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偷了村里的玉米（杨永康1963）
谁偷了村里的玉米，我开“小差”的时候，老师正在给我们三年级的学生讲愚公移山的故事?
座叫作王屋山。老师说那两座山后来哪里去了？同学们说叫愚公与神仙给搬走了。老师说搬到
哪里去了？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搬到朔东与朔南了。我说搬到青草里了。同学们一阵哄笑。老
师说杨蛋蛋你睡醒了没有？我站起来说老师我醒着。老师说醒着怎么说梦话呢？我说老师村里
的一大堆玉米昨天丢了，我发现在村头一片茂盛的青草里。老师说杨蛋蛋你还说自己醒着，明
明在作梦嘛。我蚤了一下自己的头说老师我确实醒着。老师说好你说你醒着，出一道题考考?
叫愚公与神仙给搬到朔东与朔南了。老师说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说搬到青草里了？我说老师我说
的是玉米。老师说什么玉米？我说村里的玉米。老师反问一句村里的玉米，村里的玉米怎么会
跑到青草里？我说村子里丢了玉米。老师又反问一句村子里丢了玉米，怎么没有听说呢？我说
老师不信可以问大头嘛。老师说这件事就到这里为至，老师会向村长反映的。这么说老师相信
我的话了。老师说村里是不是丢了玉米，玉米是不是在青草里，是不能随便说的，懂吗？我说
我懂老师。老师破例摸了一下我的头说好样的。我狠狠地看了一眼大头,可惜那家伙的头早低
到桌子底下去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碰见了大头。我说大头你真不够朋友。大头说：“我是不够朋友
，谁叫我们家是地主呢！”我说地主更应说真话嘛。大头说不是不想说真话，是不敢说真话。
有什么不敢说的？大头说害怕嘛。我说有什么好害怕的？大头说怕有人怀疑自己。我说你怕我
不怕，我一定能弄清楚是谁偷的。大头说你怎么弄？我说守株待兔摆。大头说还待兔呢，说不
定玉米早就让人煮着吃了。我说这话有些道理，我们赶紧去看看。
    　　玉米还在青草里。我对大头说我们一起等吧？大头说好的。秋天静谧的月亮上来?
大头说他饿了。我对大头说在你屁股底下摸摸就不饿了。大头摸了一下说真的不饿了。我说摸
到什么了？大头说有萝卜哎。我说多吃几个。大头说一个就够了。我说一个怎么能够？你那么
大块头？大头说不是不够，而是不敢。我说有什么不敢的？大头说会越吃越饿的。大头边吃萝
卜边问我你不饿啊？我说我的肚子比你还饿呢。我与大头正说话呢，有脚步声由远而近了。我
悄悄对大头说有人来了。大头便一声不吭了。秋虫开始在我们周围鸣叫了。大头悄悄地说虫子
好象在你屁股底下叫呢？我说好象在你屁股底下叫呢。大头说说不定有两只虫子呢？我说只有
一只在我屁股底下呢。大头说他放心了，我说还放心呢，脚步声怎么听不见了。大头侧耳听了
一会说真的什么也听不见了。我说谁骗你，我们悄悄出去看看。大头说好。我与大头在一人多
高的青草里找了一会儿，怎么也找不见那堆玉米了。我说奇怪啊明明在这里嘛。大头说会不会
让什么人给搬走了？我说不会吧，搬走一大堆玉米需要时间。大头说要不再找找看？我说好?
说好的。说着我与大头就一屁股坐在了草上。大头尖叫了一声又跳了起来。我问大头怎么回事
？大头说玉米玉米。我说明天再找。大头说在他屁股底下呢。我弯着腰用手一摸，还真是一堆
玉米呢。大头说不知道是不是那堆玉米？我说数一下是不是九十九个棒子？大头低头数了一会
说还真是九十九个呢。我说就是丢失了的那堆，好像被什么人移动了地方。大头说会是什么人
呢？为什么要移动地方呢？我说找找看还有什么东西？大头找了一会说旁边有一只蓝子。我说
仔细看看像谁家的？大头看了一会说怎么那么面熟啊。我说别不是你家的吧？大头说还真是?
带子哩。大头说他们家的带子是丝绒做的，从不扎手的。我说你家的蓝子怎么会在这儿呢？大
头说他也犯糊涂呢。我说问问你母亲不就一清二楚了？大头说有道理耶。
    　　第二天一到学校，我即悄悄问大头问了没有？大头说问了。我说怎么回事？大头有
点哽噎。我摇了摇头说这怎么可能？你母亲有病许多年了。村里谁不知道呢？
    　　大头的母亲曾经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一次老师给我们上《陌上桑》，老师先讲了
一遍课文，然后问我们：罗敷漂亮不漂亮？同学们说漂亮，老师说有多漂亮？同学们说：行者
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蛸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起锄。老师说还有没有要补充
的？同学们说没有了，我说有。老师说杨蛋蛋你有什么要补充的？我说老师罗敷有什么漂亮的
，大头的母亲才叫漂亮呢！老师怔了一下说，她有什么漂亮的？我说你没有见过她吧老师，如
果你见过她就不会这么问了。老师说她不就是那个疯疯颠颠
   
    的地主婆嘛，我说她就是那个疯疯颠颠的地主婆，可她先前并不疯颠。老师对同学们说
大头的母亲疯颠不疯颠？同学们说疯颠。只有我一个说不疯颠。老师说听见了杨蛋蛋，只有你
一人说不疯颠。我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师，不疯颠就是不疯颠嘛。　
    　　　那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大头问我，“你真的见过我母亲？”我说没有见过。大头说
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她比罗敷还要漂亮呢？我说村上的人有几个见过你母亲，可他们都这么说
呢。大头说他也没有见过呢。我说开玩笑吧？大头说是真的。我说这倒底怎么回事？大头说他
原以为他母亲真像同学们看到的那样，一次一个同学取笑他，他去找老师。老师说你母亲是天
下最漂亮的母亲。“我当时以为老师也在取笑我呢。可老师说你再看看照片里的人像谁。我看
了一会说像我啊。老师问我想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个样子？我说想知道。老师说因为你父亲是村
里唯一的地主加知识分子，所以文革开始后常游街。你父亲的身体不怎么好，开始还受得了，
后来就有点吃不消了。几次想割腕自尽，都被你母亲发现了。这样你父亲游街的时候你母亲一
直陪着，穿着丝绒旗袍陪着。开批斗大会的时候，造反派们叫你父亲低头向人民认罪，你父亲
死不认罪。这些人便开始打你母亲的主意了。一个下流的家伙找来一把剪刀，开始剪你母亲的
丝绒旗袍，是那种从下往上的剪。剪一下让你父亲认一次罪。很快你母亲的丝绒旗袍便像纸片
一样飞了。你父亲一把抢过剪刀，刺进了自己的身体。你父亲死了之后，你母亲便开始拣那些
到处乱飞的纸片了。她拣了许多纸片，然后把它们串成了一件旗袍穿在身上……后来呢，后来
她便疯了。大头说。我说村里人都知道的。大头说可她这些年怎么活着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
里的玉米是你偷的？不是我偷的。哪是谁偷的？老师偷的。老师偷的？这怎么可能？这怎么不
可能？老师同情母亲，常送粮食给我们家。这么说是真的了？是真的。“老师怕引起怀疑，有
好吃的总放在村头的青草里，然后由我带回家煮着吃。”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象？害怕连累
老师。他可是个好人。我说不知道那些玉米还在不在青草里？大头说不在了，老师已把它送回
玉米地了。我说为什么不送给你母亲。大头说她已像纸片一样飞走了，永远飞走了，穿着那件
纸片做的旗袍。我对大头说我有点难过。大头说他也是。我说我们去看看老师吧？大头说他已
经离开了村子。你说他离开了村子？是啊离开了。也飞走了？不，他还回来。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他要找回那件被风吹走的旗袍。
    　　多年来我一直想回去走走，一直未能如愿。一次机会来了，我回到了生我的那个村
子。大头已经幸福的有了孩子，老师已经苍老的回来，可怎么也找不见那片茂盛的青草地了。
听村里人说自从大头的母亲像纸片一样飞走了以后，茂盛的青草就一天天枯了。还有一种说法
是，村里有几个孩子去青草里玩，总看见一个穿丝绒旗袍的女子在青草里吃玉米，告诉了大人
，大人们便一把火烧了那片青草地。当时我相信前一种说法，现在我相信后一种说法了。大头
的母亲压根就没有像纸片一样飞走，她一直呆在那片青草地里，仍穿着那件漂亮的丝绒旗袍，
只是我们看不见她而已。因为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她的高贵与美丽永远不在饮恨,永远不在蒙
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