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生命的诗性值守

——阅读姜超

                                                  林超然

哥伦布仔细地在自己的航海日记中记下了当日不同的行程之后，还会在每一日的结尾加上相同的一句感奋一句自勉：“我们继续前进。”那是一种怎样醉人的奔赴，以至于我们的眼神总按捺不住要投去跨越时空的感佩。但是我们并不矮小，只是我们的航向略有不同，得出这一结论时，我手上正捧着姜超的诗页，在他的文字里，也很容易就能找到与哥伦布相似的表达：“把一种飞翔含在眼中/平常的生活里/盎然出憧憬的诗意”（《飞入诗境的雪》）。

削瘦的身形，白晰的脸孔，再补充一副眼镜，本是一介书生，可偏偏生就的是傲骨，其禀赋竟远远避开了任何一种意义上的柔弱；终日早出晚归出没于一间机关应用文永远写不完的办公室，在最缺少艺术气质的所在，他居然可以伺机忘情吟哦，让诗性的人间草木舒枝展叶；在诗歌彻底失去了抢滩优势处境尴尬的当口，他却躲开一束束不解的眼光出任民刊《右手》的社长，以此证明捍卫诗歌的信誓。无论如何我都觉得姜超更像是人群中的一种例外，而他“俗世草民”的自况是一种清醒，更是一种里尔克再三申明的“挺住就意味着一切”的顽强。

不声不响地在《诗刊》、《诗潮》、《飞天》等处发诗，毫不惊动周遭的喧哗和沉寂，他只在人们灰心时才会及时提醒一下诗性的无所不在。“一左一右守佑家门/横批迎风微笑/以简练的汉字/呼喊春天/”（《春联》），如今人们张贴春联不是因为春天不是因为喜色，而是因为一种积习一种例行公事，而大家更常常忘记欢呼；“家住七楼/每日脚步拾级而上/心情的琴键一起一落/一寸一寸远离尘埃飘浮的土地”（《家住七楼》），家居高层的苦楚，在一种达观、幽默心态的辉映下，平添了大欢喜的人生况味，而异日闲来极目远眺，心中一片澄澈，当都市的一切尽收眼底的豪情陡然泛起时，再也没有什么烦恼让他不能担负。

匹夫匹妇同样可以艺术地呼吸，也同样可以找到粗朴的诗情，生命因之有了光彩有了韧力。“我已不必像知了般聒噪/俗世草民的乐趣/藏在摆布柴米油盐的事件中/对霓虹灯火轻轻一笑/指挥我心中的乐队/为静谧独奏心音”（《我为什么不去歌唱》），当所有的人生现实都注满温暖，那么单色的生活甚至风雨也就变得不再可怕。“一生一世/我要铭记微笑/幸福的青鸟/飞在阴晴不定的天空/必为我的诚恳之树所挽留/许多优秀的叶子/在视野随静默绽放”（《猜想明天》），作为一个诗人，作为一个生命诗意忠实的值守者，姜超总是等在众人最容易迷失的地方及时出现，和颜悦色地对待生活，以一种热恋的急切翘首未来，这是极为重要的人生态度。姜超用并不太高的声调为途经者立起路牌，他觉得诗歌的使命在于以爱的统治替代所有的暴力统治。

姜超是易感的、精细的，对那些与他人往往擦肩而过的琐事，那些被他人脚印一样轻易丢在身后的记忆，那些极易为尘世的俗风俗气吹散的人格片断，他都深怀一种感恩之情，细细地收藏。“天下的村庄多么相似/村庄坐在长路的尽头/远在途中的归客/浑身积满尘埃/他乡也有明月/却躲在相思的云后//多少年来/我登上欲望之舟/行在喧嚣的水域/而目光羁留在绿树和村庄//在别人的城市里/我的泪滴溢满乡情”（《永远的村庄》），个中也有一丝苦涩，也有些许抱憾，但最终都被一缕乡愁抹去了。

姜超善于捕捉富于个性的瞬间感受，借助仿真的文字耐心地摹写，纵使是涉及那些寻常选题时，也会有不俗的表现。“如同遭遇一场雷击/内心开始裂变/片片流泪的伤痂/只有找到/名叫当归的药才能医治//那首烂熟于胸的萨克斯曲/弹拨它的不只是手指/用漫不经心的语言/把我招降//想家似乘骏马/尘世的东西纷纷退后/蹄声溅起梦中的月光/也许并不遥远的路程/也是我一生翘望的方向”（《想家》），浓重的家园意识，载不动的思念，凭借一种本色的勾勒摇曳生姿，拉动我们心中按捺的那根最脆弱也最强悍的弦，让一种也柔曼也苍凉的曲调在我们的灵魂深处低回。

《纸飞机》、《旧锄》、《从前的钥匙》、《老照片》等都有着追怀的衬色，是诗人对“曾在”的回眸与流连；《小城六月》、《戴口罩的春天》、《悬在阳光下的狗》、《竹子为什么是忧郁的》等表述的是诗人对现实的关切，是诗人对“此在”的抚摸与梳理；《猜想明天》、《在路上》、《与时光拔河》、《路有多长》则更多写到了少年人指向未来、难以确知的诸多心事，是对“将在”的眺望与猜度。从这些灵动的诗歌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在俗世里颠扑却始终不肯妥协的笑意，是一个有一次跌倒就有一次爬起的倔强的身影。

姜超亦有火气，但他的愤怒多半来自他那种深深的焦虑，来自诗人超越常人的担心：“这是一个折价销售的冬天/一滴热血变冷的冬天//全套的鲁迅全集/正被按斤两/叫卖：/‘过时书大减价/三块钱一捆’//热热的眼睛拥过去/钱包却流泪说抱歉/幸好书们的表情很友善/隔着厚厚的灰尘/劝我回家走一趟//流星闪烁了两次/最后/我的双眼盲了/只见烤地瓜的老人/正本成本地/喂养火光//但我知道/书不会记恨火光”（《冬天》）。在迈向现代化的时候，我们总被日新月异的变化感召着，我们为了建设欣欣然忙于丢弃和拆除，因为那种难以阻遏的亢奋，有时出会使得丢弃和拆除变得盲目，冷落精英文化无疑就是其中令人震惊的一例。

我们也注意到姜超的文字之中惊现着一种不该有的躁气，这种躁气偶尔会使诗行失之省洁，也会使诗风少却一些澹定的风度，对于初涉诗坛的他这些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好在谁也逃不掉现世的冲撞，有时心上有一点波澜身子有一点摇晃并不打紧，重要的是最后能够站直。姜超的修为，在这个很是年轻的年纪里已属难得，随着年深日久，他的诗自会有更强力的精进。

有人问英国登山家马洛里，冒了生命危险去攀那一座座山峰，究竟是为了什么。登山家说：“因为山在那里。”太多的人不能理解登山家的“怪癖”，因为他们读不懂登山家对山的热爱。热爱可以在不自由中寻找自由，可以在不快乐中寻找快乐。或许我们常摆脱不掉一种苦痛的捆绑，或许我们总因为什么愤愤不平，或许我们偶尔失望多于希望，这时我们不妨去叩响“热爱”的门环。姜超就是一个“热爱”的巨大受益者，他忠诚地立于门边，以纯洁的心灵值守。那扇名为诗歌的门里是最生动、最温暖、最亮眼的阳光，走进去我们的内心就再无一丝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