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组
1.我怎么丢了?
——忆起四岁的方方
夏天,是穿着裙子走来的。树,撑起巨大的绿伞,整齐地站在道路两旁;车,一辆接一辆的,奔流成一条铁河。这就是城市。四岁女孩方方眼中的城市。
在乡村,也有很多的树,如白杨树、梧桐树、桑椹树、核桃树等等等等,那些树自由地生长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或者农家的庭院里,和城市的树有着很大的不同。街道宽阔漫长,它们都伸向哪里去了呢?方方数着这些树,数一棵模一下,数到50再从头数,她只会50个数。
就这样,方方走丢了。
方方的妈妈快要生产了。在乡村,生了女孩的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再生一个男孩。她们母女从乡下来到城市,悄无声息地住在我家隔壁的空房子里,是在等待一个小男孩的降生。对她们来说,这可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方方就这样来到城市。方方就这样丢失了。
她的母亲哭成了个泪人了,尽管做B超的医生已私下告诉她,要生一个男孩了,但女孩方方的丢失还是让她悲痛欲绝。一个多么伤心的母亲啊。
能帮忙的人都去大街寻找方方去了。一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
就在隔两个十字路口的地方,一个交通警怀里正抱着个小女孩,她不知到父母的姓名,不知道家里的住址,她知道自己叫方方,就这些。交通警习惯于羊倌似地引领着南来北往的羊群去工厂啊、学校啊、报社啊这些山坡上吃草,他今天却抱着个孩子站在交警台上,这个女孩在不停地哭泣,交警叔叔让他在人群中指认哪是一个熟悉的人,她一个也不能说出,叔叔说:这真是在土豆堆里寻找一个红薯。于是她哭的更厉害了。
突然,方方停住了哭泣,她说她认识 C.H 阿姨,唱歌很好听的 C.H 阿姨就住在她的隔壁。叔叔就问:C.H 阿姨住在哪?方方就摇头了。
交警叔叔说:这可是又在红薯堆里寻找一个土豆了。
两天之后,人们找到了方方,她见我说的第一句话是:C.H 阿姨,我说出了你的名字,交警叔叔说不认识你,我就回不了家了。
听了这话我的心脏突然一阵痉挛。
方方和她母亲悄然离开了,象老片中的地下党人,已经暴露了身份。
我却很久地陷入自责中:我为啥不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名人呢?在一个孩子需要时!
2.我唱歌儿谁来听
第一支歌
小脚奶奶确实很老很老了,她坐在一棵老槐树下,不停地挥动着大蒲扇,要把岁月也扇老了似的,她脑后挽了个圆圆的发髻。那时我在想,我长大了也要挽那么个髻吗?
我们整天泡在瓦蓝的河水里,却总是满身泥垢,小脚奶奶从不走近河水,却总是清清爽爽的。
我们就问她 :你多大了呀?
她说:我94岁了呀。
我们又问:94岁了那你为什么还不死呀?
在一个孩子看来,94岁确实是很老了,很老的人就应该死的,不是吗?
第二支歌
老东的脸很长,个头很高,皮肤很白,话很少,我们叫他老东。
老东最先发现小猪的,在河边的泥土里有一种肉色的小虫,样子很象猪,后来我们知道那其实不是猪,老东尖叫着:小猪,这里有许多小猪!我们一窝蜂地涌去,哈,真象小猪,我们圈养起来,巴望着这些小猪快些长成大猪。
老东和他的家人突然搬走了。再见他是多年以后了,他身材高大,嗓音很粗,仍不善言语,我想和他说说那些猪。我还是不说了。
第三支歌
雁有一条单面穿的西裤,两只裤兜都朝前面,她双手抄兜,竭力地向前撑着,于是,屁股被勾勒得很圆而切很有轮廓,而我们的裤子很宽,无论怎样努力,也是看不到屁股的轮廓的。于是我们很羡慕她。
雁很自然地被音乐老师选到了舞蹈队,跳“葡萄熟了”那个舞蹈。我想全是因为她的裤子。我们也会跳呀,比雁跳得更好呢,可是没被选上。雁被选上了,不只是因为她的裤子勾勒出屁股的轮廓,更重要的是,雁的妈妈在照像馆工作,她妈妈漂亮的照片就挂在橱窗里,但我们并不以为雁有多漂亮啊,况切挂的又不是雁的照片。我们很不服气。但谁会在乎一个小孩的想法呢?
小芳说:关健是那条裤子,你没见音乐老师也穿的那样的裤子吗?
小芳也是我的小伙伴,我们相对无语。
那时候我们的屁股咋就恁小呢?
第 四支歌
那时, 我们病了是不看医生的,不仅仅是因为那时人们没钱,后面胡同里住着一位医生,他姓高,人们都叫他高老头。高老头是个大地主,所以看病是不收费的,常常是不花一分钱就治好了病,比如牙疼,他就给你捏一撮竹叶、一小快石膏,说:煮水打荷包蛋吃,小孩打一个,大人打三个,吃单不吃双,一吃就好。再比如拉痢疾了,他送你一把干马齿菜,说:煮水喝,一次就好了。那些药方果然灵验。街坊邻里病了都去找高老头,他总是一幅不厌其烦的样子。他的家好象一个大药库,什么病都能找到对症的药来。
突然有一天,高老头死了,他的儿女匆匆赶回来,趁月色把他埋了。
雁住在高老头隔壁,雁说,高老头是大地主,死了人是不许哭的。
我倒不以为然,我觉得象高老头这样的地主不是很好的吗?
现在为什么再也没有地主了呢?
第 五支歌
小脚奶奶坐在中间,我坐在左边,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坐在右边,我们伸着头看着小脚奶奶在削 一个甜瓜,那是一个邻居送给我们三人共同的礼物,我们都能吃到它的,我那时很小,那个比我更小的是小脚奶奶的增孙,我们四目圆睁着等那个甜瓜,那个比我小的似乎更性急,他那胖嘟嘟的小手已经伸了上去,我感到形势不妙,就先下手为强,一个箭步上来,夺了甜瓜就跑,那一老一小眼睁睁地看着我抢走了那个甜瓜。那是我人生中打赢的第一场战争。
那时我一岁半或者两岁。
第 六支歌
丽丽是个不会笑的女孩,她的脸很长,她妈妈老揍她,她的一颗泪要流很久才到下巴,所以她妈妈老揍她。 我常常是在妈妈扬起的手还没落下时就嚎淘大哭起来,有没有眼泪并不重要,关健是哭,这样我妈妈的手常常就不再落下来,要知道落下来是很疼的呀.于是我们很瞧不起丽丽。
丽丽的外婆就不同了,她笑起来很好看的,肤色白净,头发卷曲,笑起来很象一朵花,大人们都叫她杨菊花,很好听的名字哎。
丽丽的外婆是改嫁过来的,她的外公不是亲外公,她妈老和外公吵架,她妈说:这真是鸡子尿湿柴了啊!她外公就说:这就是鸡子尿湿柴了!
她妈妈在百货商店工作,卖给顾客布料时总是把尺子拉得紧紧的,为国家节约了很多布而受到表彰,大人们却不以为然, 老冲着她的背后撇嘴。
我和小芳更关心的是鸡子怎样尿湿柴的,我们没见过鸡是咋尿的,所以,鸡子怎样尿湿柴呢?
丽丽的外婆总是在他们吵架时为我们缝沙包,她缝的沙包看不到一丁点针脚的,我们常常怀疑她是钻进里面去缝的,可她最后咋出来呢?
第七支歌
胡同的最北端是政府大院,大院斜对面,住着一个很老的老太太,人门叫她活人妻。她的脸象核桃皮,眼窝陷得很深,说起话来声音哆哆索索的 ,在我们看来,活人妻就该是那样的。但我们还是搞不懂什么叫活人妻。
二妞她妈说,活人妻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她家里的男人还活着,所以叫活人妻。
我们对拐卖二字很恐惧。大人们老骇我们:到处乱跑当心被坏人拐卖了!
我们从不敢走进活人妻的家。在我们看来“拐卖”和“活人妻”都是很可怕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