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子论垃圾文选(四):垃圾的另一极/互文性解读玻德莱尔】
【红尘子论垃圾文选(四):垃圾的另一极/互文性解读玻德莱尔】
从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中期,欧洲文学陷入了一个较长“世界末日”的情绪当中。艺术家们把这一情绪,在艺术这一独特的形式中表现出来,塑造了一个个面目各异的,精神格调殊路同归的艺术形像。他们是歌德的维特、拜伦的曼佛雷德、夏多布的里昂的勒内等,他们冲决一个惯性社会的罗网,这些从根子里厌弃和政治经济的灰色合谋的人,释放着精神和肉体的过剩精液。孤傲不群,头长犄角者有之;孤芳自赏,远离尘嚣者有之;或在忧郁而软弱中浸泡肉欲耗尽才智毁灭爱情,或无名地忧愁、自恋式的伤感;或对知识和生命极尽鄙视和亵渎。前倾的,反动倒退的。总之,艺术大师们的个性在失衡的社会中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巨大错动。他们像一台台超级马力的发动机带动着一辆辆机车,从众人的头顶上碾过,给那个时代的人民带来了一场不仅仅在文学上的变革,甚至在思想史上都产生了不同凡响的影响。在众多的大师当中,有一个人长啸着撕开社会和人性的画皮,彻底进入了当下的状态,在一种公众鄙薄的行当里,拾捡起人类既熟悉,却从未涉及的领域——这里我称之为垃圾诗的一极:“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就是法国伟大的诗人,《恶之花》的作者,夏尔-玻德莱尔。
玻德莱尔1821年4月9日,出生在巴黎的一个当过公爵家庭教师的有闲阶级家庭。他6岁丧父,母亲再嫁使这个少年产生了强大的心理错动。他在中学期间正是法国七月革命的日子,有钱阶级窃取了革命成果建立了银行家的统治,1831年、1834年的里昂工人起义遭到了残酷的镇压。那时他在里昂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城里闲逛,破败的街区、肮脏的工厂、工人悲惨的生活,几乎总是烟雾弥漫的天空使他产生了严重的“忧郁”。1836年他随家回到了巴黎。1939年4月18日,他在路易大帝中学,因拒绝交出同学的纸条而被开除。这是他第一次和社会产生的冲突。之后他沉迷于巴黎这座“病城”,出没于酒巴咖啡馆,追欢买笑,纵情声色。以后一段时间他出游,回到巴黎后,巴黎已变了样,散发出新贵的铜臭气。路易—菲利普亲王的反动,到处充斥着“发财吧!”的口号,贫富极度两极分化。此时玻德莱尔和他的继父欧比克的矛盾也到了白热化,他离开家庭,过着流浪的生活。接着是几度贫困,被债主逼债,他不得靠笔杆子吃饭,但是他古怪的诗文屡遭编辑的拒绝,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他几乎想自杀。玻德莱尔在1845年6月30日那一天,他也真的刺了自己一刀。之后他住在拉丁区,过着穷文人极其困苦的生活。
生活让玻德莱尔不停地绝望,这种绝望又叫人承担起不死的责任。“哦,污秽的伟大!崇高的卑鄙!”玻德莱尔真正沉入那种不叫生活的生活,在散发着恶臭的地下室里,在旧城区的狭窄而幽暗的走廊,在冰冷的煤烟的烤炙中,在一整天困于饥饿的床第,在黑夜沉沉中必须拖着自己的身体,为小酒店店主抄写广告------他沉入或陷入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生活,他观察着,体悟着这个世界把他当一块破布,一张废纸条,一张狗们反复舔过的糖纸,“巴黎是忧郁的”。但这在低处的事物,风来了,借着风低飞,他会利用一切的机会,飘落到豪宅里去,飘落到贵妇人的双腿间去,像一只死皮赖脸的苍蝇,充分享受着自我的仇视、愤激和疲惫。玻德莱尔说:在每一个人身上,时刻都存在着两种要求,向上和向下。而他愿意享受堕落的快乐,他愿意在丑恶、冰冷、污秽、黑暗的世界里生活,那是“赤裸原生汁的生活”,既无虚假,也无忧愁,尽情享乐。那是未知世界之底,他的诅咒,他的叛逆,他的沉沦,他的痛苦,他的快乐,他的同情,他的不安,他的追求,他的失望,都放在他尖锐的个人主义泥沼之中。“生活在恶之中,爱的却是善”,他追求破灭,追求无星的黑夜,追求:“空虚、黑暗、一无所有”,他以“浪荡子”的身份出入各种垃圾沙龙,他愿意把自己支给蛆虫:
在一块爬满蜗牛的沃土上,
我愿意自己挖一个深深的墓,
可以随意地把自己堆放,
睡在遗忘里如鲨鱼在浪里藏生。
——《快乐的死者》
他不断地堕落,没有悔恨——由于他自身的软弱,他一次比一次沉入更深的堕落之中。他比忧愁更苦涩,比绝望更深沉,比厌倦更尖锐,他要在破碎的希望中保留某种激烈紧张的东西。所谓“恶”,他认为这是对客观的现实最清醒的认识,这是来自低处来自地下的灯,闪着撒旦的光。像是一只警觉的眼睛,注视着恶观察着恶解剖着恶。一个无所事事没有用处的垃圾诗人,与下层压迫的人们建立了联系,他赞美劳动和对劳动者的尊敬,他是深沉的,也是真诚、发自内心的。女乞丐,瞪着无光眼珠的盲人,风烛残年的、被生活压弯了腰的老人,囚徒,水手,年老色衰的妓女,流浪汉等,都成了诗人笔下的活生生的行进着的形象,在诗人的视野中很少表现达官贵人和绅士淑女。他在晃着诡异灯光的沙龙里,呼吸着一个时代的尿臊味,在假面具遮掩的肮脏行径中穿行,像一个勤劳的垃圾工,到处寻找装逼的人们。“让权贵吃屎去吧!”实际上玻德莱尔是上个世纪真正的垃圾:
常见一个捡破烂的,跌跌撞撞,
摇头晃脑,像一个诗人撞在墙上,
毫不理会那些密探、他的臣民,
直把心曲化作宏图倒个干净。
玻德莱尔不相信人类能改善自己的境遇,因此人类上升只是一种“意愿”,而人类堕落却是一种快乐,他从未把目光停留在事物的表面,而是进入到事物的内部,洞观其中隐秘的链接关系。“诗在生命的深层,在人们所能见的极平常的场景中,完全显露出来。”“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何妨,到未知世界的底层发现新奇。”像当代垃圾诗所说的那样,向下再向下,向下是什么?向下是一种可能,一种前人无知的可能。向下只是一种关系,一种和向上对抗的关系。向下再向下,让自己掉下去,一点也不犹豫。可以掉在粪坑里,可以掉在垃圾窖里,可以被手帕裹着,被安全套套住,被一切人创造出来的东西还原。他需要把上面的东西消灭,把下面的东西放大,把被公认的丑的东西一次次展览,他要人们对内心所噬之以鼻的东西有一个更新的更清楚的认识。他在《腐尸》诗中用了一半篇幅,来描写一具腐尸,纤毫毕现,似可触摸,形象的丑恶令人作呕。笔触冷静,令人咋舌。据说当时有青年在咖啡馆里朗诵此诗,在坐的小资们个个手捂着脸,大叫狂奔而去,玻德莱尔因此获得了“尸之王”的雅号:
腐败的肚子上苍蝇嗡嗡聚集,
黑压压的一大群蛆虫,
爬出来,好像一般粘稠的液体,
顺着活的皮囊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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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将来您也会像垃圾一样,
像这恶臭可怖可惊:
肉体可以发霉,散落和毁灭
但其观念仍继续存在,
这是一种永恒的牢不可破的结构。
玻德莱尔呈现给人们的是一种血淋淋的叛逆。他身上始终流着这样的血,这样的血是时代赐予的,他也把这样的血赐予时代。1848年巴黎暴发了一次严重的经济危机,使酝酿中的革命一触即发。1848年2月22日晚,巴黎暴发了街垒起义。有人看到玻德莱尔也拿起了枪,站在起义的队伍中。有朋友问他:“是为了共和国吗?”他说是为了 “枪毙欧比克将军”——在他眼中,不断升官的继父就是法律、制度、道德、秩序的代表。玻德莱尔爱革命,爱的不是暴力和不正常本身,他爱的是反抗,因为这个世界无论什么制度他都不能容忍,这个世界的话语权,永远是属于极少数的恶人。正是这样,经历和参与了一个时代太多的事件,太多的反抗和血腥的玻德莱尔,在他目睹起义失败后,关在自己的诗歌中,酝酿了诗歌史上的一决巨大的革命——起义不久后,他捧出了一本离经叛道的诗集《恶之花》,从而走向了一个诗歌艺术的巅峰。
《恶之花》的出现,给诗坛带来的震动是强烈的。它像魔鬼走出了漂流瓶,让世界惊恐万分。
许多人指责为伤风败俗。有的评论家放言:“这是只闻到了令读者掩鼻的臭气的诗”,更有甚者,传说巴黎大街小巷的人们吓唬孩子时竟这样说:“别哭了,我叫玻德莱尔来吃你”。可见《恶之花》是怎样充满“恶毒”、充满“歹意”,最后连法庭也来干涉,判处了玻德莱尔删诗和罚款。这本再现一个世界本真的反映现时代青年精神骚乱的历史,有着剑拨弩张的傲骨的诗集,留下了所谓正面的、文明的、公平的------一切人类在场的话语体系中最为锋利和邪恶的齿印。
《恶之花》本意是:这些花可能是悦人的、诱人的,然而他们是有病的,它们借以生存的土地有病,它们开放的环境有病,质言之,社会有病,人有病。卖淫、腐尸、骷髅、正是世界的普遍存在,是生命的部分产品或终极产品,是根深蒂固的、强加着影响的阴暗、潮湿、肮脏的部分。而人们却虚伪的视而不见,人的存在本身有恶,人要对恶有清醒、冷静的自觉意识。诗人深入到人类的罪恶当中去,到那盛开着恶之花的地方去探险,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人类的心灵深处。
玻德莱尔生活在一个动荡,政治风云多变,阶段矛盾日趋紧张的社会。在街垒战中诞生的七月王朝,它的口号是发财,重伤重利,整个社会都淹没在拜金主义的狂潮之中,资本的积累更加速了阶级的急剧分化,在这样的时代,玻德莱尔洞悉了存在之思,他的《恶之花》,敞现了另一极世界的本质。“他给我一团污泥,我把它变成黄金。”魏尔仑说:“玻德莱尔深刻的独创性在于强有力地,从本质上表现了现代人-------”
2003-6-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