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痢疾
李存刚
那个年代是什么样子的?直到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才知道,就象是问我死时什么情形一样,这个问题实在是让我很难回答,也无法回答的。死亡对我看起来还是那么遥远的一件事,而那个年代,我还没有出生。——我所有有关那个年代的认识,除了书本和电影电视,更多的便来自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大人们断断续续、未经加工的讲述。这样的讲述,更多的时候被大人们当作“活教材”,分明地包含着忆苦思甜的成分和味道。
第一次听到二狗的故事是什么时候,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也已记不清我到底听到过多少回了。在大人们的叙述里,它有许多个版本,不同的版本里二狗有不同的姓氏,有的说是张二狗,有的说是李二狗,又有的说是杨二狗......总之是,有过一个小名叫二狗的人,在那个年代,死了;而死的原因不约而同的一致:痢疾。而后多年,他的死被人反复提起,让我不解的是,提起的人那平静得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他们说起的是一头小猪崽或者一只小猫的死!在大人们的讲述里,那个年代与我看到的文学作品和电影电视里所记叙的没有两样——贫穷、饥荒和死亡是它的主色调——以至我总是疑心,二狗的故事是大人们从那些文学作品和电影电视里“照本宣科”得来的,还是真如那句俗语说的“世上有(的),戏上(就)有”。因此我每每在想,大人们那平静、若无其事的背后,是不是因为见惯不惊,习以为常?
有了无处不在的贫穷、饥荒和死亡作为背景,那个年代二狗的死看起来几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这为我减少了叙述上的铺垫和麻烦,使得我此刻通过大脑中储存的零星记忆进行一次完整转述的努力变得轻松,易如反掌。如果撇开二狗的姓氏不说,故事更是简单得无法再简单了:
在那个不名姓氏的家里,二狗排行老二。他的大哥刚刚出世不就便夭折了。作为家里的独苗,香火的唯一传递者,二狗的母亲一直小心翼翼地争取要二狗吃饱穿暖,可在那个年代,有谁真正吃饱穿暖过呢。胡适先生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换句话,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追求与梦想,那个年代的追求与梦想是什么呢,大人们是这样说的,“如果天天有饭吃,顿顿能吃饱,那该多安逸哦”。那天,二狗的母亲好不容易弄了些厚皮菜,然后和着糠煮着让一家人充饥。好不容易饱吃了一顿晚饭,二狗便说肚皮不舒服。二狗妈便伺候二狗去睡下了。半夜,二狗喊肚子疼,而后开始拉,二狗妈以为和往常一样,拉拉也就会过去的,烧了盆开水给二狗敷了一阵便睡去了。可到了第二天,二狗的肚子还在不停地拉,还在喊肚皮痛。那个年代什么都稀罕,唯一不稀罕的是河沟里的水。二狗不停地拉,二狗妈便烧热水给他敷......
痢疾,就是拉肚子。这在如今差不多是妇孺皆知的"真理"。许多人甚至不用进医院就知道,痢特灵、氟哌酸、泻痢停什么的可以医治自己摄纳五谷杂粮也摄纳海味山珍却已变得日益娇嫩的肠胃。可在那个年代,逼不得已的二狗妈却发明并使用了一种绝对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方法来治疗二狗的痢疾病。她随手拣起一根取走了玉米的玉米棒,直直地塞进了二狗的屁股眼里,心想,你不是直往外“漏”吗,那就堵罢哎。却不知那痢疾就象决了堤的洪水,堵是堵住了,可它在二狗的身体里形成了另一次洪峰,第四天夜里边再次绝堤而出了......
“故事”到此结束。起初,我本来是想引用一下现代医书上对痢疾的详尽阐述的,这对我是更加轻而易举,信手拈来的事。可除了破坏“故事”的完整性和增加我讲述的难度以外,我想不出它还有什么别的好处,所以我极不情愿地放弃了。
后来,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一些人写了许多关于那个年代的文字,满纸的关于那个年代的痛和爱,人们称之为“伤痕文学”。尽管其中不乏我忠爱的作家和作品,但对这个称谓,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人吃五谷生百病”。人只要活着,疾病和伤痛是免不了的,但和一个人的生命比起来,再大的伤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但是,我仍然不能就此断定我已经完全了解了那个年代。二狗的死亡不过是一个个例。这就好比一个城市,我们不能因为某一天某一家发屋因为干了不可告人的勾当被贴上了道德和法律的封条,就以为这个城市的所有地方都污秽不堪一样。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它小小的一角,以隙视文以管窥天不是认识事物的正确方法。同样的道理,那个年代或许也有它好的地方,但我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告诉我,事实上他比我们想象的更糟。有它好的地方也好,更糟也罢,那都是那个年代的事了。那个年代对我依然是陌生而遥远的。
我不是个作家,我没写过也许今生也写不出令人称颂的文字。就如前文所言,我写这篇文字,只是在“转述”一个过往已久的“故事”,在“转述”的过程中,我试图努力地按照“故事”本身的发生发展平静地展开,可最终我发现,我的努力是徒劳无益的。在内心里,我为我和所处的这个年代感到庆幸,也为二狗和他所在的那个年代感到深深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