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一把:对叶逢平的组诗《海,疼了》的浅析及随想
[align=center]误读一把
——对叶逢平的组诗《海,疼了》的浅析及随想
文/任轩[/align]
叶逢平的诗最早给笔者印象的是《月亮琴》。确切地说,是发表在第十六期《崇武文学》上一篇关于《月亮琴》的评论。时值2001年春节即将到来之际,笔者恰好在老家。当时与逢平还不相识,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而已。但从此,就记住了这句“一尾鱼爬上沙滩/此岸彼岸都是你的方言”。如果说第十六期的《崇武文学》让笔者进一步了解到家乡文艺创作的繁荣,那么《月亮琴》除了让笔者了解到家乡人的诗歌创作并不逊色于外面大城市里的人,并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自己同乡而骄傲之外,更多的则是这句话所给的震撼。一尾鱼为何要放弃可以让其畅游的大海而爬上沙滩?殊不知这对它意味着什么?难道作为一类生物,其天生的本能没有提醒它吗?还是大海里有什么使它非得爬上沙滩而不顾生死?不管如何,这尾鱼是被作者“安排着”爬上沙滩了,因为“此岸彼岸都是你的方言”。从地域特征看,马上就让人联想到了海峡两岸。这是坚持不懈的执著追求和爱与现实无奈的瞬间撞击和结晶。当时笔者对所谓作者艺术的感悟力还不能够很明确,但凭直觉——这是多么丰富的联想。同时它让笔者想到了自己经年的漂泊和对父母亲情的疏忽,让笔者在一种自责和羞愧中郁闷难当。虽然时间已过了近两年整,但当初阅读这首诗歌时的感受仍鲜艳如今晨绽开之花。从那时起,笔者与《崇武文学》的联系也渐多了。但直到去年春节前回老家的一次聚会上,才与逢平共同完成了第一次见面。
现在再次咀嚼这一句诗,笔者读出了当时没有发现的。笔者发现逢平对于现实生活有着极其敏锐的触角,那些被丢弃,遗失,或被海浪打到沙滩上,或因种种原因而已经死亡了的鱼,大部分都被收紧在从他笔端撒出的那一张网中,成了他展开丰富联想的跳板——到这里,我不禁想作一种揣测:是否逢平已经将致力于挖掘乡土题材,并消解其地域性,从而让故乡的一草一木走向更广阔的天地,甚至是世界当作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这样的揣测并非无端,读者如果有兴趣可以自己找来逢平的诗作进行评价。)——,如今,“鱼”这一意象在逢平最近的诗作中,更是被表现到了极至——“无法说出的鱼片”“单薄的鱼片”“沙滩上的鱼”“小鱼”“下一代人的鱼”“鱼血”“鱼哭的声音”(组诗《海,疼了》), “不妥协的鱼”(《走向这里,八十亩沙滩》)。
值得欣慰的一点,是逢平似乎已经意识到对乡土题材的挖掘,不能只局限于对本土的体现。在他的另一些作品中——比如《外省的淡水鱼》、《最近的天涯》、《国际关系》、《水果摊对面的连锁超市》《回新贴:就让它抽象》等——,那对时代给乡土带来的冲击、乡土与时代的互撞,以及由此而派生出的对个体的灵魂,生活,追求的冲击和互撞的思考已经出现。因此,与其说逢平是在致力于挖掘乡土题材,不如说他更善于运用自己所熟悉的来作为诗中的意象,在不断地将这些意象进行多角度多层次的组合下,探求更新的组合可能,并使其超出自己的表达而具有更深阔的指向来得贴切。同时,这也泄露了他对自身个体经验的关注和持续向内抵达的密码。也许这些密码将为我们开启一道走进逢平诗世界的门,并“从这场降临中感受上升”。
看过武侠影视的人应该都熟悉这么一幕:越是在色香味四处流溢的佳肴面前,越得小心翼翼,一定要先拔出银簪试探一下有没有毒才放心食用。就像这篇文章的题目,似乎是笔者为自己准备的一条退路,一个预设的为自己开脱的证据。但恰恰相反,是笔者已经中毒。在没有测试其毒性究竟有多热烈之前就张口咬下一大块。这又似乎成为了笔者写这篇文章的理由和最初的动因。
组诗《海,疼了》,包括《降临》、《下一代的鱼》、《鱼掉下的疤痕》、《鱼血这么红》、《鱼哭的声音》,共五首。这五个有声有色的主题共同指向同一更大的主题:海,疼了。如果我的直觉是准确的话,那么这个“海”,就是逢平体内的那个父性,甚至可以看作他对其父母的再一次感恩与对父性的再一次深入。在刚读到他的这组诗时,笔者就说了一句:从这组诗中,我看见你父亲给了你不小的影响。也许,在一首一首阅读的时候我们所看到的只是具有色彩鲜明和音色尖锐特征的主题,但现在放置在一起,竟顿时有一种风暴即将来临的感觉。这是笔者之前并没有料想到的,也没有任何的征兆。果然——
一个秋天
不带一点儿重量
委身给了大海
——《降临》
在这里,不得不先说一下作者在用词上的讲究以及其诗的内外关联。先说“重量”一词,从客观存在来看,这是有违常识的:秋天是一年中某个具有鲜明特点的时期,是摸不着看不见的属于时间的概念;而海是大洋中某部分特征的称谓(靠近陆地的部分),尽管是一具体的事物,但其和秋天一样都是不可称量,也称不出来重量的。但在情感上,却可以说得通。诗人利用客观存在与想象化情感的"同一",将不可称量的矛盾顺利消解了,并利用“委身”这一充满感性的词把两者强行组合,使对寄托的叙述不因客观上的悖谬而断裂,且依凭情感的共通性而显得流畅无阻。同时,“委身”一词也使抽象的秋天幻化为包容了海水,台风,吆喝,暮色的大海,使“大海”一跃而成为这个“秋天”的主角。仿佛“秋天”真的有形体可触碰。
或许,我们还可以把秋天当作是作者的某种心理反应时期,而大海,即是这个演进过程中,那令他怀念、伤痛、寄托的具体的人和事。如此,便不难感受到这份“重量”了。
类似于此的关联还有:
苍茫海天
悲伤,以及欢乐
像流水,无欲无争地邂逅
然后无声无息地分手
——《降临》
以具体的“流水”来比喻抽象的“悲伤,以及欢乐”,使抽象的情感有了可依凭的形体。也使这种人的思维情绪之间的微妙变化有了恰当且有效的呈现。尽管这样的比喻有些陈旧,但阅读着这样的诗句,就算我们从未听过关于悲伤或欢乐的来源,以及两者之间的如何转换、交迭,也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绪正悄然发生着感性的变化,借用诗中的句子来说便是“一颗红薯正在被金黄取代/同样的一场大落叶/就要翻出点什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这里还向我们揭示出一个真实:即“苍茫海天/悲伤,以及欢乐”是自然而然地出现——相遇——分手的,它们有着自身的内部规律,并遵循着。那么这个“秋天”是注定要“降临”并“委身”于“大海”的了。作为诗写过程,这又向我们喻示出什么?也许是一种“无意识”的发生?是一种能量积累到一定时候的自然喷发?
透过秋天与大海的意象及两者之间的联系,一个浩大的场景正在移动着。于是 “这个渔季” 我们看到了“台风”“最狂的降临”。
在阅读逢平的诗作时,笔者时常为那些扑面而来的五彩缤纷的意象感觉到惊奇,甚至陌生。我们都知道意象是诗歌的基本元素,要使一首诗歌获得真正的活力,只有千方百计地设置各个意象之间的关联,并赋予意象一定的使命——比如象征、隐喻。下面让我们以《下一代的鱼》为例来看看逢平是怎样在诗中巧妙地设置这些关联的。
沙滩上的鱼,太小了
我确认沙滩就是一张大眠床
铺开沙席,躺着的小孩
最可爱的小孩。小小的呼吸
穿过半岛,和潮水
在这一节里,首先要理清两对比喻:沙滩与眠床是第一次明喻,并成为鱼与小孩这对比喻的中介,使得鱼与小孩这两个意象获得成功而有效的串接。以此获得:鱼——小孩——呼吸,这三个意象完成了从转喻到隐喻的过程,即呼吸是一个隐喻。要解答这个隐喻的指向,我们必须接着往下阅读:
风卷起白被,海还在打呼噜
我看不见过去的今夜了
但我听见小鱼在梦中的尖叫
小鱼回到了过去
从这一节中,我们发现上一节的半岛,潮水也都属于隐喻。半岛隐喻诗人生活的地方以及某种生活状态,潮水隐喻时间以及时间的流逝。
在这一节中,通过白被来象征浪花,使海的被拟人化显得非常的贴切,从而也使“我”的介入显得十分自然稳妥。同时让我们获得了这么一个信息——“小鱼回到了过去”之“小鱼”多了一种可能的指向,即此“小鱼”并非“但我听见小鱼在梦中的尖叫”之“小鱼”而更可能是“我”这条大鱼。是“我”这条大鱼借助在梦中发出尖叫的小鱼回到了过去,回到了自己的“小鱼时期”。我们再看下一节:
小鱼已经没有眼泪
其实海水就是我的眼泪
小鱼被风沙覆盖
再也不能回到它们中间
首先让我们接着上一节的思路,继续看这一节的“小鱼”。同样,笔者认为在第三句中的“小鱼”也是“我”这条大鱼。风沙在这里是个隐喻,隐喻岁月的风尘,生活的沧桑等个体生命在成长历程中的“经历”。“再也不能回到它们中间”既让笔者确信了上文的“小鱼”乃“我”这条大鱼,也让笔者看到了一种隔阂:两辈人甚至三辈人之间的代沟以及完全不同的生活背景;人与鱼,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隔阂。“小鱼已经没有眼泪/其实海水就是我的眼泪” 中,“小鱼”与“我”并置,产生了“小鱼”等于“我”的表层含义,再次证明了上面关于“小鱼”也是“我”这条大鱼的推论的正确性。笔者之所以再次引用这两句的真正用意在于想借此来说说这两句中同时存在着两种隐喻技巧:典事隐喻和悖理隐喻。
典事隐喻:记得有一个经典的故事,叫作《鱼和水的爱情》。其中有这么两句话:鱼对水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水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眼泪,因为你在我心里。眼泪的背后,有个原始的行为:哭。哭是人类生命诞生和存在的原始信号之一,也是情感宣泄中原始的、本能的方式之一。无论诗人是否熟悉《鱼和水的爱情》这篇故事——这么说来,这一隐喻技巧倒有些笔者主观人为的强加了——不过——,诗中隐隐暗示的内部与外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激烈冲突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并且这种暗示从这首《下一代的鱼》始出现,几乎贯穿了这组诗中的另外三首:即《鱼掉下的疤痕》、《鱼血这么红》和《鱼哭的声音》。(有兴趣的读者可自己感知一下。)
悖理隐喻:换一个角度看,似乎以海水来比喻眼泪并无不妥,因为海水和眼泪在味觉范围内有一共同特点:咸(牵强点说还有苦),在物质存在的形态范围内有一共同点:液态。然而,现实告诉我们海水不是人的眼泪(虽然人的眼泪可能流进海里成为海水的一分子),而是作者主观强加的,显然违背事理(海水非人之眼泪说)。正是这种主观强加给对象而产生的隐喻,使读者一接触到“海水就是我的眼泪”这几个字就会直觉到其所张开的含义,而“海水”当另有所指,绝对不完全等同于物质意义上的大海里的水。
通过对这首诗歌中大部分关联的梳理,笔者发现这所有的意象以及这些意象的明喻、象征、隐喻之间——这些明喻、象征、隐喻所使用的代码共同完成了整体隐喻网的编织——有一个更大的隐喻:家以及关于这个“家”的一些风风雨雨。回到前文留下的关于呼吸的隐喻指向,笔者想到了六个字:同呼吸,共命运。从整组诗来看,这一隐喻又不止于家的范围而在共同的大主题《海,疼了》的引领下向家族、家园,乃至更具有历史性与前瞻性的更深阔的方向延伸了。
逢平诗中的意象或取法自然,或来之日常事件,因而显得有血有肉,似一具可以触摸得着的躯体。这种“形象化”的处理,加上感性的传递,使逢平的诗读来非常亲切,且时常能让人产生联想的空白,形成了超出这种表达的一种意义。而这另一种意义在不同的读者那里,将会有不同的解答。
单纯朴素是一种伟大的美。但“现代”又使人的思想,乃至灵魂不可能单纯,反而复杂的像一座迷宫。但是作为一种艺术,我们可以在表现方式上选择单纯朴素。比如逢平的诗中,语言的单纯朴素成了其诗中的意象飞翔的翅膀,并承托着这些诗歌一起向“质”上的纯美抵达。同时,以质朴的语言来承受过客似的灵魂更有助于我们对诗人其诗界的认识和感知。
我看见有一大网
就像一把铁锹
彻夜挖掘着海,寻找鱼群
……
一个海浪,就是一条鱼
突然掉下的疤痕
几乎每个海浪都在痉挛
……
我的眼泪就是鱼的眼泪
那些海浪越来越多
淤积成蓝色的肿块
——《鱼掉下的疤痕》
一滩滩未干的鱼血
或浓或淡
慢慢被时间吸收、或轻易改变
——《鱼血这么红》
仅仅一张网
就猎杀了一群鱼
整个大海改变了脸色
……
声音变冷是无法回避的
“孩子,快回来吧,
妈怕你认不得回家的路!”
——《鱼哭的声音》
每当笔者读着这些诗句时,便思潮翻滚。笔者反复想着那条在梦中发出尖叫的鱼,想着那是个什么样的梦。数月前的一次看到“无意识”这三个字时,笔者同样在想:什么情况属于“无意识”状态?当时笔者只想到了一个,即:梦幻。后来,笔者从尼采那里获得了更有效的说明:他在《朝霞》中指出,饥饿不能用梦想的食物来满足,但多数的冲动却正是用梦想的事物满足的。由此他谈到“梦的价值和意义”,即在于“一定程度上补偿白天‘食物’的偶然欠缺”。那么这条鱼欠缺着什么?抑或失去了什么?是什么让它会在梦中发出尖叫?再比如鱼血,难道不是某种不能直言的替代?对于这些笔者无法尽知。但鱼是叶逢平诗中的弱小者,卑微者,彷徨者(迷途者?)、生活在社会边缘者和生活低层者,却有着不屈灵魂和铮铮铁骨的一群存在者们的象征。这种象征摒弃了前人关于鱼的叙述文字,它们不再是一群优游自在的鱼,不再是孜孜向“龙门”使劲的鱼。同时,他也抛弃了原先自己关于鱼的叙述,它们不再是奋不顾身爬上沙滩的鱼。而是开创了鱼的另一种新的象征:即一群正承受征伐者——自我征伐者与被他者征伐者。这群鱼还有一点点的鲁莽。
“我看见,几群鱼/一次又一次冲上岸/一次又一次被大海劝回去……”在这些诗中,诗人的悲悯情怀与忧患意识一直都在流淌。但诗人并非仅仅只是悲悯着或忧患着,其背后隐藏着的是认真而诚挚的,执著的向上的追索精神。它们显示着逢平在诗中与现实搏斗的精神高度。由此,笔者不禁又想起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八年的教学生涯是他一辈子怎么也忘不掉的财富,而那些学生将永远像一块疤痕粘在他的心头。笔者曾在自己的一首拙诗中写下这么一句:“我发现悲悯原来是种尴尬”。现在笔者不得不再次这么说悲悯原来是种尴尬。它让人陷于某种道德价值内而进退两难,但又无法不心生悲悯——这同样是另一种价值倾向。我们只能将这种心理,看作是与人生命整体的同一存在。在这些诗中,我们看到这样的句子——难道诗人的心中也和我一样存在这样的矛盾统一?——笔者不知道。但我们确实看到这样一些句子——
用眼睛祭祀鱼
数数一滩滩未干的鱼血
身体有点晃
浇遍日出到日落的地方
其实我不忍心说出
鱼血已经变黑
——《鱼血这么红》
我听清鱼哭的声音
我忧伤的泪也会在冷风中变冷
并成为一眶盐,落在大海的伤口上
又有多少人,对鱼哭的声音
无动于衷
认为那是大海在歌唱,挺好
——《鱼哭的声音》
在阅读逢平的组诗《海,疼了》时,我们还可感受到诗中发射出来的关于生态环境变化的信号。但逢平的诗也存在着一些不足,比如不够现代,传统象征的痕迹比较明显,对整体的把握还有待加强等。这组诗歌应该算是他诗歌创作里程上的一个分水岭,可以期许他终会给诗歌创作带来更新鲜的血液,从而得到个人艺术价值的实现。
[align=right]2003年10月11日[/alig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