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历经两三个年头
屋上的茅草需要更换
雨水和烈日
把它当初的金黄完全褪尽

它腐烂为褐色,碎成残渣的部分
积累在排雨沟里
常常遮盖了明瓦
致使室内昏暗

早上七点钟动工
先把旧草从屋顶扒下
拆得只乘檩子椽子的时候
我小心翼翼爬来爬去，一一查看
毕竟是青杠木，都没生蛀虫

下午动手铺上新草
几乎用完了本年收获的麦秸
天刚檫黑
新屋顶稳稳压上垛子

那天我是在邻居家招待了工匠
谭木匠在席上老看着我
三个月后我继弦
娶了他的女儿

那些旧草我堆积在院子角落
过了五年，沤得三筐黑土

我和头生子
用它在井边的野地
种了十五窝南瓜
开始踏入那个大名鼎鼎的荒年

2.黄昏

你踌躇着开始攀沿,翻越栅栏
那里的尖利钩住裙琚
我伸手托着你
费力地解开羁绊
无意触到柔和的小腹
你浑身颤栗

你佝下腰点检衣衫的破裂
泄露出躯体的秘密

在胸前向我摆着手
默默退步而去
叹息的目光和唇意
掩映在后院石榴的枝叶间

暮色从四围合拢来
越来越酽

3.响晚

树丛和山阿
蒙上异常稀薄的粉末
幡然趋入静谧
安宁从荫影里散出

绿意充沛
张扬哀伤的艳色

田野打开诸事物虚弱的面目
光失去意识
空旷开始吞噬

草丛显露出金蛇
它专注于拨弄金黄的鳞甲
嘁嚓地收卷身躯

从盘绕中慢慢抬伸头颈
那双冰冷的小眼定定地望出去

没有聚焦,它投向的无限
远不是湛蓝渐渐黯淡的天空

4.橘红色的靠垫

街市上我逢见清丽的女子
她亲手给我一只靠垫

我把它放入白皙的藤椅
久久打量
一周倏地过去
它的鲜明四处侵袭,庞大无法称谓
甚至我已经不知道它是什么事物

它有一架橘红的马达
在这即景的梦里
我曾清晰地听见

5.我怀念里的成都妇人

她们是微微狐臊的女人
微微佯嗔
爱耽于幻象
以肥为美

容易害羞却极力镇定
蜜白的脸颊遗传自鳖灵的妻子

每当杜宇沙哑的啼唤
广过成都平原

在薄薄的雾霭里
栀子挺着绿色比基尼

天上饱含雨的云下
我把她们领向清凉的河流

6.星夜

抬头即可望见
这是一株参天大树
从枝叶之间细碎的缝隙
渴想的光正要滴下来

它坠向漆黑的湖面
我在冰凉的石头上匍匐
如果能够随意摸索到一只枯枝
我就能准确画出了那道落入的波纹

7.旷野

摘下那丛牛蒡子的紫色花绒
他慢慢坐下来
亚麻布的灰蓝委落在
土壤裸露的黄色岩石边

蒺藜上,小果实已臻于鲜红
鸟挑着长尾唧唧蹦达

树冠低沉响晚
阴翳应和翠微
漫向更远的山脊

在错落的水洼
锯子蕨收藏天色
雁阵掠入镜中

夭折者从大路上大步走来
整个地攫住他
把他拖入暮色

他的羊群
黯淡地散在四处

8.凿

山巅冒白雾
我在它的腰间做工

石头冰凉
蒲团也无法隔离
钻子敲打火花
叮当

春天做了偈语
满山满壑

果然在石头里
居住着师父和师妹

事是如此
我方能竭力缔造那些桃花

她禀性摇曳
生于妖娆

9.诗人简史

凤凰在大理石里
咕嘟地抖他的羽毛

这鸟中的王
原来司职四处勘察不祥
收集火苗，偶尔变卖补贴家用

师傅莞尔地囚住了他
却要叫我来释放

我找来凿子
起早摸黑努力敲打
仿佛很顺当,可是到底坏了三錾
先是弄折趾甲
然后打断翅膀
最后心慌手拙,戳破喉咙

凤凰借机夸张他的咿哇
半天也不肯死下去

师傅一旁观看,脸色铁青
一言不发
把自己关进了石头

从此
我不妨趁机乐意失去
这纺织蝉衣的丹霞女郎

孤独住在月光城
完成我最大的梦想

10.四月之末

有时我去牧放猪群
就任凭它们醉心于沙地和山螺
我偏爱独自去周围
有时也把薄荷搜寻

那椭圆的叶掌
仿佛总在极力黯淡
要径直化入暮色

但尚有时日
太阳才返照山脊
我要先等待夕阳、山丘与松柏的妖柔时刻

那时蹒跚的老人在阡陌上张望
空气懒洋洋从脸上踱过去
坡下，山阴伸向沟垄和水面

橘子花大大方方
从树冠里溢出雪白
枣子花却躲闪着

那白微微的半句话
我张开全部耳朵
也只听见叹息

11.独居

打铁匠抡他的大锤
固执地把火红的铁块敲成胸中的模样
这是豁然的已往
它来了,和我在市井里槐树边居住

白昼,隔着惶惑刺目的光亮
黑夜,隔着万家悻然的灯火
我们漫步,在阴霾下
你疲倦而微笑
花园小径交错

黄昏,我打开滞留的些许影子
一度昏厥在信笺里

嘘,我知道
响晚从云端透来光芒
有时照切梦寐

俯下头颅,垂下双手
一棵开放花朵的向日葵
长在你濡湿过的土壤

12.黄昏

在梦里度过下午
醒来喜爱一朵云

四围静悄悄
捉摸心想里那些小变幻
我刻意消磨掉一些时间

墙根小雀惊掠到梢头
咂咂叫唤,扑棱而不远飞
栀子馥郁
蝙蝠团团飞舞
炊烟带起轻轻的暮色

藤萝伴随小径
看来悠远幽深
沿着山脊通向青穹

我愈向前漫步
愈渴望听见漫长的声息

有好几次,我恐怕自己把持不住
延伸的眼神几乎收回

13.爸爸爸

(1)
一头大兽追赶着父亲
尽力奔跑的不去老衰的父亲
我在高原看见
我也在大河看见
我在平原看见
我也在灌木丛看见

它追上了父亲
轻而容易撕碎了他的全部
独独留着他的命
让他兜肠翻肚的喘息

由此而命名了我
那头金黄的悍兽从此
开始追赶栩栩的我

我逃向高原
我窜入大河
我隐居在平原
我结庐于灌木

在得到那一口喘息前
我始终无法停息

(2)

爹要从天上飞来和我们团聚
爹居住在乡野
爹是一条野河的源头

爹在低矮的作坊
雕刻木头
不时你可听见他的独白:
朽木,又是一块

爹信仰方块的字
字给他带来日常和身份
我恋爱的日子
爹说你得给人写点字么
后来爹还写了一封千言书信
想要为我挽回一份薄薄的爱情

爹的技艺太旧太浅薄
我不用继承什么
我也不信仰字

我常独自怀想一个场景:
他的朽木扔满乡村

(3)

爸爸在深深的院落里
格外认真地查看茂盛的蟹爪黄
他仍旧在四处打探
那只螃蟹的下落

哥哥出走
向着女人似的南方纳福
妈妈摸到垭口
在蛤蟆石上坐到晌午

我扛上锄头爬到山坡
敲开墓穴捕捉蟋蟀
在姐姐那观里
才逮住一个金翅膀

爸爸会继续在岩上开凿
人们一旦问起我就说
他在找他的螃蟹兄

我盼望完工
那时我们将举家迁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