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颤心惊(组诗)
之一:溺水
(他们不能看得很深
他们不能看得很远
——〔美〕弗罗斯特)
我把污泥涂在嘴唇
从时间的河流中逃出来
再回去——这一次更深
把她们铸成黄金
然后休息
成为一种被呼吸吞吐的阴影
水珠和水珠走在一起
倾诉着太阳的光斑
以及额头附近
这些死角
沐浴正午的味道
以及明天的味道后天的味道
——这就是溺水——
没有谁
可以看见谁
风脱去金黄色的外衣
在这一颗牙齿和另一颗牙齿之间
有语言的火在奔窜
把她们铸成黄金
然后消失
肖像首先跪在岸边
接着群鸟沿时间的河面飞过
这一次更远——是这样
我又一次把污泥涂在嘴唇
之二:有些时候
有些时候,一个人
找不到家园
埋藏已久的信念
找不到可以驻守的根系
有些时候,天已经黑了
还要打探道路
跋涉了好久好久
汗水成了耀眼的花瓣
又回到出发的地方
有些时候,难受的要命
还要迎接早晨的太阳
关好门窗
依然嗅到街上行人的气味
有些时候,唱完了歌
才觉出心灵的虚弱
渴望到了高潮
仍然找不到渴望的对象
有些时候,离家好久好久了
摸着满腮的黑胡髭
又看见母亲的眼睛
揩净了裤角的征尘
休息上两个钟点
反而更加疲惫不堪
有些时候,说好多话
心诚恳到想要流泪
可世界仍然那么冷漠
有此时候,沉默,沉默
向海里吐一口啖
海还是那么壮观
向人们使一个眼神
人们还是那么无动于衷
有些时候……
有些时候,一个人
错误到了极点
却发自内心感到欣慰
因为,这种时候
仅我一个人
之三:最后的慢三
(我的手
找不到休息的地方
——聂鲁达)
我是否要说,我最后一次睡眠
在干旱的月份里
隔着一只手掌休息的距离
呼呼旋转,又停住
是否要说
一种两个人或两个人以上的方式
把21点钟的理解抛出弧线
跌落成记忆的粉沫
又黑,又白
像我的皮肤和皮肤的秘密
还有呵气吹拂的有波纹的队伍
在集合之后解散
我是否要说这些
比如我的头颅
将摆放在哪里
想法和说法是否已经调换了位置
像走在路上一样逃窜
像这一次对另一次的假释
是否必须
要说——转过一个180度的圈子
再转过一个,还会出现时间
和它错乱的脚步
最后,借来的这两只眼睛
变成两只以上的眼睛
又黑,又白
呼呼大睡,是否要说
想一想干旱的月份是否要说
最后的一分钟
我和灰尘的颗粒们一并被扰乱
三件以上的事情和两个人之间的火
嘁嘁喳喳嘁嘁喳喳
可是实际上没有谁
被淹设,被手掌的距离消灭
……而最后的慢三已将一切说出
之四:秋天的另外含义
(我们将要哭泣
但不在一块哭
——桑德堡)
在秋天,白昼拖住黑夜
无比幸福的样子
在咒语的背后
那些人啼声如烟
他们越走越远了,在秋天
我把石头放回原处
又用时间覆盖
在秋天
在太阳附近他们许多人痛哭
烂熟的头颅侧向一边
从指缝间透出飞动的眼睛
仿佛入眠的群鱼和鸟,在秋天
回到皱纹的顶点
搬动这些石头
包括时间
在秋天
我也在哭
无比幸福的样子
那些人越走越远了
他们存在或消失,在秋天
一种咒语大声喧哗
站起来
或倒下
之五:水的两种意义
(滴滴嗒嗒滴滴嗒嗒
可是实际上没有水
——艾略特)
迷路的笑容装饰了这个午后
——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
而且血液也中止了
这次疲惫的旅行
并不陌生:这种身体周围的光
像语言轻含在口中
又回到街上,履行承诺
在一千年以前
歌谣变软——变成水
风景握在掌心
或者可以说:家荒芜了
宅院几个小时之久升上高空
几个小时之久,迷路的笑容
装饰了这个午后
——这里或许只有我一个人
吞吐这些光,而且老练
仿佛食指进入戒指
开始休息。这种身体内部的光
是一切的美景
通过喉咙致辞
在一千年以后
灵魂变硬——变成水
诺言破产了
并且证明:我的得胜
便是有家从高空跌落
之六:一瞬间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我唱过歌
现在我还哼那个调子
——叶赛宁)
夜晚在我的指尖集合
我感到十指飞舞
情淡情浓,一瞬间的事情
平静仿佛火焰,栖于肩头
锁链的燃烧声失却了挑战味
远处,一堵陈旧的墙壁
穿越石头和往事的回忆
堵住了我的嘴唇
我听到了一声唏嘘——
时间左右着另外的梦想
在另外的街上,逃跑
或等待鲜花生长
远而又远的是尚没来到的日子
一把旧琴依旧高歌
一种牢固的风景
筑于额头,就仿佛谜语
来自各个不同方向的不同的声音
说:只有泥泞,只有
二月的泥泞
可以表白
夜晚在集合之后飞舞
和我的手,以及我的十指共同游戏
情长情短,一瞬间的事情
……是谁梦见了你?是谁
唱着老调梦见了淤泥
涂满嘴唇。是谁
亲近着,或敌视着
把心摆放在另外的疆场
仿佛那些鸟群和鱼
倾巢而出,打碎花瓶的影子
翻遍有史以来的眼睛
冲动无节奏
歌无声
我又一次错入房间
总是这样普普通通的夜晚
总是这样:窗外无月
一部老式卡车
在街心发动半天
载不动半点辉煌的垃圾
一瓶老酒揣进怀里
从尘土、水和空气中逃跑
从屋顶的高度到骨骼的高度
跑出来——再回去
双掌合十:有人
在远处哭吗?
而指尖在寻找休息的地方
在夜里,手掌的云在喘息
情厚情薄,一瞬间的事情
之七:隐私的海
(是谁最终将领教上帝的声音
——题记)
有一次你的形象终于躺下
有一种蓝色的液体让我俯瞰你
四月里哭过。事物都有意义?
我的胸膛和腹腔化为嚎叫的灰烬
而从前我又不理解这些水
这么汹涌——像你
过去的年代曾记起过你
然后又忘记。一次,又一次
你沉郁的水和辉煌的陆地
你们谁依傍着谁?
如果就这样扰乱这个宇宙
静息——我面临四月
只有泪,只有一次又一次记住潮水
是英雄在中午时分走近你
阳光撕裂重又弥合
这些纯粹而又真实的碎片。
也是过去,我曾兴奋到要死要活
你的浪很咂我的皮肤
你广阔无垠,四月被抛来抛去
走得更近。更近
……多少的时光,更远,更远
海躺下。我终于把我的高峰
坦露给你
之八:陌生的旅途
(……还有在此以前
和以后的名种事情。
——[苏]帕斯捷尔纳克)
是谁梦见了你,大碗茶
从一个少女和一个乞丐样的老者
从他们的嘴唇、喉咙咚咚而过
互相吐一口白气。冬天
从哪里来的亲切感
一个盲人,他拄着拐杖
一个总是咳嗽的年轻妇人解开衣襟
她死死搂着一个鲜嫩的婴儿
是谁梦见了你?是谁
梦见了你?
一个穿制服的人,表情木然
一个个体刻字工,在长椅之间穿行
第十次踢倒一个南方民工的行囊
一个正在交谈的恋人模样的人
一个读书人,一个军人,一个学生……
是谁梦见了你?
是谁
梦见了你?冬天
匆匆赶路的人,一队村民
包括一个白脸酒徒和一群玩牌的人
他们衣冠楚楚,席地而坐
喧哗的声音压住了黑色吊钟的声音
一个抽烟的人,两眼死盯盯
望着一个昏睡的人
一个接一个地打哆嗦
还有我,是谁
梦见了你?
在熟悉与陌生之间
在梦与醒之间
胃肠开始结冰,仿佛一个输光的赌徒
之九:讲故事的时间
(一旦人的声音惊醒我们
我们就淹死……
——艾略特)
关好窗子和门之后出现的声音
说:这样一条青虫的祖宗
可以不必去梦它
但是见过。在路上
在将星子们读成灰尘之后
在太阳升空你我对坐成泥塑之后
这一段时间就成了讲故事的时间
零度以下,孩子们匆匆而来
径直穿过秘密的道路
在房间之外游戏
像那些开始远行的庄稼
谈论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一样——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我说:这些阳光爬上额头和眉心
蠕动成青虫似的队伍
是不是已被打散
是不是已被老者漫不经心的一抹
重又送回天空或天空的一隅
而那些与头颅有关的梦想
将不会受到扰乱
在路上,在假笑的影子深处
依然是生生不息的庄稼
和母亲们饥饿的舞蹈
我们终于将笑容收回
置放于房子中央和你我之间
离孩子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仿佛游戏——透过门和窗子的声音
说:不必去梦它,在未醒之前
不必去把一句最重要的话
放在讲故事的时间去说出……
之十:怀念
长着宽大叶子的梧桐树下
曾有过一段迷人的时光
除了欢笑,还是欢笑
大拇指越长越壮实如山
郊外的雪野里
石头仿佛我的头颅一样呆板
过去:从前,天极黑
那些吉他伴奏的大学时代
在长着宽大叶子的梧桐树下
是你庇护了我
我的脸雪白雪白,像小姑娘
小提琴丢弃在石头上
那段美丽的时光,诗歌
长满了宽大的梧桐树叶
伟大,豪迈,本质的力量等等
一瓶老酒揣进怀里
一只脚还犹豫在屋外
你便猛然关死了阴沉着脸的门
如今我们流落他方
宽大的梧桐树叶像母亲的手掌
一把吉他,边走边唱
一回头,有无数的眼睛
郊外的雪景还在郊外
我们毅然把墨汁涂满了土墙
之十一:大宾馆
(……可是摸来摸去
却摸不到伤口
——波德莱尔)
轻轻地将你和另外的一个我推出门外
便想起往事来了
……其中一个在说谎
而且除去滚动的喉结和这一声唏嘘
再也没有另外的证据
没有证据回来
说明时间
伸出的另外的一只手
在背后涂满四个季节及其锈迹
通过零点和另外的一个零点之间
这扇门的关闭或者开启
或者这一切的细节重演
在伤口的周围
另外的一次却是梦想
并且也是落脚在大宾馆
最后一名穿越楼道的人找错了门牌
装饰纸张开各式各样陈旧的嘴巴
将颂歌哼得尘土飞扬
无论目光拉近或拉远
在眼睛的周围
是另外的一种真实
甚至是另外的一次故事
在玻璃的骨头的碎屑中传播
阳光移动了一支烟的空隙
就开始有人消失了
吞下一次唾液
再吞下另外的一次唾液
此时在屋角落座的便是一位客人
轻轻地将你和另外的一个我推出门外
往事在另外的场合出现时
其中一个在说谎……
之十二:此时此地
(……还有在此以前
和以后的各种事情
——帕斯捷尔伯克)
这一切很随意——
把骨头架在一方红盘里
你仔细端详,然后笑一笑,然后
出门去散步
去看裸体的夏天
渐渐走远。成为化石
时间背后的眼睛
一只一只
铺满大地
这一切很随意
很安静,令人回味
骨头也是等在一方红盘里
歌唱而且舞蹈
你泪眼迷朦,忘了笑一笑,忘了
夏天。仿佛是水
眼睛后的时间
一滴一滴
铸成散步的脚印
和每一次都不同
证实了灭亡或消失。然后
继续散步
骨头继续架在一方红盘里
——这一切很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