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依旧在
石头依旧在
有件事情我回避不了。它就守在我每日的必经之路上,上班或者下班,它像一个疯掉的人守在那儿,只要我从跟前经过,它就会开口说话,“这事我得跟你聊聊,”它说。
那是块石头,不,是两块。
我以前从没把它们放在心上,石头而已。也许被从很远的地方运来(途中也可能有过辗转周折),安放在一小片园林里。既栖身园林,也就有了名份似的,你常常不再认为它们是单纯的石头,而看作园林一景。所 谓园林不过是紧临高架桥的一角空地,栽上小桃红,种上草坪,又有这两块石头点缀,一块卧着,一块立着,可观赏,亦可歇足,小小园林一下子便有了生气。
那时还是早春,小桃红没开花,草坪没长草,园林在料峭的寒风中少情寡意地板着脸。某一天起,阴冷的石头旁边多了一个乞丐。我注意到,好像我每天早晨上班的时间,正是他蒙头大睡的时候,脚冲马路,头朝石头,那石头便刚好做了他的“床头”。他裹在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褥子里,身下铺一块塑料布,偶尔在头边会有半瓶矿泉水,更多的时候只有两只鞋,两只不一样的棉鞋,一只紧挨着另一只,像破败的小船,无辜地停泊着,又像守着主人的两条忠实的小狗。
不知是黎明催醒了市声,还是市声唤醒了黎明,或者是人的生存欲望让这两样同时到来。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步行的那条马路总像从冬眠中醒来的蛇,每一节骨都在躁动。桥上桥下,车辆如弹子球般射过来射过去,数不清的陌生脸孔迎面涌来,那些面影流过我眼中的狭窄区域,迅速穿过视网模消失在脑后。临街的早点铺很早就开张了,三两个面色红润的人闷头对付油条豆浆,那份知足,让你觉得幸福生活就应该从油条豆浆开始。身边不时有小孩子欢快地跑过,穿着不太合身的校服,背着与身量不相宜的大书包。他们的小学校也在这条街上。透过铁栅栏,看得见更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玩耍,唧唧喳喳,麻雀成一片;另有十来个孩子的铜管乐队在操场中央排练,曲子还不够熟练,低音小号老是淘气地跑出来,声音仿佛出自一只急于下河的鹅……
——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乞丐无关,一条褥子筑成他的城堡,薄薄的眼皮像两扇大铁门,什么也别想将它们敲开。他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看得多了,便也把他想成了石头,是与那两块真正的石头结成一体的石头。
我惊奇,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汹涌的睡眠呢?市声喧嚣,他却能在声音的漩涡里泰然安睡,我疑惑,乞丐是否也有不为人知的大境界?
放弃尊严就等于拥有了自由
流浪者的天地天高地远
他停下脚步
在草织的地毯上
躺成舒展的“大”字
夜的帷幕将一切鄙视遮掩
他望着夜空闪烁的繁星
在另一个世界的眼神里
获得大爱和大安慰
然后闭上眼睛像关上天窗
他梦见他的宫殿镶满钻石
这是我在那时所能想到的一个乞丐的全部浪漫。
事实上,乞丐与浪漫是不可能搭界的。你见过他怎样艰难地爬起来吗?你知道他去哪里寻找裹腹的食物吗?他遭遇过白眼吗?寒风会穿透他的单衣吗?他是否也会害上感冒?以及,他从哪里来?他有妻子儿女吗?他爱过吗?他有过欢乐吗?他如何沦落为乞丐呢?
“很难说服我相信,浪子的故事不是一个不愿被人爱的人的传说。”李尔克如是说。
然而,有多少路人与我一样患着严重的“心硬化”?——如果你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想成一块石头,你的心肠就已经比石头还坚硬了啊。
漫长的早春,我从那人的脚边频繁经过,却从没给过他一枚硬币。
无数过往的行人从他脚边经过,似乎没有人想起过他需要一枚硬币。人们真的把它当成石头了。
某一天傍晚,我下班后再次经过那里,我看见那个人僵直地躺在地上,褥子的一角盖住了他的脸,两只光着的脚像树杈一样又脏又难地看朝上支着。起初我并不知道他已经死去,甚至在心里厌恶他颇不体面的睡姿。直到后来,我看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站着一群人,伸着脖子,表情异样地朝这边张望,我才意识到在这个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死”永远比“活”更能撼动人心。对于某些不幸的人,“死”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而“活着”竟然那么不易。
不一会儿,一辆殡葬馆的白色面包车开过来,停在路边,两个戴白手套的男人从车上下来,展开一块塑料布,将那死去的人兜着放进车里……
那个晚上,我相信所有见过这场面的人,心里都不会安稳。
迟来的春天到底还是来了。市声在继续,生活在继续,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继续。
每天早晨我照例步行去我的工作单位,走在那条马路上,照例要与那两块石头相遇,那曾经偎着石头睡觉的人去了,石头空着,那空着的地方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占据着,令我走过的时候,心里总不免下意识地一动。我端详着那两块石头,总算看出它们的模样:那是两头牛呢,一头卧着,一头站着。站着的把头朝马路这面甩过来,神似地,瞅着路人,我几乎听见了它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