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深圳的边缘

王晓华

我住在深圳的市中心，但生存在它的边缘。几乎每天我都表情暧昧地在摩天大楼的间隙中游走，没有真正的方向和目的，仅仅为了证明自己还是动物。一些人被我具有异国情调的面孔所吸引，好奇地打量我。打量并不等于关注，我对这个城市是无关紧要的，它以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将我拒斥在中心之外。

上面的叙述具有颓废意味，与我朝气蓬勃的躯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些矫情的文字，如此说话是知识分子对社会撒娇的特殊方式。但事实恰恰相反：我洋溢着乐观主义的面孔不过是肉制的面具，其唯一的功能是阻止人们看到我阴暗、潮湿、颓废、绝望、破碎的内心世界。我当下的生活有如精心演出的戏剧：为了像鱼消失在海洋中一样消失在人群中，我身穿名牌、腰挂手机、老板风度十足地出现在他人的目光中，除了在某些必然暴露出卑微和相对贫困的时刻外，都表现出成功人士所必有的风范。虚荣心使我向时尚投降，我渴望过时尚所规定的生活。然而，正如扮演英雄的人大都不是英雄一样，我的表演并不改变我的边缘状态：我不过是个纯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也就是说，在典型的深圳式的世界观中，我所从事的是没落的事业。这座城市本质上不属于沉思者、冥想者、诗意地栖居者，而属于以理性的态度获得权力和金钱的人们；它或许会给你做梦的时间（只要你有钱租一间房子），但不会为你提供说梦的机会和听梦的人；在这个喧闹的市场中，纯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有想获得中心地位的纯知识分子必须先死去，然后才有资格做成功之梦。知识分子之死是这个城市中所发生的最频繁的事件。许多的诗人、作家、学者在涌入深圳后迅速消失了，当他们再次为人们所注意时，人们所看到的也是些政客和商人。这些完成了蜕变的前知识分子在这里活得非常潇洒，他们的名片上写着总经理、董事长、处长之类的头衔，开着名牌车，奔走于官场和商场之间，享受着这个城市的精华。他们的成功首先在于成功地完成了蜕变，消灭了作为纯知识分子的自己，在经济—政治阶梯中谋得了一席之地。不能完成这种死亡仪式的知识分子都注定只能生活在它的边缘，以局外人的目光打量活跃在中心的人们，品味辛酸和无奈。

在我居住的小区里停满了高档私家车。它们的主人有不少是完成了蜕变的知识分子。他们开着它们奔驰在大路上，过着典型的深圳式的生活。我常常充满渴望和敌意地注视着它们，盘算着自己能买一辆私家车的日子，然后乘着简陋的班车去上班。正是这些我所不拥有的物摧毁了我的自信，揭露我的卑微，强迫我去表演和蜕变。我曾经笨拙地尝试消灭作为知识分子的自己，做一个快乐的商人或威风八面的政客，但每次都只在想象中完成了蜕变仪式。这个城市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我是局外人，知道我在本质上不属于它，不断用透明的手将我推向边缘。

我居住在这个城市的中心，但生存在它的边缘。这里有我的住宅、存折、购物场所，但没有我的精神家园。夜深人静之时，我常常在想象中俯视这座城市和我自己，心中充满荒诞和悲凉，然而在白天，我将继续在他人的目光中扮演一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