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年新作投稿,请罗老师批
春天里的事(组诗)
移栽
四棵上了年纪的大树
被锯光了枝杈
铁镐,撕裂和斫断了所有侧根
我没有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
也没有听到侧根裂开的声音
这一切都已完成
几个民工坐在巨大的坑沿
用一支烟,和几声粗话
养精蓄锐:天黑之前
他们还得卖力
对付四条深深扎入土层的粗壮主根
我站在这里
一个巨大的声音揪住了我的心
惊雨
凌晨四时风雨大作
雷声,闪电,使我彻底放弃睡眠
这是今春第一场豪雨
不期而至,又似乎相约已久
终于,什么也不能阻隔
叩击、拍打、呼叫
人们被吵醒。孩子从自己的房间疾奔而出
像一只小兔,钻进父母的被窝
女孩抱紧了爱人
在温暖的爱情里蜷缩,颤栗不已
而老人起身关闭窗户
蹒跚而从容
2004.3.18
铺草坪
几个农妇在铺草坪
也许是因为太小心翼翼
动作看上去有些笨拙
一包包捆扎好的草
是春天的一部分好皮肤
铺草坪,春天的一次植皮手术
她们是最熟悉春天皮肤的人
她们是那么小心,仿佛
真正的整形外科医生
早读
早读是学校的规矩
就像阳光鸟鸣是大自然的规矩
孩子们才不问这样的傻问题
“为什么要有阳光?为什么
鸟要在早上唱歌?”
阳光、鸟鸣、孩子的朗读
是三件美丽的宝贝
我从来没有怀疑
这是我仅有的几种幸福之一
2004.3.21
即景
车站。雨中
一把绿花布伞下
女孩捶打着男孩的胸膛
男孩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持伞
他腾不出手来
阻止这雨点般的捶打
伞外,雨点也像女孩的小拳头
密匝匝落下来
娇嗔、怨愤,甚至有点蛮横
吃斋
母亲要去杭州烧香礼佛
吩咐吃斋三餐
遵嘱,早上晚起,不去买菜
早餐喝粥,就着酸黄瓜
这是母亲去年腌制的
午餐做糯米糍饭团,芝麻馅
这是母亲去年打下的粮
晚餐一碟青菜心,一锅白米饭
母亲还在回家的路上
我佛佑她一路平安
2004.3.22
弹奏
一串六弦琴的琶音重复多遍
简单的指法练习
令人对可能的音乐充满期待
练习者或许是一个少年
有一副骄傲的眼神和青春的脸庞
纯粹生涩的弹奏
泄漏一丝青春的秘密
就像绿叶弹奏阳光
斑驳的音符溅到了玻璃窗上
2004.3.24
生活轨迹,或国道边上的三个点
第一点:我的茧居之所,一座废置多年的县城
第二点:我的谋食之处,一座枯木逢春的古镇
第三点:我的生养之地,一座俗名西厍的村庄
三个点,支撑了我平凡到平庸的生活平面
朝六晚五,我在第一点和第二点之间奔波
每天两次经过第三点:朝雾迷蒙中的西厍
恍如一个梦境;暮霭四合里的西厍
更像经年不愈的眼疾,和它深藏的病灶
西厍,我的生养之地,谈不上一点美丽
似乎曾有一水绕绿,却绝无两山送青
十七岁之前,我从没有离开过那里
现在我三十七岁,距离它也从未超过十五公里
每天,我从十五公里之远走近它,最近的时候
只相隔三垄麦地:我能看到熟悉的炊烟
如果把九百度的近视眼镜推近到眼泪
我甚至可以隐约看到院场上颓垣的井栏
从三垄麦地,再把西厍推到十五公里之远
只需十几分钟:十五公里之东是我柴米油盐的茧居
十五公里之西,是我劳形伤神的谋食之所
而三垄麦地的后面,是我魂牵梦萦的村庄西厍:
我的父亲,一个退休的乡村投递员
像一枚废弃的邮戳,被西厍这只老抽屉收藏
同时被收藏的还有我母亲——
一块兜满苦艾芹香的兰花布头巾
什么时候,我终可以被收藏到他们身边
就象十七岁之前那样,迎送一身绿衣的父亲
在麦地的小径上早出晚归,而母亲用她的
兰花布头巾蘸上清清井水,洗净我满脸的污秽
2004.3.15
老街口
老街口是一座老庙的遗址
老街口高低不平的石板
哪一块曾是庙里的门槛或阶石
谁也说不清楚。初一十五
仍有不少上了年纪的善男信女
在这里焚香磕头默颂祷词
仿佛市声鼎沸中
他们心仪的神仍端坐庄严
垂目颔首并施予他们绵绵照拂
他们的脸,并不比老街口的石板路
显得平坦。他们的眼睛混浊不堪
一如香烟缭绕的街景
他们的腰板,是这座古镇上
风雨剥蚀年久失修的石拱小桥
摇摇欲坠的桥墩能否
在如期的虔诚朝靓中多撑些时日
无法从他们肃穆的表情
读取一口生命枯井里微弱的涟漪
初一的祷告并不能阻止
某座拱桥在十五的轰然坍塌
抑或足以让一叶岁月的小舟
安然穿越桥拱……
一双枯柴的手臂擎香
阖目,额头轻触地面
铿然,如石的相击
川行的人流像一部无声电影
的换片间隙
摇晃,跳跃,闪烁,湮灭
2004.3.8
雨夹雪之夜
一场春天的雨夹杂着雪粒,
击打玻璃和心境:
“这多像一场少年的爱情!
总是抚慰夹杂着伤害……”
这淅淅沥沥的声音,亦仿佛
记忆的长风裹挟着往事的沙砾。
一页经年失修的心扉,
注定要承受这细密如针的扑激?
就像残酷青春,注定要
经历冷冷的温暖和幸福的疼?
一些逝去久远的日子终有机会,
隔山打牛般,经由一场倒春寒
击打玻璃包裹的不眠的躯体:
一具躯体内部,也有一场雨夹杂着雪粒……
2004.2.29夜
一场春雨中的植物
1
听到细小的惊呼!和更细小的
啜饮之声:是龙舌兰
把众多舌头直接探进了一场春雨!
2
一排柳树已袅娜如烟
今季最时尚的发色
在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中应时发布
3
而桃树竟守身如黑玉
她的三月情人,离她尚有24小时的征程
难得它有耐心雪藏了美艳
不轻易放纵自己的嫉妒
4
遥想母亲年前手植的三株橘树
瘦弱的身体在风中摇曳
捱过了第一个冬天,还未酣饮过一场春雨
这少不更事的三姐妹
若是醉了,免不了要惹人家一顿揶揄
5
最将心事秘藏不露的
是屋前屋后望不到头的麦青
紧贴着泥土躺卧了一个冬天
这卑微的植物一生中但求一次透心的浇灌
一次痛痛快快的浇灌足以
让她们站成别样的风姿绰约
2004.2.28
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当春天像一个孩子
不小心把还没有调熟的水彩泼了一地
你却装作没看见
既没有嗔怪这个孩子,也没有
流露半点惊喜?
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一朵花从远山跑到了你面前
清雅,或者俗艳
矜持,或者轻佻
你的心却不为所动,它也没有
点燃你的眼睛?
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你面对一杯水——
一杯水甚至可以是你干涸的生命里
遭遇的一条小溪
你从没见过如此清澈的水
与它隔桌而坐,你却拒绝了它?
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当你有朝一日回过神来
意识到你曾怠慢过一个春天
轻视过一朵花或者
在一杯甘泉面前拒绝了渴意
突然就失魂落魄整整一个春天的下午?
2004.2.23
小寒
雨欲停未停。日子
像一件从水里拎起来的内衣。
一年将尽,三百六十五天,
三百六十五份日报一般作堆存放。
不曾有空闲,有空闲也未必有心思
逐一清点。一些旧报纸
就这样作堆存放,就这样废弃?
雨丝挟着湿冷气流袭人衣袂的日子,
一张明信片的到来是适时的。
一万根雨丝中最温暖的一根钻进了
衣袂。
在胸口停留片刻,然后洇入……
2004.1.6
岛城掠影
栈桥
这座城市的百年触须
在蔚蓝色的海风里轻轻颤动——
一座滨海城市,它的呼吸
实在是对某种海洋生物的模仿,抑或抄袭
这与历史维系的城市脐带
在咸涩的海水中腌制了一个世纪——
因为曾经的疼痛已经深入骨髓
它扬起的帆才显出无与伦比的蔚蓝
“五月的风”
年轻的风,律动的风
鲜红如海日东升,扶摇九天云霄
刚劲的风,浩荡的风
响亮如震耳雷鸣,磅礴黄海浪涛
这风悠长,掀动历史的册页
耻辱与伤痛,海蚀般留下深深的印痕
这风恒久,鼓圆竞发的帆影
光荣与梦想,再不是虚幻的海市蜃楼
汇泉湾
因为阳光,因为沙滩,因为海
这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
成千上万的人聚集于此,像成群的海洋生物
仿佛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里
更多平日里秘不示人的肌肤裸露
更多的白皙和更多的朱古力
更多湿润的吹拂,更多温柔的安抚
更多恬静的背脊,更多自由的四肢
崂山轿夫
有人卖海味,有人卖山珍
有人卖力气,卖山的肩胛与海的吆喝
上山下山,一双平底布鞋
毫不计较路的陡峭和峻险
但不能因此夸张:他们如履平地
看那脖颈上暴突的筋,看那
腿肚子几欲撑破的张力,“靠山吃山”
这句话,岂可轻描淡写地说出
花石楼
周辉的画册题名:欧影青岛
那些美丽的建筑与街景
与美丽的海景一道,吸引着
无数迷醉于美丽的眼睛
美丽与美丽却又是如此不同
面对大海你欢呼雀跃,乃至忘情
投入她雪浪花的怀抱
而这凝固的诗,只让你驻足,沉吟
海
那么多人写过了你,你总不会介意
一个不自量力的人再写你一次:
你的每一缕风,都是对心帆的一次勾引
你的每一波浪涛,都是梦幻的摇篮
岛城人每天都躺在你怀里
但你也不介意一个旅人,在你
雪浪花的乳间,美美地躺上一回
只需一回,足以让他铭记,你的美
蓬莱
毫无疑问,这本来就是仙居之处
空阔海天,万千气象,可腾云亦可蹈波
除却松涛与海涛,更无它物
可伴神仙闲敲棋子,或借酒小睡
而如今仙踪安在哉
自帝王来问过长生,俗迹纷至沓来
神仙过海,端的是无奈的逃避
我来此亦为逃避,片刻,却又要回头
2004.7
孩子与大海
孩子们大呼小叫着奔向大海
他们打闹、嬉戏、捡拾美丽的贝壳
寻觅,传说中的奇异琥珀
他们像一群小蚊子,叮咬着大海裸露的皮肤
大海,却一再挽高蔚蓝的裙裾
任由孩子们在她的脚板上撒野
一个孩子突然欢叫起来
招呼着伙伴跑向她的身旁:一幢
漂亮的小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女孩跪着,用洁白的贝壳
给小屋镶出一扇明亮的窗户
她比划着、诉说着、眉飞色舞着
夕阳累了,掀开大海蔚蓝的被子
呵欠着钻了进去。海风也一阵凉似一阵
那是大海在告诉孩子们:回去吧,快回去吧
时候不早了!一步一回头地
孩子们离开了大海,大海用洁白柔软的手指
悄悄收拾着孩子们留给她的礼物
2004.7.22
大海的蔚蓝倾斜向你
整个大海的蔚蓝略微倾斜
向你:她的帆影、她的鸥翅、她的风
她的不动声色的潮涌
你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压迫
与恐惧。脱掉鞋子和一切赘物
你打算试探一下大海
大海却突然咬住了你的脚踝,用她
细白柔软的牙齿
你惊呼,却不是疼痛,而是一丝润凉的袭击
贯穿了你的肺腑。所有拥塞在你体内的
阴暗、潮湿、坚硬的楼梯
轰然坍塌
整个大海的蔚蓝倾斜向你
海水,淹没了你
云和帆,亦倾斜着掠过你的头顶
2004.7.22
从海边归来
与其说是大海的蓝潮,把你
推到系缆的河岸,像一条小船
或者海风,把你轻轻吹回,像一片云
还不如默认庸常生活的磁场
殊难背离
你到过大海,却
不足以让你产生强烈的豪迈
你甚至搏击过大海,可大海退潮时
你也回到了死水微澜的井台
并不是只有漩涡才让人沉溺
你从海边回来
但在你转身的刹那
那种到过大海的满足即已丧失
你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大海
表情却有些失魂落魄
“澄澈、博大、单纯又复杂,
我真的到达过这样的大海吗?”大海
或许是永远无法抵达的抵达
站在海边,海风打湿了你的发肤
而更大的可能是,你仍站在大海之外
抑或,你站在大海之外
在庸常生活的深处,沉溺不起
对大海只作平淡的想念,平淡得
如一丝海上吹回来的云,那么大海
兴许也是无需抵达的抵达
2004.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