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马行
开始化雪了,很冷。
“等到开春,一定把你喂得饱饱的。”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
他把嘴贴在我耳边,不住地嘟囔,不像他自己,倒像个小姑娘。
我用脖子轻轻把他推开,抖了抖鬃毛,注视着他。
我何尝不明白,马刀究竟干不过步枪;我何尝不明白,我们最终会淹没在红色的海洋中;我又何尝不明白,那广阔平静的青海湖,将是我永远的坟茔……
“我们将接受招安——不过——按骑手的规矩——我们要打败赤党——再谈招安。”
击败赤党,容易吗?何苦跟我说这没影的话?难道……你竟然还认为我怕死?难道……你忘记了鬼子阵中我被鲜血染红的鬃毛?难道……你会担心我就此离去?如果是这样,当初你何必把我带到这里?
苍穹下,我是一匹天马,驰骋在海洋般的绿色中;人世间,他是一位枭雄,注定要在这乱世留名。
“跟着我,霸业可图。”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咬着我的耳朵说了这话,那时,他紧紧地揪着我的马鬃,膝盖狠狠地顶着我的前腿关节,把我压在身下。
于是我不再拥有自由,在他掀翻我的那一刹。
我对他说,我用自由换来的,应该是灵魂的不朽,不知他听懂没有。
我对他说,我效忠的,是你高贵的心,而不是你,不知他听懂没有。
我对他说,我要你用敌人的血,染红草原的雪,不知他听懂没有……
青海湖,一如过去无数个化雪时分那样沉重缄默,用他悲悯的目光看着它的儿女。
“你看那青海湖,里面有一千副马骨,据说是霍去病的战马,它们整齐、坚定地奔向刺骨的湖水里,然后就不见了。这些马骨都没散,直直地立着,每一千年,它们就会从湖底腾起,重新长出筋肉,青色的筋肉,回到草原。有时我在想,你是不是其中的一匹。”
当然不是,我只是一匹瘦马。
马刀,变得如此沉重,缓缓举过头顶,被鲜血蚀成锯状的刀刃聚拢阳光,它是否情愿,刺进曾经的战友的身躯?
“孙师长,对不起了,骑手——或者按你们的说法,马匪,有马匪的规矩。”
掉转马头,疾弛而去,留给剿匪军队的,是夕阳中一名骑士不朽的背影,和师长的一声叹息。
我背着他,从高地冲下,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笑。身后,是四十七名挥舞着马刀的视死如归的骑士;面前,是解放军黑洞洞的枪口。
我感觉到了风的速度,并试着接近它,我感到火在燃烧,并试图绽放它。
耳边没有枪声,没有杀声,只有他理想的话语。
“杀了州官,咱就到天山去,谁也管不着。”
“打完鬼子,咱们带着兄弟们做点生意。”
“灭了盛世才,咱们就回家。”
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果。
我身上开始溅上了鲜血,是他的,只有他的血才能这么烫。
我仍在努力地奔跑,向青海湖,向那和田玉似的湖水奔去,近了,更近了……
四蹄已经没入湖水,滚烫的湖水,燃烧的湖水,我觉得自己将在这火焰中焚化。
水很快漫过了我的头顶,我也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细密的毛,原来……是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