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年届不惑，实在记不得洗过多少回澡（包括桑拿在内），但印象最深、感觉最舒服的却是三十多年前父亲带我第一次进澡堂洗澡。
    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抗不住母亲的再三唠叨，父亲决定带我到城里浴池洗个澡，对于我这个山沟里的孩子来说，无疑有种不可名状的喜悦和神秘感。那时的浴池比较简陋，休息大厅的床位类似火车坐席的高靠背椅，手表(当时最贵重的随身物品)和钱要存到服务台，服务员肩搭毛巾，一路小跑为顾客开衣柜或换床单。几乎都是高声吆喝并拖着长腔。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光着身子的男人在眼前晃动，总感觉一口痰卡在嗓子里。在父亲的再三催促下，我才怯生生的一件一件慢吞吞脱着衣服，像偷了人家的东西，身上有好多蚂蚁在爬。进得满是水气的浴室，弄不清到底有多大，只是感觉人很多，说话带有回声。看到更多赤身裸体的男人在云雾里进进出出，眼睛有点不够使。这时再摸摸一丝不挂的身体，羞怯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尽管父亲再三提醒我地滑，落脚要稳，但在父亲松手的一刹那我还是一个趔趄，幸好被父亲的大手扶住。浴池有半间教室那么大，能同时容纳二十多人，早有十来位或站或蹲的人泡在水里，有几位老头只露出脑袋，闭着眼睛，哼着小曲，一脸惬意的神态。父亲先用手在水里趟了一下，然后坐在池沿上把脚探入水中，再弯下腰用手往身上撩水，慢慢下蹲，最后整个人便浸在水中了。入水一刹那，父亲好像咬了一下牙，随即便神态自若了。父亲示意我入水，我却呆愣着，似乎面对一碗沾不得嘴的热汤。父亲见状小声开导我：“不很烫，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连这点儿苦都吃不了，算啥男子汉？！”在父亲的再三逼迫和督促下，我只好学着父亲的样子试探着撩水、入水，再憋足一口气，咬紧牙关倏地坐入水中，顿时感到全身像扎了无数根针，血往上涌，继而又麻酥酥地向四肢散发，过了一会儿，果然不感觉烫了。只是身体在水下一动，才有又痛又痒的针刺感，但完全能够挺得住了。我不小心把橡皮大小的肥皂片掉进池中，父亲立即捞了出来，并告诫我，抹过肥皂就不可以再进水池泡澡。我感到父亲搓澡的手很重，每搓一下就撕下一层皮似地疼，我就一边呻吟一边躲，免不了又被父亲开导一番。在父亲的再三鼓励下，我终于配合父亲完成了搓澡所需的“各道工序”。父亲搓得极认真，不放过一个部位，边搓边说，身上脏了就要洗，当时可能不大好受，但过后会很轻松很舒服，同人改正缺点一样。回到休息厅，看到专业师傅搓澡的架势，我才发现原来父亲搓澡的动作挺专业的，包括把浴巾在空中打出“啪啪”的响声。在我的记忆当中，父亲做事很叫真，而且善于琢磨。此后许多年，每当我在学习上、工作上遇到困难和挫折，都会想起第一次与父亲洗澡的事，从而增强了我战胜逆境的勇气和决心。
    后来又跟父亲洗过几次澡，感觉已一次比一次轻松。突然有一天，我借口有事没跟父亲去洗澡，因为我认定自己已经进入了“青春期”。十几年后，年过花甲的父亲离休了，我也娶妻生子。有一天我去看父亲，心血来潮提议去洗澡，没想到父亲欣然应允。但豪华浴池他却高低不去，选了一家可以泡澡的大众浴池。浴室地上满是水，我几次下意识的搀扶一把父亲，但都被他倔犟的挡回，嘴上还说着“没事儿”。搓澡时，我注意到父亲身上有许多褐色的斑点，皮肤也显得有些松弛，我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放轻，而父亲却总是嫌我的劲儿不够。后来，父亲住上了楼房，每周六都可以在家中洗热水澡，但他每月必到外面浴池泡次澡，父亲说在大浴池子泡澡才过瘾。
    再后来，我家也住了楼房。每次在家为儿子搓澡，儿子总是大呼小叫喊疼。突然有一天，我被儿子无理取消“搓澡权”。我猜想，儿子肯定进入“青春期”了。
    忽然想起好久没探望年近八旬的父亲了，过两天一定抽时间去看一看，不，就在今天。因为是周六，我决意推掉一切应酬，晚上去父亲家，给父亲搓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