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风
面 朝 大 风
――阳飏诗歌印象
在荒凉的城市,在竞技场上方,一片树叶在
金色的夕晖中飘荡,寻找人的额头……神那个异
乡人就在城里,而诗人则独自和光荣闷闷不乐的
女儿回家。
―——圣琼•佩斯《海标》
如同旧时代的漫长一样,新时代在中国的演变速度十分惊人,像一个人从细嚼慢咽到突然的狼吞虎咽,消化不良是必然的。反映在文化艺术领域,就是浪潮汹涌,不断冲击固守的岸――作为自身河流的岸。
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做一个诗人是危险的,也是艰难的。首先我要说明,我所说的诗人,不包括靠一两首诗歌、靠时代(观念)一时的落后而得以一夜成名,后又借助于这名声别寻他途的人,当然更不包括为了进入诗歌史而漠视诗歌本身规律的人。对于真正的诗歌,他们都是过客。我所谓的诗人,即使他不为某个时代代言,他也必须为他的世界、为美代言,甚或他必须创造出新的美来。――诗人的艰难是注定的,是他的艺术精神要突破挤压发出光芒的结果。
诗人的艰难和危险更在于,世界的复杂、多样、模糊所带来的选择的茫然和未知。除了自身感受之外,当我们和世界保持一定距离进行比较客观的观察,也许掠过面前的,只是一阵风而已――
在风中,写作者会抓住什么?而什么才能够打动因刺激而变得麻木不堪的心?写作者是否成功不仅取决于艺术天性,也需要那么一点点运气。他所面对的困难,既来自自身,也来自外部。
谁是这样一个艰难的幸运者?
大浪淘沙,英才显现――在沉寂中默默跋涉,生长,因吞沙咽风而强壮――不错,这个人必定有骆驼一样的胃。
我是说――
当同时代的弄潮者随时间的流水退去,阳飏,在喧响的背景上凸现越来越清晰的面貌,面朝大风,兀自独立。
阳飏――他模糊的经历,同他丰富的创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算多的几次见面中,他的穿着最为随意,也最为卓尔不群。按我的逻辑推理,是他把画家的那套行头执意带到了诗友中间(像他把宏大的画面感带到了诗歌中一样?)。大个子阳飏,每次聚会总在“上座”,表面上因为年龄关系,实际上大家也是表达着对他和他的诗歌的一种尊敬。
他是豪爽的,但每当听到他划拳的声音,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首《分房》:
我只想喝三瓶啤酒
再对着镜子划几拳
哥俩好呀――分了房呀!
六六顺呀――六楼也不错呀!
九匹马儿跑呀――跑饿了回家来吃草呀!
喜悦夹杂着悲哀,透露出生活的些许无奈和艰辛。当然,阳飏的诗歌不是简单地止于一己之哀怨。阳飏作品给我的总体感觉是:大开大阖,穿梭人(性)神(性)之间;飘逸厚重,翅膀飞翔眼神悲悯。
而其诗歌的核心意象是风――大风。
一切都笼罩于风之下,都因风而起。诗人面朝大风,和风中的灵魂交谈:
安西风大
我在风中想起大哥
想起大哥就这样面朝大风
被风吹成了一粒一粒的细沙
我不敢面朝大风啊
不敢看大哥
三十年前那张年轻的脸
安西风大
风中,大哥在说话
――《安西风大》
这种和灵魂对话的方式,让人自然地想起但丁《神曲•地狱篇》中说话的火焰。和诗人对话的,是亡灵,是他“去世多年的大哥”。死者对生者的压力和生者由此产生的焦虑是显而易见的。也许,他所有的诗歌是写给他的,是写给早逝的生命。虽然,作为诗人来讲,试图一再地躲开,但时不时地,在对过去的回顾中,总会不小心触及痛苦的伤口,然后对着他说话,对着他诉说思念和生活的艰难,而他,或许会给予安慰、鼓励,给一个继续活着的理由。结果之一,是越发体会到人生的幸福时,越发地感到忧伤,――前提之一,是他感受到了幸福:因为逝去的人已没有机会来感受。另一个可能是,和他说话的人早已解脱,没有了任何羁束,他的灵魂是自由的,像自由的神(这只须变化一下对话者的身份,让他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就可以了),他是诗人幸福感的来源。因此在诉说中,还包含着感激。
其作品由此构成基本的两类:神的诗歌和人的诗歌。
神的诗歌倾向于长诗,包括《青海湖长短三句话》、《西藏:万万经旗彩幡,千千酥油灯盏》、《拉卜楞寺》、《青藏旅行日记节录》等。
在阳飏所有的作品中,《青海湖长短三句话》为他赢得了最大的声誉。目前我看到的有39节,汪洋恣肆,气势恢弘。这是想像力的杰作,笔力所及,万物皆飞起来。但他动用许多巨大意象讲述的,无非是青海湖的“蓝”――神秘,纯净,纯洁。在许多诗人那儿,一个少女就足够了,但阳飏把它放在一个巨大的“结构”中,――或许真不值得――用多年的积累或一生的积累,去写“蓝”。蓝得幸福,蓝得忧伤:
青海湖,为了灵魂的事情你才蓝的。
灵魂后面的路好走吗?
黑鸟飞走了,花鸟飞走了,一群白鸟飞来了,
像是一盏盏灵魂后面的酥油灯。
蓝,是灵魂的事情,――这就是理由。为了灵魂的事情,不管路有多么难走,他都要继续走,忧伤的黑鸟、花鸟飞走了,幸福的白鸟飞来,点燃一盏盏酥油灯,引领着他。
但“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现在吹过来的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呼吸”,――在青海湖,诗人面朝大风,和风上面的鹰、鸥鸟、云,和天空下的马、牛、少女、雪山,和水中的鱼、盐,和记忆中青海湖的所有灵魂对话。但“青海湖,恰似一道神谕。”诗人所做的,只是宣读神谕。他向我们大声念着,那神谕触及了灵魂的角角落落和方方面面。在这神谕之下,我们相互打听“宝石和丝绸之间的一种蓝”,我们梦见湟鱼,我们“天还大亮就拧着了床头的灯盏,等着天黑”,……一切变得那么神秘,一切又是那么自然。诗人数着青海湖的水滴,计算着“肉体和灵魂的距离,生命和精神的距离”这道无解的天堂数学。
《西藏:万万经旗彩幡,千千酥油灯盏》、《拉卜楞寺》、《青藏旅行日记节录》等是藏族文化和草原文化的长卷,和《青海湖长短三句话》一样,都是诗人游历、开拓自己的收获,是神的赐予。在这些需要沉默的土地上,阳飏这个来自城市的异乡人放声歌唱。他的歌声,就仿佛天生为这些神性的土地准备的,开阔,透明,博大,神奇。他的语言就仿佛是神灵附体,天上地下,纵横洋溢,既能准确地进行整体把握,又能细致入微地描写。被城市的烟雾覆蔽的灵魂,被这儿的阳光、空气、大鹰、羊群和白云所解放,在这儿找到了归宿。
在他的这些诗歌中,“神”,是各种文化的综合体,是包容的,开放的,幸福的,最终变成美本身。“神”,就是诗人写到和没有写到的一切,是一根草,一滴水,是“一根草一滴水繁殖起来的青海”。
“青海湖,骑在一万头牦牛的背上,以一百座雪山的力量举起一滴水。”不错,“他正大汗淋漓地在一些沉重的词语之间搬动着”,他“发誓要使这个世界变轻”。
他能吗?在诗歌中他做到了。那一百座雪山,就是一滴水。
“神”――可以上溯到很远,那种对神秘和未知事物的崇敬,演变并附着于传说中的人物,或将自然之物异化,赋以灵性,这在古今中外诗歌中有不同的表现方式,诸如屈原、但丁、荷尔德林、惠特曼等等。在激情推动的幻想中,卑微的世界被升华,被创造出一个和现实世界有一定联系但远远高于现实的世界,――给我们琐碎的生活以希望之火,在我们寒冷的内心带来温暖,――这个世界是用来安顿灵魂的。
阳飏的诗歌中,神依靠自然界未被污染的、洁净的、动物的奔跑或飞翔以及和植物的感应而存在。当生活在城市中的阳飏一次次远足,那一定是救助自己的一种迫不得已但十分有效的手段。可以说,诗人歌颂的,赞美的,向往的,是自然之神。他的神的诗歌,又是自然的馈赠,是自然的歌。
或许这种表达方式真的太浪费了,因为灵魂的轻与重,终究是灵魂的事情。诗人这种诗歌的理想,往往被时代的节奏和喜好所嘲弄,像一些没有翅膀的人最痛恨翅膀、并以贴近大地为自己的滞涩和臃肿辩护。诗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作为补偿或作为一种回答,在一些短诗中,他又以洋溢的诗情,随手把记忆和身边的事物纳入诗歌,用自己的情绪把它们一一唤醒,又把它们一一安顿在诗歌中,——像是一个大制作中的一部分。但因为高超的才艺,他又保证了一部分的整体性,――小的制作中透出大的轮廓和背景。
我是说,在和神交谈以后或交谈的同时,他“寻找人的额头”。这就是关于“人”的诗歌。
人性诗歌基本为短制,但也只是表面上的,我情愿把它们连同《风起额济纳》、《乌鞘岭:月光收集者》等纳入一组诗――《面朝大风》,实际这是更为宏大的结构。
在这组诗中,又可以分为几小类:以《落日之色――笺注<中国通史>》为代表的写史之作,包括人物志、城市断代史、遗址等;以《旧情节》为代表的个人史;以《小说细节》为代表的现实体验(也是过去的);以《风起额济纳》和《乌鞘岭:月光收集者》为代表的历史(观念)的综合反映。
《落日之色》等作品,借助于古代历史王朝的更替兴衰,悲叹人的命运和时间巨手的力量,核心并不像某些写史之作导入进化论。他突出的是人性的光芒和黑暗:一个王朝消失了,是因为一个王朝的灵魂消失了。比如《战国》:
战国不寂寞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墨庄孟荀韩非子,争争吵吵真热闹
不甘寂寞的屈原跳了河
留下一个端阳节
吃粽子赛龙舟热热闹闹
战国不寂寞
最后的荆柯天地间一人独唱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战国不寂寞”,不是因为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王侯和谋士,而是开放自由的思想,是为理想敢于赴死的屈原和荆柯们,是潜行在时间长河中的一种积极向上、侧重于文化和民族性格塑造的精神。即使以那些叱诧风云的一代枭雄为历史做注,也往往以他们的悲剧命运和最后的结果揭示显赫战功的虚无,人,人性,始终是历史的“注”,――那是正史背后的细节和事实。那些废弃的遗址中,实际上沉睡着无数的王灵,就像在一些人为划分的历史片断中,被记住的无非是几个失败者而已。可以看出,诗人所写的,是更多建立在野史之上的悲壮的精神史。
《旧情节》由几十首短诗组成。这是建立在自我回忆、解剖、嘲弄和幻灭但又充满真实的幸福感基础上的佳构。
天黑了,我们不害怕
一把空弹壳放在裤兜里
跑起来全身都在响
过去的一切都被那“全身都在响”的声音唤醒了,天真的快乐中透出残酷和怪异,活力和死亡就那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旧情节》中的许多诗,都从这种简单的“情节”展开、挖掘,直逼诗人自己的、历史的和时间的内心深处。在荒诞的年代里,诗人在快乐地讲述真实的人性。面对他的这些作品,有时我们想笑,又笑不出来;想哭,作者却告诉我们:我是真的快乐。
如果说《落日之色》、《旧情节》是对历史的审视,那么,《小说细节》以及《城市错诗》两组,则可以从表面上理解为对现实的关注。当代人的焦虑、无奈和辛酸尽在其中。实际上,《旧情节》和《小说细节》这两组诗有不同的版本,互相交叉着,过去的或许仍是现在,现在即将成为过去,像两个瞬间互相渗透、融合,像时间的左手和右手搭在一起。
而乌鞘岭,在默默地收集着月光。那从时间的天空落下的霜,被一座山悉数吸收。山皴裂的脸上刮过风,而诗人,则翻过乌鞘岭的脊梁,用风的犁铧翻耕历史的田野,泥土中滚出“他们黄金和岩石的脸庞”。在《风起额济纳》中,诗人爆发了:
而那一棵棵死去了却还烈士一样站
着的胡杨树,面朝大风,并且从地
底下几十米深的地方,用根须抓紧
早已干涸了的额济纳河……额济纳,
你风中的骨头嘎吧在响。
“面朝大风”,诗人借助于胡杨树,树立起了自己的诗歌形象。自信,自尊,风一样的狂放,使诗人情不自禁地表白:
额济纳,我想用我行走的身体同你风
中的沉默对话,或者,仅仅为了延
伸你风中的沉默。
我想点一盏灯,用灯的光芒扩大这一切
用灯的光芒,扩大今夜的额济纳
在阳飏的所有长诗中,这是堪与任何当代诗歌媲美的作品。表达清晰,结构完美,语言、思想和形式和谐一致,大气,开阔,深邃,热爱,悲悯。是的,悲悯,“无边的黑暗犹似一种更大的关怀”。
当然这种分类,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人性和神性,在一个真正的诗人哪儿,原本是分不清的,就像阳飏也写下了《邓马营湖日记》(人的神性)等一样。在《青海湖长短三句话》中,诗人这样写到:
青海湖,你用泡沫拼写着一个人的名字,随即
又抹掉了。
云朵里露出一位熟识的神的半边面孔。
我们是一个时代的盐的继承者,踮起脚,我们
在人的高度亲吻另一个时代的思想的嘴唇。
人和神,被那一吻拉到了同一高度。人性和神性的贯通,诗人借助于“风”这个核心意象来完成。如果仔细留意一下,阳飏在许多诗歌中都写到了风。似乎在他想像力的仓库中,储存的不是粮食,而是风;在他心灵的田野上生长的,还是风。风,是外力,也是内心。有时我想,阳飏描述的甚至是风本身。记得在《凡高传》中写到了一幅画:背景好像是苹果园,但凡高的着力点是吹过苹果园的风,他想通过浓重的油彩把风固定在画布和画布上的事物之间,又必须使那风在欣赏者的眼里和心里狠命地吹,――传记作者在写到这些时惊呼,认为凡高是在为不可为之事,因为那是存在的、强大的但无形的生命之风。阳飏实际上也是如此,当他面朝大风,风改变着他和周围的一切,他要用改变了的事物抓住风。于是出现了一些变形的意象,比如《西夏王陵笔记》中摇晃的乳房等。――就这样,诗人“用风回忆”,“回忆并且感恩”,像“红柳用花、小麦用穗、棉花用白”那样,诗人用自己的诗歌。
阳飏的诗歌之风是潮湿的。同西部干裂的环境相比,他的诗歌水分充盈。一方面得之于他对自然的热爱和借鉴。在他的眼中,自然界的一切都活了,乐于接受他语言的调遣。一方面他又深得其它艺术门类的深邃,比如绘画。他的诗歌从来都不是单一的,像画画,从不单纯地画景:自然和人事,总是结伴而行――星星和埋在地里的土豆,有着萝卜水分的月亮,老牛和年久失修的房子(《古城乡之夜》)――他知道怎样才能够使语言简洁凝练并具有言外之意。他说,“不说的话比要说出来的话重要”,他喜欢语言带给我们的那种联想。但他更喜欢强迫你接受他的感觉――他驾驶着他诗歌的大船,载着我们这些客人去迎风破浪,他喜欢我们惊呼,但害怕我们掌舵――他诗歌的方向要由他来决定。
玛曲,黄河拐弯的地方
草,和羊,和一匹冥想中的马
黄河远远绕开它们
可这一切
都像被一只潮湿的大手刚刚抚摸过
――《黄河第一曲》
“被一双潮湿的大手刚刚抚摸过”,他要的就是这种结果。这或许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用诗歌对环境的反抗。无疑,这和传统的欣赏习惯,和现代诗歌对读者越来越高的参与程度的要求,甚至和诗人更容易接受的诗学观念发生了冲突。但诗歌难道不能有另外一种方式?阳飏决然地反抗这一切。他就是要做一个强力诗人。和强迫参与不同,他强迫你接受。所以阳飏的诗歌在表面的荡气回肠中,时不时显得十分诡异。在直接明了的具体叙述中,会强行引入一些抽象概念,――对于扩大诗的面积,他的技巧是丰富的。在诗美的追求和创造上,阳飏,他选择“面朝大风”。
他把自己的诗歌放置在一个更为广阔的背景上。当我在他的诗歌中穿梭,听到了那不息的风声,我感觉我“面朝大风”:一个诗人的隐忍和坚定,一个诗人必须做出的牺牲凸现出来。但在隐忍、坚定和牺牲的背后,他的诗歌大风也在荒凉的城市上空吹刮。
他的语言的风――在不同的题材中,诗歌语言不同。长诗的狂放不羁,短章的张弛有度;草原的自然化,城市的平民化和社会化;历史的简洁,现实的紧张……语言对他来说不是一种腔调、一种音高。语言随内容变化而变化。正是对语言这种运用自如的能力,实现了他对题材诗意的捕捉和挖掘能力。语言,使题材领域扩大了。比如当他把“天皇皇地皇皇”变成诗歌时,你会不由自主地惊叹。
但尊敬的阳飏,当你诗歌的大风吹过时,它捎带着抚摸了一下你想抚摸的事物旁边的东西,那是你才气的副产品,你尚未检验它就混迹在众多的优质品中间出厂了,――一部小说的细节如果太多了,有时候会减轻细节应有的力量。造成漏检的另一个原因是“流畅”:我是指诗人在追求激流品格的同时,在早期有时会忽略了阅读者的心理坡度,――诗人也意识到了,他开始对惯常流畅叙述进行有意打断,故意阻隔,停顿:
像是一个结结巴巴的先知先觉者
一个苹果落地
……
他用这种方式
想要告诉我们一些大事情吗
如果蚯蚓知道――
如果知道,一切两截的蚯蚓依旧沉默
……
我看见通往果园的那个小门大张着口
说吧,如果和我有关
说吧,即使和我无关
――《十月的苹果园》
在苹果成熟的落地中,他通过夹塞的方式将“落地”这一过程暂时打断,让苹果暂时停顿一下,像两截蚯蚓中间的距离和伤口,像果园的那个大张着口的门,――结巴者的上下两个词终究会接上的。在表面的缓慢中,语言的紧张在加快“苹果落地”的速度。从中看到了诗人坚持自己立场的同时,对语言方式适度的调整。
还有他的长句子。这种句型源于大风一样的激情,似乎更得益于法国诗人圣琼•佩斯(阳飏,会成为这样一个诗人吗?圣琼•佩斯写了《歌颂童年》、《远征》、《风》、《流亡》、《海标》、《纪年诗》,从题目上就可以看出实际上是写人类或一个人的精神成长史。阳飏整体的创作趋向上有许多地方与其暗合),特别是在《风起额济纳》、《青海湖长短三句话》、《西夏王陵笔记》等诗中,阳飏诗歌语言那种席卷一切的气势、那种意象之间巨大的跳跃、那种有意无意的断裂、那种散文句式的强行介入,都有相似之处,相对而言,圣琼•佩斯更为坚实一些,阳飏更为飘逸一些。
他的人生(艺术)姿态的风――那具有风的形状的姿态。
阳飏说:“一群古代男人/面朝大风/把脊背裸露给后代”(《断壁长城》),作为《面朝大风》整组诗的提纲和核心,诗人借古人自喻,要加入“面朝大风”的行列,――迎风而立,悲壮情怀;
阳飏说:“低低盘旋着的一只鹰/会不会在某个时辰突然奔跑成一匹黑马呢”(《想念黑马河》),这个飞翔的人突然想到了大地,但他决不愿坠落,他实际上是想找到他的另一只翅膀,――不错,鹰和马都是桀骜不驯的,是他的诗歌躯体的两只翅膀,代表着高度,力量,速度,和重量。或许只有它们合力,才能从时间的泡沫中牵出一匹诗歌的马来,――那是一种想象过但从没有见过的美;
阳飏说:“遇寺就进,见佛不拜”(《这个秋天……》),在揭示一个艺术家或诗人必备素质(好奇心和博大胸怀)的同时,对自己的判断力有极度的自信;
阳飏说:“黑衣蝙蝠不必蒙面/如果它们泄漏了一个民族失踪的秘密/那是在炫耀黑暗,铁,和一座雪峰的坍塌”(《菖蒲花开》),如此沉重的历史,恰是在“菖蒲花开,天空蓝透”的美丽背景下,一切都是在平静中盛开,但内在的汹涌让人始料不及。灰暗和鲜艳,像人生的两极,比我们想象的要挨得近;
他还说:“沙漏之下,人亦成沙”, “请杜撰/我和一个古罗马后人握了握手”(《一支古罗马军团失踪之谜》)。在对历史的书写过程中,始终将人的命运作为核心,如此严肃的一个诗人,对历史撇着嘲弄的嘴――戏虐和反讽,因此成为一只蜜蜂的刺。举重若轻,是他诗歌的特质和手段。
“每一只温暖的羊/都是一小片黎明的天空”( 《羊》),在我看来,那黎明后面的三字可以不要,――大而化之,不拘小节,应证“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或许,诗人更看重的是一首诗的整体感觉和效果。
但“一册羊皮书/令我生锈”,并非所有的东西都有一把打开的钥匙,当一场黑风暴端坐预言者流沙的肩膀,当黄羊河穿越骆驼的鼻眼,――谁能够知晓其中的秘密?谁能够一笑置之?被羊皮所吸引,又被羊皮所锈。谁能逃避?谁敢沉陷?这就是我们神秘的命运。
他的时间(生命)的风――“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时代可言:所有的停顿都是眼前的瞬间”(蒙塔莱《在一个“意大利的”花园》)。风中的人和神,在倾听的间隙,把目光投注到生存的现实(那个虚幻的城市)。对于诗人而言,那也是被风无情吹刮的瞬间,――只不过,那是诗人暂时寄居的瞬间。时间和空间的界限都被打破了,“通灵者”,难道诗人真的是?――这或许能够从更深的层面上解释诗人诗化万物的能力。
历史的各个阶段,都在时间中。相对固定的空间,在诗歌中发生了位移。“我的‘在’与古人的‘在’今人的‘在’以至后人的‘在’是分不清的”――阳飏正是按照自己所说的这样将时间彻底模糊,时间和空间构成的,是人性的背景。“那些正在吃草的牛啊羊啊都是另一世界的影子,此一世界彼一世界影子和影子形式不同”。在诗人的眼中,没有时间(生死)的限制,没有空间的阻隔。这种心灵的自我解放,使他的感觉异常敏锐,触类旁通,穷及万物;也使他诗歌的广度成为一种必然的特征,诗人只专注于深度的探寻。
于是,他就像一只灰鹤那样,“颀长的脖颈一次次扎入水中”,一次次以灰鹤的方式回忆着,对从黑暗的水中衔回来的诗歌的鱼,老是不满意,那要吹奏出一个男人疼痛的长号,似乎陷入自身,就像语言陷入自我陶醉而忘了将它内部的核掏出来一样,这种感觉迫使诗人进入一个循环,固执地,坚定地,一次次飞起来――这也是诗人的胸怀,和写作的动力。
他在寻找那个对话者――隐在风中(灵魂深处)的对话者。找到的时候,他就安静下来,诗歌也就安静地动荡着;找不到的时候,他就和他的诗歌一起焦躁地横冲直撞――他似乎比风还不讲理――他确凿地笑着说:“就是这样的。”
毋庸置疑,这是一位要和初升太阳一起朗诵的诗人。
现在,在竞技场上方,在金色的夕晖中,诗人独自和光荣闷闷不乐的女儿回家。
2003年10月18日-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