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写写4

又下雨了。下雨的时候心是一朵睡莲，从暗水中浮上来，慢慢地舒展了。雨水使许多坚硬的东西柔和起来，整个人懒懒的，很松弛。这时，很多事情就会想起，很多事情也会忘记。我尤其喜欢雨的气味，它带来了那么遥远的地方的信息--发白的池塘，潮湿的草垛，鸭子的叫声和颜色变深了的青色的屋檐。雨仿佛不是从上面降落的，反而似乎是从大地上升起来的，因为它携带的是大地平实的气味，而不是天空那种空荡荡的气息。细雨纷纷中不打伞的漫步，暴雨如注中独自在江边看世界一片迷蒙，或者在高大的廊柱下听雨声时缓时急，都不失为一种享受。雨后跳过水洼，或者穿着皮鞋趟过泥泞的路上的积水，那种童年的乐趣，已经再难体会。奥丽亚说她小时候就喜欢在路上凹处的水坑里坐着，裙子上沾的都是泥。现在难得有心思去快乐地淋雨了，去看恋人发梢上成串的雨珠，然后把它们说成是灯。现在更喜欢的是放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爵士乐、老情歌，或者是黑人的灵歌，然后斜靠在沙发上，或者平卧在床上，半睡半醒地想点什么，伤感和忧郁便水一样漫过全身。

博尔赫斯这样写过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做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

博尔赫斯把雨和对父亲的记忆联系在一起，他写出了时间循环造成的恍惚感。一场黄昏的雨使此刻和过去发生了隐秘的关联，在这种时间现在与时间过去的重新融合中，父亲真的回来了。对于一个丧失的人来说，永恒循环肯定是一种安慰。说来奇怪，我在90年秋天写的《父亲挽歌》中也把雨和父亲之死的回忆联系在一起，并隐约透露出对永恒循环的渴望--

关于你的记忆中是太多又太少
信报箱空着，灌满了雨
无法再给你写信了，我弄丢了地址
我在你的鞋中寻找你
试着你的衬衫，可是只有雨
我观察被风摔打的门窗
留在门口的水桶收集着雨波
像74年我们在乡下时常做的那样
我渴望这雨，渴望被雨俘获
被打碎，侵蚀，变成水和一束光
我渴望升起，打开雨的小门
让雨活在我的指间
在我的舌头上刺绣，在我的眼睛里闪烁
我要在我的口袋里装满雨水
用生命发现它的秘密——父亲的秘密
雨敲打我的门。我打开门，没人在那里
雨已到了遥远的海上

一场雨已经开始
它再也不会结束
也许我会懂得它就是你，我雨的父亲
整个一生都在向我靠近
在你用雨丝，玫瑰，用所有死亡和爱铸造的躯体中
我们将合而为一，再分不清父亲和儿子

雨沟通了天地、过去与现在、生与死。世界因为雨而浑然一体，事物因为雨而模糊了边界。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雨停了，天色已经灰黄。不太远的远方朋友打来电话，我们就在电话里一起听了一个多小时的音乐--有菲尔·科林斯、英格玛。手机里，能听见朋友所在的城市，也是一片唰拉拉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