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百家:庄子
◎ 诸子百家:庄子
庄子生逢战国时期,当时战乱频繁,政治斗争激烈,局势动荡不安。身处乱世之中,庄子仍然坚持维护自己的理想和人格追求,他既不做所谓的忠谏之臣,亦不会信奉儒家所谓的“养吾浩然之气”而“兼济天下”或“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理想人格。在老子那里,道是外在于人而存在的,即所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但在庄子这里,道与我则是同一的,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的思想价值,并不在哲学的本体论方面,重要的是他那独抱孤怀的个性人格和艺术化的人生哲学”。[3]对此,马塞尔·格拉内认为,“在中国人中最严格的不可知论者或最严格的墨守成规者中,存在着潜在的无政府主义者和神秘主义者……中国人要么迷信要么务实,或者说两者兼备”。[4]
庄子在《逍遥游》的开篇之辞中如此描述他的理想,“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其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庄子·逍遥游》)然后,他主张“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庄子·逍遥游》)从庄子极尽铺张和渲染的华丽辞藻中,我们不难看出庄子的理想人格,“其精神实质是摆脱事务利害乃至仁义礼乐的外在束缚,超脱自然的、社会的、个人的种种局限,从而追求一种形而上的逍遥之游,追求一种从心理到精神的自由、自然之境。”[5]
一、自然无心的生死之道
庄子认为“死生为一条”(《庄子·德充符》),“死生存亡之一体”(《庄子·大宗师》),亦即不悦生不恶死,生于自然而又死于自然,因而,庄子主张以自然无心的心态去面对生死,故而“死生,命也”。(《庄子·大宗师》)“在对待生死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庄子是一位极端的宿命论者,他把一切皆归之于宿命”。[3]譬如在《庄子·德充符》中,他提到,“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能者德之”。在这里,“德”已经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道德了,而是庄子心目中的一种理想人格,即道法自然,安之若命的人格。具体表现在妻子死时他鼓盆而歌,自己将死时宁愿以“天地为棺椁”,可见其对生死态度之超然。譬如: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夏秋冬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如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而已。”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庄子·列御寇》)
由此可见,庄子的超越,是对一切的超越,生死自不例外。在他看来,死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对此的认识也不拘泥于一端,而是超越其上,从存在过度到精神上的虚无。其要旨在于齐生死,而不是局限在生里去看待生死。于是,庄子由被动转换为主动,正所谓“通”矣。庄子正是意识到生死的不可抗拒性,才要求自己从生死之大限的焦虑中解脱出来,从而抵达无限,即自然无心的生死之道。“对于庄子的理想人格而言,死生的界限已经不存在了,由生死之大限所酿成的心理焦虑也被消释”。[5]而他的“以天地为棺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和“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也正是他人格中超然心态的体现。
二、消隐自我的无为之道
庄子的最终指归在于“无己”、“无功”、“无名”,是一种绝对无功利的思想。“他的处世哲学是真正的出世,归寂于天地的混沌,这是他的最高准则。”[6]庄子一生中经历了平民、出仕和归隐三个阶段,而在最后的阶段,他则将其全部的思想逐一转化为实际。而他的出仕实际上也只是一种逃避的借口,当时他不过充当了一个漆园的小小官吏,任务就是管理漆园,跟他的无为思想并无太大的冲突。此外,据《史记》所载,楚威王曾一度招庄子出山担任其宰相之职,但被庄子拒绝。在《庄子·秋水》中也有粗略的记载: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于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庄子既然已将生死看得超然于物外,克服了对死亡的心理恐惧,突破了生死之大限,其他的一切功名利禄之于他已如过眼云烟,自然不再计较任何利害得失。因为“心灵认识的事物愈多,便愈知道它自身的力量和自然的法则。”[7]因而,“凡是一个可以真正看成智人的人,他的灵魂是不受激动的,而且能依某种永恒的必然性认识自由、认识神、也认识事物,他决不会停止存在,而是永远享受着心灵的满足”。[7]这在《庄子·知北游》中可以找到其相对应的心态,“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焉”。而他的处世态度,在《庄子·庚桑楚》中则有明确的表示,即“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
由此可见,庄子理想人格中这种向往自然的返朴归真的心态已经非常明显,他的行为和处世态度使人看来更接近于隐士,从而衍生出源于内心的自我的消隐意识。而他在获得了自我的消隐意识的同时也获得了永恒和不朽,尽管他的这一自我消隐带有一定程度的逃避和自我保护。
三、天地合一的精神之道
庄子哲学中的制高点是道,即天人合一的精神之道思想。关乎道,庄子在《知北游》中有段精彩的论辩:东郭子问庄子曰:“所谓道,恶在乎?”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问:“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梯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在庄子眼里,道作为自然状态几乎“无所不在”,体现于天地万物,“汝唯莫必,无乎逃物”(《庄子·知北游》)。“无所不在”而又“无乎逃物”,表明道是有限之中所体现出来的无限。这就是道的本质所在。
在庄子这里,道与我则是同一的,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在这里,“一”即浓缩了万物和无限,包括“我”这一人格个体在内。而在“以道视之”中, “道”即是“一”,“一”即是“无限”,也就是以“无限”视之。在另一段论辩中,庄子似乎为此做了进一步的阐释:昔者庄周梦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据此理解,“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是庄周的视点,而“昔者庄周梦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则是胡蝶的视点。两个视点是不同的,因为“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从另一方面来说,又是互相对等的:“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就使得庄周的视点成为其中的一个,即“之一”,而非“一”或“全部”,“此之谓物化”。所谓“物化”即是在物的层面上看物与物之间的相互转化。
此外,庄子极力倡导虚静和心斋坐忘。关于无为和虚静,在《天道》中是这样描述的: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而心斋则在《知北游》中有如此记载:孔子问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 老聃曰:“汝齐戒,疏斋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或者,“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 (《庄子·人间世》)另在《大宗师》中也有关于坐忘的记载: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费尔南·布罗代尔认为,“这是一种神秘的体验,其本身非常难以理解,只能通过禁欲苦行和沉思默想才能实现”。[4]即所谓的“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庄子·人间世》),也就是靠其中的气息来体验其所谓天人合一的精神之道。庄子追求完美与圣洁的理想,是与永恒之道的神秘结合。据此,费尔南·布罗代尔认为庄子是一位一般人难以企及和深入了解的神秘主义者。
四、游心于物外的和谐之道
纵览全文,“游”一词在《庄子》一书中频频出现,比如,“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庄子·逍遥游》),“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齐物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庄子·大宗师》),“而游无何有之乡”(《庄子·应帝王》),“入无空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庄子·在宥》)等等。据此,启良先生认为,“所谓‘游’,就是无根无柢,四处飘零,不为任何东西所牵绊。”[3]
但在庄子这里却不仅仅如此,一方面游是他安身立命的净土,另一方面游又是他游心于物外的和谐之道,以游通达透明澄清的人生之境界,即实现理想人格的升华,从而到达虚无的人格至上之境。
为此,庄子剪断了自我同外物的联系,不为任何外物所累;同时也剪断了自我同社会的联系,不为社会和国家所绊。不过,庄子也意识到了自身的局限,包括人生之短暂,死生之大限,但他并没有为此而叹息人生苦短,而是通过心斋和坐忘的方式达到精神上的“遗物离人”之境,在此境界里,“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换句话说,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已经被消除,一切浑然一体,既无古今之异,亦无生死之别。从而也摆脱了生死、荣辱、事功和利禄等一切束缚,进而获得一种绝对意义上的自由,即形而上的自由。从根本上说,庄子的逍遥之游是游心于物外的和谐之道。
结语:
庄子关于理想人格的心理建构毕竟是无法付诸于实践的。在他那个时代,庄子无疑是孤独的,无论从他的理想人格,还是从他的理论建构,甚至从其天地与我为一的心理体验来说。“面对统治的意识形象的强大和根深蒂固,只能将其虚伪性掩饰下的罪恶归之于智慧本身”,[8]在战乱频繁,天无宁日的战国,庄子无疑是一位隐者,他以他的大智若愚和身体力行,维护并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和人格追求,即动如逍遥之游,静如心斋坐忘。尽管他的思想最终也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指向,但他的思想和理想人格对魏晋士人的影响却是极其深入的,魏晋玄学的兴起是在理论上对庄学的一次革命性的复兴。
[1]《老子新解》
[2]《庄子集释》
[3]启良:《中国文明史》
[4]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纲》
[5]李建中:《魏晋文学与魏晋人格》
[6]何小颜:《早慧的文明》
[7]斯宾诺莎:《16~18世纪西欧各国哲学》
[8]毛崇杰:《颠覆与重建后批评中的价值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