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其矫与朦胧诗
朦胧诗的诞生,是以1978年12月23日《今天》创刊号出版为标志。朦胧诗虽然是青年诗人们发起的诗歌运动,但也有老诗人参与。1975年,蔡其矫就与北岛、舒婷等青年诗人交住,积极参与“今天派”的早期活动;并在《今天》创刊号上发表诗歌。可以说,蔡其矫是直接参与朦胧诗从酝酿到诞生的全过程。
蔡其矫,不仅是“今天派”的参与者,也是朦胧诗历史的见证人!但由于各种原因,他这段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一直鲜为人知。当时,这位年已60岁的老诗人,为什么要参与朦胧诗运动?他与朦胧诗的关系如何?他在其中起过什么样的作用?反过来,朦胧诗对他晚年诗歌创作有什么影响?梳理蔡其矫与朦胧诗的关系,也就是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对朦胧诗进行新的观照和解读。
一
1966年“文革”刚开始,蔡其矫就被造反派“抄家”,反复批斗,定为“三反分子”、“老牌修正主义者”。在大字报辅天盖地的时候,他并没有像大多数作家那样在悲愤和屈辱中搁笔,而是继续秘密写诗,以诗作抗争。如《寂寞》,真实记录了文革岁月的黑暗和恐怖。不久,他被关在一间堆放旧书报的“牛棚”里,在挨斗之余,又悄悄地用现代格律诗体翻译《诗品》。后来,他被押送到福建建阳麻沙“重点审查对象学习班”批斗。在苦难的日子里,他写《新叶》,表达心中的希望不灭。1970年,被流放到福建永安县坂尾果林场监督劳动。身处困境,他仍然心存信念,写《希望》。
1972年,蔡其矫冤案平反,仍在坂尾果林场劳动。永安一些热爱文学的知识青年,纷纷来果林场向蔡其矫请教诗艺。他们对诗人的热爱、对文学的崇敬、对理想的追求,以及青春的热情和朝气,给身处逆境中极其孤寂的蔡其矫很大的慰籍。1973年,蔡其矫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中公开恢复写诗,并四处漫游,结交青年朋友。一天,他接到在厦门图书馆任职的诗人黄碧沛的来信,说是发现一位从上杭插队回厦门的女知青龚佩瑜,很有诗才,人称“鼓浪屿女王”。蔡其矫细细读了黄碧沛抄寄来的龚佩瑜(舒婷)诗歌,觉得果然不同凡响。20世纪40年代和五十年代,蔡其矫曾在华北联合大学文学系,和中央文学讲习所任教。发现和培养青年诗人,对他来说,既是一种职业习惯,又是一种诗歌职责。于是,兴奋中就提笔给互不相识的龚佩瑜写信谈诗。
舒婷后来回忆蔡其矫对她帮助时说:“他不厌其烦地抄诗给我,几乎是强迫我读了聂鲁达、波特莱尔的诗,同时又介绍了当代有代表性的译作。从我保留下来的信件,到处都可以找到他写的或抄的大段大段的诗评和议论。他的诗尤其令我感动,我承认我在很多地方深受他的影响。”(1)
“文革”时期的中国,处在严密的禁锢之中。早年出版的中外文学名著,经过全国性的“焚书”,已所剩无几;而当代外国最新的诗歌,更是无从看到。蔡其矫却有他特殊的资料来源,他通过在香港的学生、旅港作家陶然,抄寄发表在香港报刊上的大量外国现代诗歌。自己研读之后,又有选择地转抄给舒婷,并加以评点。这样,大大开阔了舒婷的文学视野。在这之前,她主要是受何其芳《预言》的影响。具有很高领悟力的舒婷,很快就从蔡其矫抄寄来的外国诗歌中,大量吸呐苏联和西班牙现代诗的艺术营养。所创作的诗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1973年舒婷回厦门后,一直想当一名民办教师。她的愿望却无法实现,因为其父是个“内划右派”。她再一次感到现实与理想之间,那不可超越的一步之遥。在痛苦和无望中写《船》:“无垠的大海 / 纵然有辽远的疆域 / 咫尺之间,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蔡其矫读后,为舒婷艰难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痛苦而担扰。1975年3月,他专程从永安来到厦门,与舒婷见面。他睿智的引导和点拨,给舒婷很大的激励。回永安后,蔡其矫又写《寄——》赠舒婷:“我仿佛记得 / 三月在高崖下 / 草木照耀着绿光 / 反射在你额发 / 心里曾萌生怎样的思绪 / 当我们坐在短墙上剥枇杷 // …… 只有心灵为诗燃烧的时候 / 你才光艳照人 / 如果我能以语言 / 回答你独一无二的忧虑,请把 / 别人的悲伤盖过自己的悲伤 / 痛苦上升为同情的泪”。
与蔡其矫的交往,使舒婷的心灵受到巨大的启迪。她后来这样写道:
“‘ 痛苦,上升为同情别人的泪!’ 这两句诗至今还压在我的玻璃板下。
痛苦,上升为同情别人的泪。早年那种渴望有所贡献,对真理隐隐约约的追求,对人生模模糊糊的关切,突然有了清晰的出路。我本能地意识到为人流泪是不够的,还得伸出手去。 ‘ 如果你是火,我愿是炭。’ 当你发光时,我正在燃烧。鼓舞,扶持别人,同时自己也获得支点和重心。”(2)
蔡其矫希望舒婷从个人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懂得写作的目地,不仅仅是表现自己的痛苦,而是要把自己的痛苦,升华为同情众人的爱。舒婷后来诗歌中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正是得益于此。诗集《双桅船》之所以能在短短的几年内,征服全国的很多读者,就是因为她的诗歌中这种充满女性爱心的人道主义,温暖和感动了刚刚经历十年浩劫的千千万万中国读者——因为他们深深懂得,人的心灵最需要的是同情和爱,而不是残酷的阶级斗争。舒婷写出了当时中国人心中最强烈的愿望和呼声!这也是蔡其矫在诗中一再呼唤的:“用女性的柔情把世间温暖。”舒婷与蔡其矫不仅仅是师生关系,而且有一脉相承的人道主义精神。不同的是,蔡其矫诗歌中的人道主义,常常是以一种抗争的姿态出现,如著名的《波浪》和《祈求》。
蔡其矫与舒婷交往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这种诗歌唱和。自古以来,唱和,就是诗人们相互交往的一种方式。蔡其矫与舒婷延续了近十年的诗歌唱和,是苦难年代师生之间精神上的相互呼应和相互支持。
1977年3月27日,舒婷书赠蔡其矫著名的《致橡树》。蔡其矫写《木棉》唱和。
1979年2月,蔡其矫参加以艾青为团长的诗人海港访问团,到南海旅行时写《双桅船》:“落下两片白帆 / 在下午金色的海面上 / 像落下两片饥渴的嘴唇 / 紧贴着大海波动的胸膛 // 在它下面 / 是随着微波欢笑的阳光 / 在它上面 / 是含情不语的风 // 我想 / 这就是船对海的爱 / 和周围对这爱的颂扬”。同年8月,舒婷写同题诗《双桅船》唱和:“ …… 是一场风暴、一盏灯 / 把我们连系在一起 / 是另一场风暴、另一盏灯 / 使我们再分东西 / 不怕天涯海角 / 岂在朝朝夕夕 / 你在我的航程上 / 我在你的视线里”。后来,舒婷又以《双桅船》作为她第一本诗集的名字。
福建泉州紫帽山下的园坂村是蔡其矫老家,福州到厦门的公路从村前经过。1980年7月,舒婷写《车过紫帽山》。“…… 静静地期待 / 你重归的足音 // 我想起 / 那凉台,那黄昏 / 你诵读诗篇时 / 那汹涌不已的激情 / 烛光舔着我的手掌 / 你的脸上有飞奔的云 // 我的眼睛突然一阵潮润 / 仿佛有一些 / 未成熟的青春的梦 / 边角已被岁月磨损”。
1982年6月,舒婷在长江航行时,写《神女峰》:“ ……沿着江岸 / 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 / 正煽动新的背叛 / 与其在悬崖展览千年 /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6月30日,蔡其矫参加屈原诗人节,在游览长江三峡时远望神女峰,想起舒婷这首诗,触动灵感,也写同题诗唱和:“弱小的女子,你为什么 / 孤单地站在高寒的峰顶凝望 / 当冷雨飘洒,云雾缭绕 / 仿佛作为一支黎明的歌 / 召唤成千的船只与风帆? // ……自由女神的象征,美和灵感之神 / 向我抛下纯洁如雪的手巾 / 挹尽大地所有的热情 / 让我走上新的行程”。
蔡其矫与舒婷,通过这种诗歌唱和,增进了他们之间的相互理解,使他们师生的友谊更加密切。他们这种精神上的同气相求、同声相应,既是他们诗歌创作灵感和激情的一个重要源泉,又构成一种具有深厚时代内涵的“互文性”。
二
朦胧诗群的核心是“今天派”。那么,当时被流放到福建永安坂尾果木场的蔡其矫,怎么会与远在北京的“今天派”相识,并积极参与他们的活动?
原来建国初期,蔡其矫就在北京的中央文学讲习所任教,其画家夫人徐竞辞,也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1958年,他受到公木“右派”案的牵连,被撒消党内外一切职务。年底,他只身一人来到福建文联当一名专业作家。妻儿仍留在北京的家中。从此,开始漫长的夫妻两地分居。所以,他经常回北京探亲。
1973年春,被流放到新疆石河子的艾青,因右眼失明,获准回北京治病。大约是在 8月,蔡其矫正好从福建永安回京,闻讯后悄悄去探望。两个同在流放中的患难老友,久别重逢分外高兴。75年5月,艾青又回京治眼病。当时蔡其矫也在北京,即赶来与艾青会面。后来就在艾青家中,蔡其矫认识了当时在北京建筑公司当工人的赵振开(北岛)。
文革期间,老一辈的作家和诗人纷纷被“打倒”,在残酷的政治迫害中,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也被迫停止了创作。由于生存环境的险恶,相互之间也很少来往。但终生热爱自由的蔡其矫,在当时那种极端禁锢的气氛中,常常感到无法忍受的窒息。在老友凋零、知音难寻的苦难年代,幸好还有北岛这些较早觉醒和独立思考的青年一代。蔡其矫认为他们是诗歌的火种,是当代诗歌的希望和未来。回北京探亲,经常和他们一起外出游玩。据现在保留下来的有限资料,还可以看出他们当年交往之密切。
1975年秋,蔡其矫与北岛、芒克、陆焕兴等,到北京郊外游玩。
1976年春,蔡其矫与北岛在景山公园的长椅上亲密交谈,有照片留影。秋天,蔡其矫又与北岛一起骑自行车,到西山游玩。
这年初冬,据牛汉回忆:“我是在‘ 四人帮 ’ 垮台不久第一次见到蔡其矫的。一天晚上,一位后来成为赫赫有名的朦胧派诗人带他来我家。”(3)这个朦胧诗人就是北岛。蔡其矫与牛汉相识后,两人成为至交。(诗界称牛汉是北岛的老师、蔡其矫是舒婷的老师,朦胧诗群的两位老师,又是由北岛引见相识,真是一段美好的诗缘。)
1977年夏,蔡其矫与北岛、芒克等青年诗人,一起到香山卧佛寺后面的樱桃沟游玩,并合影留念。蔡其矫写《雨后樱桃沟》。不久,蔡其矫又与北岛等人一起到颐和园游玩、划船。蔡其矫有《湖上黄昏》记游。秋天,蔡其矫又与北岛、芒克、黄锐等青年诗人,到京郊游玩,并在去门头沟途中的古寺前留影。
文革后期,许多工厂、学校和单位处在一种半停顿状态,人们四处走动,不受约束。当时处在政治高压和心灵痛苦之中的诗人们,常常到郊外,在美丽的大自然中,唱歌跳舞和朗诵诗歌,得到短暂的精神自由和心灵慰藉。实际上,这种具有异端和挑战意味的艺术活动,是一种变相的思想抗争,也是同道者精神上的交流和共鸣。
9月,北岛在一本笔记本上手抄自己的诗歌,扉页上写着:
赠蔡其矫老师
赵振开
一九七七年九月
蔡其矫至今还珍藏着这本收录北岛早期作品的诗稿。他认为:北岛严肃、正派,能团结人,是个领头人物;他关心现实,有思想,能走在时代潮流前面。两人还有很多共同点:对历史的大事件,在诗歌中从不回避,都有自己独特的回应。如1975年,蔡其矫写表现文革的长诗《玉华洞》和《祈求》;76年,写《丙辰清明》。北岛有著名的《回答》、和纪念遇罗克的《宣告》、《结局或开始》。俩人又都写爱情诗。北岛因其冷峻的性格,被称为“老木头”,其实内心深藏着柔情。所以,他们相识不久,就结为忘年交。
蔡其矫也把 1963年翻译聂鲁达代表作《马丘·比丘高处》(原译《马楚·比楚高峰》)的手稿,给北岛看。建国初期,聂鲁达诗歌曾在中国诗界一度流行,但主要是那些受马雅可夫斯基影响的政治抒情诗。而聂鲁达的代表作《马丘·比丘高处》,在当时的中国却不为人知。这首大诗将惠特曼的浪漫主义诗风与西方超现实主义手法相结合,表现了南美洲印加文化的辉煌历史,在世界诗坛影响极大。北岛读完蔡其矫的译稿,非常喜欢;后来又拿给江河和杨炼传抄。杨炼和江河后来创作的表现中国历史和文化的长诗,可以看出《马丘·比丘高处》的影响。
1979年10月,舒婷来北京。蔡其矫带她与北岛相识,两位朦胧诗的主将第一次相见。(在这之前,两人经蔡其矫介绍,已于77年8月开始通信。后来,蔡其矫又多次鼓励和催促舒婷来京与北岛等人相识。他在给舒婷的信中写道:“为什么不出来走走,下定决心,带上两百块钱,你就直奔北京,让振开带你游……”)10月19日,蔡其矫、北岛和舒婷登长城,并在八达岭留影。(4)在当代诗歌史上,这是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聚会。10月21日,在北京玉渊潭八一湖畔,蔡其矫和舒婷一同参加《今天》编辑部组织的“第二次诗歌朗诵会”。
蔡其矫对朦胧诗的重要贡献之一,是促成福建的舒婷,与北京的北岛、芒克等结识,由此奠定了朦胧诗群的基础。如果没有蔡其矫的引见,偏居厦门的舒婷不可能加入“今天派”,很可能就与朦胧诗失与交臂。没有舒婷的加盟,朦胧诗也将大为逊色。因为作为朦胧诗的主将,北岛和舒婷正好代表朦胧诗的两面:反叛与爱心。
从1975年到1978年,蔡其矫与北岛、芒克、舒婷等青年诗人一次又一次的聚会、郊游,表面上是“游玩”;实际上是在文革最黑暗的岁月里,这些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和民族苦难和祖国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诗人们,在相互寻找、呼唤同道。他们在集合,在积蓄力量,在苦苦等待历史为他们提供的机遇……
三
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场酝酿已久的思想解放运动,终于在中国爆发了。禁锢已久的华夏大地,迅速出现了许多众声喧哗的民间刊物。10月11日,贵州诗人黄翔等人,还专程来北京王府井张贴诗文。不久,北京又出现西单民主墙。12月19日,对中国当代历史进程影响极其深远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
北岛和芒克们,苦苦等待的历史机遇终于到来了!
他们迅速抓住这个大好的历史契机,决定创办一个民间文学刊物。12月23日,《今天》创刊号出版。据创刊号主持人芒克回忆:“……接着开始征集稿件。当时手里已有一些。诗,除了我和北岛的以外,还有蔡其矫和舒婷的。舒婷是由蔡推荐认识的,以前与北岛已有联系……”(5)《今天》创刊号诗歌栏目的第一个作者是蔡其矫,北岛为他取“乔加”的笔名。发表的诗作有《风景画》、《给——》和《思念 》。舒婷是第二个作者,作品有《致橡树》、《啊,母亲》。(《致橡树》是蔡其矫推荐给艾青看,艾青很欣赏,又给北岛看,北岛就拿到《今天》发表。)创刊号的诗歌还有芒克的《天空》、北岛的《回答》等。
艾青和牛汉等老一代诗人,对朦胧诗的诞生有过不同程度的支持和帮助。但像蔡其矫这样直接参与“今天派”的前期活动,在《今天》创刊号上发表诗作,这在老诗人中是绝无仅有的,表现了蔡其矫特立独行的性格。他还在各种场合,利用他的影响力,向诗界特别是他的好友,当时任《诗刊》编辑部主任、后为副主编的邵燕祥介绍和推荐朦胧诗人。《致像树》经邵燕祥之手,发表在《诗刊》79年4月号,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同年4月,舒婷写《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寄给《作品》,后被退稿。舒婷又寄给蔡其矫,他看后,认为是佳作。建议把原稿第一句的:“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风车”,改成“老水车”,蔡其矫认为“老水车”比“老风车”更能表现民族的特点。后来又是经邵燕祥,发表于《诗刊》79年7月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收入公木主编的《新诗鉴赏词典》,蔡其矫又写一篇赏析文章,加以评介推荐。
江河、顾城和杨炼,因为不是《今天》编辑部的成员,是79年以后加盟的诗歌作者。所以,蔡其矫与他们的交往较迟。6月底,才与江河相识。后来在北京与这三人也常来常往,回福建后,仍然书信来往,谈诗论艺。
1979年9月,首届“星星美画”之后,《今天》编辑部组织了一次有九十多人参加的大型郊游活动。途经云水洞时,在一个空地上,诗人和画家们即兴举行舞会,蔡其矫摄影留念。当年,只有他有私人照相机,他拍摄的“今天派”一些重要活动照片,已成为朦胧诗运动的宝贵资料。(6)云水洞舞会结束后,他们又驱车到风景区十渡游玩。蔡其矫有《十渡》诗记游。
1980年7月,《诗刊》举办“第一届青春诗会”。舒婷、顾城和江河参加。蔡其矫应邀到会,为青年诗人作西方现代诗的精采讲演。
1980年,出现全国性的“朦胧诗”大争论。81年,艾青连续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批评“朦胧诗”。与此相反,蔡其矫也写《您真得看不懂?》,与反对“朦胧诗”的观点论辩。(7)
1981年秋,在兰州西北民族学院任教的“九叶诗人”唐祈,组织一次全国性的诗会,邀请朦胧诗“五大将”:北岛、舒婷、顾城、江河和杨炼参加。舒婷乘火车从厦门到南昌时,行李和钱被偷。邵燕祥获悉后,告诉蔡其矫。蔡其矫便赶到兰州救急。但舒婷没有成行,北京“四大将”都来了。可是,因当地有关部门的阻扰,唐祈精心操办的诗会被取消了。蔡其矫便与“四大将”一起旅行,沿着刘家峡、酒泉、玉门、最后到敦煌,玩了半个月。蔡其矫后来创作了《敦煌莫高窟》、《飞天之歌》等。杨炼也有《敦煌》问世。
1983年蔡其矫在一次诗歌演讲中,介绍和分析朦胧诗:“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最后一年,爆发了天安门‘四·五 ’事件,这是以诗歌为武器的斗争。它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但艺术上尚不成熟。半年以后,粉碎了‘四人帮 ’,天安门‘四·五’精神再现在西单民主墙上,产生了现在所谓的‘ 朦胧诗 ’ 。它可能是三中全会后形成的新诗运动的第三个高潮中最重要派别。
朦胧诗最初的几个成员,所接受的外来影响是多方面的,但主要的还是来自斯大林逝世以后苏联文学和诗歌的熏陶。它和前些年的 ‘ 伤痕文学 ’ 一样,都是批判性的,表现了青年新一代的心声。”(8)
1984年,蔡其矫翻译希腊大诗人埃利蒂斯的《英雄挽歌》。并把译稿拿给北岛等青年诗人传看。北岛非常欣赏,拿到他任副主编的《国际诗坛》第 2期发表。
1991年,蔡其矫参加在桂林召开的全国诗歌座谈会。在一次讲座上说:“那么朦胧诗是怎样产生的呢?我觉得有三个原因:第一是政治上的原因,当时他不能不用朦胧的说法,秘密地来写,你抓不住他,这是政治上的需要;第二是因为朦胧派大部分是写爱情诗,爱情诗是不能不朦胧的,是不能讲得太清楚的;第三是对过去那种假大空的直白的反感,追求艺术上的含蓄。这三个原因主要是头一个。他是有巨大的痛苦,才来写这种诗的……有痛苦,写出来才有力量。”(9)
当朦胧诗还处在沉默期,蔡其矫和其他老一代诗人,努力把青年诗人托出水面;当朦胧诗受到不公正的批判时,蔡其矫全力支持,并到处宣扬和推荐青年诗人的佳作。但在与青年诗人相互交流中,又认真分析他们的得与失,并不是一味的叫好和护短。特别是朦胧诗“走红”之后,他又深刻地指出:后期朦胧诗脱离传统,不能反映民族特点。由于当时朦胧诗正受到全国读者的热烈欢迎,青年诗人们还不能清醒地反省自身创作的重大缺陷,对这个当时诗界最清醒的智者的忠告,并没有采纳。蔡其矫一直引为憾事!
1987年5月,蔡其矫在一篇诗评中,不得不发出警告:“朦胧诗如果不能约束,很难不发生变异,也很难不走入形式主义的泥淖中。一味追求玄奇诡异的发明,只能是艺术的衰落。”(10)
80年代后期,北岛、顾城、江河和杨炼,相继移居海外。对此,蔡其矫不赞成。他认为:诗人远离祖国,会造成与民族和时代的脱节;青年诗人外语水平不高,无法融入侨居的国度,更不能用外语写作,创作很可能走向萎缩。蔡其矫的预感,后来不幸言中了。这也是朦胧诗由盛转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1998年,蔡其矫在一次访谈中,又对朦胧诗群作了较全面的分析:“林莽是从白洋淀来的,后来把食指也算作朦胧派了。但是有一个很大的差别是:食指是‘ 相信未来 ’ 的,北岛他们是‘ 我不相信 ’ ,这是很不同的。食指代表了大部分人,那时上山下乡,他虽然看到了一些现实,但他还相信将来会好。北岛这些人不一样,他已经是不相信了,他要走另一条道路。这一点,他们程度上是不一样的。芒克是从白洋淀来的。北岛写的一篇小说《波动》,那个男的基本上是芒克的影子,女的是史宝嘉的影子。芒克虽然后来不太有名,但他是元老,最早的。这几个主要人物舒婷有古典的基础,而北岛没有。从传统来说,舒婷有她的优势,她的祖父是秀才。从理论上来说,江河比较优秀。北岛各方面比较全面,但是他传统不行。杨炼是写东西很快,非常聪明,但变化很大,有些时候,他甚至把外国的东西弄进诗歌里面来。顾城很主观,根本没有生活。”(11)
四
蔡其矫与朦胧诗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参与、交流和相互影响。他后来这样写道:“交流促进彼此诗风的变革。”(12)蔡其矫的艺术青春至老不衰,其原因之一:是他善于与青年诗人交流,并积极吸呐青年诗人思想和艺术的长处。
例如,他与舒婷的交往中,发现舒婷手抄《预言》一册,深受何其芳的影响。他也转抄《预言》,并重新对《预言》进行研究,发现《预言》将唐诗宋词传统与法国象征派作了很好的融合,所写的现代格律诗具有很高的成就,既有现代感又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受此启发,蔡其矫后来在一个新的艺术层面上,将艾青“诗歌表现时代”的新诗传统和何其芳的民族化探索,进行综合创新,取得了很大的艺术成就。 江河是朦胧诗的理论家,是艾略特的信徒。蔡其矫也喜爱艾略特的现代诗学,对“诗是经验”、“诗人无我”、“诗人写他自己,也是写他的时代”等观点,作了多方的吸收。再如,蔡其矫1981年创作的《距离》,就是受北岛《一束》触发灵感而创作的。他从 5 0年代起,就开始探索和实践现代格律诗。所以才会被《一束》的现代格律所吸引,并融入自己的情感生活经历加以创造。《距离》的现代格律比《一束》更严谨、更讲究,不仅节与节之间在内容上是对比变化;而且节与节之间的每行字数和顿数,基本上是对应相等。《距离》是一首更成熟的现代格律诗,但如果没有对北岛《一束》的吸收,很可能就没有这首晚年代表作。
一方面,对民族苦难和祖国命运的忧思,对强权和邪恶的坚决抗争,使蔡其矫和朦胧诗人走到一起;另一方面,对当时流行的政治抒情诗的反叛,又让他们在各自寻找新诗艺的道路上,引为知音。70年代中期,蔡其矫和“今天派”在诗艺探索的总方向是一致的:都是从浪漫型诗歌向现代型诗歌转变。与朦胧诗人的交流,大大强化和促进蔡其矫对西方现代诗的借鉴。但到了80年代中期,双方出现了重大分歧:后期朦胧诗越来越钟情于西方现代派的理论和手法,离现实生活和民族传统越来越远,其社会影响力也不断减弱。蔡其矫通过对朦胧诗的反省,更全面更清醒地对自己诗歌进行定位。他说:“我的位置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与老一代诗人相比,我大胆采用和吸收西方现代派手法;与青年诗人(朦胧诗人)相比,我又没有割断传统。”(13)这种辩证而明智的定位,正是建立在深入研究朦胧诗得与失的基础上。在深入比较之后,他找到了自己艺术创造新的生长点!当朦胧诗受到社会广泛欢迎的时候,蔡其矫并没有与之同行,而是走自己独特的艺术道路:从1981年开始,每年3个月在各地旅行考察,连续十多年,走遍全中国。他力求更深入地认识祖国深厚的历史、广袤的地理和复杂的现实。即在纵的历史和横的地域——在更大的时空中观照所处的时代,表现了一种宏大的艺术概括力。蔡其矫晚年代表作《在西藏》、《拉萨》和《海神》的大气象,即来源于此。
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蔡其矫这些大诗,在当时的社会影响远不如朦胧诗?
这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这正是我们在回顾当代诗歌进程时,特别需要认真反省的关键。“四人帮”倒台之后,改革开放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中国社会的长期封闭,使得多数中国人都希望在国门打开之后,多多向外国学习,多看看外国的新鲜东西。在文艺上,多数人也是急于向西方现代派借鉴。这就是当时社会所流行的强大审美思潮,后来演变成走极端的“全盘西化”。而蔡其矫那种强调把西方现代诗与中国传统诗歌相结合的艺术选择,显然与这股强大的审美思潮相背离、相冲突,因此也就被“冲”到寂寞的边缘。后期朦胧诗也是被这股强大的审美思潮所裹挟,才会走向不断脱离现实脱离传统、极端“西化”的境地。作为一群当时只有二、三十岁的青年诗人,他们自身有限的艺术修养,还很难对所处时代的审美潮流,作出清醒而周全的判断。
前期朦胧诗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重大变革和创新意义,是永远不会泯灭的,充满思想锐气和艺术朝气的“朦胧诗时代”,永远令人激情澎湃;但它后期的重大缺陷,也应该引以为戒。蔡其矫晚年诗歌的重要性,恰恰是对后期朦胧诗缺陷的一种明智而有力的反拨,它不像后起的“第三代”那样简单地否定朦胧诗(实际上反而是把朦胧诗“西化”的缺陷推向极致),而是既参与朦胧诗又超越朦胧诗,代表了当代诗歌进程中一种新的正确方向。
这就是蔡其矫晚年诗歌在当代诗歌史上的独特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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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舒婷《生活、书籍与诗》,《福建文学》81年第2期。
(3)牛汉《萤火集》,中国华侨出版社1994年、第17页。
(4)(5)(11)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99年版、第 302页、第343页、第343页。
(6)参见《沉沦的圣殿》中的有关照片。
(7)参见曾阅编著《诗人蔡其矫》、作家出版社2002年,第293 页。
(8)(10)《蔡其矫诗歌回廊之八·诗的双轨》,海峡出版社2002年,第15页、146页。
(9)《蔡其矫谈诗歌创作》,漓江文学院编《文学创作入门》,漓江出版社91年版,第50至54页。
(12)《诗歌的幻美之旅》,《诗刊》2001年3月号。
(13)1995年6月13日,蔡其矫在福州省文联寓所与笔者的谈话。
(字数106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