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冢作品三篇
蝼冢又名李耳,经名亚伯拉罕,七十年代末生于桂林,祖籍陇西郡人氏。
鼓楼的门支呀一声,今贡的脚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接着是身子,敞地上的枪又麻利起来。那支脚在门缝里迟缓了一下,紧接着,老人的身影出现在台阶上,手上的鼓槌像一根拐杖,撑着他一把年纪的身体。他的背已经很驼了。这样的背使他无法看到头上蔚蓝的天空,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脚和地面,但当他推开门,他发现汤错的人都跑光了,没有跑的在鼓楼前都被共产党杀掉了。敞地上的枪对准了他,但他只能看到自己眼前的脚和地面,他看不到那些持枪的脸。他扶着门走出来,走到鼓楼台阶前,立定,所有的枪口都集中瞄向了大门前那条缓慢的身影。
“慢!”
红军长官一挥手说,他帽子上的五角星滑过一丝亮色,与汤错水亮的阳光线打了个擦边。
今贡的木槌掉在鼓楼的台阶上,滚到了族长伸着的那只手旁。他走出门时,他看到族长倒在了台阶下,枪在地上,手所指的方向能辨别出他刚才的挣扎,钦不族长死了。其他的人也死了。今贡安静地站在台阶上,脸色还是那么苍老,也许他感到,族长遇到事儿时再也需要让他拿注意了。他没有去拾掉下去的鼓槌。昨天晚上,红军长官说要族长在鼓楼前集会,挑几个带路的人,说他们要很快的离开这里,去南边支援。族长问南边什么地方,长官说:广州,南洋。族长没有听说过广州南洋,但答应下了此事。答应给他们一个向导,带他们走出沼泽地。长官问族长:红军你知道吗。族长说不知道。那八路军呢。族长使长官得到了同样的答案:没听说过。长官哈哈大笑,送给族长一枚像枣子一样漂亮的子弹作纪念。
“我们的友谊,”长官说。
汤错人没有这么陌生的话,他们喜欢说朋友或者兄弟好兄弟。族长说他很高兴拥有一颗子弹,但却没有用。于是长官又送他一支手枪,还系有一根红色的绸带。这么短的枪,族长还是还是头一次见过。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族长交代了今贡明天擂鼓的时间。明天他又要敲鼓了,族长让他敲,他就敲。汤错的人听到鼓声就会来鼓楼集会!
木板上响起脚步声。老人经过管押母亲和我的坊间,在门口他朝我们看了很久,才慢慢转身离去。木板上的脚步声,消失在族长和长官的客厅方向,像一窜渐渐零落的省略。过了一会儿,那呼吸比脚步声还粗重的声音又响起来,老人出现在门口,手上端了些剩饭剩菜,让我们吃,当他发现角落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时,他又走回去,取了些过来。
“是苏联人吧,”母亲想像着说,似乎在问他。
角落里的斯拉夫人想向我们说些什么,但母亲听不清他说的。于是他就唱起歌来。从那歌声里,似乎能听出一些豪迈和明朗的东西,但很快就被淹没了,因为只要他一出声,士兵就用枪托砸他,以至于他再也不弄出任何声响了。从那张脸,我很快想起一个人物。我知道他是谁了。
“布尔什维克,”我说,“我在照片上见过的。”
“瞎说,”母亲捂住我的嘴。
我在爸爸的抽屉里见过照片的,跟他们长得很相似。可是爸爸去了海那边,妈妈说,我们在回南方的路上被这些抗枪的人捉住,走很远的路,到了这里。我问妈妈爸爸和蒋伯伯会不会来救我们。妈妈说会的。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呀。”
“有知道的。”
“海那边是哪里?”
“台湾。”
我不知道台湾在哪里,但知道台湾有我的爸爸,他会派人来救我们的。其实,我知道爸爸在重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但妈妈骗我,说爸爸在海那边。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只有族长跟长官先生谈得比较晚。我似乎睡着了,听到鸡反反复复地在叫,明天,他们又会把我们押送去哪里?
驼背老人没有来屋里收盘子和碗。
大沼泽没有结冰,也没有下雪,平旦得一望无际,但它却像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横亘在我们面前。红军长官问打鼓的驼背老人是否知道走出沼泽的路。老人听不到,长官在他后面踢上一脚,今贡像根木头一样,栽倒在地上,弓形的身子往前滚足了一个圆圈,他费了好长一阵功夫才从湿地上爬起来。长官问,知不知道。今贡仍然不说话。长官举起枪,一只眼睛瞄枪,一只眼睛盯着他,可老人的眼睛看不见这些,他只看得见自己眼前的脚和大地,红军长官抡起枪托,朝老人的脊梁砸下去。
“会直的,”长官先生说。
驼背哇的一声载进淤泥里,鼻口喷血,可并没有听到喀嚓折断的声音,老人像一条死鱼浆在那里。我吓哭了,我的哭声换来长官先生更为得意的大笑,而我也哭得越发大声了。
"不要哭了!"长官先生大声吼道。
于是我不哭。
“该给大地减少些负担了,”红军长官微笑着对苏联人说,“我们的国际主义战士。”
俄罗斯人背着气息奄奄的今贡,妈妈背着我,深浅不一地走在前面,三十几杆枪跟在后边,黑压压的在沼泽地里乱撞。刺刀上的红飘带像植物盛开的花,也像血。
冬日里的阳光明明晃晃,却跟尸体一样寒冷,太阳好像就在身体里,却没有一点暖和的感觉。整个沼泽地都在摇晃。妈妈一不留心就滑倒在泥里。我的手猛地插进了水中,母亲赶紧捂住我的嘴,不让声音泄出来。两发子弹在妈妈的身边开了花,泥和水花溅起来,生痛的打到脸上。长官先生的刺刀朝妈妈和我插下来。这时,即使是泥土也无法堵住我嚎啕的哭声了。
“万物跟随河流的意图,”老人突然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微弱,但每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苏联人将背上的老人挪了挪,顿了顿,老人的头抬高了些。
刀停在空中,阳光在刀口上割出一道流动的寒光,一点一点的滑向刀尖。最后又回到刃的根部。女人翻滚着爬起来,抱起我,步子踉跄。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鞋已经掉了一只。那双冻红流血的脚在冰水里插进去,又拔出来,拔出来,又插进去。我感到了她体内的热量在慢慢流逝,我也感到了自己的沉重。
“多久?”长官先生问。
“两天一夜。”
对长官先生来说,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答案。老人的舌头在嘴里打转,冒着血泡,脸色苍白,是我见过的死人的脸色,但我始终能听到他的每一个字,幽幽地浮出,像鱼儿吐出的水泡。红军长官抬起头看了看四壁苍茫的沼泽,又看了看脚下的河,最后把目光落到今贡那种垂死的脸,说:“朋友,你到底还是说话的。”
老人的眼睛轻轻地动了一下,但那眼神里什么也没有留下,而他似乎已经回答了长官先生似是而非的问题。
太阳压得很低,空气慢慢变得混浊,失去了先前的透明。我们在沼泽地里也逐渐变得模糊,彼此隔了一层粘稠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即不能逃跑,而又没有办法靠近。那东西或许是雾,而雾正在吞噬这片茫茫大地。黄昏来临时,河突然没有了,在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枪声!
俄罗斯人以及他背上的老人,倒塌的声音。母亲的手迅速地捂向了嘴,一团很大的东西在她匀称的身段里上下吞动,最终未发出多余的一点声响。
雾和黑夜将倒塌在地上的人从大地上抹去。那枪声在沼泽地上显得异常的空阔燎原,倒塌的声音又掩盖了它,最后只有寂静在沼泽地上荡来荡去。
三十几杆枪在大沼泽地上支起夜宿的棚子,红军长官大声命令道:
“支起大和民族的太阳!”
他头上的五角星已看不清,而日本旗一下子点亮了这些帐篷,它像一个遥远的中心,今贡和苏联人的尸体在帐篷附近,开始向淤泥中下沉,老人的眼睛流着坚毅的光,虽然痛苦的神情占据着面部表情的全部,而脸上那些藏得很深的笑意,在极度疼痛的底层,我却感到了。
唯一的女人被他们拉进帐篷,撕心裂肺的呼喊巅破了地皮。
他们把我扔到了一边。枪和刺刀在我头上摇晃,我仿佛已看到多年以后能回想起的那些陷进沼泽的灵魂。
早晨,我醒来,奶子河的尽头,安静得像一柄勺子。沼泽地仍然留在即将苏醒的梦中,那些伸向天空的手臂之下的身体已被大地吞没。
我没有陷下去仅仅因为我是个孩子。苏联人也没有死,他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日本人的枪射中了他,但背上的今贡挡去了子弹,他只是受了些伤。深夜来临,当沼泽地在不知不觉中下陷的时候,他从今贡的身下爬了出来。他正要朝他爬去,这时我看到先前戴红军帽子的长官站在另一侧,举枪向着他,说:“战士,你不应该装死的!”斯拉夫人摇晃着立起来,朝他一笑,顿时那颗子弹像炮弹一样飞向了他。斯拉夫人再次摇晃,往后倒下去。就在这时,我看到长官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血从他的身上汩汩而出,他慢慢的转身,想看清楚这是谁朝他开得枪,他看到泥地里一只手臂,手上握着的枪稍稍的往上,对着自己,枪口还留着一丝白烟,正要散去,他也看到了枪上的那根红色的小绸带,那正是自己送给钦不族长的那支短枪。里面有唯一的一颗像枣子一样漂亮的子弹。他抬头望着天空,缓缓倒下去。那支在泥里的手臂也跟着垂下。我突然感觉那颗子弹一下子穿过了长官先生的身体,再穿过族长的身体,再是斯拉夫人的身体,打鼓老人的身体,我母亲的身体,然后在沼泽地上呼啸而去。
奶子河上,我拉着一架沉重的尸体,打鼓老人的尸体,往来时的路前进……我想起老人的那句话:“万物跟随河流的意图。”
而那个孩子,在心里呼唤着“妈妈――”,声音在沼泽深处荡漾,起起落落,低低回回,像汤错鼓楼里的大铜鼓,回收它芦苇似的青色音芒。
今天,汤错人说,奶子河通向大沼泽的央心,可是这条河不会回流的,流着流着就没了,光剩下一个像勺子一样的平地,它吞没一切。整个寒冬,大沼泽将汤错像婴孩一样抱在怀里,寂静得有如雪一样洁白厚实。而我在一条河上,来回的走着一个自己,有如一个梦,梦中倒塌的手臂,枪声以及孩子幼小的哭声从一九四五年以来在脑中不断地上映,直到现在,我重新走在汤错这条古老的河上,重新听到那些倒塌的手臂和枪声。
下雪了呵,汤错!
亚伯拉罕 蝼冢
四老爷掏出一角钱,递给牌友羊谷子,再把解开的上衣一一扣上,食指在嘴上轻轻一抹,继续抓牌,他解开第三层衣服掏钱时,羊谷子看到了里面那件料子很鲜的圆领衬衫,不过,他没多理会,他把那一角钱人民币举起来,朝着太阳光眯了一会,收进兜里。这局牌打了很久,直到日头落山。桥头的其他几个牌桌已经收走了。四老爷的那些毛票子也从第四层口袋流到了羊谷子的袄衣兜里。打完牌,四老爷沿着桥头走下去,走过几块水稻田,向家里走去。稻田里都蓄满了过冬的水,他的房子在许多黑色稻田的边上,经过长长的田埂才能走到;他走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几何图上,背微微的驼着;大白不远不近的走在身边,到了路转口的地方,它就站住,往它的主人看看,等到主人跟上来了,它才又走动起来。这时,四老爷就盯着那条纯白的狗子,说:“走吧,大白,不用等我!我还走得动。”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真的不那么老了,脚下也变得轻快起来,他提上劲,跟上大白,一前一后的走在那些细腻的田埂上。
“你总是输的!老四。”牌局结束的时候,羊谷子一边把牌插到兜里,一边跟他说话。他走下桥头的时候,还在回味羊谷子的这句话,当他走到那七拐八拐的田埂上时,这句话仍在脑中像一只苍蝇一样在飞旋。这样,走着走着他又慢了下来,大白又在等着了。这回他没有努力跟上去。他甚至想停下来,仔细看看眼前这片黑色的水稻田。冬天的水,总是让稻田亮亮的,他觉得那些水那么的亮。这片地虽然是他开垦出来的,可现在并不属于他,但只要每天从床上爬起来能够看着它们浮现在眼前,心里就觉得舒坦一些,那仿佛是一付治病的药。羊谷子那张马脸也老在脑子里晃,马脸背后还隐隐约约有着一张女人的脸。很多年了,民国四年吧,和哥哥从北边到了汤错。那年才十岁,哥哥十三。祖上跟朝廷过不去,造反,连累了族里的人,从那时候起,一家人就已开始隐姓改名的逃命了,自己跟哥哥逃到了汤错,帮汤错家放牛。那时候汤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的人口,眼前的这些稻田也尚未挖开。十五岁的时候,汤错家就不再叫他去放牛了,而是去犁田。因此他也不能再那么悠闲的唱歌了。不过,汤错家把他当大人看待,他感到高兴。他觉得自己总算长大了。冬天来了,哥哥,还有羊谷子,三个人开始开垦荒地。把眼前这片土地挖出来,挖了三个冬天,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水稻田似乎永远不见憔悴,依然那么黝黑。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从小教他唱山歌,到了汤错以后,他一个人放牛的时候也唱。并且发现汤错有很多他不会唱的歌,他就拼命的学,在汤错的对歌节上他学会了很多。羊谷子也会很多歌,但是不教他。可给钱就教,一文钱一首。能不能两首老四说。羊谷子不干。
第二天,羊谷子开始教他一些他没有听过的歌。他把羊谷子教他的歌记下来,用木炭写在木板墙壁上。哥哥责备他有些不识抬举。羊谷子说,写吧,写吧,冇事的。不久汤错家发现弄坏了的木板墙壁,把仨吊起来打。最终哥哥承认是自己干的。汤错家饿了哥哥三天,还必须把墙壁弄干净,否则就得滚蛋。三天之后,哥哥疲软的像面条似的很久不能站起来。汤错家发现老四规规矩矩的不再写歌了,墙壁也抹得干干净净。而哥哥则在外面跟着主人跑生意,老四在柴房劈柴。羊谷子干完了事情就回自己的家去了。
冬天来的时候,汤错家发现那些被一一送进来的柴火上都写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它们在主人的灶炉里劈劈啪啪燃烧很旺,汤错家说,这些柴好邋遢呀。
汤错家的小女人对抱柴进门的老四说:“这是你干的吧?劈柴都劈成这样。”老四一声不吭。女人继续数落,老四越是不吭声,她就数落的越有劲。直看到面红耳赤的老四不知道进退的时候,她才说,你走吧。羊谷子说这是一个骚娘们。年纪比我们还小,可是嘴巴刁。不过,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羊谷子自言自语。
汤错家的主子没有儿子,所以才填这一房的。已经是第三房了。可是主子依然还是没有儿子。想到这些,四老爷走得又轻快一些了,不过速度并没有加快,他只是觉得自己很轻快。后来,主子把三女儿给了哥哥,至于老二是怎么把三女儿弄到手的,老四现在还不明白,他只记得那些个年头闹荒,主子去镇上买粮的时候哥哥帮了他很大的忙,回来之后,就对哥哥好些了,甚至还有些畏惧。
哥哥的命运终结于汤错解放那年,共产党说要斗地主反霸王,他掩护自己的主子逃跑,可是还没有出汤错的大山梁就被逮了回来,在桥头与他的主子一起给枪毙了。枪毙那天桥头挤满了人,还有汤错的其他一些大户人家的主儿。围观的人感到他们的主子就要立即没有了,以后怎么活啊,显然他们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可是听说可以分财产分田地,他们的激情又上来了,一阵枪声过后甚至变得群情激昂。汤错家的大房子就是这样落到羊谷子手里的。“真是一个不错的角儿,”四老爷说。从那之后,老四当上了文艺队的队长,带领队里的人练习“长工车,长工车”,也唱东方红和北京的金山上。而羊谷子是公社的头,算是改造的模范。
那天,老四从演出的队里回来,老师公叫人让他去,说要给他看一本书。他来到老师公的黑暗屋子里,看到他躺在床上,跟他说,我有一本书,要给你看看。老师公把书给他,封面是牛皮或麂子皮的,上用鸡血写了《指路经》三个字,里面记录着汤错家族祖上迁移的路线图和用诗歌形式写下的神秘内容。第一章起鼓请圣,第二章开天辟地……最后一章倒鼓,师公念咒语:“立起千人墙万人墙,人来有路,鬼去无踪”,然后画符返回阳世,这些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他一页一页翻着,感到自己难以抑制的呼吸,双手不停的颤抖。“这是汤错祖传的,送亡魂上路都依靠它,”老师公说,“我把它交给你了。”老师公去世了,老四把书保存起来,很多次,有人来索要,他都没有给,甚至只要求看看他都没有答应。他从老师公的话里知道,这是一本很重要的书,至少对汤错来说是重要的。他开始读这部书,这使他很快他成了真正的师公,在汤错渐渐有了些名气。但他想他的主要责任在研究这本书。后来,他想他把书交给大队领导,希望大队领导带到乡里去,给上面的领导看看,支持他的研究。上面收到这本书之后,把他传去了,说要给他改造改造思想,学学马列。他在镇上改造了一个月,回来的时候,领导说:“你回去吧,书留下,这样的书要销毁,它对我们社会主义建设没有好处。”老四点头同意。回来之后,他又开始出现在生产队的演出队伍里了。他在田埂上越来越慢,大白不停的回头,他没有注意到。过去的岁月并不长远,一切都在眼前,就像一碗甜酒,越喝越有劲头。伟大运动开始的时候,他的家被抄了,人们从他的家里搜出了一本用血写的《指路经》。于是四老爷一下子就成了批斗的头号人物。在批斗大会上,当众烧毁了那本《指路经》。又说,他的哥哥老二是地主的狗腿子,在一阵喊打声中,他的脑部受伤了。以致后来,他常常感到眼前突然发黑。羊谷子是他们的头。
从那之后,人们就很少见到他了。他被分派到在生产队的猪蓬里养猪,他看到猪栏里的猪在吃什么东西,他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具尸体,头部敲进一根黑色的小钢管。脑浆流出来了。那些猪正在拱着吃那血污。他发现这是一个女人的尸体。而乳房和生殖器都被割走了。他感到一阵恶心的晕眩,全身痉挛。走过办公室门口,又听到有人在议论,听说吃了人脑可以补身体,延年益寿。
那场伟大的运动结束以后,他成了五保户,可他几乎不再出门。人们又请他出来到桥头唱歌,亲切的叫他四老爷。那个老四已经成为过去,当历史翻到新一页的时候仿佛一切都会变得亲切,可在此之前的一页又都在眼前。人们经常看到他在桥头,打打牌,可不再唱山歌了。一次上面来人些说要找一个叫老四的人。汤错的人指着桥头打牌的老人说,那个穿黑大衣的就是。
“大爷,您好,我们是记者,听说您知道一些汤错的《指路经》,是吗?”老人仿佛没有听到他们说话,继续打自己的牌。羊谷子淡淡地说,“那些书都被烧掉了。”记者马上围住了他,“那么你是知道这部书的?”“知道,”羊谷子回答他们。于是羊谷子跟记者讲起那本书是怎么烧掉的。老四始终不说一句话,这些都与他无关了。记者又问有没有保存副本的可能。羊谷子说:“怎么可能?能烧掉的都烧了啊。”四老爷放下牌,带着大白走下桥头,朝自己的家走去,在那些细腻的田埂上,从桥头上望过去,他在那些奇怪的几何图形上不停的旋转,像在走迷宫。
第二天早上,太阳起来不久,羊谷子出现在那些细腻的田埂上。他愤愤不平的朝四老爷的木房蹭去,“老四竟然敢骗我,”羊谷子一边说着,一边加快步伐。昨天他赢了四老爷的大把毛票,于是去买烟。售货员问他要什么烟,他说,“人民大会堂”。“今天要这么好的烟啊,大爷!”“那是!高兴嘛,”他掏出那一大把毛票,一张一张的数着,从中减出了一半的样子,递给售货员,他说:“刚好,你数数看。”售货员接过一打票子,看了看,说:“大爷,您这些钱都是过期钞票了。”
羊谷子就是为了这事来找老四的。他觉得老四让他丢尽了脸。他很快拐完了那些曲折的田径,来到老四家门口。大白在院子里。羊谷子进来的时候,它即没有站起来,也没开叫。他直接去敲老四的房门。敲了一阵没有动静。于是再敲。还是没有动静。他感到有点不对劲了。用力撞门,可是撞不来,他扶着拐杖,大呼小叫朝桥头去了,说老四出事了,老四出事了。大家听到他的叫喊,都朝四老爷的木房子跑去。当门被撬开的时候,大家看到四老爷,安静的躺在自己的床上,黑布蚊帐下的四老爷安安静静的,已经死去多时。
汤错的人忙着张罗,马上派人给老人换衣服,穿寿衣,准备入殓,当他们把衣服脱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件女人的衣服。而老人生前用过的东西都抬到了祠堂前准备烧掉,人们抬着一只大木箱,当他们打开箱子的时候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小箱子,再打开来,看到三卷汤错文的《指路经》,都是用血抄写的。羊谷子说:“四老爷之所以不出门,就是在写这本书,他一字不落的全部背下来了。”
老人的下葬日在三天之后,也就是说要超度三天。天黑尽下来,丧场已经开了,灵蓬也搭好了,汤错又响起那消逝久远的鼓音:“盘古开天地,明月降人间。人有出生日,一年复一年,寿数岁岁增,与地共生存……去到诺日地,人人归那里……”羊谷子在人群的最前面,他主持丧吊和法会,照书念道:“师公我在此,已把你来祭,亡魂独自行,师公我的魂,留在丧场前,不能随你去……”可是自当他看清楚了老四身上那件女人的衣服之后,他的脸色一直都很难看;但是基于某种力量他一直很好的站在人群的最前列。大家都劝他回去休息,说:“您老毕竟年岁大了。”“虚岁九十了啊,”羊谷子回答说,他给自己多虚了三两岁,刚好凑了个整数。
(《指路经》又名《歌书》,汤错文,为了让大家初步了解一下这本书,列目录即篇目如后:1.起鼓请圣(数板)2.祭亡灵篇 3.开丧场篇 4.击鼓送亡魂篇 5.指路魂篇 6.超度篇 7.洗魂篇 8.亡魂归审自篇 9.为阴魂开路篇 10.婚嫁篇 11.击鼓招亡魂篇 12.解扣子篇 13.搭丧蓬篇 14.蓄粮祭给你篇 15.魂归篇 16.指路篇 17.师公招己魂篇 18.送魂入阴世篇 19.砍丧蓬篇 20.晚诵篇 21.早吟篇 22.祛邪篇 23.倒鼓词)
蝼冢又名李耳,经名亚伯拉罕,七十年代末生于桂林,祖籍陇西郡人氏
一
太阳起来的时候,我就要嫁到崖那边的杜塞家去了,我带着我的种猪一起去,在那边为杜塞家繁殖子嗣。杜塞是个什么时候都会感到害羞的姑娘,她将成为我的妻子。出嫁那天,婚嫁的队伍绕下崖,在崖底走了一段路,又绕上一个牙口,经过盘王墓,不久就到了杜塞家,迎接的人是杜塞的父母,他们站在门前那棵大桃树下,脸上的笑容和崖下那些老树的成色一样,头上摇晃着一些银器,穿着草鞋和黑色的衣服。他们老了,杜塞也不年轻了吧。我们还是很早的时候见过面,书上记载着我和她的事:先前,我和我的种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杜塞家在崖那边,在崖边我的种猪一跃而逝,我坐在那里望着下面,卷了枝喇叭筒,抽完就走了;崖边曾有过一块石头,后来不见了;可当时的我的确抽完烟就走了,我向人提过我们的种猪丢了,杜塞家的那条还在等着配种,杜塞说她们家已人丁兴旺,但崖上的石头确实已经没有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崖上还没有会开花的桃树。
晚上,我进入杜塞的房间,看到黑布下杜塞玲珑的轮廓。我过去牵住她的手,没有说什么,两人爬进了被窝。我像躺在一条春天的河上,平静的河泛起朵朵银色的小浪花,我说河流自己开出了花朵。我和杜塞来自大地的深处,就像河流来自大地深处一样。在那架黑布纬幔的床上,我们躺到第二年春天的到来。桃树破身,燃红了整条崖。我们采了很多桃花回去酿成桃花酒。杜塞望着我,抱着挖空的老南瓜做的酒坛,叫了声:公羊。这是我的名字,汤错人叫我猪倌公羊,杜塞叫我公羊。我喜欢杜塞这么叫我,因为她很聪明,也很漂亮。我马上过去帮她,把酒坛放进地窖封好。我们这样生活了很久,看到桃花大概开了一百次,光留下的桃核就有一大筐,杜塞家每年留下一颗记数,其余的种下去。在崖上的这段光阴美妙无比。我的身体里面就像桃花盛开时那样明亮,骨头也是。
不过一个桃花开完之后的晚上,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到楼上去睡了,就在楼上搭起了窝。四周用木板围了起来。进出的口在很高的位置,不容易爬进,更不容易被人发现,我多么喜欢这里面的黑色。过了一段安静的日子,我又架了一层,我的窝就更加高了。楼越高黑色的成分也越重,可这并不能满足我内心的需要,我还要架更高的屋子。可这样下去是没完没了的事。所以我决定在楼贴山的一面挖洞。我的窝挪进了洞里面。我总觉得自己的洞在我的心里或者身后,我需要不断的挖掘才能使自己不暴露在阳光里面。而山本身就像洞一样坦荡如砥或者说就像存在我心里或身后的洞,我再怎么挖,挖得多深,它就是洞本身,它没有保护我的可能,我感到略许的失望,因为没有洞能容纳我,没有我感到安全的方式。那种感觉就渐渐变成一样东西,骷髅一样的东西,一个有时看不到,有时又看得到的丑陋的骷髅架,在我身后出现,我想杀死它,瘸断它的脚踝,把它扯成好几掰。但它还是会在那,出现在我的周围。我生起了火,火照亮了整个洞穴,看着火的时候,我的背会感到害怕,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的脸会感到害怕。
“崖上的桃花又开了,”早饭时杜塞的父亲说。我跟他对面坐着,两个女人也对面坐着。杜塞不看我,我却看着他们每个人。杜塞的母亲默默不语。杜塞的父亲跟杜塞说事,他说“’什么米,什么米,什么米,什么米’,如果对上这个,你就能找回丢失的东西。”杜塞说“伏以伏以”。他的父亲说“你还是那么聪明,可为什么要去洗楼上的衣服?” 杜塞大叫道:“他跟姐姐在一起,我要把他们一起睡过的衣服全部洗一遍。只要他还上楼去跟姐姐睡觉,我就要继续洗那些衣服。”说完,杜塞出去了。我想,杜塞一定是疯了,我并没有和她的姐姐在一起。可我也没有看到杜塞跑我的楼上去洗衣服。
第一场霜降下来了。母亲坐在门槛上,线团的最后一点就要绕好了,她把线头摁进线团,我感觉她把线条摁进了河流,手一扬把它丢进离脚不远的篮子里,线团碰到篮筐,弹到了外面,在地上打滚,线条一点一点的散开,像蜗牛的路一样拖得长长的,母亲幽幽地说:“祭祖节又快到了。”
二
祭祖这一天,崖上的阵势异常的强大,打鼓跳舞的人群带上了各式各样的傩神面具,似乎又回到了盘王称霸的那个时代,我和杜塞扮演盘王跟商女。
盘是汤错最早的王,今天,汤错的人都叫他始祖盘王。族谱上说,末叶王和越王打仗,为了取胜,末叶王许愿谁得敌国越王首级,就将二公主商女配与他为妻,并得彼国。末叶吩咐,朝内诸臣及大将军,启朝内出给三日,无在承领。三日之后,无人得令。末叶正要取消这一打算,这时汤错的盘瓠前来报名,应征出战。他化装成越国的商人进入都城条顿,伺机摸到越王宫内,乘越王酒醉倒床时,咬死了国王,取回首级。因此,盘瓠得到末叶王二公主商女为妻,受封岭南大部分地区,食邑八千户。盘王与商女结婚后,相亲相爱,先后生下十男三女,传下汤错十三氏,汤古氏、汤水氏、汤木氏、汤盘氏、汤元氏、错氏、盘氏、蝼氏、蚁垤氏、屠羊氏、女宫氏、公羊氏和顿丘氏。盘王与二公主平时教儿习女打猎耕织,生活过得很美好。末叶王和皇后很高兴,派人送去粮食金银,并颁给麻衣牒书,正式封赐盘王儿女为汤错十三姓,下令各地的官吏:凡盘王子孙所居之地,任其开垦种养,免除一切粮税差役。盘王得到皇帝的封赐后,和商女一起砍山种地,愉快地生活在汤错的大山里。盘王又先后征服盖子白,貅元,尕陀等部落,成为真正的汤错之王。
傩舞《盘王》头一场演的就是这段故事,我正在给崖上的盘王后裔封赐名姓,完了之后还有第二场《殇》。那是秋收过后的季节,盘王带领儿子们上山打猎,遇见两只大公羊,引弓便射,一只羊应声倒下,另一只亡命逃生,盘王出力追击。公羊中箭负伤,狂蹦乱窜,盘王追赶公羊到崖边上,想活捉受伤的公羊时,公羊冲闯过来,盘王抵挡不住失足跌落,挂在半崖的一棵大桃树上。日头落山了,儿子们忙赶着猎物回家,但不见父亲归来,便到处寻找,他们来到崖边,也不见父亲,只听到树上乌鸫鸟奇怪地惊叫声在崖间回荡,抬头一看,父亲的尸体挂在那棵大桃树上。儿子们悲愤地砍倒那棵大桃树,将父亲的尸体运回家,做了棺材,将父王安葬在崖边牙口最显眼的地方。族人说:“今天上山打猎,父王不幸丧了命,我们都有罪!但望母亲多多保重,不要过渡悲伤了!”商女说:“我不怪你们,有罪的是那只大公羊!”于是众族人,异口同声的说:“我们要剥它的皮,做成鼓,狠狠地鼓打它,才解心头之恨,让大王在黄泉之下,九天之上都能听得见。”他们把崖边那棵桃树扛回做成极为精致的大鼓,又用柏纳树做了十个漂漂亮亮的长鼓,绷上羊皮,糊上黄泥桨。鼓做好之后,年迈的商女背起大鼓,儿子们背着长鼓,女儿拿着揩泪的手帕,共同围着盘王的灵堂跳舞,边鼓边唱来悼念他们的父王,悲伤低沉的哭泣像两股麻绳绞在一起:
“什么米,什么米,什么米,什么米!”
“伏以!伏以!伏以!伏以!”
舞动的人群狠狠的敲打着桃木羊皮鼓,由悲痛转为快乐,甚至狂欢。那鼓也成了灵性之物,祭神集会、驱邪治丧、过法做斋都用它。而我感到那些鼓音全部从自己身上发出,疼痛象潮水淹没了我,无论我离那些跳舞祭祖的人们有多么遥远,以及那只桃木羊皮鼓。
三
祭祖回来,母亲又坐在门槛上,绕她的线团。我不舒服,从崖边回来之后就觉得自己突然变得空空荡荡了,先是肚子疼,后头疼,最后什么都没有了感觉,进入无光的地带,全身上下长出了粗糙的皮,一声炸裂,长出枝条,春天来的时候,随着崖上的桃花一起开出了花朵。汤错的族谱上记载着:猪倌公羊嫁给杜塞家后,很年轻就死了,随之他漂亮的妻子也枯萎了,他的种猪不明而逝。
杜塞家决定砍下门前的老桃树做一付棺木,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下葬。当杜塞家命人砍下门前的桃树时,桃树忽儿化身为一头大公羊,身上还哗哗的淌血,像人说话的声音。一阵慌乱中,大家举着各种家什追赶负伤逃跑的公羊,公羊朝着崖边愤命奔跑,到了崖边,它站住,看着追上来的人群,看着他们临近了,它才纵身一跃,跳下崖口,再也没有上来。人们在崖底也没有找到公羊的任何蛛丝马迹。眼前只有一崖开得异常茂盛而又寂静无声的桃花。杜塞家只好把杜塞一个人装进棺材,敲上大铆钉,进行土葬,杜塞埋在跟盘王相对的一个牙口。门前大桃树的地方,又重新种上一棵小桃树,或许只是埋下了一粒旧年的桃核。
先前,我和我的种猪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杜塞家在崖那边,在崖边我的种猪一跃而逝,我坐在那里望着下面,卷了枝喇叭筒,抽完就走了;崖边曾有过一块石头,后来不见了;可当时的我的确抽完烟就走了,我向人提过我们的种猪丢了,杜塞家的那条还在等着配种,杜塞说她们家已人丁兴旺,但崖上的石头确实已经没有了。
注:
1. 祭祖节,在汤错又叫烧衣节,也有叫十月朝的;有文献记载说这以习俗起源于秦朝。
2. 在汤错,嫁不分男女,但嫁男为贵。解放后,这以习俗有了改变。
3. 盘王的故事在南方流传很广,大都依据汉民族盘古开天地这一古老神话原型作了些地方性的变更或补充,因此各个地方的都有些相近又有些不同,基本上都是口头流传,没有书面记载,但我们仍可依稀辨出一些细微的血肉关系。
4. 本文试图探讨人性之植物性,动物性和灵性的三重属性。在作者看来,人的本质也是由这三者构成的,当然也许还包括矿物性。当心灵向自然世界敞开的时候,所谓生仅仅是结局的一部分,而将死亡则是再生的入口。我们会为体会到无限存在而喜悦。
(以上作品选自蝼冢中短篇小说集《族谱上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