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 | 注册:2003-9-14 11:19 | 等级:用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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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汉语形式(二)
(五)五七言诗 若是四言句是汉语大厦的基石,那么五七言是汉语展翅飞翔的形式之一。所以四言句作为汉语的阶梯一直保留使用至今,但五七言诗是具体历史环境中的产物,是那个时代人们抒情、吟咏时结出的果实,是汉语的节奏之一种,但它们的结构形式还是整体逻辑形式。 汉语的形式可谓是世界语言中最奇特的语言形式:汉语最整饬,但其内部形式又出人意料地千变万化,所以又是最自由的。为了达到最整饬的形式,它甘愿打破一般性的语言规范,如大量使用倒置、省略等方式以求形式对仗和节奏协调,而这种方式又作为一种传统被汉语语族承认。 五七言诗首先表现为整体形象的浑然一体,消弭了意象与意象之间的界线,没有语法标记确定它们的所属关系。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灵隐寺》
其中,“沧海”和“日”,谁属于谁?它们是以一幅日浮沧海的整体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而“楼”和“沧海日”又有什么关系?楼有观望的欲望吗?“楼”和“沧海日”是这样一种关系:楼作为拔地而起的建筑有向上的趋势,沧海日作为悬浮起来的物体,它和楼相望而已。其实没有谁真正发出动作,是主体人赋予它们以人的动作,而观察的主体却深匿不见。终观其诗,它是一幅气势雄浑的画面,不能被拆成碎片。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陈子昂《感遇》
显然,这句诗的节奏意义大于它的语法意义。它本可写作“白日迟迟晚,秋风袅袅生”。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杜甫《秋兴》
这种语言形式更是奇之又奇了。但当我们以汉语的眼光来看待这种现象时,我们就不会如孩子般惊惶失措了。它的审美意义和节奏意义大于它的语法意义,尤其把它当作独立的审美作品时。它的“香稻”和“鹦鹉粒”给人的质感和芬芳感,“碧梧”和“凤凰枝”给人辉煌的色彩感,而“老”字给人的沉郁感。当你领悟到它的妙处时,你会进一步感觉到,不这样倒置还不行呢!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王昌龄《出塞》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温庭筠《商山早行》
这就是所谓的“状目前之物如在眼前”。 鉴于象形文字的特殊性,汉语的字或词本身就有丰富的审美品性。我们通过想象把文字转化为画面形象。我们置身于画作面前对之观照:人对物的静观。人把环绕在周围的万物当作纯粹幻影和梦象。这些意象是用整体逻辑形式连接起来的。 这种现象在我们的当代诗歌中时有出现。几种成功的范例:
草叶、草场和金色星斗 我们脸对着脸,坐下 泽婴《小满》 万叶啊 虎啊 青春啊 在我的体内生长,与日俱增 骆一禾《世界的血》
这些诗句同样体现了汉字意象的独立审美品格。现代诗歌通过一些不甚关联的意象组合在一起,能够对人的视觉和思维造成强烈的冲击。如在泽婴的诗歌中,我们已然看到金色星斗在草丛间闪闪发光,但那是多么简洁的诗句啊。在骆一禾的诗句中,虎的斑纹渗透着万叶灿烂的色彩,令人目不暇接,而青春恰是一种虎虎生气。比较古代诗歌,关键是节奏的变化。节奏始终是诗歌语言的灵魂。现代诗歌运用标点符号和感叹词等形式标记产生新的节奏, 古人有唐诗“众体皆备”之说,毋宁说,唐诗是创造或实验古典语言形式的颠峰,它的外在形式极其整饬,而内部形式则变化无穷,这是矛盾的统一。当然它一切的立足点是整体逻辑形式的灵活运用。 (六)汉语的几种特殊句法 以……而……/以……为……/无……可……
当我们把古汉语转化为现代汉语时,首先考虑的是如何把意义表述地更加“明白”,但并未料到,当我们把悠久的传统一概抹杀后,同时也抹杀了许多古汉语的优点如高昂的格调、洗练的笔法。如果我们仔细对比古今汉语时,会发现许多有价值的事情,这在翻译中尤为明显: 我喜欢赠贻和分送,直到智者以疯狂而快乐,贫者以丰饶而幸福。 楚图南译《查拉斯图拉序篇》 我愿意赠送与布散我的智慧,直到聪明的人会再因为自己的疯狂而喜欢,穷困的人们会再因为自己的财富而欢喜。 尹溟译《查拉斯图拉序篇》 如果说翻译不但要把西方人的思想译过来,还要使翻译的语言符合汉语规范的话,如语言简洁明了,节奏高昂有力,那么,楚的翻译是成功的。“以……而……”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因为……而……”,但其节奏的铿锵有力十倍于后者,词语的洗练也远胜于后者,虽然在表达的意义上它并非一个鲜明的因果句。由于古代汉语的整体构造法,亦即古代汉语的多义性和模糊性,我们还可以从中领悟出其它的意义。 他以攻为守,以刃为床,夺取幻象诗歌的地方。 海子《诗学:一份提纲》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
这里的“以……为……”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把……当作……”。这样的句式,其节奏给人短兵相接,步步进逼的感觉。保留了古汉语洗练的笔法。
他们无人与战,无粮可食,无矛可投,成为人类悲哀之中的最悲哀。 枕戈《论唐朝人的和谐生存和希腊人的悲剧生存》
“无……可……”相当于现代汉语的“没有……可以……”,其作用与前面所叙大致相同。但反过来看,若我们尽使用现代汉语中浅显的那种,则毫无汉语的固有之美可言。 借助西方语法的现代汉语是一种语言形式,古代汉语也是一种语言形式。它们各有优劣而互禀短长。当我们现在完全习惯于淡如开水的现代汉语(白话文)时,我们是否回过头去看看,我们可以向古代汉语学习到什么呢?我之倡导学习古典汉语的精粹,不是照搬已经过时的辞藻,乃是学习古典汉语的构词法,里面包含了古人的睿见和吟咏的节奏。 (七)分析逻辑形式 前面我们分析的是没有语法标记或形式标记的整体逻辑形式,现在我们分析融合了西方语法的分析逻辑形式。它以修饰词“的”“地”“得”、时态词“着”“了”“过”和系动词“是”以及一系列关联词为显著标志。这些语法标记在某种程度上给汉语带来了革命性成果。 首先,在表达意义上来说,这些语法标记使汉语中物与物之间的所属关系更加清楚,澄清了汉语表达意义的歧义性和模糊性。古汉语的语义表达是整体形象的呈现而太过混沌。“的”“地”“了”等字一定程度上能够驱散这种混沌。它们在句中的作用犹如栅栏隔离了汉语照射的意义之光,使之更加均衡的显现出来。整体和部分的关系有了重新的分配。既有整体的浑然一体又有部分的清晰可见,或曰:既有部分的致密紧凑又有整体的井然有序。但“的”字的过多使用会撕碎汉语的完整意义,尤其对于本是整体思维构造的汉字,这些语法标记不啻是画蛇添足,把本已完美无缺的画面撕得七零八散,让人更难识别它的意义。现代汉语中的写景名句远少于唐诗,和语法标记的过多使用不无关系:没有形式美。 其次,汉语的节奏实现了革命性的飞跃。我在前面说了,四言句节奏果断有力,它是汉语大厦的基石,也是最优越的节奏之一。五七诗是具体历史环境下的产物,是人们吟咏的节奏之一种。这些节奏不外乎“抑扬顿挫”“起伏跌宕”,和中国人的中庸性格与和谐精神不无相关。只有李白等少数酒神诗人在五七言之外使用的杂言体诗,气势恢弘磅礴,或如天马行空,或如隰龙游海,缈无踪迹。但五七诗作为中国诗歌的主流统治了中国诗坛千年有余。若说四言句是短兵相接,果断有力,那么,“的”字句或如飞蝗流箭,或如瀑布长流,延长或延缓了汉语节奏,节奏中蕴涵的情感倾泻如注,或曰:主体意志携带元素飞翔。 其实,“的”字句在现代汉语节奏中的作用是一面双刃剑。如上所说,“山峦清晰”亦可写作“清晰的山峦”,甚至有人写作“山峦是清晰的”。语序不同,描叙的重点也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节奏的变化。节奏得到延长。“的”既能延缓节奏,也能拔高节奏,好的节奏应当满拉如弓,张驰有力。
酒!太阳的舌头平放在群鸟与清水之上 酒!飞禽的语言和吹向人类的和暖的风 海子《土地。第十章。迷途不返的人……酒》 是我在海边看见了直立的全身光芒肩生双翅的天使 脚登着火的天梯 天使如着火的谷仓升上天空 海子《土地。第三章。王》
“的”字使这些诗句中意象与意象的所属关系有了比较清晰的界限。更重要的是,“的”字使语言的节奏犹如箭搭上弓,蓄势待发,我似乎看到了眼前的诗句将要脱离纸张飞驰而去。这里,纵酒狂歌式的语言替代了盛筵答礼式的颂词。酒神激情战胜了日神的静观,原始生命力得到一次舒展。 但我们要防止另一种极坏的情况:“的”的滥用导致诗句散漫无形如丧骨架,没有一种主体精神贯穿诗歌意象,完整的诗歌形象被撕成碎片。切记:汉字永远以象形著称。
山上的树 尹溟译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山上树 楚图南译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山树 枕戈译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作为标题,无疑“山树”是最简练和最形象的。省略“的”后,连绵的短语简化为独立的词语。这就是典型的整体逻辑形式构词法。
我缺乏狮吼以发布命令 尹溟译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真是万幸,没有人把“狮吼”翻译成“狮子的吼叫”。“狮吼”作为独立词,音节短促而浑厚,形象丰满且狂嗷之状如在目前。汉字本身给了我们无穷的遐想,两字足矣!
无花果从树上落下来,新鲜而甜香;当它们坠落的时候,它们的红皮自己绽裂。我是成熟了的无花果之北风。 尹溟译尼采《在幸福岛上》 无花果从树上落下来,它们是佳美而甜的;在落下来的时候,它们的红皮破裂了。我便是红熟无花果的一阵北风。 楚图南译尼采《在幸福之岛上》
“无花果从树上落下来,新鲜而甜香”是一个扩大了的主谓式四言句,形容词直接作表语。“我是成熟了的无花果之北风”,此句犹如从荆丛里横斜出来的枝条。“的”字表修饰并使前半部分节奏延长;“之”字界定“无花果”与“北风”的关系:北风吹熟了无花果。结构紧凑而节奏短促。此句的整个节奏犹如向上的抛物线,开始缓慢而延长,中间逐渐加快,结尾急促地收拢,显得柔韧有力。尹溟比楚图南翻译得好。但楚图南的“幸福岛”较尹溟的“幸福之岛”好。
大午刻是什么?那便是一个人站在兽与超人之路的中央的时候,也是他去往盛大黄昏且为最高希望的时候:因为那样他向着一个新的晨曦。 枕戈译尼采《查拉斯图拉。赠贻的道德》 大午刻是什么?那便是一个人站在兽与超人之路的中央的时候,也是他庆祝他的往黄昏去的路为他最高希望的时候:因为那路是向着新晨的路。 尹溟译尼采《查拉斯图拉。给予的道德》 那是盛大的日午,那时人在野兽与超人间的途中,并欢呼着他的向着暮夜的途程,当作他的最高的希望:因为那是向着一个新晓的途程。 楚图南译尼采《查拉斯图拉。给予的道德》
“大午刻”较“盛大的日午”更为精粹。像这样的表述还有“大太阳”、“大黄昏”、“大希望”等。“盛大黄昏”、“最高希望”都是省略“的”后的短语。“一个人站在兽与超人之路的中央”有两重所属关系,故用“之”字避免重复且使语言结构更紧凑,节奏张弛有度。最后一句“因为那样他向着一个新的晨曦”,凸现了诗人斗志昂扬迎着人类曙光前进的大无畏形象。 我们初步得出结论:当两个词是表所属关系的时候,必须使用“的”或“之”字界定它们的关系;当两个词包含修饰关系或仅是意象并列而非所属关系,即能够在整体上大而化之的时候,可使用省略形式。从节奏上来看,它们是步步趋短。节奏总是渗入到我们对语言形式的裁决。而省略形式在汉语中具有优先地位,因它符合汉语的整体构词法。 现代汉语的节奏还借助了其它语法标记如“着”“了”“过”时态词,“是”系动词等。在诗歌中,它们的音节作用往往大于它们的语法意义。有了这些音节衬字,诗歌得以飞翔: 是我决定了昂首前行的时分 预感到风中的城堡有灵魂光临是宿命 它们彼此传递着凡高在春天的祝福 像我久久跪下故乡暮色中的许愿树
然后我吸着烟坐在校园长椅上 月球正进行游牧人的聚会 时间是图画里的小狗追着花尾巴 我预感到一只蝴蝶踩破钟声 陆地和水缓缓坠落 预感到我势必站在春天的刀锋上 春天定将毫不留情地将我埋葬 泽婴《春分》 这是一首纯粹地用现代汉语的语言形式和音乐节奏造句的诗歌造型。也是一首大胆地使用长句,把诸多意象连缀一片而无繁复拖沓之感的典范诗歌。不啻为泽婴的独创。 诗行的行进犹如帆舟乘风破浪,轻盈、欢快而无狂飙突进感。此诗较少保留了古典汉语形式,如四言句的独立使用或嵌入使用。使诗歌得以飞翔的是新的音节衬字。其中有三句使用了系动词“是”,而它的音节作用大于它的语法意义。每句最多使用一个“的”字,在诗句中有两个“的”字即嫌松散拖沓。“我预感到一只蝴蝶踩破钟声”中仅使用一助词“到”,“陆地和水缓缓坠落”中仅使用一联系词“和”,就使节奏和谐有序,而诗歌形象逼真有神。其实,现代汉语还是以整体形象的圆满呈现为最高鹄的,故此诗极少使用关联词,且每行诗都是自足的:一行诗呈现一种形象,故没有支离破碎的感觉。这是现代汉语中炉火纯青的大手笔,预示着汉语创造力和造型美的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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