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时间秘密的触及
《对时间秘密的触及》
──读刘湛秋小说《错了的伊甸园》
许多年不读小说了,尤其是当代作家的小说,这倒不是出于那种奇怪的“自尊”,而是有意的回避。什么东西热我就偏不去读它,也许等热劲过去了,没人作为话题来谈了,我才会去碰它。也许,书的真容也必须是在喧哗退尽后方能显现。并且我这人读书还有个特点或者“毛病”,比如读小说,我往往会忽略它到底讲的是什么故事,而是对其他一些东西感兴趣,如某些予人快感的语句(这有点类似巴尔特的阅读方法),它在技术上的创新或失误,更为重要的是透过事件和场景把握住那种类似诗歌所能给人的命运感、对存在奥秘的揭示,以及对时间的触及方式。尤其是最后一点,我认为所有伟大的灵魂,其创作的主题都会与时间具有某种或隐或显的关联。比如用细节的无尽繁衍来重新占有时间重新唤回往日情境的普鲁斯特,比如用语言的精巧迷宫使时间的流动成为水池中秘密的循环的博尔赫斯,还有在《四个四重奏》中将过去、现在和未来冶为一炉的玄学诗人艾略特……
湛秋先生的这部小说也不例外,也许作家自己并未意识到这点。与普鲁斯特利用意识流动对时间的量化处理有所不同,湛秋先生对时间的感觉依然是在线性框架内进行的,这从小说基本上按事件发生的正常顺序展开可以见出。他也没有依靠对称和结构上迷人的交叉像博尔核斯一样将时间强力扭结,从而达到真实和虚构的互相关涉。他也没有像布托那样,用打乱日期的日记的方式,用将同一事件从各个角度反复地叙述的方式来打破线性视域对人类认识真实的统治。他只是那么淡淡地说着,与自己的人物保持着一种审慎的距离,他似乎所关心的并不是他笔下人物的命运,而是将他们作为时间这幕伟大戏剧演出的道具。于是,小说中的人物和场景都显出一种充满诗意的恍惚,仿佛一间燃着明烛垂着天鹅绒窗帷有壁炉的客厅里一些模糊移动的影子。万物的内部都是时间。湛秋先生不遗余力地复活的旧日哈尔滨的场景,其最终旨归便在于它们都是时间的具体表征。时间凝固在那些拜占庭的、哥特的、新浪漫的、折中主义的各色建筑上,每一条街道每一座老房子都有着各自不同的时间,它们甚至具有不同的计量单位不同的节奏。有时,你从这一所建筑走到那一所建筑,你的身上便会经历几种不同的时间的转换,直到你走进一家新开的商场,你才会恢复起码的现实感。
写到这里,有一种感受忽然清晰起来──也许是一口气读完的缘故,湛秋先生的这部小说给我的感觉是始终沉浸在五十年代“东方莫斯科”的氛围中,直到小说写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没有获得由黑白片突然进入彩色电影的那种心理上的沧桑突变感。我认为这种表面上的缺乏断裂性的“对比”恰恰是作家的高明之处,同时也在暗示着作家自己对时间不可挽回的单向流逝的本能抗拒:他宁可让他所钟爱的人物永远停留在那种光线和背景中。在当下现实感的“缺失”这一看似“破绽”之处,我却更深地体察到湛秋的浓郁的诗人气质。正如前文所述,他没有利用现代技术对时间进行解构,时间也不是小说的显在主题,但从其文体风格,从其有距离感的叙述态度,以及小说最终予人的一维时间感觉,都在暗示了这样一种伟大而徒劳的努力:用写作抗拒时间所带来的一切。
其实这部小说是有着明确的主题的,那就是所谓灵与肉的冲突。它本来可以做到那种催人泪下的效果,成为中国式的“廊桥遗梦”。但诗人恬淡的气质、对世界的距离感以及诗人特有的对时间秘密的热爱,抑制住了小说向“煽情”的向度发展,我不以为这是个失误,因为在此同时小说成就的是一个更为宏伟的东西,时间,以及人置身于时间同时又要抗拒时间的伟大的荒诞。
和湛秋先生只见过两面,但彼此已认定为忘年的好友,也正是基于此,我才敢于在这里放肆地对这么一本雅致而感人的小说进行剧烈倾斜的“误读”,这大概也与笔者自己的诗人气质有关。另外要说的一点是,这本小说似乎极易改编成电影,它的画面感、节奏感都很强,还有那种人世变迁带来的恍惚,都很适合拍成一部诗性电影,只是我还想不起那位导演能具有如此深在的诗人气质以胜任此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