人我和她有过亲蜜
接触，局长的女儿
经理的小姐，银行职员，医院护士，我的领导的
千金，我同她们一起跳舞，喝冷饮
坐游船，在野外看星月，在杨树林里接吻
江边的废船傍作爱
每个女人有她的勾魂方式，她的神经质，她的沉溺，她的
疯狂，她的绝望和冷漠，还有放荡，与温情

只有那些写诗的女人，我吻过
她的头发，眼睛后，她便一个劲问，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
我下子变得全身冰凉，像面对一个拿着手枪的人

　　　　　　
　　　　　　　　　　用沉默交流

那些夜晚，河流，一闪而过，我的言语
我要交谈的人，她被裹走，沉旧的船泊，门板
那些夜晚，随着秋天偶尔露面
我在到对岸的途中，在细小的街坊，在一个杂乱的出口
看到了，那偶尔在空中，闪烁的河面

我被照亮，我的言语更加漆黑，害怕地保持着
沉默，我知道
我一说出，它们就会一闪而逝

　　　　　　　坐在比灯光高的地方

能够看清灯光照着的商店，吃拉面的人，他映红的黑脸
在另一处，灯光照着的是在河面上缓缓移动的客船，它一路翻着
浪花从上海过来，它晶亮的灯光，它的轰鸣
很快就过去了

它经过的地方，重新变得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吃拉面的人
已把空碗推开，独自吸着纸烟

　　　　　　　经过太湖

很远就嗅了腥
很快又过去了

我没有看到太湖
 

（

白纸黑字(1-50)
(1)
你写呀，我写呀，
像小贩吆喝着，看那手持纸币的胖子
在水果摊边满足地翻动苹果，桃子
把一个烂的捡出来，丢到电线杆下
你写呀，我写呀
天气闷热，那么多烂的，不是虫咬了
就是货运时擦伤了
你写呀，我写呀
这块街道安静极了，胖子上了公共汽车
春天腐烂的声音，比汽车开动的声音小
是你听见了，还是我听见了
你不说，你还是说：“这年头，水果烂得多
买的人少。”
我又埋头下去写，像那个小贩埋头做生意
仔细地捡出烂的，丢掉
你比任何时候都虚心，从秋天里探出脸
向一个老贩子要火，“什么日子去一趟烟台，
结个伴。”
我从寂静中抬起头，看到了你湿透的衣衫
沾满了碎树叶，油污
一辆大卡车，它的影子在正午的阳光中
像烟台一样遥远，清晰
你粗着嗓子喊：“回家罗，给老婆捎了一件衣服！”
只是从那长长的头发，我还看到了一点
迟疑，和忧郁
你突然转过身来，又大喝一声：“没有一个烂的。”
满街的人似乎都未听见
我写呀，写呀，整天不做正经事
要把腐烂的春天救出来
在诗中做不到的，你在生活中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2）
穿蓝格子衬衫的安徽小个子，一个早晨在修理
那辆破烂的改装车。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话，他的妻子
像本地人，跛着腿，跑来跑去拿钳子，扳手
一拐一拐的样子，有点好笑
她小声对她的丈夫说：“田镇的煤涨了价。”表情
怪异，她的丈夫毫不理会她，钻到车底下
屏气焊一根缠得很乱的电线

一个早晨就要过去了，安徽小个子终于爬起来
绕车子转了一圈，搓了搓满手的油泥
像只猴子拉开驾驶室的门
破烂的改装车响亮地冒出了黑烟，在清冷的早晨特别
刺耳
车子跑起来了，一拐一拐的，像小个子的女人
有点兴奋，不远处就是田镇煤场

刚一上坡，车子吃力地冒着粗烟，
又熄了火
小个子快速地从驾驶室钻了出来
在不远的修理店傍，小个子的女人有点沮丧
直到小个子向她招手
她才一拐一拐地跑过去，拿着钳子，扳手

（3）

正街口是一快热闹的地方，挤满了
水果摊，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
一块暗褐色老人斑散着衰弱的阴影
春暖花开的日子，她穿着厚重
像一个有风湿病的人，畏寒，眯着眼望阳光
松垮的绿军装，有一只苍蝇吸在上面

好久，没有人在她的板车旁停留
没有人问一声：“橙子多少钱一斤？”
她失望地盯着一个青年人走过来，又走过去
到另一个小姑娘摊前称了几斤苹果

她弯起身子，把水果箱子整理了一下
动作很大，显然是想引起路人的注意
一个工商管理员走过来了
老人脸上的皱纹往一块挤，成了晒干的橘皮
陪着讨好的笑脸
那笑就像哭，在暖暖的春光中扎人
工商管理员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一群苍蝇嗡地飞起来，正午的阳光晃眼的亮
（4）
有二十几个人围在一块，他们是一些到傍晚
来散步的人，退休工人，干部，恋爱的学生
外来打工的泥匠，卖晚凉的老人
他们往夜色中走，他们暂时像飘出生活之外的影子
灯火下的小城镇，
酒杯刚刚晃动，霞光挂在电线杆和煤厂的上空
比一匹晾晒的缎布还新鲜

他们中有一个讨饭的小男孩，拿着压扁了的有漆花的
铁碗，上面放着几张一角两角，脏脏的零币
他在人群中穿来穿去，
有的人向他喝斥，有的小孩会丢给他几角钱
像同情一只受伤的麻雀，迷路了的猫
这时，这个小孩会咬咬嘴唇
显得有点委曲，但他很认真地鞠躬，不停地说谢谢

煤厂的烟一下子充满了天空，灯浮起来
车辆在堤坝下不停地转换方向
现在，看得很清楚
他们围在一块，中间是一盏竹杆举起来的灯泡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穿着时尚，像个局长夫人
她在唱地方采茶戏，是《叔子扳笋》，有点诨
拉二胡的老头拉得很起劲
晚风吹过来，要饭的小男孩也挤进来
他向胖女人递上两角钱，像递上一把风，又跑出了人群

灯光越来越少，
一点点的熄灭，星光落下来
落在一张黑黑的有点惊慌的脸上，夜比井还深

白纸黑字（5）

他脸上长出的一块漆！大家都叫他马师傅，
笑嬉嬉的，那块漆一动不动，傍晚锅炉边很热闹
一个个铁桶，冒着热气，厂门口的一棵柳树似乎
也要冒出热气
他埋头往炉膛里铲煤，现在人多了
男男女女，说说笑笑，
大家似乎把他忘记了，就像没注意他手中那把
黑黑的断了柄的铲子

从来就没有人插过队，他脸上的那块漆很威严
有一次，大家主动给他的老伴让路
马师傅比马还快
把老伴的铁桶狠狠地丢到后面
铁桶咚咚地滚到厂门口那棵柳树下
破了好几块斑

前不久有人说那个马师傅死了，有人问：
“哪个马师傅？”
那人说：“就是那个丢铁桶的马师傅。”
冬天还没有来，
那热腾腾的水气让人怀念，大家说这话时
好像还有一点伤感
（6）

装璜一个店很麻烦，拆去过去的架子
那些东西看起来都快烂了
拆起来，摸到的是冰凉的铁，缠得很紧
不小心手指就划破了
有些东西拆下来了，还真舍不得丢
这个旧柜台，用铁丝纠纠也还能摆烟酒

小丽说不行不行，拆拆，全拆
小丽的一颗虫牙，像春天的一枚树叶般
鼓舞人，她穿了一条新呢子裙，跑来跑去
指挥大家
把蜘蛛网，小虫子，扫干净
破破烂烂的都运走，“那块油布也不要！”
小丽的厚嘴唇让人着迷，春风无尽

电工看晃了眼，险些从梯上甩下来
一只大壁虎稳住了身子
小丽在下面喊，像一个真正的小女人发出尖叫：
“壁虎！”壁虎，一个影子
比春天还聋，大家都埋头干活，小张把那块匾丢
下来了，声音大得吓人！

那块匾上写着：国营东风百货商店
上好的油漆红木，颜色变暗了，一颗钉子
从崭新的破损处露出来

小丽闹钟一样呼唤：“把玻璃装上去，吃饭。”
（注：小丽从小就在这家国营商店买酱油，棒棒糖）
（7）

律师的领带打得很整洁，在立交桥下
他喊住了王雄，一头焦黄的长发遮着营养不良的脸
冰棒纸吹起来，在一群人上面打漩
这不影响律师的严肃，他把王雄拉到一棵梧桐树下
树上有一只黑鸟在叫，律师的声音比鸟大：
“你不能作伪证，你对你的每句话要负责！”

王雄显得有点激动，头发像冰棒纸一样漩起来
活活一个卡通人物
他上气不接下气——
就是他，是他，那个王八蛋
他杀了我的妈妈
那个王八蛋不是打麻将，就是喝酒，有时还带女人回来
再不就是输了钱向我妈要钱，那个王八蛋
常常深更半夜回来，他打人像踢狗一样
王雄的脸发紫，
手在抖动
黑鸟哇的一声飞走了，一个放学的小女孩往树上扔石头
王雄停了下来，望了望来来往往的人

律师头上的一块疤在发红，他还是很认真地对王雄说：
“你不能作伪证，他可是你爸爸。”
王雄没有说话，愤怒地站在那里
更加像一个卡通人物
（8）

鸡啼两遍，母亲就起来点灯，点了好几下
漆黑的村庄才有一星亮光
好像从露水中跑出来的光，母亲披着衣服便
进了厨房
炒花生蚕豆，炸小荷叶鱼

那一年，刚恢复高考，大哥考起了大学
全家第一次有人出远门，
大家充满了希望
大家脸上的玉米屑渗出了水份

在龙坪镇低矮的候船室，父亲抽了二个多小时烟
汉九班才冒着粗壮的黑烟
击打着白浪，靠在一排柳树的堤边
江水的浪一层层涌过来，涌进了无边的晨色

父亲挥手，
似乎是对一只陌生的船挥手
大哥挥手像是对乡村美景
挥手，像个深没的诗人

多年后，在一次酒桌上，大哥说
当时船快开动时，他憋着尿
很难受
多年后，大哥当了老板
总爱讲一些诨段子，引得女人笑喷了饭

（9）

一只蝉儿，伏在苦楝树细碎的树叶下
白浪滚滚，一座村庄
伏在大地细碎的叶下
两个影子，遮不住一个跑向河流的小孩

一只蝉儿
不叫一声
同村庄一样
忍受着空虚

河流的影子爬上了树林
胜尔揉着眼睛，说：“那是一只哑蝉！”

黄牛，草帽
和河道的鹅卵石丢掉了影子

一条鞭子，在空气中
打在蝉儿和村庄的叶子上
她们忍受了大地的寂静

地主儿，胜尔
在1974年
忍受了命运
（10）

刚砍倒的山竹，堆在清凉的砂石上
她在变枯黄之前，喊叫的是光

物资公司面前的一扎罗纹钢
它散发的光像一笔生意，有点晦涩

一个人的孤独
也会像老鼠咬开一个洞
放出光来

四月，在通往杭州的高速公路上
沿途的山峦，河道，坡洼上正在开放的野刺花
留在记忆中，剩下的只有光
如同一堆残骸

虔诚的老妇人，在礼拜天
唱赞美诗时
额上闪着圣洁的光

行将就木的刽子手
也会放出光，一种腐烂的光

秋天的一只眼睛瞎了，它
能看清世界的
阴影

一首诗截成几块，光
将它缝为完整的树叶
（11）

侏儒吸在花圈上，一大堆花圈，鼻子上闪烁金粉
这样的一只黄蜂，左右旋转，从人们的遗忘中跑出来，跑
出来，筑了一个巢，在花圈店里，不停地拔打着手机
好像同一个纠缠不清的死人讨价还价，一只工蜂进进出出
忙着在各种悲戚的面孔上采蜜，贴标签，她的细眼睛
她的碎花裙，让侏儒保持了黄蜂的体面，威严

侏儒相信，春天总会来，花儿总要开，生活会找到营养
不管是高个子，矮个子，英俊的，丑陋的，贫的，富的，
娼妇，烈女，战士，恶盗，伟大的领袖和卑微的农夫
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这样的生意总有做，来来往往的人
这里都准备了一个，当然，有时候生意会更好，死的是
局长夫人或书记的老娘，工蜂的翅膀抖动不已，好像花儿
开得太多，太耀眼，还是侏儒临阵不乱，一一指点说：
“王科长，发票给你开了，多开50？嗯。”
有时候生意孬，侏儒就想，他妈的怎么不死一个局长老婆
死一个局长有什么用！同死一个乞丐隔不了多少。

这只黄蜂，只不过是一个侏儒，现在走在街上像一个局长
有人同他打招呼，握手，掏烟，称兄道弟，这只黄蜂
一大群花儿飞起来要采他身上的蜜，像一群苍蝇要在一堆
狗粪上找到营养，工蜂一次次坚起剌来将她们赶走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肠。”黄蜂的美好时光，
他看到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又回来了，开车的，携儿带女的，
他们很风光，让侏儒感到很习惯，他不习惯悲哀，他只是偶尔想
为什么买花圈的人，他说说笑笑就把价钱谈好了？黄蜂
有时候也想从这一大堆花圈中飞出来，
这窒息的东西，比鼻血还稠，他想他也许前生就是做了这生意
现在成了侏儒，
下辈子会成为一只工蜂，工蜂说

（12）

那座山现在看清楚了，翠微一片
那座山在河对岸，上班的路上，一拐弯
就望见了，还有一个巨大的烟囱

在以前好像总有阻碍，看不清那座山
拐弯的时候，怕撞了人

今天下了雨，徒步走在街头
到了钟楼快拐弯的时候，太阳出来了
一抬头便看到了那山，让人入迷

街边的花树枝叶摇摆不已，雨后的阳光
让事物浮起来，
零乱的车影，风抓住了每一个行人

只有那座山，像个阴影，在下沉
似乎有大海在下面
抓拄它不放，不让它飘荡

（13）

她们早已不会飞翔，飞翔是
一件多么轻松美好的事
这些灰色的斑鸠，耷拉着翅膀
蹦来蹦去，
寻找着谷粒，在街路口，菜市场
她们蹲在人群的低处
露出油黑的手，或者说爪子
给那些快要枯黄的菜叶
浇水，一次次浇水
让它们更新鲜一点
把萝卜上的泥土抹去
抹出白嫩的躯干，
萝卜白菜同一只丑陋的斑鸠
好像两件杂物，堆在一块

时不时，有人像林中的狐狸
过来了，引起骚动
蹲伏的斑鸠特别敏感，
这时真是连蹦带飞
翅膀紧张得出了血
一个劲往街巷缝里钻
她们逃跑的时候
甚至不敢发出一声咕咕的叫

她们熟悉这些厂房，楼群
熟悉这些下班的人流
她们相信，那些戴手琏的银行职工
总会撒下一些谷粒，让她们
拍拍翅膀
黄昏比画还美，她们
现在真的是有些累了，一拐一拐地
回去

其中的一个背影，
进了无线电厂破败的宿舍楼
她立在黄昏的风中，头发蓬乱
从没有直过腰
她就是
你的母亲，她
喂养过你，像那那些洒在大地上的谷粒

（14）

灯光回到一块潮湿的木头里去了，灯光回到砂石里，回到垂死的脸上，
灯光要找到一个穷人，灯光要找到一个烂铜的村庄，从安徽亳州开始，一棵枣树
一匹乌驹，灯光要回到草丛里去，回到灶台上，拉住那些破旧的衣襟，灯光
被河流追赶着，灯光往一把剑上钻

灯光要闭熄自己，秋天到处是腐朽的木头
在那些烂开的木屑上，灯光像一群尖利的蚂蚁，跑着，跑呀

（15）

大地需要破裂！潦倒的村庄，“枫叶落纷纷，”
在宿松的路上，一只豺狗贴近了秋天，有人在山林等待已久
刀片一样的枯叶，吹到了湖北黄梅一带，山峦如怒

让蟾蜍爬上你的脸，这愁容，有战国时的颜色，这旗帜从泥土中飘起来
从胸腔中喷出来，火呀，镰刀，土铳，镖，“还要留恋昔日的时光？”
叹息，痨病，苦役在树根和塔石中，生长得太久，凝固得太结实
大地需要圻开！那些虚弱的诗人，他们的鬼把戏比野猫叫还不如
来吧，孩子们，唱一支红米饭南瓜汤的歌，你们就要出发，仙女的星星一大簇

让大海在你身体内流动起来，海啸，冲上空中！

在大地深处，落叶纷纷，这不只是秋天来临，不只是村庄的命运
（16）

修一台嘶哑的黑白电视机，当夏天的嗓子撕痛，
芝麻地里影子模糊，
一堆糟糕的零件和电路图，你试图找到一棵折断的霜树
那里散发药材的气味，也许就是一根不冒烟的钨丝
轻易地隐藏了河流，清澈的呼喊
现在，走散的银鱼又是多么清晰，你的焊枪
对准蜡黄的面孔，这叫你犹豫，甚至恐慌，

你一次次避开呆滞的目光，在昏暗的修理店内面
把一百盏白炽灯，通电，
你双眼深陷地坐在一堆破旧的电器中间，比流出铜锈的
蓄电池还疲乏，沉腐的思想，
抓不住欢快的手臂，窜入高空的云雀，
一百盏灯，一齐挖掘夏天的内脏，你像一只逃跑的蝙蝠

在黑暗中了解真正的飞翔，把自己压进一根线路，
一粒电子，或者精子，
街头从不需要这些修理，他们围坐在夜食摊，
喝烈酒，他们这些铜铜铁铁好像从没有坏过
他们看见蝙蝠，肯定会骂一句：“阴险的瞎子！”
你感到溃败，你修理了多少小心脏，湿床症
伴随了你三十年，岁月都断路在这台黑白电视机里了

你想拆散它！就像拆散自己，
夏天很快就要过去，这样的活儿又脏又费力

你把翅膀先拆散，安心地陷进去，像一个崭新的零件
（17）

雪白的天空，把青草栽上去
最后的纯洁土地
把饮烟搬上去，像嫦娥那样
安家落户
有一棵桂树，叶子落在袖边
清香和白兔和寂寞和爱情
和岁月
越洗越白，只有河流一样的月光

这多么像民间贫苦人家的生活
朴素，简陋，宁静
风似乎吹走了一切
时光
清新，像广袤的虚无

要把油渍的布匹在天空铺开
要把花草种好，这梦想一样的图画

（18）

在清澈和幽暗之间，一条鱼
变换着季节
有时安静，形同水滴
混浊越来，把风暴带进了
海藻的胸膛
除非大海的波涛变成了苍石
鱼
同样比一堆珊瑚还沉默

在街边向另一块水域眺望，乡村
的美景中，母亲
在水藻样的树林中
喂养着一条小鲨鱼
一条透明的小鲨鱼

当她在杂乱的楼群中游动
时不时露出犀利的牙齿
闪耀着白光，像海洋的本性

她只是护着母亲，
在八百里河流中，安静地衰老

（19）

遇到一个悲哀的人，一个在桥墩下，影子
映在水波上的人，又转到超市
挑选瓷器，在悠闲的孕妇旁，你仔细地翻看商品的日期
你看到了将来，
幸福一样的悲哀，瓷器的幸福
孕妇的悲哀，这些藏在流水中的银饰，在人群中

你还要赶到一个集会场所，市长在讲话
当然不是讲瓷器，
你像所有的人那样严肃，
那么多人齐整地坐在木椅上，认真作记录
风扇巨大的声音，
让人感觉这是假的，没有破碎的细小的落针的声音
刺一下你

直到再一次看到那个悲哀的人，尽管现在
他在大口吃西爪，衣袖上沾了汁液
夜灯初上，那人的悲哀和一棵梧桐树
变成了无所不在的阴影，
购物的人流，灯光在浮动
从那桥边过来了，一座城市往水里汇合
你听到了瓷器流动的忧郁，

每一件新鲜的商品，同孕妇
从阴影中
吹来银杏遥远的清香，贴着树荫的水岸

（20）

“不只是一群剑齿虎失去了森林的威仪，是
南美洲的大草原在堕落，土拨鼠安好了家”

“回到大山，在青藏高原生儿育女，啃着石头
把生活继续，蕨菜在酒桌上成为珍馐，多么可耻！”

“很久以前，一只奔跑的野兔
被秃鹰撕得粉碎，就像大风把那些树叶吹进深渊”

“也许，这不是栖居，河流的废墟，灯光比狐狸
的腥味还要迷惑夜行人，可怜的书生，”

“把一座城市变成森林，把酗酒的人带到低矮的山坡上，
做一声狼嗥，也是不可能的。”

“贫困者有负他的贫困，
他居然写出了诗篇，为颓废的美景谱曲，而不在深夜醒来……”

“而不像一只鳄鱼，让伤疤变成坚硬的厚甲，
保护了自己，然后像树桩一样等待，忍耐着牛蝇的叮咬”

“在街上最后的一个人，不是冷夜乞讨，他的独步
形同一只真正的犀牛，所有的伤害都有不至于让他失去力量！

（21)

玻璃钢扶手，大理石阶梯，寂静的大楼，一个人
在楼梯想到，从前
一个小孩上桑树，新鲜的树叶旁，乌亮的桑椹上
一只黑蚂蚁在跑

一只黑蚂蚁一次次穿过街面上的树荫，想到
河面上落满森林的阔大树叶

一次次穿过这棵老香樟的树荫，一个人的背上
落满碎叶的影子

一个人一次次绕道穿过这片树荫，让一些斑驳的影子
落在背上，落在背上的影子
像一只豹子身上的花纹，宁静的黑白花纹
一次次让受伤的豹子不发出一点声音，森林里
能听到黑蚂蚁吃桑椹的响

（22)
在傍晚的出口，阴暗的霞光，烟柱，酒店的水晶灯，梧桐树潮湿的疤痕
人流车流，混浊的流水，蒙胧的浮尘，在每只眼睛里驳落的光，飘在空气
和河面上，在往街中心的夜色中，能够看到一排光洁的窗橱，还有一棵
丑陋的柳树，所有的车子都要绕过它

站在电视塔上，只看到阴影和灯光
只望得见长江浩浩荡荡，烟烟波波的长江，藏起了身子的长江流走了一切

月亮照不见的包房，河南妹子为承包头唱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唱得肉嗲嗲的

风吹动了树叶，星光下雨一样……大地的虫子，他的背影
多年前，途经渤海湾，目睹一座海边小城大停电
大地恢复了她的美丽，就像在比电视塔更高的山上，大地恢复了宁静，大海不言语

在夜晚的出口，河南妹子坐在店门口，等待一盏盏灯光熄灭，
此刻，她一点也不想她的山里小村
那里的灯光静得让她害怕，她像一棵丑陋的柳树站在风中，摆动着破碎的叶子
在夜晚的出口，没有人流车流，只有零星的暧昧的生意，和虫子一样的呻吟

风在吹，长江快要到了入海口……

（23）

变压器不能坏
抽水马桶不能堵塞

江西的木材贩子
不能违犯计划生育

狗的舌头要掉在外面
蛇要冬眠，嗯

三岁的小孩要哭就哭
你憋不住自己
也要憋
不能停电
不能积水
不能坐牢
不能狗样
不能装死

你的脸是废纸篓
痰也得装

火车的煤烟
就装进眼睛吧
（24）

一群灰喜鹊从低洼的水渠边飞起来，哗哗的响
残雪的公路上，污泥，断枝，归乡的疲惫脸色
车轮挣扎着留下脏脏的痕迹
他们都看到了一个老人正从墓地边回到村庄

温州已经太远，近在眼前的是郑公塔的树林，熟人
站在麦地的是一位母亲
她把一头猪赶到了菜园旁，她笨掘像个稻草人
现在，她惊异起来
雪地里，一只灰喜鹊飞上了屋檐，她的脖子扭得痛

水井冒着热气，洗床单，棉袜，蚊帐，洗鱼洗肉
远处的牛栏草棚上，积雪将尽
这一年，村里又有两个人过世，有一个得白血病的小孩
家里欠了一大笔债
他十三岁的姐姐也去了温州，染着黄头发回来了
前天，路上还有很深的积雪

光秃秃的树林，冬天的阳光比水还透澈
母亲在晒床单时说：“今年就不要去了，
说不定回来时你就见不着娘了——”，一大群灰喜鹊
从村后的墓地飞走，哗哗地响
（25）

一片月，高速公路出口，寂静的铁栏杆和雪松
南昌城灯光如萤，工厂的浓烟从楼群的骨架中飘起
月光给了城市山峦一样的阴影
统一在睡眠中，阴暗的火车站和纪念馆，外乡人

在检票处，漂亮的收费员微笑问候
这世俗的快乐打破了沉思默想
短暂啊，车轮向前，不可迟疑的奔跑，惆怅的长途

车窗外，明月朗朗
蜿蜒群山的轮廓，水雾朦胧的稻田，河流，池塘
太多破败的村落和荒草不安的晃动
月白如烛
似乎让人看到了世界的肺，踝骨和人的前生来世
都是一晃而过的事情
多少人经受了难以经受之经受，现在跑过的也许
就是他宁静的墓地，他生活过的贫穷的茅屋
是不是还听到了二千年前马的嘶鸣
月光也会惊悸，广阔有些陌生的月光
只有她能把人们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像浙江的这家
酒店，海鲜的腥味，和女人身上的香水
就是这样安顿，庸俗但没有忧伤

睡了这个不要梦的晚上，明天早上
就要到达上海，那里
每张面孔上都找不到月光，只有珠宝和葡萄酒的迷人光彩
让人自感暗淡
（26）

把自己涂一涂，一座山的岩浆
作油料
腿涂到豹子身上，岩浆的红褐色
困挠着美洲的豹子 牙齿涂在
草丛中 像几个逃跑的粪屎壳
清亮的黑色
一颠一颠 ，落荒的英国绅士
心脏涂在栗树林上，画这些毛糙的
果实 一半暗一半红
炸开的尖利的核 嘴唇涂在
女人的长发上
这些爱好隐藏的毛虫 青色的
爱情恶梦 手涂在海底
长出细眼睛的手 看清了晕眩的蓝
又闭上了鳗鱼一样的眼珠
用岩浆
涂胸骨，肋骨，趾骨，颅骨
一堆失去热气的碎石 它的颜色
同一只山狸慢慢变老一样慢慢
变得没有光泽

不停地涂，直到什么也没有
直到一只过路的鸟将你叫醒

白纸黑字（27）

下乡
大家总要喝酒
讲诨话
直到把一个说错话的人放倒
乡长才说不喝了

何苦呢
你这个鸡巴子乡长
也不对老百姓想想
一粒粮食一滴汗
一滴酒一斤棉花
你找个树林
大家坐坐
坐成一快冰凉的石头
也做一回佛
做一回哲学家
多好啊
你看
风景如画
你个臭皮囊
解放解放

乡长眼里有了光
不再像个喝醉了人
他说有理呀
秀才还是秀才
总有办法不喝酒
话说回来
你没有喝酒
你会说这些
什么鸡巴子乡长
尽往庸俗的地方想
这是哲学问题
懂吗

（28）

如果说事物的伤疤，颜色变暗了
带血的胶布已经干燥
大拇指里有了野刺，用针挑出了血珠
在欢乐里暗藏着爪子
一群小孩，只有一个被母亲吹着大拇指
只有一个人享受甜蜜的肉痛
如果回忆能像刺
挑出旧疤痕里过去的血
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一滴，长出了美学的根系
一滴涂在乡村的门栓上
一滴在时光里不断往深渊下落

一只蝴蝶直到死，没有伤口
她像一个享福的地主家小姐
经受不了伤疤，来了革命
她要么投井，要么嫁给一位解放军将官
她的飞翔，似乎就是空气中
一个随时趺落的疤痕

如果说事物的伤口上，再来一刀
不再是美的游戏，这疤痕
才是真正值得骄傲的疤痕
就像一只枯叶蝶贴在那里
就像一个有了神示的人
他的欢乐使大家昏眩，他一路从湖边走过
衰老的母亲看见秋天
她的儿子像背着刀的疤痕埋在内面
发出蝴蝶软弱的声音
让人振奋，让人四处张望

白纸黑字（29）

九江火车站，像一篇英国小说写的图象
附近的锅炉热气腾腾
柏油，煤碴，阴沉的法国梧桐，树荫下卖冰棍的老妪
说着外乡话让人肃然起敬
一个乡下母亲，带着鸡蛋和油面，牵着小孩
像个做错了事的人，时不时拉拉衣角
火车的汽笛让她慌乱，她过早地在奔跑，排队
而那些年青的城里人，还在同漂亮的女孩说笑
那份悠闲，抽烟的表情和手势
小孩贪婪羡慕地盯着他们，眼睛比煤还黑
这最初的忧郁，占有和改变的渴望
给旅途的图景抹上了深沉的油彩，给回忆增加了重量
就像车厢发出铛铛的响声
1975年，这辆从九江出发的火车，经过德安，永修
沿途看得到鄱阳湖浩淼的晃荡的清波
像车厢一样晃动
母亲 把小孩抱在怀里，安稳地坐着
不知到了哪个地方，车内灯光亮了
外面的山峦，树林，呆呆地站在田野里的人
都成了被风吹起来的阴影，火车像一本破损的外国文艺里
写的那样，冒着粗烟，就要到达多雾的另一个城镇

白纸黑字（30）

暴风雨像布一样撕完了，一些声音挂在树枝上
很多死去的东西又活过来
谷壳堆中的豆芽，一只寂静的蟾蜍旁长出了野刺玫

油榨房，巨大的木棰打在春天的肋骨上
有两三粒菜籽逃脱了集体的命运
保存了体内的水滴和
自己黝黑的光
躲在墙边
呼吸暴风雨飘过来的清新气息，她听见了树枝上的声音
那些嫩叶的吵闹，油榨房变得更加黑暗 空洞
像一间剥削者的仓库
两三粒菜籽面临再一次逃跑

又一次暴风雨比油布还厚重，只有生长才能将它
撕毁，扯出里面欢乐的暴力
一个叼烟的人从小民房走过，他好像是带着秘密
去同两三粒菜籽会面
夜色中，春天的黑暗已有冥冥的亮光
（31）

耳鸣的人，老是说阁楼上有人走动
像个有神论者，相信麦田里的灵魂
会回来，
在灯影里，或厨房里熟练地打开门栓
他们还需要油盐，酒，像生前那样
说话，喊人名子，表达恨，慈爱和孤立无援
耳鸣的人，
他似乎在用心倾听
麦田飘过来的潮湿空气，草禾和针芒
田鼠的细爪子
从松软的泥土里抓出一把根系，她的细爪子
抓到了一张脸，一张曾经麦花一样的皮肉
成了挂在草根上的耳环
被这田鼠从泥土里刨出来
耳鸣的人，听到了爪子碰在耳环上的
响声，他想脱下自己的肉身
同这些声音一起
在空气中奔跑
他想再一次看到那麦花一样的脸，用牙齿
咬住它
像那只机警的田鼠，咬住
时光无法伤害的彻底的碎片，咬住
那些正在消逝的银手镯的响声
（32）

一个人老了，大家渐渐把他遗忘，一个人老了
好像就是守着时光，守着菜园的白菜变黄，看着一条青虫
一口一口蚕食菜叶，无能为力
他在回忆中慢慢地走动，像一只黑色的螳螂在光线暗淡的厨房
寻找剩饭残羹，他似乎在变成一个虫子
在那些旧家柜，木窗子，药瓶子，发黄的书籍周围爬来爬去
有时念念有词，像是一个人的名子，又像是一粒没有嚼细的蚕豆
在喉咙里滚来滚去
他固执地说空调没有蒲扇好，他把一把竹椅子移到
一棵老槐树下，一坐就到了深夜二三点
夏夜的星星像虫子一样一闪一闪
这些在池塘边游荡的灵魂，这些萤火虫儿什么时候
飞到银河里了，他想跟上它们
又感到多么的笨拙，还有对这阴暗村院的留恋
他还坐着
像一片清新的影子
（33）

在木门边，鱼竿同锄头靠在一块
这些被火焐直了的青竹，时间久了又弯曲又坚硬
老鼠咬断了尼龙线，装蚯蚓的玻璃瓶子
找不到盖子，放假的小学生翻来寻去，他
用木梯，用钳子，用铁盒里的锈针，他最后用嘴
咬着拉紧鱼线，就像用力把一根鱼竿从去年的夏天里
抽出来，他看到了水沟的水满了
池塘边的桑树，熟烂了的果子一粒一粒往水里
落，小白鲦跳起来抢食，水面上映着霞光和波纹
他从辣椒地里拐过去，高高的鱼竿在移动
好像一条狗在下面衔着它跑
那些洗菜的女人出来了，硕大的乳房一颤一颤
她们蹲在青石上，小孩一斜视就看到了
那白白的浑圆的奶
像一条白鱼在把线往下拉
这个小孩卑鄙又沉醉地想从花衣里钓出那条白鱼
飘满菜叶，桑椹，霞光的水面上，一条小白鲦
已经把鱼线拉得很远，小孩还像梦里一样
望着那群洗菜的女人，晃动的乳房让夏天的傍晚
显得更遥远，而鱼线太短够不着那地方
（34）

土路，和牛车，仓库里晒玉米的人已经咳嗽多年
一堆牛骨头，丢弃在草丛中
潮湿的空气和阳光里，一些消逝的东西更隐蔽地生长

麻雀在晒场后的树林，牛背上，谷垛周围飞来飞去
找完谷粒找虫子，和那些勤俭的老妇人一样
忙着生育，不停地喂养
乳房松垮，手指颤动，躬着身子在菜园，猪圈，鸡埘来往
穿动，卑微地寻找食物，一只衔回虫子的麻雀
让那些尖喙鹅黄的乳雀欢鸣不已

到处是鸟巢，在门头，屋梁下，这些细小的颜色丑陋的鸟
同饥饿的小孩相处和睦
一些老人生病过世，一些鸟巢破烂
牛车从土泥路到达另一个湖边的村庄，它运载着简单的聘礼
新娘比一匹马驹还健壮
她用硕大的乳房喂奶，一个小孩的啼哭，给正午的村院
带来梦一样的宁静，容易让人听到
草丛中，一只蛾子飞动，牛骨头消损的声音

很多土墙屋，土蜂打出了密密麻麻的洞
像一棵随处可见的老树，蚂蚁在它空壳的躯干内乱跑
直到那咳嗽的人死去，
把一张张黄纸沿途撒在土路上
这破败的生活
死去的人，他的灵魂还要回来
在屋檐下，一串串变黑变硬的玉米棒
他还渴望将它啃完

总有独行的人，在空旷的山坡下，一个粗壮的男人
他从来就没有害怕过
一只鸟从草丛中飞走后，寂寞会生长得更多

（35）

七岁的池塘，荷花，蚌壳
吐着水泡游动的青鱼
够不着的停在荷叶上
的一对交叠的蜻蜓
一根竹杆追赶一群乌鲤籽
小小的水花，和数不清的猪耳朵草

十五岁的湖泊，头发被湖风吹起来
守湖人的几亩瓜地，一只到处跑动的狗
蚕豆，花生，瓜藤，接骨草
蛇洞和雀窠
一棵风柳，随着湖风摆动，湖水荡漾
暗波绿得发光，含着一点点
水藻说一清的气息

二十三岁的长江，码头，机动船，黄沙
随着轮带不停地运上来
一辆改装车穿过小镇的餐馆，旅社
跑向黄昏镀亮的村庄
学校的风琴奏出俄罗斯沉郁的民歌，对岸的
山岭，工厂煤烟直上的影子
这一切，在夜色来临
都同长江一样滚滚地流淌，包括一个人长出难堪的
喉结，嗓音变得低沉
在巷井穿梭，理发，喝酒，逛女人
长江近在咫尺，又像遗忘在书本里
一页已经变黄变暗淡的诗稿

三十二岁的大海，站在泰山之巅，照一张风景照
孔庙，曲阜的车站，笨重的外国人，而外乡人
更多，购物的人也多
在海滨建别墅的人，他是不是就拥有了大海
这样的问题肯定是站在池塘边提出的
吃海鲜的女人，推开玻璃转门，她
留下一地狼籍，像一个在人群中滚动的波浪
牵引着生活的鼻子
从崂山脚下开始，准备回乡的人都说
原来大海是这样
就像贴在乡村墙壁上的一幅皱皱的旧画
在七岁时，就险些把它撕破了

五十岁，会看到汪洋
这不断的淹没，和不断的打开，一个人就是这样
慢慢变成一滴又阴暗又明亮的水珠

（36）

一个收破烂的老人，踩着三轮车，从正街拐进宿舍楼
他拿着小喇叭喊：“收破烂——卖罗！”在这个正午，
他要把所有梦中的人喊醒
八分钱一斤，他要把所有的破烂收走，他破铁一样的声音
像磁，吸引着女人，小孩，这些善于制造废品的人
女人把化装品瓶子，断齿的木梳，打碎了的花瓶
没有用完的一袋牙膏，还有一个大塑料袋满满的
里面装着卫生巾，避孕套，假珍珠项链
和一双脱了后跟的高跟鞋

老人很挑剔地翻弄女人的东西，从里面拣出卫生巾，避孕套
丢在一边，嘀咕一声：“这些东西没用。”
这些阴暗的东西像百节虫一样钻进了草丛
小孩拿来了乐百氏奶瓶，涂着小人画的作业本，缺了手臂的
布娃娃，一袋霉了的饼干
过时的积木，水枪
老人指着饼干对小孩说：“太浪费了。”

过了一会儿，他破铁一样的声音又在喊：“收破烂——卖罗！”
他转到了另一家，一个生病的人
一个纸篓装满了废稿的人
他的药瓶，他的有暗斑的肺，他的洁癖，他沉郁的气息
他也像女人小孩一样是个善于制造废品的人
不一样的是他的废品没有一件让老人喜欢
在老人看来，这些东西比卫生巾，避孕套更肮脏
只有生病的人
至死还把这些废品保留在家中，像保留着身上的一个疤痕
他一次次被老人喊醒
仍然无动于衷，比那些守着家田的地主还固执

（37）

1973年的一个傍晚，父亲从油榨房回来
说，住学习班的贵尔在大队部
吊死了，傍晚像小学课本上的旧社会一样黑，黑咕隆咚

一垸的学生，都绕过大队部，从仓库后的荨麻地
穿过去上学，掉伴的红姣总是流着鼻涕
在后面赶，紧张兮兮的
红领巾像抹布一样在胸口翻飞，紫黑色的花蕾在落
花翅膀的雀，逃到了另一片竹林

贵尔的女儿形单影吊，她
赶着一头水牛
往湖边去
一群白鹇，荒凉而优雅地立着，清波万顷
她低着头，像一只生病的黑蚌
在泥滩上蠕动

过去了多少年，她的女儿在北大，她的儿子在
美国的苏必利尔湖傍居住
她依然在这个小村庄洗衣，煮饭
受人尊敬
不爱说话，像一种习惯。很多小孩争着为她读从美国寄来的信

（38）

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点着纸烟，啃方便面
夏天跑乡村的公汽
破损的海绵座垫，司机，女人，一副纸牌
这些消磨时光的人，等来了
结实油黑流汗的脸，浮在
热浪中的木塞子，玉米棒，他们
听到了尖利的车声
比发情的母猪还暴躁，街上有优闲的戴手琏的少妇
也有肥胖粗俗卖水管尼龙绳的店主
有些城里人，也很好打交道
卖白馍的老太婆，还问一问他们今年庄稼熟不熟
那些镶着瓷牙的城里人，从不望他们一眼
径直走过去，他们把蛇皮袋，草席和减价的风扇
拎上汽车，他们空洞地望着越来越来寂静的街道，商店
有点想打瞌睡，江边长长的汽笛拉起来
多么辽阔，世俗的梦境
多少人从不醒来

（39）

那么多去向不同的人，都挤上了这艘大船
夜色中，湖北江边的一个小镇，灯光零落
又一群人从旅馆，阴暗的酒店跑过来
吵吵嚷嚷，用喘息的方言告别，叮咛

他们都没有睡意，沿途两岸的山脉，乡镇
黑沉沉的柳树
扶着铁栏杆的陌生人，羞于交谈
哗哗翻滚的水波，和远处山峦边的星光
互相辉映，他们是一些敏感的读书人
若有所思，或满怀惆怅
那些结伴出门的乡下人，早已在四等舱席地而坐
一呼二叫地打起了纸牌
脸上泛着酒色的红光，外面经过的薯地，土窑，
树枝上的蜂窝
都比不上手上的红桃方块和阿拉伯数字，隐秘
且充满偶然的远气

当船停靠了港口，一些人下去了
不认识的人望着他们的背影，像一条鱼游回了草丛
又有一些人上来了，带着对旅途的渴望
他们站在甲板上，毫无倦意
而内舱的人已和衣沉睡
再也没有新鲜的话题，和流览风景的兴趣
汽笛过后
流水无休止的响，波涛拥抱着星光在沉没

（40）

天气转凉，旱莲草放慢了呼吸
脖子上的绳索在松驰，一滴在草叶上滚动的水珠
和在棉蕾边吃露水的瓢虫
它们反射着村庄早晨微弱的亮光，井口放下水桶的
女孩，她的辫子打得多么乱
几只在秋光的漩涡中挣扎的麻雀，叽叽的叫声
撒落一地谷粒，已经有人从地里回来
抱着薯藤，额头上沾着水和泥迹
黄牛不听使唤，埋下头
啃路边有些枯干的蒿草，时不时打出响亮的鼻息
潮湿的炊烟袅袅地飘到后院的雀窠边
老远就嗅到棉花杆焚烧的呛人气味
洗菜和提马桶的老妇人
背儿已经有点躬，说话起来却十分硬朗

天气是在转凉，在村庄周围，玉米地，和树林中
升腾的迷乱的晨光
有了一点点跌落的阴影，让人看到竹林旁边清凉的
墓地，男人们的衣衫消失，风吹起来
沿湖一带，枝叶婆娑，一只鼬子贴着水渠奔跑
像那些劳动者，心脏突突地跳
天气转凉，他们的锄头挖得更深，气喘得更重

（41）

杂货店关了门，酒家又撑上了灯
木匠打下最后一颗钉子
喝上三口酒，背上木箱回家
他遇上暮色中
一粒天狼星，他握紧了斧头，随时用力
将星星砍落

一辆贩猪的长途车，司机打开酒店的水龙头
老板娘的笑声比哗哗的水还浪
司机扳过方向盘一样
扳过女人的腰身

暮色苍茫，两个溺水的人
纠缠在一起，像不断扭紧的铁丝
像两个沉沦的人
嘴唇咬着嘴唇，大腿抱紧大腿
同堕深渊
跌落时不断闪烁的
一粒
天狼星

酒家又撑上了灯，杂货店关了门
木匠在路上
遇到了一粒炽热欲烬的星星
似乎要把他和他的斧头
一块点燃，这容易燃烧的木柴
还有三口酒

（42）

雪，一只母鸡，菜和蛇洞，向文村的茅厕，木门
吱的一声响，夜来了，河流的枝柯，阴影，兔子怀孕
亡魂投世，留下痕迹，一大块冰凌从屋檐上
甩下来，油灯噼啪的亮，有人看见了，木椅移动
拿碗的小妹不敢进厨房，她端坐在饭桌边，惊恐得比雪还轻
后村的庙，两个铜钹，敲出缕缕烟来
火星，纸灰，雪，雪啊，细小的木窗，梳妆台上的发丝
它们都互相避开，又阴暗的沟通，像一些小血管，根系
母鸡用力在刨，还有遗落的谷粒，一间旧房子的屋基下
埋着一罐银园，多少年，这样的雪，让人感到时光的
凉气，从一口废井，下陷的台阶，松动的牙齿，燃烧的
火热的树根上飘过来，火光照亮的凉气，雪
映着长江中下游平原，一个小村，向文细垸，民房，菜园和土坟

白纸黑字（43）
旧纸质散发的光斑，傍晚，大杂院的匾额红木框子漆色幽亮
杀人逃命的和尚，船泊江烟，从一群安徽劳工中过来
鄂东隐僻的人家，灯火初上，在续元寺傍边，水沟，一棵木梓树
发黑的果籽爆响，鸡啄蚯蚓，欢鸣不已，这个年轻人谦卑地过上了
出家人的生活，打扫寺院，一袭圆领灰衫，蜡台，《纲鉴》和余温未散的
往事，秋风吹过这水淹过一般的土地，他开始在这个小村教念私塾

来读书的是地主，乡绅的子弟，唯一不同的他收了一个穷人孩子
认作干儿，三斤肉，一瓶谷酒，俗家弟子吧，他要在无人作伴的年夜
喝醉，呕吐，打滚，然后一觉天明
偶尔有读书人唱和诗词，让了一和尚尽忘前事
他为向氏祠堂题一对联：“庞公韬略鼎三国，秀祖文章冠两京。”
气势压人，群雀无声，方圆几十里搭车乘船来往不绝
不为释迦事，却谈诗学经，痛快啊。父亲就是那个最用心的穷孩子
在寺院里，独立孤傲，很早就像个大人

解放后，了一和尚和一个尼姑结伴，他就这样消耗了那么多时光
白发慈面，成了一个真正修行的人，在向文小学
父亲的四个儿子再一次跟他读书，目睹他的手臂一天天颤抖，粉笔灰
呛人，大家学他的安徽口音，他总是笑咪咪，毫无表情
过年，父亲带着四个儿子，在他家总能吃到外乡的糖果，附近几村的门楣上
大多贴着他写的春联，读春联时，知情的人也会讲讲他的事
一年年都是这样，大家还是不晓得他杀了谁，这个疑团
像旧报纸的光斑一样暧昧，就像这个后来的尼姑，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说话

现在他去世了，在黄梅县他的一个养女家，有人说他写了大量的诗稿
对联，用毛笔誉写，那里面一定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藏着慢慢变黄，不会有人闻到里面的酒味，胆破汁苦的气息

（44）

青虫躬着背，或吊在长长的丝线上，和棉叶一样绿的肉墩墩
的饱腹，它在打着嗝气
一棵高粱，已经有些病态，长叶卷曲，枝杆出现红斑
干燥的虫屎，和枯败的花蕾
噫，翻开一枚宽大新嫩的绿叶，这些穿绿裤子的家伙，大清早
它还没有伸展腰身，肚子不空
捉虫的人，他的裤脚被露湿，茂盛的庄稼上面
他躬着身子，像一只更大的青虫，他终于找到了痕迹
夏日的光芒照着绿油油的脑袋
照着残破的肺，发育不良的鸡胸，这些东西
一下子都暴露无遗，远处的池塘，树影，和土屋上
似乎也吊着另外一些虫子
那么多漏洞，带唾液的光斑，水面上惊波不散的鱼脸
不知是捉虫人逮住了这些胖子
还是这些无处不在的虫子，一天天，安静地吃棉桃一样
将捉虫人的骨骸肉身消噬一尽，又沿着田野
像一阵阴影，吃到村庄，这无休无止的虫灾胜过破堤，瘟疫

（45）

汽灯四射，田野蛾翼的烟雾，从村边的灌木丛，干柴堆，猪圈
围过来，灯光总是吸引最黑暗地方的东西
它们飞翔，嗡鸣，纠结成团，在光亮的时候还保持着晦暗
田野上空，不管夜多深了
它们源源不断形成虚无河流的浓烟，升腾又下跌
奔涌，跌挪，短暂的散开，更紧的结合
许多蛾子掉进了灯池，它们的翅膀还是那么完好
在最后蠕动的一刻，好像还要挣扎着加入越来越浓厚的阴影
尖细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一直盖过油水咝咝燃烧的喘息之音
它们显得从容，默契，信心十足，它们甚至是快乐的，比灯光还光明

在早晨，灯池里无数的蛾子躺在那里，清冷，僵硬
灯光也不再冒出热气，那条像煮沸了的河流
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汽灯上的铁皮明显烧焦了许多

（46）
木夹子，咔嚓，雪，咔嚓，房屋的脊骨
咔嚓，一个逃跑的鼬子，咔 嚓咔嚓咔嚓

咔嚓天亮了
一条长长的带血的兽迹，咔嚓，田野亮了
到处是雪，咔嚓咔嚓的响

树林里，早晨的光线咔嚓掉下来，兔子
钻进了草堆，阴影咔嚓
掉下来

远呀，邻县的闸口，机泵旁，到了林场
的人，他听到了树皮苍老，咔嚓，咔嚓

房屋暗下来，河流暗下来，一辆出村的机动车
沿着水渠，突突地跑，村院暗下来

咔嚓，布木夹子的人，在傍晚又听到了
野兽踝节断裂的响声

更多的在塌陷，枝杈，老仓库，心脏
纷纷扬扬的雪，越盖越厚，隐藏了真正的陷井

白纸黑字（47）

听老年人说啊，那时这里成了日占区
见了日本人
你不要跑
他会叽哩呱啦同大伙打招呼，很好的样子

倒是新四军杀人凶狠
杀了那些不出钱粮的地主
杀了那些告密的汉奸
还要把他们埋在棉花地里
还要把他们阴森森的双手埋在外面
锄草的人
一路锄过来，锄出过人头，耳朵来
就要疯成三四天
听老人说啊，有个叫三瘌的
疯了满院跑
日本人来了还在跑
边跑边乱喊
村里人晓得要出事了，想制止已来不及了
日本人举起了枪
他射出五颗子弹，他以为他打死了
一个正想逃跑的新四军

听老人说，他们再看到日本人时
都想剐了他
像那些新四军一样凶狠的想法

白纸黑字（48）

从小殴打掏雀窠偷桃子撒谎逃学做恶作剧掉书包打弹弓看性小说，从小
老是捅漏子

这人成了诗人，他的漏子会越捅越大
他的母亲再也不会来给大家陪理

从小没有打痛不会流泪，不会叫饶，爬桑树时，险些挂破了卵子，一声不啃
睡到天明去上学，胯裆里好像夹着一团火，他的朗读变腔变调，又像要捅出个漏子

这人再让人不喜欢，他的母亲可是个好人
由此，你们可以宽恕他，就当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身泥灰的孩子

　　　　　　　　　白纸黑字（49）
有女出嫁的垸上，水井边架起了一口大铁锅
热气腾腾，一个中午，烧红的锅底
香菇，鱼肉，多么诱人，胖婶娘用塑料盆端来
酒壶，碗，瓷杯子
竹筷子搓得哗哗响，三个小孩在追打
一粒粒煮熟了的红枣，在滚动
外村来走亲戚的老人，穿着半新的干净的衣服
体面地坐在木椅上，大家不要她动手
边烧火边陪着拉家常
鸡咯咯地叫，大白猪在菜园拱着土，发出沉闷的
鼻息声
什么时候，在后房传来啜泣，酒足饭饱的人们
笑哈哈地在打牌，女人们都进了内屋
劝一句，叹一声
哭的人像唱歌一样
锣钹鼓号响起来，鞭炮噼哩噼啦
红绳，红箱，大红的棉被和棉袄，绣花被子
上的金鸳鸯，哭红的眼
酒红的脸，香烟两根，糖一把
乡下小孩的好节日，他们跑在迎亲的队伍后面
喊：“新娘新郎，今夜上床”
一阵哄笑，没牙的瘪嘴，油黑的皱纹，细眼
黄脸，山羊胡，粗爆的血管
这些干燥的土块，像一粒粒雨打下来
惊起灰烟，有点呛人，有点清凉
（50）

一只大兽走过去了，它的爪迹留在藤茎
打翻的枝叶上，从墙边落下的大葫芦
压倒了豆架，让人
看见新的一面，兽爪踏过的地方
埋在里面的土团鱼，匆匆忙忙地跑进了一个黑洞
像一个在暴风雨前，在小巷里拐来拐去
自行车链条弄得哒哒响的中年人，有些委顼地
钻进工厂宿舍楼

大家逃跑，经常是这样，碰碰撞撞
把一些事物弄翻了个边，会骂人的都会骂一句
野兽在跑
从那些弱小的身上踏过去，暴风雨要来就来
从不怜悯一个没有逃脱的人
让他衣冠楚楚地走在街上

闪电落下来，好像就在眼前
照见了那个钻进了理发店的矮个子，躬着的身子

肉麻的话

我想过做科学家
我想过成为百万富翁
我想过当皇帝
我想过写诗名扬天下

如果现在你同我上床
我连长生不老都不想

点菜

某局长点了一道豆渣青菜
又点了一道黑麦菜
大家都叫好
其实我想点一道基尾虾
放放老板的血
不过我也难以免俗
窝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不幸是绝对的

我为我的嫉妒
感到不安
因为不幸很快
降临到幸运者的身上
由于他没有准备
显得更加惶然绝望

和女儿在一起

我握住你的脚
挠你的脚板
我抱住你的身子
挠你的腋窝
我讨厌你皱着眉，喜欢你
嘟着嘴哇哇叫

失眠

在梦里被死去的亲人
追赶，再也不敢合眼
窗帘是黑的
当它有点点白时
我又
睡过去了

晴天

走在街上就后悔
晒着这么好的阳光就后悔
在出家前
没有把散在床上的书籍整理一下
把被子抱出来晒一晒

商标的意义

我一无所知
白色的木门上挂着的
永固牌锁，新鲜的铝钥匙装在父亲的口袋里
它们属于下午
傍晚，从大队部回村的会计
抽着大前门香烟
我偷看了他的惬意

在集镇上，经过照像馆，理发店
对它们我抱有猜疑
上海的气息
就在那把锁上
我不停地梦到
我坐上火车，或在到江苏的船上

我一无所知，对它们的产地
充满欲望

小学门口

我在电话亭傍等放学
看着一本新闻周刊
哗啦啦的孩子们涌出来了
阳光亮了些，寒风中
卖零食的女人们露着笑
我终于看到了那个
和我小时候一样甩着手走路的女孩
她没有羞怯
她不必一个人穿过竹林，坟地，沟渠
回到没有人的村庄
在黑忽忽的厨房里炒剩饭
她嘴里正嚼着槟榔糖
向我走来

2003年月12月16日接听的五个电话

“向书记，我是办公室小罗，明天上午到南洋花园开会。”
“你妈的，这几天跑哪里啦？！快到苏局长这里来，三缺一。”
“喂，你猜我是谁？哈哈，三年吧，我在广东中山，噫，我现在龙潭宾馆。”
“老五吗？我是你爷，这么久也不给家回个电话，灿灿好吗？”
“王经理，我有急事找你！对不起，打错了。”

呸

对面来了一个女人
目不斜视
有一口啖正弄得我嗓子痒痒的
我忍着

刚擦身而过
我就痛快地向一堆垃圾
呸了一声

我扭过头时
看到那个女人也扭过
白金耳环晃动着的脖子
投来怀疑的眼光

闲坐

我在门诊的小店里
没有事
脑内胡乱着想
看见对面的街道上
一个胖子拿了一杯热水
上了一辆红色的小车
他把方向盘有力地转着
车子调了个头
在车子底盘下卷着的几绺稻草
被跑动的风吹起来
车子跑远了
我就想起乡下晒在公路上
让车轮碾碎的谷粒
被一只老茧的大手掌抓起来
细细地吹着

我在门诊的小店里想着
像个病人

风流韵事

由于我写诗
在酒桌上
大家常嚷嚷
“你哟，才子加流氓！”

三杯酒下去，我肚白心明
这种人人羡慕的风流韵事
从就没有发生过
倒像一个手淫的秃顶男人
让个一板正经的老处女逮着了

笑脸

我在街上东张西望，好象一张笑脸
就在眼前，又转忽而逝
在下班的人流中
尽是兔子一样的麻子脸
我张开的嘴，总是被冻住

后来我才看到，对面的楼墙
巨大的广告牌上
拿着洗发水的女人
满面春风地笑着
我瓷人似地站在那里，不知前后

　　　　　戒心

我不是不提防自己
有时，只是装糊涂
或者说有意纵容
让他冒出来
说一些混话
做两件古怪的事
这些过错
相对小时候
可谓小巫见大巫

我有时板着脸也忍不住笑
这些乱抓乱挠的手指
正触到了我挺直的背心

抱怨
我听惯了她的唠叨
衣服不潮流
车子旧了
黄金的首饰已落后
刚拖的地板又脏了

某个冬夜，火炉正旺
家收拾得整洁
闲着的好时光，她的手碰一下
我的手，鬼秘地说：
“没有触电的感觉。”
我看着外星人一样看着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了

我犹豫一下，用粗糙的手握住了
她有些瘦削微凉的手

在河边

在中学时，我时常一个人跑到河边
显得孤独
这看起来像一种景色，我在其中
想一些男女浪漫之事
幻想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读诗的女孩
我的眼光能流进她的眼光

我现在也偶尔转到河边
伸伸手脚，扩扩胸
深深吸进一口清凉的空气，我想我能遇到
那个在杨树下听收音机的老头
他说他刚从无线电厂退休
远处的河面上，流水平缓，晨光迷乱
他的话不多，张开黑黑的缺牙的嘴

　　　　　　　幸福时光

冻住树枝的乡下
尼龙纸糊着的窗户透出雪光
我蜷在被窝里
读一本旧小说
和虫子一样
用泥土温暖身子
梦想春暖花开的日子
挑担赶考
娇羞的公主等在御花园里，状元帽
红艳如花

　　　　　　热开水

临睡前，一天最舒服的时候
打一盆热开水，我，妻子，女儿
三双汗脚，冰冷的脚
一块浸进烟雾缭绕的热水里
我的女儿用她又白又胖的脚丫
不停地搓我又黑又硬的脚背

这当儿，我总是抢先擦干脚
我的女儿嘟嚷着去倒洗脚水

嬉牛图

我是村里的野孩子之一
敢骑到村里最大的黑水牯身上
滑到它的脖子边扳它的犄角

把一把草料送到它喷着热气的口边
摸一摸它伸出来的卷草的红舌头
用头顶着它的头，想把牛往后推动一步

眼睛却倒瞟着那些抱着课本的女孩　
惊叫着往一傍靠，暗自得意
 

作者：向武华，1968年生，现在湖北武穴报社任纪检组长，省作协会员，96年前有作品在全国
几十家刊物发表，有作品入选<<诗歌报十年精华>>等选本。Eail:xwh13971723195@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