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犯罪》
我一到这里就掉向。
明明太阳高高地举着手,在我们的身下刻着一高一矮的滑稽影像,可我就像吃了晕头药一样,怎么也不知东在哪里。
“哪里是东?”我问他。
“管那么多干什么,跟着我就是了。”
我跟着我高高的丈夫,在这个古老的小城上像行军跑步一样,生怕追不上这个长腿大脚的家伙。
他是个国字脸俊男,身高一米八多。我是个尖头尖脑,又瘦又小的丑女,身高只有一米五六。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学历史教师,我是个农村出来的初中差半年没读完的傻里傻气的打工妹。我们俩的组合颇有些滑稽和不现实,他的圈里人都比较轻视、漠视和藐视我,而街上观看我俩的目光,都比较奇怪,好像我们给了他们一粒什么刺激药丸,让他们的笑容和窃窃私语都变得“有病”一样。
两年前,我突发阑尾炎住院,与他同一个病房。当时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常常在被子里面偷着哭。一天,他掀开我的被子说:“真是一个小可怜。”从此,我们认识了。他常给我些吃的,还跟我说话。出院后,他偶尔到我干活的地方看我,有时带我出去玩。几个月后,他说:“跟我结婚吧,小可怜。”我说:“你不嫌俺?”“不嫌。”于是,我成了他的老婆,一个在城里没有社交、没有朋友、全职的家务劳动者。
哪里是东呢?
我看着这个高高低低、左左右右,没有正南正北走向街道的小城。
(一)
成为他的妻子,我总是惴惴不安,总是好像做了亏心事。
我这个样子多么不配他。我想。我像他的一个不合适的帽子,顶在头上,让观看人的目光十分不舒服,对,我像他夏天里戴的不可思意的棉帽,冬天里戴的又小又碍眼的童帽,你说,我能不惴惴、能不怯怯吗?
我总是想问他爱不爱我、喜欢不喜欢我,以及为什么。但这样“洋气”的话,我问不出口。
“你咋相中俺哩?”黑暗借给了我勇气。
“因为你像个朴素的青瓷瓶,有收藏价值。”他的话我不太懂,但我记得认识他的时候,我总是穿着一身蓝色花布衣裳,那时,城里好多女孩都穿,这种衣服对我来说,是又便宜又合适。
之后,他在黑暗中再次试探着我的身体。
这个小城有很多古迹。他在一个人家的院外,发现了墙角上的残碑。他很兴奋,忙着抄写,忙着拓片,并且他还得到了这个人家的允许和帮助,可以到院子里继续“搜索”,同时听花白头发的男主人洋洋自得的吹嘘。
这时,我同他争吵了起来。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的第二次争吵,第一次争吵也是在这个城市里,那次,他带我来这里研究什么古老的宗教。
“你真奇怪,怎么老是在这里和我吵架。”他不满地嘟囔着,他的厚眼镜片也向我不满地反着刺眼的光。他蹲在地上,正用放大镜研究这个人家石阶上的一块有字的石头,那个老头的话让他满脸开花。
“俺要回家了!”我喊到。
他斜眼看了看我,继续他的“工作”。我想,他根本不认为我会走,是因为我爱他、怕他,还是因为我蠢,一出门就慌?哼,走定了。我来了奇怪的勇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门。
我气鼓鼓地、低着头走了很久,回头一看,他没追上来,我慌了。我真的很蠢,我不知道东在哪儿。
我慌忙往回跑,但这里歪歪斜斜的街道分明是在同我作对,我丢了。
(二)
我丢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再回到他的身边。
我在这个小城里转来转去,既找不到他在的那个街道,也找不到车站。
“东在哪?”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路人。我的哭像和我的神态让路人的眼光很奇特。
“东在那儿,往东走,见路向左再见路向右,再往前走,你再问问,就快到车站了。”一个好心人告诉我。
我在这个一会儿是上坡、一会儿是下坡、一会儿是阶梯的街道上晃来晃去,还是胡里胡涂。
坐在一个法国梧桐树下,我打量起周围的一切。对面是一排排高矮不一的楼房,很脏很旧,像一堆洗不出来的、渍住的、褪了色的过时衣服,口袋(窗户)总是破破烂烂,露着些没精打采的花草和五颜六色的被单、衣裤,一个字,这里真——乱。楼前,与我有五米远的地方,有一个诺大的垃圾桶,它吃得很饱,还有些脏乎乎的“食物”耷拉在嘴边、身外。往左,有几个孩子在玩群体游戏,很吵,但看起来蛮好玩。往右,一个个子高瘦,浑身上下包括头都有些弯曲的,整个如同一只黄瓜的傻瓜,在没有人没有路的地方指挥交通,他手拿一个小棒,一会儿指前一会儿指后一会儿敬礼,并且振振有词,样子十分认真和威严。不巧,他发现了我,忽然拿小棒指着我说:“停车!”
我吓了一跳,撒腿就跑。
他疯了似的追我。我简直吓傻了。糟糕,我发现前面没路了,一面墙拦住了小小的弄堂。我绝望极了,这个傻瓜急停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
“你—你—离俺远点儿!”我想我找不到镇静这个“药品”了。
他忽然笑了,指着我说:“傻瓜!”
他竟叫我傻瓜?!我觉得有意思,这使我反而不太紧张了,遂看着他说:“起来,你挡着路了。”
“罚款。”他伸出一只黑乎乎的脏手来。
“罚什么款?”
“你为什么不停车?”
“俺,俺的刹车坏了。”
“那也不行,罚一百。”
我比量一下,他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我根本不敢招惹他。我只好掏兜。坏了,这时我才发现我没钱。我仅仅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一张壹元的,两张伍角的和几个壹角的硬币。我把它们摊在手上,给他看。
“没有那么多。”
他笑了,一把全夺了过去说:“傻瓜,这不是一百吗?又一百,又一百。呵呵,我有一百,我有一百了。”他振着双臂,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三)
我丢了,我是傻瓜,我不知道东在哪儿,我没有一毛钱。
我跟在这根“黄瓜”的身后,走出弄堂。
只见他在弄堂外的路口,又唱又跳。
我像一条带鱼,悄悄地从他视线的边缘游了出去。
我在“王医生诊所”的牌子前停下了,那上面还写着专治什么不孕、淋病、阳……
我对怀孕充满了恐惧又充满了期待。在我们那里的农村,不会生孩子的女人是十分丢人的。我应该搞清楚怀孕的事。
那年,在通往上学的路边田埂上,我看到了一个死婴。小姐妹说,那是个未婚少女生下后扔下的。那时,我对怀孕充满及其严重的恐惧,甚至上体育课跳山羊的时候,男体育老师扶了我一把,都让我很久沉浸在会怀孕的恐惧里。
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搞清楚怀孕的事,应该不算太丢人。可是,我没有钱。
“傻瓜!嘻嘻!”黄瓜似的傻瓜站在我的身后叫我,吓了我一跳。
我有了主意。
我在前面走,黄瓜傻瓜果然跟着我。走了几步,我忽然指了一下他的身后说:“你看那是什么?”趁他回头之际,我把地下一小块砖头揣在了怀里。
他回过头来“嘻嘻”地笑着。
“俺有宝贝。”我指指我肚子上鼓起的一块。
“宝贝?”傻瓜痴呆的眼放出了闪亮的光。
“你喜欢什么宝贝?”
“金子。”
“俺有金子。”
“给我,给我。”他在撒娇。
“拿钱买。”
“多少钱?”
“一块钱。”
“我有一百。”
“我看看。”
他翻着他鼓囊囊、脏乎乎的兜,翻出了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来。
我惊喜极了,里面果然有钱!有拾元、有伍元,还有一张伍拾元的钞票!
我一把夺过了那张伍拾元的钞票。他很开心,伸着手说:“金子,金子。”
我掏出了那块砖头,朝他的头扔了过去。
“血,血!”他被自己手上从额头抹下来的血吓坏了,哭着跑走了。
(四)
我也吓坏了,因为自己的坏。我对一个智障者犯了罪。
我从来没这么坏过,我怕了,也悔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下,大声哭了起来。
“王医生诊所”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黑胖子男人。
“姑娘,你怎么了?起来,起来。”我抬起头。我愣了,他也愣了。
这张脸这么熟悉,对我们彼此来说。
记忆的门悄然打开:地点 上学的路上
时间 每天上学时
背景 一棵粗糙的树干和背后一片片的农田
从我家到初中的路,有三、四公里远,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碎石路,路两边栽有梧桐树。在大约一半的路程里,有一个十字路口,向北拐四、五公里,是县里唯一的一所高中。我早上步行去上学,在十字路口,经常会碰到一个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的高中生,他每次见到我,都会在某棵树边停下,手扶着树干,目送我走过他的视线。那时,我又黄又细又长的一根辫子一直拖到我的屁股下面。
难道是他?
是的,是他,他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问我。
“我……”
“来,进屋坐坐。”
“哦,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有怀孕。我给你检查一下。”
我们先愉快地回忆了过去,他问起了家乡,也问起了我的情况,因为他的门外竖着“王医生诊所”,我告诉他我还没有怀孕。
他引我来到里面的一张床上。他解开了我上衣的扣子,用手摸我的上身……
“你干嘛?”
“检查。”
看他严肃的样子,我又将信将疑地躺下。
他的手爬过我一个柔软的山峰,又向另一个进军,之后,向下,向下……最后,他整个人占领了我,并引发了我身体、心里和声带的一次又一次的地震……
我先是气愤,继而挣扎,最后缴械。我终于知道,我好心的、伟大的、英俊的、高明的丈夫,从来没有占领过我!
战役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的脑子也丢了,里面一条路线都没有了。
我忽然蹦出一句话:“再给俺一次。”
(五)
“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你上哪?我送你?”这个代替丈夫让我成为女人的黑胖子追出了我。
我自顾低头向前,毫不理会他。唯一一次抬头,是看见了他门牌上写着:多米路23号(奇怪,我怎么这时才留意到门牌号?)。
他也许是作贼心虚,没追几步,就溜了回去。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在这个小城里,像一个瞎撞(我们农村对一种乱飞乱撞的昆虫的称呼)在这里的街道上飞来撞去,撞得满心满脑痛痛的。
我犯罪了,我犯罪了,我是个罪人,我是个罪人。我一遍又一遍惯性地嘟囔着。
多子路、多福路、多安路、多……路,这个以多命名的城市,多了一个精神崩溃的我。
“飞上枝头做凤凰”是我们村在我结婚时对我的评语。我做了对不住丈夫的事儿,我会失去我的幸福生活。我早早没了爹娘,只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凶悍的嫂嫂。一个离了婚的农村妇女,在没爹没娘没房没田的农村,是没有立锥之地的。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的心没有了东,我在心里丢失了自己。
我一遍又一遍地、不知所云地嘟嘟囔囔,我嘴里的话全是没有规则的碎片,组合着完全混乱的画面,好像一幅幅看不懂的现代画。
天黑了,我的心更黑,在小城昏暗的路灯下,我的脚划着毫无章法的曲线。
“噗。”我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整个人摔在了一个软软的黑“包袱”上。黑“包袱”发出了喃喃的呓语,他动了一下,是“黄瓜傻瓜”。
我忽然发现傻瓜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因为他真正无所畏惧。
我也一时无所畏惧起来,我顺势躺在了傻瓜的身边,我每一个细胞、每一条脑神经、每一滴胃液都累极了,饿极了。我太需要睡眠为我充电了。
(六)
是谁在踢我的肚子,我睁开了眼。是“黄瓜傻瓜”。此时,他弯着腰看我,更像一只营养不良的黄瓜。
“你干嘛睡在我家?”傻瓜问我。他的“家”是一个小饭店窗户下一片有食物残渍和垃圾的肮脏水泥地。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小饭店的主人正在用恶语扫我们。
我爬起来,拉着傻瓜走到一边,我看见他的额头上还留有褐红色的干血迹。我用一根手指堵住嘴,小声地说:“嘘!别出声。我告诉你,我犯罪了。我偷了人,我还抢劫,还杀了人呢!”
傻瓜一听高兴了,拍着手说:“好玩,好玩。我也要犯罪,犯罪。”
我使劲打了一下他的头,“傻瓜,你别出声,警察会来抓我们的!”
这句话吓了我们俩一跳,我们俩蹦蹦跳跳地跑到一棵树后面藏了起来。
小饭店里飘出了诱人的食物香味,我和傻瓜直咽口水。看见香香的油饼摆在了门口的筐子上,我和傻瓜都开心地笑了,那些油饼分明在向我俩友好地招手。我们不约而同地悄悄地向油饼靠近,看见主人转身取饼,我们俩迅速地每人拿了一个就跑,边跑边哈哈大笑。油饼的主人发现了,恶骂了几句,却没来追我们。
我们躲在一堵墙的后面,快乐地品尝着被我们的脏手抹得黑乎乎的油饼。傻瓜吃得比我快,还抢走了我没来得及吃的半块。但我们都非常高兴,手拉手在各条街上乱转。看见警察时(这里的警察真多得出奇),我们都会及时逃走。有一次,一个警察正与我们打照面,我们来不及跑了,我只好迎上前去,伸出两支脏手。
警察有些意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说:“干什么?”
“抓我呀!”
警察仔细地端详了我们俩后,说了声:“没事别捣乱。”
我们俩于是快乐地跑开了,边跑边说:“傻瓜,傻瓜,又一个傻瓜。”
(七)
我的头发散开了,搞得我很不舒服,我让傻瓜帮我梳辫子。我们先从垃圾箱里翻出了各式的绳子,然后由傻瓜认真地为我梳理。梳好后,我问傻瓜梳了几根辫子,傻瓜数来数去,总是“一根一根”的,最后还是我自己来数,数来数去还是一团糟。“算了,就算有一百根辫子吧。”我说。
“你有一百根辫子,我有一百块钱。”傻瓜说。
我的鞋子不知怎么没有了,我的白袜子正由下往上蔓延黑色,我的单衣的右前方不知什么时候被刮开一个大口子,由于不得劲,我使劲一撕,撕掉了一片,露出一块肚皮。
有人指着我俩笑,说傻瓜有了一个傻媳妇。
有人喊我的名字,并使劲抓住我说终于找到我了,我不认识这个国字脸的男人,我打他、唾他、踢他,傻瓜也来帮我,我们一起把他打倒在地,我们冲他扮着鬼脸,然后开心地逃跑。可这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顽强地追我们,让我和傻瓜手拉手跑得非常累。我们停下来朝他扔石头、吐口水,终于把他打得撤了退。
我们真快乐,我们永远不需要知道哪儿是东,我们的心里没有东和一切不快乐的事情。呵,生活真是美好。
不好,那个国字脸男人带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和一辆白色的车,又来向我们发起进攻了。
快逃呵,拉着我,我亲爱的黄瓜傻瓜!
2000年7月2日星期日 午夜1时30分